小艾終于跟一個警察一起乘著觀光電梯下來了。
站在人群中的秀蘭心一顫,手中的手提喇叭便卟一聲掉地上了。手拿雜志,一身哆嗦的小艾立在秀蘭面前,支支吾吾地說,娟子,歌星……秀蘭將雜志接過,看到封面上的娟子被吻得臉不是臉了,一團濕。她用力地將雜志丟掉,然后把小艾抱得緊緊的。
警察開始驅(qū)散人群。
警車把母女倆送回家。小艾一下車就逃上了樓,躲進了房間,她知道秀蘭決不會這么容易放過她的。秀蘭本來想關上門狠狠地罵小艾一頓的,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要是真從117米高掉下來了,跟一發(fā)炮彈差不多,安全網(wǎng)頂個屁用。但她怕罵了之后小艾再次登上樓頂。她便坐在小客廳里輕聲叫小艾洗把臉,壓壓驚。小艾抖抖索索出來了。秀蘭說,吃過中飯,我還要上班去,你就在家看看電視,哪兒都別去,知道嗎?小艾忙討好地說,媽,我來洗菜。
小艾頭一回把碗筷都洗好了。秀蘭洗了把臉,準備重新去上班了,可是幾個人突然一窩蜂地擠了進來,把秀蘭堵進了房子。他們說是電視臺的,要錄制節(jié)目。他們煞有其事地看了看房間,一個戴一頂鴨舌帽的男人朝另外幾個揮了揮手,他們便開始動手搬客廳里的家什了。秀蘭驚慌失措地說,喂喂喂,這是我的家,你別搬,搬什么呀。絡腮胡子對一個扛攝像機的人說,你站那兒,對,靠窗的地方,先拍天空。然后又指著一個年輕的姑娘說,小方你站在門口,對,就一副進來的樣子,臉上的表情要親切些。秀蘭說,喂,你是誰?鴨舌帽說,我是導演,我們要拍一段你們一家的日常生活,然后還要采訪你女兒,你女兒呢,讀書去了?不,今天是星期天,應該是休息,麻煩你把你女兒叫來。秀蘭說,拍我們一家?導演說,對呀,今天晚上就播,我們得抓緊時間。然后他又對搬東西的另外幾個人說,大家動作快點,快點,小田,你布景歪了,對,成45度角,還有,小方,你現(xiàn)在就開始醞釀。秀蘭看到那個叫小方的姑娘馬上在變換表情,臉上一會兒是無盡悲傷,一會是萬分欣喜,后來又成了悲喜交集。秀蘭問導演說,真拍?導演說,笑話,當然真拍了,對了,你女兒呢,她去哪了?這時,小艾從她的房間里小心翼翼地出來了。導演馬上說,你是那個要跳樓的小艾吧,這樣,我跟你說,等會兒你盡量顯得自然,姿勢是這樣的……秀蘭走到小艾身邊,對導演說,為什么要拍?導演說,當然是因為小艾而拍的,難道你不想拍嗎?我跟你說,別人可是做夢想拍也輪不著。秀蘭說,不,不……導演接口說,那就好,對了,你得去化妝一下,最好稍稍上一點口紅,對,應該上一點的,還有,你老公呢,叫他馬上來。秀蘭說,他在上班。導演有點生氣地說,那你趕快打電話呀,我們拍的片就叫《小艾一家》,要是缺了他就不是一家了,變成《小艾與她媽媽》了。秀蘭還有點遲疑,可是導演有點不耐煩地說,我說小艾媽呀,得抓緊時間呀,要知道我們拍完了這個片子還得去拍別的片子呢。秀蘭哦哦哦地應著,然后去打電話。
由于考慮到小艾的爸爸程強趕回家還得有一段時間,導演決定先拍小方采訪小艾的那場戲。就這樣,秀蘭看到小艾與小方面對面地坐著,一問一答。小艾聲情并茂地說就是因為太愛娟子了,所以才到樓頂喊叫的;小艾說,如果有一天娟子要她獻出生命,她也愿意;小艾說,她的愿望就是以后能像娟子一樣在舞臺上放聲歌唱;小艾說,娟子來開演唱會了,她都要快樂得瘋了。錄制人員全被小艾的真情告白感動了,他們鼓起掌來。興奮的導演不停地用手勢指揮那個攝影師,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地變換姿勢。秀蘭站在門背后,一聲也不敢吭。
拍到一半,程強滿臉是汗地進來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就跟逃命似的。他也被現(xiàn)場的氣氛弄得糊涂了,傻傻地看著。導演用手指作了個“噓”的姿勢。等到采訪完了,便是拍他們一家人了,先是起床,然后是吃早飯,接著鏡頭切換,小方插上說小艾上學去了,小艾媽媽與爸爸都去上班了。接著把布景弄成黃昏的樣子,小艾把書包放下,秀蘭開始做飯,程強則顯得沒事可干。這時導演便叫停,他拍了一下腦袋說,小艾爸你就修一修電視機。程強說電視機好好的修什么呀。導演說,這是拍戲,知道嗎?你就裝個樣子修。于是程強便拿出扳手什么的,裝模作樣修起電視機來。最后便是拍晚上了:幸福的小艾躺在床上甜甜地睡著了。
早上,秀蘭人的影子還在百貨商店門口晃,營業(yè)員們就像一群蝴蝶一樣迎了上來。她們圍住她,大聲討論小艾的遠大前程,以后是進軍歌壇還是行走影壇吃香,她們的臉一律紅得發(fā)亮,白花花的唾沫星子掛在嘴角。秀蘭的臉一陣一陣地紅,關于女兒小艾,她不知說些什么好。不久前,班主任李老師跟秀蘭接連通了幾次電話,說你們應該抓一抓小艾的學習,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很關鍵,一旦放松,以后天天吃人參都補不上。她跟小艾談過幾次,可話沒說到一半,小艾干脆就躲進房間。小艾總是說她們有代溝,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讀書差點怎么了,娟子不也就是中學畢業(yè)嗎?照樣不也成了大歌星?只要機遇來了,什么人都能成功。小艾一直是娟子的鐵桿歌迷,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娟子的磁帶塞滿了抽屜,一到了晚上,小艾就打開小收錄機聽歌,一直到睡著為止,為這,耳機已經(jīng)換了好幾副了。
秀蘭擠出人群,走進自己的柜臺,然后像往常那樣抹玻璃,拖柜臺前的一方地,理胸罩。開水已打來了,是隔壁襪子柜臺的阿英打的,她這會兒準蹲在廁所里,每天定時的。其他的營業(yè)員回到自己柜臺,無精打采,有的喝茶,交頭接耳,并不時地朝秀蘭看看,仿佛她身上有什么奇怪的東西;有的對著一面小圓鏡描眉補臉上口紅,嘴里哼著。秀蘭把胸罩按價格按顏色理得清清楚楚,然后又把頭發(fā)重新扎了扎。當她干完這一切的時候,一臉輕松的阿英慢慢悠悠地來了。進了柜臺后,她對秀蘭說,昨天我看電視了,秀蘭,你們一家就程強的表演差了點,我們家的小明說他以后也要像小艾姐姐一樣上電視。秀蘭說,昨天忙了一天,也累了一天,我現(xiàn)在都覺得眼皮打架。阿英說,不光是你一晚上睡不著,我想,城里有兒有女的女人一大半兒都睡不著呢。秀蘭吃驚地問,為什么?阿英說,還不是因為演唱會的事,都說娟子要來了,看了這個片子,說不定會邀請小艾同臺演出,小艾的跳樓不就是因為娟子嗎?秀蘭心一跳說,阿英,以后不要說跳樓了,小艾她并不想跳樓,她是喊喊。阿英笑笑說,不說跳樓了,不說跳樓了,可是要是小艾不這么做樣子地跳一下樓,就不會拍這個片子了。秀蘭心里有點不痛快地說,阿英,跟你說了不要再提跳樓的事了,你一說,我這心里就慌。阿英也有點賭氣地說,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了。
臨近中午,秀蘭的柜臺還是沒有開張。整個百貨商店也顯得冷清。阿英在柜臺上打瞌睡。空氣顯得悶熱,仿佛真要下一場大雨。一些營業(yè)員開始四處亂走,嘰嘰喳喳的,仿佛到百貨商店上班就是為把一天的時間消磨掉。還有的營業(yè)員把碗盆筷拿了出來,用開水燙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胡亂敲擊。秀蘭朝一枝花的柜臺望去,沒有人影。她心想難道馬建光這時候還躺在一枝花的床上。阿英這時像是被幾個營業(yè)員筷敲盆子的聲響驚醒,懶懶地伸了一下腰,然后也開始用開水燙她的碗筷了,她把盆子的反面也燙了一下,這樣,水珠濺到了柜臺玻璃上。秀蘭趕緊用抹布將水抹干了,她怕水滲下去,柜臺面有三個缺口,全在角上,手指頭那么大,她曾經(jīng)向馬建光要求換一塊玻璃,說要是吃飯時一不小心把汁水流下去了,就臟了胸罩,可馬建光不理會她,說店里沒錢。不像一枝花,她一天到晚地見不著人,可她的柜臺卻是新做的。她低頭看那堆胸罩。
喂,喂,喂,還做不做生意了?一個肥胖的女人敲著柜臺玻璃說。秀蘭忙抬起頭說,對不起。胖女人手指一個黑色胸罩,大大咧咧地說,就這個,拿出來看看,怎么回事,聾了?秀蘭柳眉一豎說,你說誰呢?胖女人一臉不屑地說,你說我說誰呢?還瞎了?秀蘭臉一沉說,對不起,不賣了。胖女人氣得烏珠發(fā)青,雙手一拍肚子,便“經(jīng)理在哪經(jīng)理在哪”地像只企鵝一樣擺向經(jīng)理室。
系紅領巾一樣系領帶的經(jīng)理馬建光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他剛到辦公室不久,額頭上還有汗水,臉也顯得蒼白。他像跳繩似地跳到了胖女人身邊,兩人一比,他像一只餓了三天的瘦猴。他見胖女人指的是秀蘭,忙換上笑臉向胖女人狡辯說這個營業(yè)員是新來,然后他又哈著腰對胖女人說,我拿,我給你拿還不行嗎。他又像猴一樣跳到了秀蘭的柜臺前,支開后進去了。他把胖女人要的黑色胸罩給拿了出來。胖女人把錢用力一丟,手一指秀蘭說,你等著。擺著肥臀又氣呼呼地走了。馬建光甩一下頭,又用手捋了一下頭發(fā),接著收緊了領帶,夾正了領帶夾,干咳一聲,目光巡視了周圍幾個營業(yè)員,然后和顏悅色地對秀蘭說,秀蘭,等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趟。秀蘭看著轉(zhuǎn)身走去的馬建光的頭皮屑像雪花一樣掉在他的后脖子上,心想馬建光又要做思想工作了。
百貨商店多的是女性,年紀大的有干了二十多年,十有八九是當初頂父母職的,年輕的才十八九歲,剛從商業(yè)學校畢業(yè),還是托關系進來的。雖說百貨商店工資是低了點,福利也越來越不行了,但至少目前工作還比較穩(wěn)定,每個月幾百元是不會少的,主管局商業(yè)局一直讓百貨商店死撐著,說這是商業(yè)系統(tǒng)最后一塊牌子了,每年不用交利潤,只要把這些營業(yè)員養(yǎng)活。但談何容易,目前的百貨商店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以前,每來一個新的年輕營業(yè)員,馬建光便要跟她溝通溝通,有時候,這一溝通就是一下午,直到有一回有個商校來實習的年輕女孩在他的辦公室里大叫起來,門咣當一聲開后,女孩衣衫不整地逃走了,馬建光臉上鮮血淋淋。商業(yè)局派人來調(diào)查過,沒有結果。從此,馬建光就不敢隨便給年輕營業(yè)員做思想工作了,他說她們都思想新潮得可怕,什么都不在乎。幾年了,馬建光幾乎每年都要跟秀蘭做一回思想工作,在他辦公室,他與她一對一面對面地談,顯得朋友一樣,有時候他甚至會摸著她的手,噓寒問暖,關愛備至,可撲面而來的一股口臭卻越來越濃,令人作嘔。秀蘭就是個傻瓜也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可又不好當面翻臉。
馬建光見秀蘭進來,忙把手中的報紙往桌上一扔說,秀蘭,你坐。馬建光用手扯了扯領帶,把水杯送到秀蘭手中討好地說,秀蘭呀,那個女人也太不像話了,一點修養(yǎng)也沒有,她以為她是誰。馬建光的手摸著秀蘭的手,秀蘭掙扎了一下,滾燙的水晃了出來,馬建光頓時齜牙咧嘴了。秀蘭說,馬經(jīng)理,剛才那事是我不……別說了!馬建光一只手捋了頭發(fā)說,秀蘭呀,我心中有數(shù)就行了。對了,我聽說小艾在演唱會上將代表全體市民向娟子獻花。這個機遇要狠狠地抓住,你想想,屆時有那么多記者會來,他們就一個人給小艾拍一張照片也了不得,全國有多少張報紙,不得了。秀蘭喝了一口水說,馬經(jīng)理,哪能呢?小艾她……世事難預料!馬建光打斷說,我聽說娟子當年不也是因為偶然地遇上星探,現(xiàn)在有多紅?秀蘭,小艾一紅,你每天數(shù)錢都數(shù)不過來,我有一個朋友在搞投資顧問,到時我可以做中介人,我保管你一年時間他媽的錢生錢的生它七八回。馬建光臉湊了過來,用恭維的神情說,好日子掉在你頭頂上了,秀蘭,我女兒死纏著我說她也想去看演唱會,我說看電視得了,反正直播的,可我女兒說感覺不一樣,電視是冰冷的,演唱會現(xiàn)場才是熾熱的瘋狂的……這樣吧,你就幫我弄兩張票。秀蘭聞到一股異味,她瞅著這張有著無數(shù)麻坑的臉,感覺蟲子在爬一樣。她轉(zhuǎn)頭吐出一口氣。這有點難。她早就聽說演唱會的票子是提前銷售,簡直是賣瘋了,不管是500元的平民座,800元的中排座,還是1000元的貴賓座,票販子都把票價炒得翻倍了。馬建光要票她哪能收錢呢,可她一月工資才500元,剛夠買一張票,再說馬建光既然開口要票,至少也得中排座呀。馬建光見她遲疑,便用手狠狠地捋一下頭發(fā),頭皮屑雨一樣。秀蘭忙把頭往后仰了一下。馬建光回到經(jīng)理位子上,神情不悅地說,秀蘭,現(xiàn)在小艾弄兩張票子還不是小菜一碟,別說兩張,就是十張也沒問題呀。秀蘭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光影透過菜場的塑料頂棚落下。一朵光影就落在了秀蘭的臉上,不停地晃動,她不禁瞇起了眼。
一進房子,秀蘭就看見小艾躺在沙發(fā)上翻書,近了一看,是一本時尚雜志,封面上的娟子發(fā)型奇特。秀蘭隨便地問雜志多少錢。小艾說,不貴,才20元。秀蘭說,20元還說不貴?小艾一揚雜志說,媽,你真是老土,娟子盤一個頭就要2000元呢。秀蘭搖搖頭,無話可說地進了廚房。她擰開水龍頭,該洗的洗,該殺的殺?;铎`活現(xiàn)的甲魚到了水龍頭下卻奄奄一息的樣子,一定是趁她不留心做了手腳,換了一只。要是以前,她非得拎著這只甲魚跟水產(chǎn)販子理論,他要是不認賬,就找市場管理員,平常百姓買只甲魚容易嗎?可現(xiàn)在她心想不就一只甲魚嗎?她將甲魚開膛破肚,又削了幾塊生姜。清蒸。
秀蘭解下圍裙走出廚房時,看到兩盞平時不開的壁燈也亮著,射出一種朦朧的紅光。秀蘭望望頭頂?shù)娜展鉄粽f,小艾,亮這么多燈干嘛,費電,關了。小艾撲哧一笑說,媽,就那兩壁燈費不了多少電,我知道25瓦的燈泡點一晚上也要不了一度電,我想制造一點喜慶嘛,除了我,有誰會有這樣的好運氣向娟子獻花,簡直都讓我發(fā)瘋了,耶,我拷。說著揮了一下拳頭。秀蘭還是走過去把壁燈關了。小艾有點不高興地撅著嘴說,媽,我看不清了。秀蘭說,吃飯了。
紅燒豬蹄、清蒸甲魚、油爆梭子蟹……小艾瞧了一眼后馬上情緒轉(zhuǎn)變說,媽,我們提前過年了。秀蘭笑笑,心想就過年也沒這么好的菜呀。她把飯盛好后說,快吃吧,甲魚涼了有腥味。她看著小艾喝下一碗甲魚湯,然后又給小艾剝蟹,挑蟹黃。小艾一邊嚼著蟹肉,一邊又開始關注開著的電視了。秀蘭想跟小艾說這樣容易得胃病,胃病可不容易治好,可心想小艾關注的是演唱會的消息,她也就不吭聲了。她只是不停地往小艾的碗里挾菜,叮囑小艾吃。小艾看到一身盛裝的節(jié)目主持人一臉歡喜地說,演唱會……演唱會……木城將因此而揚名海內(nèi)外……小艾的頭也不轉(zhuǎn)了,索性把筷子一丟說不吃了。秀蘭有些心疼地把小艾咬了一半的豬蹄筋從蟹殼渣里撿了出來。這都是錢呀。
當秀蘭把一袋垃圾丟進樓道里的垃圾箱,轉(zhuǎn)身進門的那一刻,她猛地想到小艾上舞臺該有一套衣服。雖說她每年都給小艾買新衣服,但那都是從服裝市場買來的二三十元一件的大路貨,上不了臺面。秀蘭關上臥室門拉上窗簾,拉開床頭柜的最下面的一只抽屜,從一堆顯得凌亂的鑰匙中摸出一把吊了線的鑰匙,解下,開了大衣櫥的邊門鎖,從下面第五件灰色的彈力棉背心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本來這筆錢計劃在十月底去存的,是小艾以后的大學學費,可以稱之為教育基金。她捏著這個不太厚實的牛皮紙信封,很是猶豫了一會。她想這錢用了就沒了,這筆錢不能動。可后來她又想,這一回可不像以前,這一回事關小艾的未來,都說要把錢用在刀刃上,現(xiàn)在,刀刃出現(xiàn)了。秀蘭站在臥室門口有點顫抖地說,小艾,走,媽帶你去逛商場。小艾眼珠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著電視,一副別來打擾我的樣子。秀蘭走到小艾身邊,摸了一下小艾的頭發(fā),帶點兒埋怨的語氣說,小艾,媽跟你說話呢。小艾頭也不回地說,電視上正在說演唱會的事呢。秀蘭說,我想給你買一套新衣服,上舞臺那天穿。小艾忙扭頭不相信地看著秀蘭。秀蘭點點頭。小艾瞪大眼睛說,媽,你可別騙我?秀蘭揚揚手中的信封說,媽有錢。小艾便歡呼一聲,一下就按了搖控器。
街上的熱鬧大大出乎秀蘭的意料,好像木城的夜生活一下子豐富起來了。她們穿過幾條街,也拐了幾個彎。秀蘭明白,真正的時裝都在龍騰大廈,那是小城規(guī)模最大的商場,他們前幾天又從上海、廣州等地進了一批高檔時裝,在電視臺做廣告說:高檔時裝,唯有龍騰,一流消費,盡在龍騰。
四周飄蕩著娟子嫵媚的歌聲。秀蘭在一面寬大的落地鏡前看了自己一眼,穿著拖沓,肚子鼓了,眼角與額頭都有了顯而易見的皺紋。女人就是這命,青春像閃電一樣短暫,當驀然立在鏡前時,發(fā)現(xiàn)年華就在她的背后不見了。秀蘭神情恍惚。小艾扯扯秀蘭說,媽,服裝在三樓。秀蘭醒悟過來似地點點頭。她與小艾踏上了自動扶梯。搖搖晃晃。有著如履平地自動扶梯的龍騰大廈與只有又舊又黑水泥樓道的百貨商店真的不能比,一個像衣食無憂容光煥發(fā)的貴婦,一個卻是為生計操勞一臉憔悴的下崗女工。龍騰大廈正在招人,稱之為加盟。秀蘭參照過他們開列的待遇與福利,百貨商店3個營業(yè)員的收入才頂1個龍騰大廈剛上崗的營業(yè)員,這還不包括年終福利獎金?,F(xiàn)在的人還不是哪兒錢多就跳哪兒,誰一輩子死蹲一地方就是傻×。秀蘭動過心的,可她畢竟徐娘半老了,無法跟那些姿鮮色艷的女孩相比,她們瞟一下眼發(fā)一聲嗲都會招來生意。不久前,百貨商店已有兩個年輕營業(yè)員跳過去了,一個月不到就花枝招展,走在路上拿著手機一串鞭炮似地喂喂喂,升了天的樣子。
三樓服裝營業(yè)場各式品牌服裝到處都是。走走停停的俊男靚女扶肩搭背神情親昵。四周一圈紅色的塑料小凳子是歇腳的。在一個靠東邊的角上還賣果珍與可口可樂,幾個染紅頭發(fā)的少男少女一邊吸著可樂,一邊姿勢夸張大聲說笑。身穿統(tǒng)一服裝的營業(yè)員一律職業(yè)笑臉,站得筆直。秀蘭有點頭暈目眩,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搖搖晃晃。這地板都打過蠟的。她走得更加小心了。母女倆終于在一個標明絕對精品的告示牌前停住了。其實是秀蘭拉住了小艾,剛才看了那么多服裝,品種雖多,顏色雖艷,但要說合身的滿意的還真是少,這回既然來了,就買一件稱心如意的高檔的與眾不同的。這里顧客稀少,動聽的音樂像貓一樣繞走,木架上置放的盆景古樸典雅,還有三張小桌子,六把椅子。里面的一排裙子在特制熒光燈的照射下風情萬種,若隱若現(xiàn)。秀蘭與小艾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營業(yè)員馬上熱情地過來說請坐。接著另一個營業(yè)員馬上問要綠茶,還是咖啡?秀蘭問要錢嗎?營業(yè)員說免費的。小艾要了咖啡,秀蘭要了綠茶。椅子很舒服。秀蘭把肩包放在膝蓋上,一只手捂著。喝了幾口,秀蘭瞄上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她用手指指問小艾喜不喜歡。小艾像個行家一樣搖搖頭說,我的膚色稍黑了點,穿白色顯得更黑了。話音剛落,小艾突然站起來快步走到一條裙子前說,就它。這是一條深藍色的裙子,裙子底邊綴著像藥丸一樣的東西,閃閃發(fā)亮。營業(yè)員笑臉燦爛地說小姐真識貨,這是藍寶石裙子呢,剛從上海進來的。秀蘭心想營業(yè)員胡說八道,這么多藍寶石綴到一條裙子上,那還不是天價了?她就對小艾說,這一條不好。小艾卻站在裙子前不走了,她使性子了,她的眼睛現(xiàn)在一刻也沒離開過它,躍躍欲試的手想去觸摸裙子。營業(yè)員說對不起,請不要觸摸,裙子很貴的。秀蘭心想這是門縫里看人,便說,小艾,你真要這一條?小艾重重地點頭。秀蘭牙一咬說,我們買了
眼前的少女就是她的女兒?小艾對著試衣鏡擺動了幾下腰肢,然后轉(zhuǎn)身“哇噻”一聲,猛地抱住秀蘭狠狠地親了一下。秀蘭去付錢的路上,感覺有人在注視她,后背上有一種燒灼的感覺。她緊了緊肩包,快步走到收銀臺,然后趁收銀小姐問她是信用卡還是現(xiàn)金的當兒,借著玻璃反光看了看,只看到一個夸張的模糊的男人背影。她想自己神經(jīng)過敏了,這個營業(yè)廳光保安就有十來個,他們瞪大眼睛四處巡走,哪個小偷會有這樣的膽子?;氐劫徱绿帲莻€營業(yè)員突然打量著小艾說,你就是上電視的要跳樓的歌迷嗎?小艾點點頭。兩個營業(yè)員臉上頓時有了奪目的光彩,她們一齊說,你真幸運。說完便又送了小艾一條纖細的腰帶。小艾嚷嚷說她要穿著裙子回家。秀蘭同意了。她們從自動扶梯下來時,小艾的眼睛都笑得瞇成一條縫了,她的手不停地擺著裙擺,哼著娟子的歌??斓介T口時,秀蘭突然想到小艾的膚色黑了點,臉上的小痘痘也若隱若現(xiàn),便拉著小艾回頭在化妝品柜臺看增白霜,轉(zhuǎn)了幾個柜臺,都價格不菲,她后來心一狠牙一咬,買了一瓶進口的,又捎帶買了一管口紅,一枝眉筆。路過一家發(fā)廊時,小艾突然說,媽,我想把頭發(fā)弄一下。
她們從發(fā)廊出來的時候,夜色有些重了,月亮像是越來越高,淡得不見了。借著路燈的光亮,秀蘭看到小艾現(xiàn)在的樣子像個三陪小姐。在回家的路上,秀蘭看到幾個人在貼海報,掛橫幅。秀蘭定眼看了,全是關于演唱會的,海報上的娟子在夜色中一副激情的樣子,娟子穿得那么少,大腿露著,胸脯也露了一半。小艾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兒,得意地哼起了娟子的歌。
一到家小艾興奮地連呼萬歲,把小客廳跺得嗵嗵直響地說,媽,我去把裙子掛起來。秀蘭說,要掛直,離窗遠點,可別淋雨。不一會兒,小艾換了身格子睡裙出來,一坐進沙發(fā)便打開了電視,現(xiàn)在正是熱播反腐倡廉連續(xù)劇時間,小艾不愛看,說播來播去就是說一個道理: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幼兒園小朋友都知道。小艾哼著娟子的歌去衛(wèi)生間,洗臉刷牙。歌聲像抹了油似的又亮又滑。秀蘭關上臥室門,把余下的錢數(shù)了數(shù),只一兩張了,剛才腦子一熱居然用掉了這么多?她掏出幾張購物票,核對了一下,可不要多收錢。她想這幾天還得買好菜還得繼續(xù)給小艾營養(yǎng),還得再買雙像樣的皮鞋,這樣小艾的一身行頭就算是齊全了。她便把余下的一兩張抽了出來,把一個扁扁的空信封依舊塞進背心底下。
小艾趿著拖鞋走出衛(wèi)生間,一下跳上沙發(fā),用手小心地按了按前額新卷的幾個小圈,臉紅紅地說,媽,告訴你一個秘密,娟子最喜愛的顏色是深藍色。原來如此。秀蘭一點小小的悔意便剎時煙消云散了。她也坐在了沙發(fā)上,叮囑小艾這幾天不要睡得太遲,晚上涼,睡覺時千萬要掖好毯子……她不停地瑣瑣碎碎著,可小艾的注意力很快被電視吸引了,下面打的一小行字說:再過一分鐘本臺重播有關演唱會的新聞。
小艾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掌說,好呀。秀蘭嚇了一跳,她說小艾,這么晚了,別人都睡了,別這么大聲的,你也好去睡覺了,明天還上學呢。小艾說,媽,你看。秀蘭看到電視屏幕上播放著娟子在北京一場歌友會的活動剪影,身穿深藍色長裙的娟子顯得典雅與端莊,幾個彪形大漢護著,許多少男少女喊著娟子的名,有將襯衫撕破了請娟子簽名的,有個女生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小艾歡快地說,媽,看到了嗎?娟子的生活過得真是像神仙一樣。秀蘭看了小艾一眼,小艾一旦穿上了那條藍寶石裙子,簡直跟娟子一對姐妹似的,那天上臺,女兒將與娟子一樣受到萬人的矚目。秀蘭覺得心里熱了起來,好像有個人就躲在她心底放火。
秀蘭腳頭輕松地去了廚房,擰開煤氣灶,將幾個菜擱在一只平時不用的大鍋里,熱一下,狹小的廚房顯得悶熱,她便在水龍頭下接了一手掌水,貼了貼臉。然后又轉(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將小艾換下的衣服襪子洗洗。她回到小客廳時,新聞已結束了。小艾居然在沙發(fā)上發(fā)出了輕微的呼嚕聲。秀蘭把衣褲掛在了陽臺,天空變得異樣的空曠與潔凈,仿佛被洗過了一樣。秀蘭進房間給小艾拿毛巾毯的當兒,看到了墻上掛著的藍寶石裙子,真的很漂亮的一條裙子呀。她端詳了好一會兒,心想就是做夢也想不到會買這樣的裙子,這條裙子可以抵他們?nèi)乙荒甑囊路?。可是,這條裙子換來的將是雷鳴般的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還有四面八方的鎂光燈。秀蘭揉揉濕潤的眼睛走出房間,給小艾披上毛巾毯,把拖鞋并齊,然后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心想程強也該回來了。
內(nèi)褲又濕了。秀蘭躬著腰三步并作兩步地進了衛(wèi)生間,把水瓶里的熱水倒進一只紅塑料盆,羼一點涼水,又倒了一點清潔液,扯下門背后的一條黃色毛巾,洗了下身,然后換上一條干凈內(nèi)褲。當她重新回到臥室時,早晨的陽光透過支開縫的窗簾泄進來,宛如一條細線似地爬在她的一雙拖鞋上。程強昨晚沒回來。大概昨晚廠里的機器又壞了??墒牵郧八炕匾羌影嗫倳硪粋€電話跟她打個招呼,免得掛念。秀蘭想,要么她跟小艾出去的那會他打來過電話。沙發(fā)上凌亂一團,她想小艾昨晚上就睡沙發(fā)了,會不會著涼?;仡^一看鐘,已過了七點。她睡過頭了。平時她六點不到就起來了,先給小艾燒稀飯或者蛋炒飯,然后把新?lián)Q下的內(nèi)褲在衛(wèi)生間洗凈,晾在陽臺,接著把房間的窗戶打開,讓空氣流通,然后淘米,插上電飯煲,讓程強自己起來吃中飯,然后才收拾一下自己出門上班,從家到百貨商店這么一段路就要半個鐘頭。馬建光跟她說過,這幾天她可以遲一些去百貨商店。秀蘭便把剛換下的內(nèi)褲洗了。她把它晾在陽臺后,心里就恨自己這病,說是什么陰道炎,可一直吃藥也換了不少牌子的清潔液卻一點也不見好,睡一晚起來,內(nèi)褲便濕漉漉的,還伴有一股異味。她簡單地咬了幾根醋蘿卜,吃了點剩飯,然后關門下樓。騎在熟悉的路上,看著來往穿梭的人,她總覺今天有點異樣,說不清是什么,但她隱隱約約能感觸到。
秀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柜臺前擠滿了女人。嘰嘰喳喳。看樣子她們等得很久了。在她們的外圍,馬建光一邊焦急地捋著頭發(fā),一邊伸長脖頸張望。秀蘭趕緊從阿英的襪子柜進去,走到自己柜臺。等秀蘭把這群顧客打發(fā)走,前額的劉海都濕了。幾年來,她的柜臺還是頭一次這樣火爆,柜里的胸罩幾乎賣完了。秀蘭心想今天是怎么了,平素難得一動稱之為老奶奶專用的灰色胸罩也賣得俏,不知又跟了哪股風。再看看旁邊的對面的幾個柜臺依舊像往常那樣生意清淡,營業(yè)員閑聊的閑聊,修指描眉的依舊修指描眉,阿英的柜臺也是,樣品襪子都積一層灰了,她也懶得拍打一下。后來一個卷發(fā)女人一語道破玄機。她說她在電視上看到秀蘭跟小艾了,就想來百貨公司問問秀蘭,平時家庭教育怎樣的,小艾的血型是A型、B型,還是O型……秀蘭心想怪不得剛才那些顧客買了胸罩之后都不肯走,什么都問。那個卷發(fā)女人手上套著一個胸罩小聲說,我知道,這都是保密的,是絕不外泄的,不過,你只要講給我聽了,我每天來買一個,反正便宜。秀蘭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卷發(fā)女人依舊小聲說,你現(xiàn)在不說不要緊,我相信只要心誠,泥菩薩也會開口。
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刻鐘,營業(yè)員們便忙著整理自己的東西,尋指甲鉗,擦口紅,照小圓鏡,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阿英走到秀蘭身邊說,秀蘭,明天到我家吃飯去。秀蘭說,有什么喜事嗎?阿英說,為小艾慶祝一番呀,小艾以后說不定就成了一個明星,到時可不能忘了我這個阿姨。秀蘭說,阿英,你說什么呢,別人亂說的你也信。阿英說,秀蘭,現(xiàn)在的事有誰搞得清,出名了就出名了,小艾現(xiàn)在難道還不是木城的名人嗎?秀蘭一時語塞。阿英又說,就這么說定了,明天你們?nèi)叶紒?,我先走了?br/> 秀蘭把柜臺簡單地整了整,用抹布擦了一遍臺面玻璃,玻璃在日光燈下亮得耀眼。她把肩包挎上肩,又摸出自行車鑰匙。走出柜臺時,整個百貨商店空無一人,異常安靜。沒走幾步,馬建光像突然跳出來一樣在身后叫她了。她嚇了一跳,手里的車鑰匙掉了,一回頭,見馬建光慢悠悠地走上前來,他捋了一下頭發(fā)說,秀蘭,票子怎么樣了?盡管秀蘭已經(jīng)從小艾那兒得知她們一家的票子上面會給的,說不定還是前面的貴賓位置,可如果要讓小艾再去弄兩張票子,秀蘭心里也沒個底,而且,她居然忘了跟小艾說馬建光要票子的事了,她便支支吾吾地說,馬經(jīng)理,我……馬建光把臉暗了暗,陰陽怪氣地說,秀蘭,女兒要出名了,眼睛就放額頭了,從明天起,上班遲到一分鐘就扣一個月獎金。他氣呼呼地回身走了。馬建光這回是記恨她了。秀蘭想,回家問問小艾,能弄到票子嗎?免得以后看馬建光的臉色。秀蘭走出百貨商店,把停在外面的自行車推上,剛想偏腿上車,就看到花枝招展的一枝花朝百貨商店一搖一擺走來。
秀蘭登樓梯時覺得兩腿發(fā)酸。她在沙發(fā)上躺下,揉了一會發(fā)脹的小肚子。她覺得像被抽光了力氣似地乏力,她想躺到床上去,可一想小艾馬上就要放學了,小艾一到家就要吃飯的,說學校的中餐老是黃青菜糊土豆沒油水吃不飽,她們的午餐費全讓禿頂校長喝酒喝光了。她得準備晚飯了。她拍了拍腿,正要起來,程強推門進來了。他灰頭灰腦無精打采。秀蘭起來后說,昨晚上加班了?程強沒吭一聲地連鞋也沒換就進臥室去了。秀蘭進了廚房系了圍裙。其實也就昨晚的幾個菜熱一下,再炒個油瀝青菜,她現(xiàn)在真有點兒累。等她做好晚飯去叫程強時,發(fā)現(xiàn)他睡得呼呼嚕嚕的。她心想他是加班累了,也就不打算叫醒他。她便把他的鞋拎了出來,從陽臺拿了拖把拖掉腳印,然后擺上一雙拖鞋。她又給程強泡了一杯茶,加了蓋。然后等小艾回家??傻攘撕靡粫毫?,不見蹤影。秀蘭看了掛鐘后,又站在窗前望了一會。天灰蒙蒙的,像在預示明天將是一個陰雨天。這陣子天氣一直晴朗,起風時都捎帶著沙子,是該下一場雨了。
直到晚上九點,小艾才回來了。秀蘭倚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是女兒換鞋的響動把她驚醒的。秀蘭揉揉眼睛坐起問,小艾,這么晚去哪了?小艾有點膽怯地看了她一眼說,幾個同學一道去卡拉OK了。秀蘭問,去哪OK了?小艾低低地說,金海岸歌舞廳。秀蘭聽了,馬上變了臉厲聲說,你怎么去那種地方?那種地方是你去的嗎?小艾辯解說,是同學請的,又不是我自己要去的。秀蘭鐵青著臉說,你還執(zhí)迷不悟,你知不知道金海岸的名聲有多臭,前陣子剛被公安局查過,電視臺都曝過光的,你知道現(xiàn)在全城有多少雙眼睛看著你,你要是出一點差錯了,還想不想上臺了。秀蘭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小艾大聲說,我不就這么一回嗎?秀蘭越發(fā)火了,說,就這一回?你還想第二回呀,我跟你說了,你要是再去金海岸什么亂七八糟的地方,你就別想再進這個家。小艾低著頭去了自己的房間,砰一聲響得驚天動地。秀蘭在客廳繞了個圈,她心頭的一口怒氣還沒化去。金海岸是什么地方?!是三陪小姐做窩的地方呀,進去的男人女人十有八九不是好人,木城人哪個不知道。小艾真是太不應該了。
程強起來洗了把臉,對飯菜熟視無睹。他臉色蒼白,好像一天一夜沒有睡似的,走過秀蘭身邊時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秀蘭說,你吃點飯吧。程強頭也不抬地說,不吃了,我倦。秀蘭重新回到桌子旁,吃了幾口,覺得索然無味。進了臥室,秀蘭發(fā)現(xiàn)程強坐在床上吸煙。以前他在臥室里不吸煙的,就是非得要吸也須征求秀蘭的意見,秀蘭同意他才吸,秀蘭不同意他就到小客廳去吸,吸完了才進來,今天他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居然睜著眼把煙灰撣在了地板上。秀蘭跪下來把幾截煙灰撿在了掌心,托著它們?nèi)タ蛷d,她往煙灰缸里倒了點水,拿進了臥室??煲上聲r,她又進衛(wèi)生間換上了衛(wèi)生護墊,回到臥室,爬進床,把頭靠在程強的臂上,然后輕聲地問,廠里很累嗎?別吸了,早點睡了,明天到阿英家吃晚飯去。程強只顧吸煙不說話。秀蘭便又說,小艾今晚去金海岸卡拉OK了,金海岸這種聲名狼藉的地方她能去嗎?好好的,同學一唆使就什么地方都敢進了,明天你跟她說說,再過幾天,演唱會……程強打斷她說,什么演唱會不演唱會的,我煩。秀蘭霍地坐起,圓睜雙眼說,你有什么好煩的?白天你上班我也上班,你回來吃個飯就睡,家像是你的旅館,你管過小艾的學習嗎?你開過一次家長會嗎?程強把煙蒂一扔,一拉毛毯躺了。秀蘭心急火燎地跳下床,撿起地板上尚在燃燒著的煙蒂,心想她都把煙灰缸拿來了,程強還這樣扔煙蒂,他難道忘了當初他們?yōu)榱诉@木地板,兩人專門去建材市場跟店主討價還價一個上午,為了省20元運費,又借了輛三輪車自己拉來的,又為了省10元錢的搬運費,是自己一張張扛上五樓的?他平時難道沒看見她每天跪地上擦地板?她愛護地板就像愛護眼睛。秀蘭的眼淚就這么出來了。
秀蘭蹲著擺樣。一兩天來,生意紅火,那些女人都像中了魔似地一撥一撥來,盡管她們從秀蘭嘴中并沒有套出什么,但她們堅信秀蘭有一天會告訴她們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秀蘭發(fā)現(xiàn)新進來的胸罩,顏色、式樣與原來的相差無幾,可摸上去手感不一樣,憑著這些年的經(jīng)驗,心想這是次品。
秀蘭推開經(jīng)理室的門說,馬經(jīng)理,這批胸罩是從小商品市場進的?馬建光把報紙移開,一條腿擱上辦公桌,臉色陰暗地說,你問這么多干嘛?秀蘭說,我的柜臺不賣次品。什么次品正品的,能兜奶子就行!馬建光的一條腿放了下來。秀蘭說,我不能賣次品,賣了,不僅倒我牌子,還倒百貨商店的牌子。馬建光將另一條腿擱了上去,點著一支煙,像女人一樣的腔調(diào)說,喲,你想管百貨商店了?你想奪權了?你現(xiàn)在給我站柜臺上去,倒不倒牌子跟你沒關系。
一肚子氣的秀蘭回到柜臺,心就亂了,百貨商店統(tǒng)一進貨,營業(yè)員只負責銷售,也就光站柜臺,至于商品質(zhì)量優(yōu)劣有時連營業(yè)員自己也分不清??墒切闾m分得清,她知道女人們只要戴過一回洗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正品與次品的區(qū)別是多么明顯,正品依舊挺,就像廣告——“做女人挺好”一樣,次品就跟一團揉爛的泥一樣,怎么熨燙也挺不起來了。到時,她們一個個找上門來了,她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從私心上說,百貨商店至今沒有落實承包獎勵措施,哪個柜臺紅火哪個柜臺冷清跟營業(yè)員的收入沒直接關系,她干嘛擔這個風險?秀蘭的思想斗爭越來越激烈了。她都有些頭昏腦脹了。她拿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水。后來她想,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顧客買的時候,暗示或者提醒她們一下,就說洗過之后要用鐵絲撐一撐,最好是陰干,不要太陽暴曬。
馬建光在秀蘭的柜頭前踱步,眼神詭秘與陰險,他不時地捋一下梳得光光滑滑的頭發(fā)。他這個樣子就跟抗日戰(zhàn)爭年代的漢奸刺探情報似的。以前,他不過是百貨商店食堂里的臨時工,搞搞衛(wèi)生洗洗菜,見了每個正式職工都哈腰,拍馬溜須比誰都行,有時在食堂見到秀蘭,還咧著嘴一口一個秀蘭妹子地叫。后來不知哪根藤的關系,攀上了上任汪經(jīng)理,給汪經(jīng)理當司機,沒幾年,汪經(jīng)理調(diào)商業(yè)局當副局長了,他居然當經(jīng)理了。有一回,商店盤賬,秀蘭軋好賬時,商店里已沒別人了,關了燈,剛走出柜臺便聽見馬建光冷不防地咳了一聲,他走到她面前,顯得曖昧地說辦公室缺一個主任,如果她愿意……他說話輕佻,沒個正經(jīng),手像狼爪一樣伸了過來,要不是她義正嚴辭,那天晚上他就吃定她了?,F(xiàn)在,馬建光在百貨商店一手遮天。一枝花平日里跟他打得火熱,聽說還在外面買套房過夫妻生活了,一枝花是百貨商店最自由最有錢的營業(yè)員了,上午她來百貨商店轉(zhuǎn)一下,算是報到,下午就在龍騰大廈上班,一個月領三份工資,還有一份是馬建光月底給她的,安床費。本來,秀蘭也不想跟馬建光沾上,她過好自己的日子,上好自己的班就行了。馬建光愛怎樣那是他的事??伤南胗捎谘莩獣弊拥氖?,他對她已耿耿于懷了,他會想著法子給她小鞋穿,他會無事找事地刁難她。
旁邊的阿英也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秀蘭想起來那天沒去阿英家吃晚飯,阿英打來電話問,她說程強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大概又加夜班了,小艾早早就睡了。阿英心里一定以為她是瞎編的,認為她看不起她,白白浪費了一桌飯菜。秀蘭對阿英說,阿英,那天,我說的都是真的。阿英臉上勉強露出一點笑,嗓音尖尖地說,當然了,現(xiàn)在小艾是木城的名人了。秀蘭苦笑一下說,阿英,你還不了解我嗎?阿英說,是啊,我怎么著也想不到小艾會去跳樓呀,117米高呢。秀蘭心里刀刺一樣,她深深地看了阿英一眼,不作聲響。
偏偏還是出事了。那個胖女人帶著兩個男人耀武揚威地出現(xiàn)在秀蘭面前時,秀蘭還當是一個夢。胖女人用手按了按肥肚子,兇神惡煞地指著秀蘭說,就是她!一個男人上前不由分說就給了秀蘭一巴掌。胖女人說,你這個爛婊子,你當你是什么貴重貨色,不就一個站柜臺的?不就一個整天替人家套奶子的?說著也不甘落后地用長長的指甲在秀蘭臉上血海深仇地挖了一把。另一個男人抬腳踢了柜臺玻璃,嘩啦一聲。秀蘭要沖出柜臺跟他們拼命,可先前動手的男人拉住她的頭發(fā)一扯,她摔倒了。他們走了。
馬建光從經(jīng)理室里出來后,看了秀蘭與阿英一眼,說不清是幸災樂禍,還是同情。他只是讓圍過來的營業(yè)員們走開,回到自己的柜臺里去。阿英也回到自己的襪子柜去了,她臉上居然有了一點笑意。馬建光蹲下來望望那個大窟隆,像在看一個西洋鏡,他的頭左晃右晃地。后來他破天荒地吸著一根煙一搖一晃地去自己的經(jīng)理室了。
下午一點,生意最為清淡。平時,營業(yè)員們便趁機輪流出去蹓蹓,稱之為放風。哪怕實在沒事就在隔壁的腌制品店門口站一會也好。可是這天她們都沒有出去,她們的目光或直白或隱秘地投擲過來,仿佛秀蘭成了動物園籠子里的熊。秀蘭一直呆呆地坐著,淚跡已干,臉上的血痕卻紅腫起來了,隱隱作痛。她像個被掏空了靈魂的人。后來,秀蘭感到渾身上下燒灼了一樣,連她周圍的空氣都在慢慢地窒息。她看到玻璃碎片都掉在了那些無辜的胸罩上,像刀一樣刺著它們的柔軟。她把手伸了進去,一片片地撿了出來,當她撿最后一片的時候,食指被割了一下,鮮血頓時滴在了那個潔白的76號胸罩上,洇開去像一朵花。按照百貨商店的規(guī)定,哪個營業(yè)員把自己柜臺的商品損壞了,半價購買該商品。秀蘭將這個胸罩拿了出來,套上了一只小塑料袋。
秀蘭離開了柜臺。她茫然地走出百貨商店。她看到老劉的平板鍋正在吱吱地冒熱氣,煎蛋餅香氣誘人。當老劉抬頭時,秀蘭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皺紋塊塊壘壘。老劉朝她點了個頭。
對著鏡子秀蘭小心地用濕毛巾擦了一下臉,鉆心地疼。她把那個沾了血的76號胸罩洗了洗,可血跡卻是洗不掉了。小艾的房間一團混亂,像打了一仗似的。她多少次跟小艾說,起床要疊好被子拉好床單,但小艾總以上學要遲到了的理由搪塞她。她把被子疊好,把床單拉直,拖鞋放齊。她摸了摸那條藍寶石裙子,心里仿佛濕潤了一下地舒服。她的情緒變得好起來了,她想上午只是一次意外,像這樣的意外在她長長的營業(yè)員生涯中出現(xiàn)一次并不奇怪。秀蘭想把小艾的枕頭拿到陽臺去曬曬太陽,可一拿起枕頭,卻掉下一張照片。小艾與一個男孩肩并肩站在一起。他們仿佛還在朝她笑著。小艾跟同學一起去金海岸卡拉OK倒也罷了,居然偷偷摸摸地早戀了,這太不像話了。秀蘭恨不得立馬就奔向?qū)W校。這可是秀蘭最為忌諱的事,因為小艾所在的學校曾經(jīng)出現(xiàn)了女生大肚子的丑事。秀蘭像籠子里的野獸一樣焦急與不安。她走到電話機,幾次三番地拿起又放下。后來她冷靜下來了。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小艾不比以前的小艾了,在木城人的眼中,她秀蘭不再只是小艾的母親這么簡單,不管她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氐脚P室,秀蘭覺得下身一股溫熱涌出,她知道又流了。以前都是晚上不知不覺流的,現(xiàn)在居然連白天也來折磨她了。她去衛(wèi)生間將內(nèi)褲換了,回到臥室時她看到大衣櫥鏡里的自己,有著血痕的臉尚存些清秀,腰圍卻粗了。她在床上懶懶地坐了一會,她想,這個時候的百貨商店一定都在議論自己上午的遭遇。她腦中像放電影一樣放映著她的柜臺,還有她周圍的對面的柜臺。她突然覺得在百貨商店干了這么多年,她有點厭倦了,每天她都是這樣的單調(diào)與無味,她每天只是看著些顏色報著些尺碼,76或者82。
秀蘭晃到客廳,她想讓程強下班時帶一點機油來,她自行車的鏈條咯咯咯地響,干燥極了。接電話的人說程強今天沒來上班,正想找他呢,機器壞了。秀蘭嚇了一跳。機修工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機器正常時幾乎沒事可干,可畢竟在上班時間也不能到處亂跑的,況且程強他每年都是廠先進,榮譽證書就壓在箱底,厚厚一疊。程強會不會出事?他這人平時就悶聲不響的,說話也簡單,仿佛多說一句會累死人。秀蘭回到臥室后胡思亂想著。
程強推開門時幾乎沒有一點響動。但秀蘭還是覺察了。她起初以為是個白闖賊,心跳劇烈,后來她聽到粗重的呼吸聲就知道來的是程強。她裝作睡著地打起了小呼嚕,卻瞇著一只眼。程強顯然對秀蘭白天躺在床上驚訝無比,他幾乎想退出臥室去了。可后來他毫無聲息地像個標準的賊一樣蹲下身,然后慢慢拉開床頭柜,拿著鑰匙打開大衣櫥,一只手亂摸。當他拿出那個牛皮紙信封后,手像燙了似地一抖。他頓時變臉,使勁地推了秀蘭一下說,你醒醒。秀蘭裝作一副剛醒來的樣子。程強氣急敗壞地說,哪去了?我問你錢到哪去了?!秀蘭坐起身說,給小艾買裙子了。買裙子?一條裙子要這么多錢?程強一臉不信。秀蘭便說,就掛在小艾的房間里,我?guī)讜r騙過你了。你十六年前就騙過我了。臉如剛被抽了血的程強脫口而出。秀蘭的臉刷一下白了。程強并不理會她,繼續(xù)罵罵咧咧地說,他媽的,我起早摸黑,我半夜加班,我吸2元一包的煙,我辛辛苦苦省下的錢,你一下子就用光了,買裙子?給小艾買裙子?也不跟我說一聲,你們倒合伙著來算計我了。秀蘭的眼淚嘩嘩啦啦地,她跳下床說,程強,你說話要有良心。程強拍一下胸脯冷笑著說,良心?你現(xiàn)在跟我說良心?我程強的良心已大大的好了,我不嫌棄你跟別人睡過的,我不在乎你是原裝貨,我把別人的女兒養(yǎng)到這么大,你還說我沒良心?笑話,你就是搜遍全城也搜不出我這么有良心的人。秀蘭氣得臉發(fā)青,一口氣接不上來,雙膝像突然被擊了一下,癱倒在地上。
掛鐘嘀嘀答答。秀蘭覺得身上涼涼的。程強不知何時已離去。那只空信封被程強撕得粉碎,一地碎片像瓣瓣心的碎片。秀蘭背倚著床沿,視線重疊得模糊……初戀情人錢明走了……她對所有追求她的人都失望了,便嫁給了程強,一個剛進城不久,沒有背景沒有復雜社會關系的不起眼的小工人。在新婚之夜秀蘭把什么都說了。程強說他不會記在心上的,他們新的生活開始了。小艾生下來后,程強歡天喜地的樣子說明他真的沒有在意。她信了??涩F(xiàn)在她想這一切都是虛幻的。
小艾回來的時候還是一臉不悅。似乎還在為那晚的事生氣。秀蘭想到現(xiàn)在只有小艾才是她最貼心的人了。她不禁換上笑臉。小艾坐在床上垂著頭。秀蘭輕聲地問,累嗎?小艾沒理她。秀蘭便又說,媽給你燒飯去。小艾懶懶地躺在了床上。秀蘭轉(zhuǎn)身退了出來。不一會兒,小艾便飛奔出了房間,站在秀蘭面前一字一字地說,你--真--卑--鄙!秀蘭愕然地看著小艾。小艾哭著說,你還我照片,還給我。秀蘭這才想起口袋里還有一張照片,她把濕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掏出了照片說,小艾,你跟媽說,他是……沒等她說完,小艾便一把搶了過去,然后旋風一樣進了房間:砰。
秀蘭敲了小艾房門幾次都沒有回應。秀蘭獨自坐在飯桌前,呆呆地看著飯菜一點點變涼。房子外面仿佛也是靜悄悄的,樓里的人們都在享受天倫之樂,明亮的歌聲像個快樂的天使一樣飛來飛去。后來是鐘敲響的那一刻驚醒了秀蘭。已經(jīng)十點了。她懨懨地回到臥室。她坐進床的那一刻,想過去的這些年像活在一盆靜止的水中央,現(xiàn)在輕輕一攪全碎了。
小艾推門進來呆呆地看著秀蘭,仿佛自己闖了一個大禍。秀蘭止住哭聲說我沒什么。小艾突然撲了過來,哭著說媽,是我不對,全是我不對。她們抱在一起哭了一會。小艾解釋般地跟秀蘭說,媽,男孩是我的同學,他就要轉(zhuǎn)校了,我就跟他合了個影,班里很多女同學都跟他合影了……秀蘭強作笑臉地聽著,她已無心再去辨別話中的真假了。小艾很關切地問秀蘭臉上的傷痕是怎么回事。秀蘭說不小心被樹枝劃了一下。小艾沒有細問下去,扳著指頭說,離演唱會只有7天了。
程強是在凌晨三點回來的。他一身煙味,頭發(fā)蓬亂神情疲憊的樣子。他把外套一脫,重重地躺在了床上,不一會兒便睡著了。秀蘭一直沒睡著,從躺上床的那一刻起,她就睜大著眼睛。她聽著程強此起彼伏的鼾聲,感覺就像一個同床共枕了十六年的陌生人。她望著顯得模糊的天花板,外面不知是什么光透過窗簾像閃電一樣在上面一掠而過。
早上起來時,秀蘭看到地上有一張紙片,大概是從程強口袋里掉出來的,是一張欠條:
欠 條
今欠王小英人民幣1000元,演唱會后還清。
程 強
9月22日
王小英?可能是程強車間里眾多女工中的一個。秀蘭沒有問尚在熟睡之中的程強。他醒來之后也許又是一場吵鬧。
秀蘭在公交車??空緭炝艘粡堅缕?,照片是個孩子。候車的人一下子多起來了,有幾個眼泡腫起臉色發(fā)黑,像搓了一夜麻將。她站了一會兒,越想越不對,程強借1000元錢派什么用呢?一定是去賭了,賭輸了就跟廠里的人借。她為了證實,便去附近一家副食品小店打電話。廠里的人態(tài)度堅決地說,王小英?聽都沒聽說過!這樣秀蘭就無從證實程強是不是去賭了。秀蘭把月票放在了小店,她一指月票上的照片對店主說,他也許會來問的。
進了百貨商店,秀蘭看見一枝花在她前面晃了晃,然后不見了。秀蘭抬頭看了看掛著的鐘,遲了10分鐘。她走向自己的柜臺,看到營業(yè)員們都安靜地看著她。阿英裝做沒看見地扭過頭去了。
站在經(jīng)理室門口的馬建光走過來了。他站在她面前陰陰地說,換玻璃的錢,還有安裝費從你的工資里扣,從明天起,誰要是遲到一分鐘,就自動走人。他說這話時,為充分地表明一下他的經(jīng)理身份,他把領帶夾扶正,然后又用手捋了一下頭發(fā)。望著他一晃一晃的背影,秀蘭心想之前馬建光肯定罵過她了,他會把她貶得不值一文,可是一枝花呢,她不也剛到,現(xiàn)在又走了。秀蘭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小人。
啊……呀……啊……浴在薄霧中的小艾朝著天空喊叫。秀蘭把內(nèi)褲往陽臺上一晾,說小艾,大清早的,輕點聲,別人還睡著呢。小艾說,媽,我練練嗓子嘛,我晚上做了一個夢,娟子讓我唱前半部分。秀蘭說,別喊了,快點上學去。小艾一副天真地說,媽,同學都說我以后肯定當歌星的,我要真成了歌星,我以后還要不要上學?上學多沒勁呀。秀蘭心想小艾有點走火入魔了。小艾說,媽,一個同學給我譜寫了一首歌,他說這首歌我上臺唱了,保管能引起樂壇的一場震動,我現(xiàn)在就唱給你聽:昨天,太陽紅了;今天,太陽白了;明天,太陽花了……這是什么烏七八糟的歌呢?秀蘭打斷說,小艾,上學去吧。
秀蘭看著小艾房間里的裙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光彩奪目,她不禁走過去用手撥了那幾顆藍寶石,滑溜溜的。如果小艾那天再戴上那串項鏈,銀白珍珠配著閃爍的藍寶石,一定會更加光彩奪目。她為這個念頭而得意。她轉(zhuǎn)身去臥室翻那條項鏈,可她幾乎翻遍了所有的抽屜也沒有找到。不翼而飛了?她想起來一年前還沒得該死的病前她戴過一天。她記得是放在靠窗的貯物柜的抽屜里的,可現(xiàn)在的抽屜里只有幾顆細小烏黑的蟑螂屎在滾動。她有些沮喪地坐在床上,雖說這并不是一條真的珍珠項鏈,但畢竟是一件紀念品,是當年錢明走之前送給她的。她每年都會在那個日子戴一天,然后收起來,她倒不是念念不忘那份感情,只是覺得戴上它,像回到了年輕時代?,F(xiàn)在,它卻不見了。只有一個可能,項鏈在程強手中,他難道拿這條項鏈去抵債了嗎?秀蘭覺得渾身沒有力氣,起來時,感覺腰一酸下身一熱,她趕緊跑進衛(wèi)生間。這回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來得多,血烏黑烏黑。
秀蘭出門前,又撥了程強廠里的電話。接電話的說程強不在。秀蘭問程強去哪了?接電話的說你是他老婆,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真是的。秀蘭剛擱下電話,起身去拿肩包。電話卻響了。是母親來的,她在電話里哽哽咽咽地說秀蘭,你爸的老毛病又犯了。秀蘭忙問住院了嗎?母親說你爸他死活不肯住院,我也沒辦法,你來一趟勸勸他。秀蘭擱下話筒奔下樓去。
父母住的老房子有一股濃郁的中藥味。骨瘦如柴的父親躺在床上哼哼哈哈。秀蘭握著父親的手說,爸,住院去。父親含糊不清地說,不……不去……秀蘭突然感到心酸。雖說都住在同一個城,橫豎不過幾里路,平時也就過節(jié)邊去轉(zhuǎn)轉(zhuǎn),有時晚上臨睡前打個電話問候一聲,父母知道秀蘭一家的經(jīng)濟不寬裕,平時小痛小病的也不跟秀蘭說。父親患有高血壓,母親患有糖尿病,每個月必須得吃藥,物價又漲,兩個老人逢年過節(jié)還得給小艾一點壓歲錢什么的,全靠那點兒退休工資撐著。再加上父親的單位百貨商店這些年效益每況愈下,退休工人報銷醫(yī)療費是一件困難的事,平時能報個五成已算是不錯了。以前,秀蘭半年去報一次,馬建光多少還報一點,現(xiàn)在可好了,因為兩張演唱會票子,怕是報一元錢都得打官腔了。
母親看到秀蘭的臉,便問她是怎么了?秀蘭搪塞說是被衣架子劃了一下。母親說,你們是不是吵架了?程強的性子是沉悶了一點,可他比那些有了錢就尋花問柳的的男人要好得多了,他顧家,每年都是先進生產(chǎn)工作者,你以后不要跟他吵,也讓他一點……母親說得瑣瑣碎碎。秀蘭心想母親永遠不會知道程強的內(nèi)心想著什么,這人要是一變,真是無可奈何。母親又對父親的病憂心忡忡,她說父親的病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秀蘭便又勸慰了母親說父親的病會好起來的。母親說,我擔心呀,我想還是送醫(yī)院保險,這幾個錢省不得,我得打電話去。母親開始找電話簿了。走之前,秀蘭從母親手中接過一疊醫(yī)藥費單子,說,媽,我現(xiàn)在就去報。
從娘家到百貨商店這一段路,雖說拐過一條街再直走1000米就到,可推著自行車的秀蘭卻像只受了傷的蝸牛似地走了將近一個鐘頭,她沒法騎車,一蹬腳,車鏈條就響得異樣難聽,狗啃骨頭一樣。陽光刺眼。秀蘭看到巨幅海報張貼在街道的黃金廣告地段,娟子手握一個金色話筒,旁邊有一句放大了的廣告詞:我的歌聲讓你瘋狂。秀蘭看到鮮花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少男少女們嘰嘰喳喳。秀蘭看到音像店門口人們排著隊在買娟子的磁帶、唱片,大概都在想演唱會那兒請娟子簽名的。秀蘭看到那些寵物狗都戴上了口罩,跟在主人身后憤憤不平的樣子。秀蘭看到清潔工正在沖刷馬路,修剪工架著梯子在梧桐樹上咔嚓咔嚓。秀蘭看到一個男孩站在一棵梧桐樹下舉著望遠鏡仰望,不知是在望樹冠,還是天空。秀蘭在百貨商店門口看到老張對每一張蛋煎餅都弄得細致與認真,他加辣醬或加甜醬,得心應手。秀蘭跟他打了個招呼。老劉說,秀蘭,馬建光出來三次了,罵人。秀蘭心里一沉,停好自行車,慢慢地進去了。
到了柜臺前,秀蘭發(fā)現(xiàn)馬建光瞪著她,他的雙手不再捋他的頭發(fā)了,改叉腰了。玻璃柜臺又像被人踢了一腳似的,那個窟隆更大了。馬建光說,你下崗了。秀蘭氣憤地說,憑什么?馬建光說,我是經(jīng)理。他說完氣呼呼地去了辦公室。秀蘭心想今天她可不能這樣地走了。她包里還有父親的一疊單據(jù)。她穿過營業(yè)員們的視線圈,跟了上去。一進辦公室,秀蘭就說,我……馬建光說,你什么都不用說了,我已警告你在前,現(xiàn)在,你就去勞資科辦手續(xù)吧。秀蘭頓時來了火,說,馬建光,你這是什么作風,還有沒有勞動法了?我告你去。馬建光冷笑一下說,告?去吧,去吧,我們有規(guī)章制度,有內(nèi)部規(guī)定的,你就是告到國務院也是白告。秀蘭發(fā)現(xiàn)馬建光的臉像一張剛被撕了面具后的臉,麻坑黑得醒目。這張臉的表情與程強在揭她陳年傷痕時的樣子一模一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澆出來的。秀蘭恍恍惚惚地走出經(jīng)理室,快到柜臺前她突然覺得下身一熱,眼前一黑,便昏倒了。
阿英把秀蘭送到醫(yī)院后,走了。醫(yī)生檢查了秀蘭后,顯得震驚說,你以前在哪個醫(yī)院看的?秀蘭有點難為情地說,個體診所看的。醫(yī)生痛心疾首地說,真是誤事呀,那種小診所你能去看嗎?他們就抓住人們的心理,專門打著治婦女病性病的牌子,害人。秀蘭低了頭,心里卻說你不知道小診所的收費比大醫(yī)院便宜多了,大醫(yī)院看一回病,小診所可以看三回。醫(yī)生像是看穿了秀蘭心中的想法,說你的病已到了炎癥后期,徹底根治費用要很大一筆,如果只靠吃點消炎藥打打針,永遠無法徹底。秀蘭心想現(xiàn)在自己下崗了,要治,也得以后有了錢再說。秀蘭配了點消炎藥。
一年來,母親并不知道秀蘭病了。當她在醫(yī)院大廳里與秀蘭相遇時,還當秀蘭把醫(yī)藥費報了,便急切地問,秀蘭,報了?看著母親臉上的喜色,秀蘭把手中的消炎藥往身后一藏支支吾吾地跟母親說,醫(yī)藥費還……還沒報……我……母親一臉失望地跟秀蘭說,你爸突然大口大口地喘氣……120醫(yī)療車把你爸接來的,醫(yī)生說先觀察再說,你爸的病要是住上半個月要花多少錢?現(xiàn)在醫(yī)藥費能不能報又沒個數(shù),我心里真是的。母親說著就哭了起來。秀蘭拉了母親的手說,媽,你別急,我身上還有200元,你先拿去用,過幾天我再想辦法。母親依舊哽咽。秀蘭接著推說去廁所,讓母親先去觀察病房。母親走了。秀蘭把消炎藥往剛才那個醫(yī)生的桌子上一放說,醫(yī)生,我等會兒來拿。醫(yī)生立起來說,喂喂喂,我就要換班了。可秀蘭已不見了。
秀蘭匆匆走進父親的觀察病房,另一張病床上一位從農(nóng)村來的大伯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秀蘭把窗戶稍開大些,讓風稍稍吹進來一點,然后坐在父親床前。父親的病仿佛好了點,他睜著眼跟秀蘭說,不要去報了,我的病就這老樣子,反正也是把老骨頭了,能撐就撐了,花國家的錢我心疼。秀蘭知道像父親這樣的老工人,集體與國家在心里的分量重于一切,父親參與了百貨商店的成立,后來當百貨商店的工會主席,他對百貨商店有感情,父親曾經(jīng)去過百貨商店幾趟,他去一趟便嘆一回氣。秀蘭借口去打飯,一個人站在醫(yī)院的食堂發(fā)怔。
父親只喝了點湯。母親也是沒胃口,秀蘭吃了幾口便將飯盒合上了,覺得難以下咽。母親替父親削了一只蘋果,然后問秀蘭,聽說小艾要上演唱會舞臺,我們都是一般人家,還是不去湊這個熱鬧好,讓小艾讀好書,以后考個名牌大學,比什么都強。秀蘭說,媽,現(xiàn)在也不是我讓不讓小艾上舞臺的事了。她想到如果沒有演唱會,自己也不會下崗,看來,很多事情都是連帶著的,禍與福都是跟著來的。她一想到這便有點心灰意冷。耳朵有點背的父親喘了口氣說,我聽說百貨商店要被龍騰大廈兼并了,可惜呀,老牌子就要倒了……秀蘭心想現(xiàn)在百貨商店的榮與衰都跟自己無關了,自己成了局外人。走之前,母親看到秀蘭的臉色很差,關切地說,秀蘭,你注意休息,別弄壞了身子。
登上五樓,秀蘭思忖著該怎樣跟等會兒回來的程強說。父親的病,王小英的欠條,自己的下崗,事情是一件接一件……她現(xiàn)在也不知道程強什么時候會回家。她本來想再打個電話去問問的,可心想弄不好又惹程強懊惱。她在房里像個沒頭蒼蠅般轉(zhuǎn)了幾圈,后來想閑著也是閑著。她拖了地板,然后又將角角落落都抹一遍,接著又把女兒的藍寶石裙子熨燙了一下,把所有的壁燈都擦了一遍,她在房間里到處找事做。后來只覺一陣頭暈,便在沙發(fā)上靠了一會兒。她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機,又是演唱會的事,主持人吵吵鬧鬧,一副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她剛想關了電視,卻冷不防看到小艾在電視里,她一激靈,瞪大眼睛一看,果真是小艾。幾個人在替她拍照,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不一會兒,龍騰大廈的廣告跳了出來。秀蘭使勁地拍打自己的額頭后,趕緊抓起電話機。是校長接的,他證實了秀蘭的所見屬真。秀蘭擱下電話后,心亂如麻。
下午三點左右,小艾來了一個電話。估計是借了別人的手機,聲音有點雜。小艾在電話里興奮地說,媽,我打電話到你單位,她們說你不在,媽,龍騰大廈讓我當他們的形象小姐。秀蘭撈起了一只沙發(fā)靠墊,愣了一下,什么形象小姐?小艾說,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校長說形象小姐就是替學校爭光。秀蘭還在發(fā)愣。小艾又欣喜地說,媽,我上午就拍了外景,你看電視了嗎?下午還得去拍室內(nèi)景,晚飯我不回來吃了。說完就擱了。秀蘭握著話筒有一會兒。秀蘭洗了一把臉,對鏡梳了頭發(fā)。她想父親的病宜早不宜遲,老是觀察也不行,可現(xiàn)在醫(yī)院的床位都是很貴的,一個星期下來,沒個一兩千還真不好對付。一共800元醫(yī)藥費總得去報,哪怕是再跟馬建光吵一架她都得報。錢,錢,錢,一想到錢,秀蘭就覺得腦袋脹了。她走下樓,決定先去程強那兒,問問他能不能弄點錢來,以解燃眉之急。她想好了,無論如何也不跟程強吵架。到了廠里程強又不在。車間主任也惱怒地說,你來了正好,我也在找程強,機器壞了三臺,可他連個人影也不見,弄得廠是他開的一樣,他大概是不想干了。秀蘭解釋般地說,他這幾天情緒不太好。車間主任說,情緒不好也不能帶到工作中來呀,現(xiàn)在誰情緒好了?跟那些每天坐小車抱小秘的花頭花腦的人比起來,在廠里做工的每個人情緒都不會好。
秀蘭臉色灰暗地走在街上。當她走過富麗棋牌室時,看到幾個人在踢打一男人,哎喲哎喲的叫聲。她的心猛地被扯了一下,連忙飛奔著過去,撥開人群程強程強地叫。是個陌生男人,他鼻青臉腫的,血滴滴答答地掉在手背上。他狠狠地看了秀蘭一眼,仿佛嫌她多管閑事。到了樓下,她朝上仰望,發(fā)現(xiàn)天空灰蒙得像一塊抹桌布。她沒精打采地爬上五樓。她也懶得做飯了,都說一個人吃飯不香,現(xiàn)在她是體會到了。秀蘭突然聽到有人在樓下喊她的名字,她往窗前一探,是老劉,老劉大聲說,秀蘭,你的自行車我?guī)湍銕砹?,就放下面了。說完騎著一輛小三輪車走了。秀蘭下了樓,發(fā)現(xiàn)自行車還鎖著,一定是老劉用小三輪車幫她捎過來的。
程強回來是在晚上七點。他晃蕩晃蕩的,一進門就悶聲不響地進了房間,倒頭便睡。秀蘭搖了一下他的腿說,程強,你要吃點什么?我給你做去。程強不吭聲。秀蘭說,今天我去你們廠里了,王主任說你沒去上班,機器都壞了三臺,急死人,你去哪了?程強突然大聲說,你去廠里干嘛?秀蘭說,你那張欠條是怎么回事?你欠王小英的1000元的欠條。秀蘭緊盯著程強的臉說。程強神色慌張地說,你想干什么?我?guī)讜r伸手問你要錢了,我欠別人的還不是我自己在還?秀蘭一下來了氣,一把拉起程強說,王小英是誰?你把錢用哪去了?打撲克牌,還是搓麻將?程強說,想吵架嗎?我跟你說,現(xiàn)在我懶得跟你吵,你有錢買裙子,你有錢逛商場,你有錢買甲魚,你就不許我有錢瀟灑一下,我都活半輩子了,我?guī)讜r像別的男人一樣風光過?你還真當我是木頭腦殼,花錢誰不會,他媽的。秀蘭緩了口氣說,程強,我不是怨你會花錢,我是想問問你把錢用到哪了,我們一個家庭,哪個地方不要用錢?爸的病又犯了,住院也要錢,還有,我……秀蘭到底沒有將自己下崗的事說出來,她想,現(xiàn)在不能刺激程強,他這個樣子,仿佛被人勒索了一筆似的。
反正你別跟我說錢的事。程強說完一拉旁邊的枕頭按臉上了。
秀蘭去陽臺把掛著的衣裳內(nèi)褲都收了,像是沾了露水,摸上去有濕濕的感覺。夜幕下的木城五光十色,像施了魔法似的。多年前,整個木城的夜晚漆黑與靜寂,還是個小姑娘的她常常聽到夜晚有人在喊“關好門窗,小心火燭”,現(xiàn)在,木城無處不在的富裕與浮華擊碎了它們。她不知道小艾幾時回來,就這么幾天,小艾像她手上的一只風箏,越來越發(fā)飄。
濃妝艷抹的小艾唱著歌回家,手上大包小包的。秀蘭好奇地問,小艾,你哪來這么多錢?小艾把手上的東西往沙發(fā)上一扔說,別人買的,全是服裝,他們說這些全歸我了,呶,還有我腳上的皮鞋,我拍了許多照片,他們給我化妝,請來攝影師,還有,我坐了卡迪拉克,他們還請我在國際酒店吃了晚飯,他們說以后還拍。小艾說著去了自己房間,她在房間里大聲地說,我累死了,我要好好睡一覺,明天精神煥發(fā),我們班里的女生都羨慕死了,她們說我真有福氣。秀蘭跟進了房間問,你跟他們簽合同了嗎?小艾說,快了吧,他們說下個星期,演唱會一結束他們就跟我簽合同。說著把一張卷著的海報展開了。小艾說,媽,這是全城最大的一張海報,你看這句話多好呀——我的歌聲讓你瘋狂。小艾爬進床,踮起腳,用透明膠把海報貼在床頭正上方墻上,快把一面墻貼滿了。
小艾洗臉洗腳后就進自己的房間了,她一直在房間里哼唱娟子的歌。小艾幾乎把娟子的腔調(diào)學得一模一樣了,現(xiàn)在木城街上所有的音響店都在播放娟子的歌,像一場免費的演唱會,轟鳴聲響徹木城的上空??墒切闾m的心并沒有因為這樣而顯得高興與輕松,她越來越覺得,演唱會對她來說就是所有煩惱的開始。她躺在床上,聽著程強的呼嚕,她想明天又將是怎樣的一天,可不能這樣清清閑閑地過下去??墒?,工作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再說,她除了干營業(yè)員,還能干點什么?這一夜,秀蘭迷迷糊糊地在天將放白的那一刻才昏昏沉沉地入睡。
電話鈴響得厲害。是程強廠里來的,他們好像知道秀蘭下崗似的,他們說程強跟車間主任打了起來,讓她快去。秀蘭下樓,偏腿上車,剛蹬一下,車鏈條就斷了。她心急地將車往旁邊一擱,小跑著奔出小區(qū),然后打的去程強的廠。
事情很簡單,車間主任問程強上班時間去哪了,也不跟他請個假,還有沒有紀律了。程強一聲不吭。車間主任便追到機修工休息室再次問他,要他說個清楚。程強二話沒說給了他一拳,正好打在鼻梁上,頓時鮮血直流。兩個男人就扭在了一起。秀蘭看著一個鼻孔里塞著紙團,一個鼻孔冒著濃煙的程強,心想他居然動手打人了。車間里所有的同事都不敢相信程強會打人,他們小聲地說程強這陣子像吃了火藥似的,程強可是全廠第一個上了電視的人呀,廠長前不久還在說程強為廠里爭了光,過陣子要開個會表揚程強,可是……他們紛紛搖著頭,仿佛眼前的這個程強是另一個人,并不是他們所熟悉的程強。程強臉色蒼白地吸著煙,像置身事外。秀蘭向頭上包著紗布鼻孔塞著紙的車間主任道了歉。車間主任說,我跟程強同時當學徒,在一個車間共事都二十幾年了,我也不想跟他吵,更不想跟他打架,都養(yǎng)家糊口的人了,還有什么話不能說的,可他講不講理兒,你問問他去。秀蘭滿臉羞愧地回到了車間,她對用腳碾煙蒂的程強說,先回去吧。程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用力地吐了一口痰,走了。秀蘭跟著。程強始終沒有回一下頭,也沒有放慢腳步。秀蘭在走近英子美容店時扭了一腳,連她發(fā)出的呻吟聲也沒有讓程強半刻止步與猶豫。他沉悶地走著,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夸張與變形。秀蘭在英子美容店門口倚著一棵腰身粗的梧桐歇一下,她透過半人高的磨花玻璃看到一個長得嬌艷的女人在給一個男人做頭部按摩,她的胸部緊貼著男人的后腦。那個男人的側影居然有點像程強,他一只手夾著煙,另一只手不時地摸一下女人的大腿。秀蘭仔細地瞅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真的像程強,尤其是他晃腦袋的樣子,活脫脫一個程強。旁邊開過一輛小車,有人從車窗丟下了一個空可樂罐,咣當一聲滾到秀蘭身邊了。秀蘭也晃了晃腦袋,心想程強不是在前面走嗎?秀蘭猜測這個女人說不定就是在金海岸歌舞廳漏網(wǎng)的,上個月,在金海岸歌舞廳一晚上就捉到了20名三陪小姐。秀蘭像躲瘟神一樣匆忙走了。前面,程強的影子都沒了。
當秀蘭忍著痛堅持到了樓下,才發(fā)現(xiàn)自行車不見了,那截斷了的車鏈被人卸下,隨便地扔在一只舊塑料袋旁。秀蘭的腳傷像頓時好了,她在樓下奔了幾個來回,四周安靜得很,隱隱約約的,有一個正在墻上打洞的電鉆響得尖銳。這已是一年來被盜的第三輛自行車了。秀蘭一步沉似一步地上樓。到了501室前,她覺得力氣仿佛都掉在60級水泥臺階上了。門無所謂地敞開著,小客廳地面熱氣騰騰,她踏進一只腳才發(fā)現(xiàn)熱水瓶碎地上了。程強站在這一攤碎片邊,嘴角殘忍地掛著笑。秀蘭把右腳移進,她順便拿起門背后的掃把準備打掃,可這時程強又一腳踢開了房間門。秀蘭的怒火終于爆發(fā)了,她把掃把一扔,罵道,門跟你有仇嗎?程強威脅般地說,你給我閉嘴。秀蘭依舊響著喉嚨說,我要說,我偏要說,你還真想打人了,你都變成什么樣了,你知道嗎?程強突然旋風一樣轉(zhuǎn)到秀蘭面前,狠狠地給了秀蘭一巴掌。秀蘭捂著臉驚愕地看著程強。秀蘭像一根被白蟻蛀空了的柱子刷一下子癱了下來。
程強把大衣櫥里的衣裳弄了個底朝天,但他沒有翻到一分錢。他一腳把大衣櫥的玻璃踢碎了。他在小客廳轉(zhuǎn)了一下,沖進了小艾的房間,咬牙切齒地望著那件閃閃發(fā)亮的藍寶石裙子,三下五除二就將它撕成兩半,然后附帶地又將那張海報撕下了一片,踏了一腳,又咬牙切齒地走了。秀蘭踉踉蹌蹌地奔進小艾的房間,她跪著撿藍寶石。可她撿起后一顆便掉下前一顆。當她手掌心躺著這幾顆閃閃發(fā)亮的藍寶石后,淚水一顆接一顆地掉在它們上面,仿佛要把它們給化了。
打扮得真像個新新人類的小艾推開門的那一刻,像是愕然。她有一會兒的發(fā)呆后奔到秀蘭面前說,媽,怎么了?秀蘭蓬頭垢面地不說話,爾后搖搖晃晃地立了起來,手掌里的幾顆藍寶石滾落在地。小艾大叫一聲我的裙子,奔進房間后看到成了一分為二的裙子與缺了一塊的海報。小艾放聲痛哭。秀蘭臉上的紅手印讓小艾看到了,她憤憤不平地說,爸打了你嗎?秀蘭說,小艾,如果有一天,媽跟你爸分開了,你跟誰過?小艾毫不遲疑地說,當然跟你過。可話音剛落,她又說,媽,難道你們要離婚嗎?我不要你們離婚,你們離婚了,我在學校就要受人歧視,媽你不要跟爸離婚,求求你了。秀蘭說,媽下崗了,媽以后都不知道怎么活了,媽現(xiàn)在跟你爸沒法過下去了。小艾說,媽,我跟龍騰大廈簽合同了,他們就會給我錢的,我會養(yǎng)活你的,我以后成明星了會賺許多錢來養(yǎng)活你的,媽你不要跟爸離婚,你們這么多年都過下來,媽,再過幾天就要開演唱會了,裙子破了可以縫起來的,海報撕了可以粘上去??粗“蟮哪抗猓闾m點了點頭,她還不能告訴小艾的身世,她怕小艾會瘋掉的。但現(xiàn)在她與程強成了這樣子,日子快到頭了,就是她不說,程強有一天也會說的。她該怎么辦呢?
小艾找來了針線,紅著眼睛說要把裙子縫起來。秀蘭接了過來。在一針針的縫補之中,她的心情漸漸歸于平靜,她問小艾做龍騰大廈的形象小姐是誰接頭的。小艾說是龍總的司機。秀蘭又問是怎么接上頭的。小艾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來我們學校,問我是不是在龍騰大廈買了一條藍寶石裙子,我說是的,他就把我接到龍騰大廈了,對了,龍總的辦公室像個宮殿,金碧輝煌,聽說光那頂上的吊燈就要10萬元,人走到那兒,都能照出影來。秀蘭自言自語說,奇怪,他怎么知道你買了一條藍寶石裙子。小艾摸了一下臉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媽,你別想那么多了,大概他是猜的吧,現(xiàn)在,城里哪個人不曉得我了。秀蘭這時突然想起那天在龍騰大廈付錢時看到的那個男人的背影,要么那個男人就是龍總的司機,或者龍總。小艾說,媽,我還在辦公室里看到了市長的題字呢?還有著名畫家的畫,還有一個巨大的水晶球,還有……反正都是挺昂貴挺稀奇的東西。小艾越說越來勁,我爸也就一男人,可他能跟龍總比嗎?像龍總那樣的男人才是男人,有錢,住別墅,開名車,每年出國一趟,我爸怕是仨輩子也趕不上的。秀蘭心想現(xiàn)在的小艾說話越來越離譜,越來越?jīng)]有分寸了,與以前判若兩人。
秀蘭將縫補好的裙子拎起看了看,基本上跟新的一樣??尚“┥仙砗髤s皺起了眉頭,說,媽,我總覺得這裙子變寬了,我明天跟龍總打個電話,讓他再給我一條新的藍寶石裙子。秀蘭說,小艾,你以為龍騰大廈的龍總是你爸呀,要什么有什么,這條裙子很貴的。小艾搖搖頭說,媽,真不合身,媽,你放心好了,他保管給我一條新裙子,要不我現(xiàn)在就給他打電話。說著就奔到電話機前,想也沒想地按下了手機號碼,對著話筒有點兒發(fā)嗲地說,龍總,我是小艾呀,我的那條藍寶石裙子不小心扯了一下……對,破了,我想再換條新的……謝謝龍總。小艾放下話筒后得意地說,媽,怎么樣?秀蘭很長時間才合上嘴??伤睦镉钟悬c想不通,龍飛憑什么這么大方呢?聽說龍飛以前犯過事的,放出來沒幾年工夫,現(xiàn)在搖身一變竟然成了木城的商界新星,雖說現(xiàn)在他頭頂光圈,每年還到福利院走一趟,扔些錢,是走到哪兒別人都笑臉相迎的能人,但江山易移,本性難改,他……現(xiàn)在小艾也是小城的公眾人物了,他大概想……小艾這時望著那張殘缺的海報,笑著說,媽,我要把它粘得看不出一絲裂縫。
秀蘭立起身后突然覺得右腳麻了。她像個失敗的雜技演員一樣跌倒在地。小艾驚呼說媽你怎么了?秀蘭說,小艾,你到廚房把那半瓶白酒拿來。小艾慌里忙張地去了廚房。小艾手拿半瓶白酒疑惑地看著秀蘭。秀蘭脫下襪子,口含一口白酒噴在右腳面上,然后用力搓揉。她又接連噴了幾口。她一不小心便咽下了一口,頓時覺得食道在燃燒,仿佛整個肚子都在燃燒,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她連忙讓小艾拿來了一杯涼水,咕嚕咕嚕喝了個精光。她接著搓揉,后來腳面紅燙得跟煮熟的肉似的,才歇了,她喘了一口氣,然后說,小艾,把地上收拾收拾。小艾應了一聲去忙了。秀蘭這時又喝了一口白酒,這回她沒有喝涼水,她閉上了眼睛,要讓這股看不見的火焰走遍全身,讓經(jīng)脈暢通。小艾進來后像是突然想起來地說,媽,我的壓歲錢用得一分也沒有了,后天學校又要交中餐費了。一提到錢,秀蘭就想到了父親的病,如果小艾跟龍騰大廈說一聲,先付部分款子就好了,還有,馬建光一直要兩張演唱會的票子,雖然現(xiàn)在他讓她下崗了,可她還要報父親的醫(yī)藥費,還得面對他,她像是注定要被他捏在手上。秀蘭便跟在房間里默默無語粘海報的小艾說,小艾,你外公病了,我們家里也沒錢了,你跟龍騰大廈說一聲,讓他們先付一部分錢,暫時……小艾不滿地說,媽,現(xiàn)在我還沒跟他們簽約,不好開口向他們要錢,現(xiàn)在開口,他們會看不起我的,以后簽約的價格就會跌下來的。小艾倒是精明。秀蘭臉一紅沒吱聲。然后她又問小艾演唱會的票子有沒有辦法搞到。小艾說,我跟電視臺的主持人王小姐說一聲,肯定有辦法的。秀蘭說,那最好快點。小艾說,那我的中餐費呢?秀蘭按了一下頭說,我會想辦法的。
早晨,秀蘭把那個76號的胸罩戴上了。她去百貨商店給父親報醫(yī)藥費,肩包里還躺著兩張演唱會的票子,800元的中排座,王小姐送給了小艾,說是木城的領導送給她貴賓座的票子了。秀蘭的腳傷居然好了,也不知道是搓揉的效果,還是喝了兩口白酒的緣故。在門口,秀蘭發(fā)現(xiàn)老劉平時站的那個地方多了一個擦皮鞋的孩子,他頭發(fā)很長,東一塊西一塊的黑色鞋油漬膏藥一樣貼在舊衣裳上。老劉依舊在煎著他的餅。秀蘭把前額的劉海理了理。路過柜臺時,秀蘭發(fā)現(xiàn)阿英成了胸罩柜臺的主人,她正在清理那些舊胸罩,看樣子她很賣力,她把那些顯得光亮的次品全放到上面了。阿英有點慌張地看了秀蘭一眼,低了頭。秀蘭昂著頭走過去了。
秀蘭推開馬建光的門,上前一步,把一疊單據(jù)放到桌面說,我來報我父親的醫(yī)藥費,我父親住院了。馬建光扔了報紙,放下腳說,秀蘭,你父親我知道,是個老干部了,當年他為百貨商店出了力流了汗的。說著看也不看地簽了“同意”兩個字。秀蘭心想馬建光今天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秀蘭于是把口袋里的兩張演唱會的票子拿了出來,往桌子上一放說,這是演唱會的票子。馬建光吃驚地看了秀蘭一眼,然后說,給我的?說完用力地捋了一下頭發(fā)。在秀蘭轉(zhuǎn)身走的時候,馬建光腔調(diào)曖昧地說,秀蘭,我聽說小艾被龍騰大廈聘為形象小姐了,不得了,秀蘭,你以后就是龍騰的紅人了,以后還得你多關照呀,昨天文具柜臺又走了一個,他媽的,又到龍騰大廈去了,她們不知道,再過一個月,百貨商店就要被龍騰兼并了,我也想通了,我當不當經(jīng)理無所謂,只要讓我有張辦公桌就行……秀蘭沒應聲,她心情復雜地走出了經(jīng)理室,然后在相鄰的財務室領了800元錢。就在她捏著錢朝文胸柜臺的通道走去時,她看到兩個警察正在問阿英說朱秀蘭在不在。秀蘭脫口便說,我就是。瘦高個警察打量了秀蘭一下,不相信地說,你就是程強的愛人?秀蘭點點頭。矮個警察說,程強人現(xiàn)在派出所,需交罰金5000元。秀蘭吃驚地倒退一步說,程強怎么了?瘦高個警察打量了秀蘭一眼,說,你們夫妻生活協(xié)調(diào)嗎?秀蘭臉一紅說,這有關系嗎?矮個警察說,他嫖娼。
警察走了。秀蘭感到無數(shù)雙目光射了過來。她失魂落魄地走著。在百貨商店門口,老劉叫住了她。老劉說,秀蘭,我知道你下崗了,你若是愿意,就跟我一起做蛋煎餅吧,從明天起,我把攤位搬到龍騰大廈門口去了,我想,一個月下來,500元還是有的。秀蘭說,好,不,我……她神智不清地應答。老劉說,秀蘭,你只幫我收收錢就行了。秀蘭逃也似地走了。
秀蘭茫然地走著,不時地抬頭望著天空。天上不會掉下錢的。她想到躺在醫(yī)院里的父親,還有母親那張凄苦的臉,禁不住淚流滿面。雖然程強嫖娼實在太可恥了,可是她畢竟還是他的妻子,只是,5000元罰款要她到哪里去借?當秀蘭走過龍騰大廈時,突然想到了現(xiàn)在只有小艾才能將全家?guī)С隼Ь常“褪撬木让静荨?br/> 在校門打轉(zhuǎn)的校長見到了秀蘭,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他說,小艾媽你來得正好,我正有個事要跟你說。秀蘭跟他進了校長室。校長說,小艾媽,龍騰大廈的龍總說要給我們學校建一個成才館,專門關于小艾的,她以前用過的物品,小時候的照片,還有衣褲什么,我想小艾在學校里的東西,比如像課本、作業(yè)簿、坐椅等,我們能解決,還有的就需要你們?nèi)χС至恕P闾m心想校長說的怎么跟建紀念館似的。校長用手指彈了一下桌面說,這是一件好事呀,小艾應該寫入校史的,我們屆時還想請你作一番演講,題目我都想好了,就叫《關于小艾成才的幾點做法》……校長的喋喋不休跟他的禿頂一樣讓人難忘。后來,秀蘭跟校長說她來學校是想跟小艾說個事的,比較急。校長便順手抓起電話,指令廣播室播了一下??刹チ擞幸粫毫?,也沒見小艾來報到。校長一拍禿頂突然對秀蘭說,我倒忘了,一早,龍總把小艾接走了,說是去拍外景了。
摸進了龍騰大廈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秀蘭連大氣也不敢出,小艾說得沒錯,像皇宮。那個打扮妖艷的小秘對著一面小圓鏡東描西畫地,她跟秀蘭說,龍總出差去了,后天才回來。秀蘭便有些著急,說你能幫我給他打個手機嗎,我要跟我女兒說個事。小秘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說,我都打一上午了,關機。秀蘭頓時傻眼了,一股焦急像火一樣躥上來,她感到口干舌燥。她喝了一口水,剛一站起,便覺得下體一熱,又流了,便匆忙去衛(wèi)生間,肩包里有衛(wèi)生護墊,她得換一個新的。秀蘭在明亮的蹲坑間剛拉上褲腰,便聽到兩個女人邊說邊進來了。一個說,龍總現(xiàn)在又泡上了一個小妞了?另一個說,他還需要自己泡嗎?他有的是錢,給她買衣裳,帶她外面去玩,幾個來回就搞掂了。一個說,我聽說這回你們招的是形象小姐。另一個說,什么形象小姐,都是說說的,最后還不都成了他的玩物,他不知玩了多少女人,現(xiàn)在他要換換胃口了,玩玩鮮嫩的處女了。秀蘭臉色煞白推門走了出來,這時,那個小秘尖叫了一聲,濕淋淋的雙手一甩飛快地逃走了。
從龍騰大廈出來,秀蘭有一種不知往哪去的感覺,網(wǎng)從天空從地下從四周逼了過來。密密實實。她就是想逃都沒縫了。她被逼著一樣退到了墻跟,癱坐了下來。她看到無數(shù)張臉在她面前掠過又重現(xiàn),她聽到娟子的歌聲就在四周走來走去。當她定眼看去,發(fā)現(xiàn)一個長得極像小艾的女孩腰上別著單放機,耳朵里塞著耳機,正忘情地唱著。她捂住了耳朵。仿佛過了很久,她迷迷糊糊地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她努力地睜大眼,好像看到了赤身裸體的小艾在恐懼地奔跑著喊叫,后面有一只粗大的猙獰的手一把拉住了小艾白嫩的手臂。秀蘭尖叫了一聲,然后蘇醒一般立著身子,她抹了前額的冷汗,朝著百貨商店的方向搖搖晃晃走去。
躲在百貨商店對面墻角的秀蘭看到營業(yè)員們紛紛走了。馬建光這時還不會走的,一定在辦公室里跟一枝花調(diào)情??湛帐幨幍陌儇浬痰昀镏挥兴麄兊睦苏Z聲在回蕩。秀蘭看到在商店門口的老劉正在收拾他的行當,一只鍋,一只爐。表情憂傷的他朝四周看了一下,他看到了秀蘭,他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像是明白了什么地嘆了口氣,騎著小三輪車走了。秀蘭覺得整個心都空落落了。不一會兒,一枝花出來了,頭發(fā)凌亂,腳一跨出門外,她就狠狠地吐了幾口,呸呸呸,然后掏出包里的小鏡子,背倚著門描眉畫唇,她把衣裳的褶皺扯了扯,格得格得地走了。
門鎖在卡上那一刻發(fā)出的響聲把秀蘭的心都震坍了。她先躡步去衛(wèi)生間,對著一面缺了一角的鏡子照了照,一股腐敗的氣息在她蒼白的臉上彌漫。她咬著牙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巴掌,臉頓時火辣辣的,像潑上了一碗辣椒水。然后她對著鏡子做了一個笑容。她走向馬建光的辦公室。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就跟她的心跳一樣響亮。門半開著,秀蘭輕輕地推門進去。馬建光上身一件襯衫,下面就一條短褲,腳擱在辦公桌上吸著煙。秀蘭說,馬經(jīng)理,我是有點事,我……馬建光像是明白她的來意似地說,秀蘭呀,我跟你說,人活世上,關鍵是要想得開,我現(xiàn)在就完全明白了,以后當不當經(jīng)理我也無所謂了,只要今天過得好。說著他的手就伸了過來,搭在了秀蘭的肩上,另一只手卻在興奮地捋著頭發(fā),頭皮屑一陣陣地飛了起來。秀蘭恐懼地看著那些頭皮屑。馬建光笑瞇瞇地說,秀蘭,程強有你這樣的女人了還去嫖娼,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秀蘭的眼睛全是淚。馬建光用手摸摸秀蘭手背說,秀蘭,他對你不忠,你也就沒必要為他守節(jié)了。秀蘭掙扎一下說,我想借5000元。馬建光霍地走了開去,一只手捋著頭看了秀蘭一眼,慢騰騰地說,是交罰款吧,不錯啊,夫妻情深呀,不過,秀蘭我跟你說吧,我都想你十年了,你說這十年相思怎么算?秀蘭憂傷地說,我都老了。馬建光說,女人到你這個年齡,正好,熟透了,5000元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我老婆帶著女兒去省城看她親戚了,你家程強現(xiàn)在還在派出所里喂蚊子,今天晚上是你跟我走,還是我跟你走?秀蘭說,我真的老了。馬建光摸了下巴又說,我知道你不情愿,可是不情愿的事情有時候也要做的,要是大家都不愿意做不情愿的事,這個世界就跟死了一樣,我再問你一句,你跟我走,還是我跟你走,你要是不想說,那就讓程強繼續(xù)喂蚊子,反正多喂一天也死不了。秀蘭全身顫抖了一下,細若蚊語般說,我……我跟你走。馬建光說,秀蘭,你說得響點,我要聽得清清楚楚的,說吧,我等著。秀蘭按了一下76號胸罩,低聲說,我……跟你走。馬建光說,再響點,你再大聲點。秀蘭朝前一步,立在馬建光面前,她定定地看著馬建光的臉,頭發(fā),還有那些正在因興奮而掉下來的頭皮屑,她的上嘴唇咬出了血,她吼道:我跟你走……
啪!一支日光燈管掉了下來,好像演唱會開始時的禮炮?!?br/>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