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老屋

　　成 成
　　成成帶著五歲的女兒苗苗回來了。成成自嫁給力源沒回來過。成成幾次想回來，都因為有事沒回來。成成居住在上海西郊的紫竹苑，有幽深的小徑，有蟲鳴鳥叫，還有法式燈。成成怎么也弄不懂，紫竹苑是個極具中國文化之韻的稱呼，卻有著法式風(fēng)情的法式燈。成成不喜歡紫竹苑。成成不喜歡紫竹苑是星期三開始的。大勝給她打了電話，大勝說幫幫忙，你能回來一次嗎？大勝能給她打電話仗著兩點，一是大勝膽大，什么話都敢說，二是大勝讀中學(xué)時追求過成成，大勝大成成一個年級。大勝在外一直這樣說，什么樣的人我不敢追？連成成我都敢。成成討厭這樣的說法，曾當(dāng)面制止過大勝，大勝嘿嘿笑，過后照說。大勝說，你回來一次吧，幫幫我，這關(guān)系到我生死存亡。大勝將話說得如此嚴(yán)重，成成不得不回來了。
　　成成回來是力源送的，力源將成成送到弄堂口就走了。大勝已候在弄堂口，坐在一輛小三輪車上，車上放了兩箱啤酒。見力源的車掉頭走了，忙迎了過來。弄堂口聚集了一大幫人，正在疏通下水道。幾個人用鐵棒撬開了陰溝洞蓋子，水仍不下去，咕嘟咕嘟不停往上冒。見成成走來，大勝媽忙搬了幾塊紅磚，放在泛濫開來的污水中，好讓成成進弄堂。成成猶豫了一下，她出嫁那天陰溝洞也堵死了，水下不去，正著急，大勝媽放了幾塊磚頭，成成這才踩著磚頭出嫁的。幾年過去，陰溝洞堵住的老毛病，還是沒有解決。大勝卻說：“拿走拿走，沒看見成成穿著上千元的高跟鞋嗎？上我的私家車?！贝髣俦鹈缑?，將苗苗放上了小三輪車，成成也只得無奈地上了大勝的車。大勝摁了一下車鈴，神氣地載著成成母女倆進了弄堂。
　　大勝說：“好肚量，宰相肚里能撐船，我算是見識了。”
　　大勝指的是力源。成成板起臉，不理睬大勝。大勝一邊踩車，一邊還在說：“我也是宰相，大肚子宰相?！?br/>　　大勝媽在后面推車，抬起頭小心地看了成成的臉色，罵了大勝：“你宰相個屁！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大勝不回頭，依舊說：“搶了我的初戀，我聲都沒吭一下，不是宰相是什么？”
　　人都說大勝直爽，成成不這么認(rèn)為。大勝打來電話前，是金嵐的電話。有兩年沒跟金嵐通電話了，金嵐來了電話，成成接了，接了之后金嵐的電話就密集起來，連著兩天，給成成講老弄堂里最新發(fā)生的事。說扁頭小李子你知道吧，扁頭小李子的兒子不好好讀書，挨了扁頭小李子一頓打。扁頭小李子小時侯也不肯好好讀書，也常被他父親打，至今頭上還有挨打的傷疤。扁頭小李子這次打兒子，原先想著只打屁股，兒子犟，越打越生氣，扁頭小李子用搓衣板砸過去，兒子用手擋，結(jié)果兒子手臂給打折了。送去了醫(yī)院，夫妻倆哭得一塌糊涂。水琴她爸癲癇病犯了，提熱水瓶沖茶，人倒下了，水琴不在家，水琴她爸身上燙傷了好大一塊，還是鄰居發(fā)現(xiàn)了，七手八腳送水琴她爸去了地段醫(yī)院。成成說，怎不送中心醫(yī)院？金嵐說，地段醫(yī)院近呀，送中心醫(yī)院出租車起步費是不夠的。金嵐又說，我們弄堂風(fēng)水不好，不要出事，一出事就傷人。你曉得底弄堂的那個騷女人吧，月經(jīng)紙用完不肯扔掉，放在了三癩子家的窗臺上，當(dāng)晚三癩子就高燒了。三癩子他媽心里犯嘀咕，就疑心有人使壞，四處查看，發(fā)現(xiàn)了月經(jīng)紙，站在門口那個罵呀，那個騷女人一聲不敢吭。你看看，這個騷女人缺不缺德？她跟人家有多大的仇呀，這條弄堂本來風(fēng)水就不好，她再朝人家里潑臟水，真不曉得她心里是怎樣想的？
　　金嵐說的這些人成成都熟悉，小時侯她在這些人家里跑來跑去瘋玩，也沒人管。有些人家外出，也不鎖門。成成有一次跟人玩躲貓貓游戲，推開一家人家房門就上了床，用被子蒙了頭，可能在被子里時間長了，成成竟睡著了。那家人家回來，見成成睡在自家床上，抱起她將她送回家去，到家了，成成也醒了?，F(xiàn)在說起這些人，成成覺得格外親切。如成成還住在弄堂里，成成不會有這親切感，問題是成成現(xiàn)在住在紫竹苑，紫竹苑有法式風(fēng)情的法式燈，還有噴水池，可是，鄰居不相往來。好幾次成成和力源在紫竹苑散步，舉目望去，小區(qū)安靜，燈光溫馨，幢幢樓內(nèi)大落地窗簾垂著，看不見人走動，聽不見人說話，所有的樓門都死死關(guān)著，安靜得要命。唯一有聲音的時候，就是不遠(yuǎn)處大門口保安敬禮，橫著的欄桿升起來，保安接過車內(nèi)人遞上的停車牌，一揮手，車子沙沙地開進。就是這車輪碾壓地面的沙沙聲，是紫竹苑小區(qū)的聲音。
　　早先，成成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金嵐來了電話，講了弄堂里講不完的趣事，成成就覺得紫竹苑不好了。她把這些趣事告訴給力源，想不到力源也有興趣，力源說有意思，成成說就是啊，一派人間煙火，不像我們這里，好像生活在沙漠里一樣，整個紫竹苑就我們一家。力源認(rèn)為說是沙漠過了點，成成卻強調(diào)是沙漠，是沙漠。成成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成成剛和力源做過愛，做過愛了，力源就順著成成說話，成成這時就愛發(fā)嗲，像小孩子一樣，交了好的成績單，在大人面前任性一點不為過。夫妻倆說話時窗外有汽車駛過的沙沙聲，這是隔壁人家，男主人五十開外，妻子美艷漂亮。成成又將話題轉(zhuǎn)向了隔壁，成成說隔壁那個男的天天很晚回來，不知道是在哪里做事的？力源說不知道。成成聽著窗外有車門“砰”的關(guān)門聲，成成說叫啥，力源還是說不知道。夫妻倆對鄰居一無所知，成成想想就覺得滑稽極了，這在她早先住的弄堂里是不可能的事。成成說那個女的挺漂亮的，力源就說見過一面，是挺漂亮的。成成和力源搬來好幾年了，還是懷著苗苗的時候搬來的，力源說只見過鄰居一面，成成就不覺笑了起來。她好奇地問，在哪里見的？力源也笑，說是一年前吧，那天他剛出門，鄰居回來了，女的下車時力源順便看了一眼。
　　這次夫妻倆的對話成成記得很清楚。成成記得那天是睡不著了，她起床，穿著細(xì)吊帶絲質(zhì)睡裙，睡裙長達(dá)地面，力源最喜歡成成穿這吊裙了，說像希臘女神。成成當(dāng)時想，希臘女神，孤獨，沙漠，這些名詞真有意思。她稍稍掀開窗簾一角，外面靜悄悄的，月亮晶瑩著亮光，法式燈溫柔幽幽的，不遠(yuǎn)處噴水池在噴水，似乎有響聲。這不是沙漠，沙漠不是這樣的，可這又是沙漠。
　　第二天早上，力源出門上班，成成在客廳大落地窗前佇立，她看見力源的車子開走了。力源出門前用力抱了抱成成，成成嘴里還有力源留下的咸咸的味道。她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那幢樓的房門開了，出現(xiàn)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男人西裝革履，臨上車前朝家里做了個飛吻，然后車門砰地關(guān)上，車沙沙地開走了，是輛寶馬車。成成一下子興奮起來，這個男人的妻子肯定在家里，這女人長得怎么樣，年齡一定比男的小，也不一定，同歲也有可能，不會比男的大吧？和自己一樣，是個全職太太？成成興奮得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她知道，這是金嵐頻繁來電話給自己帶來的變化。
　　當(dāng)天晚上力源回家晚了，七點多鐘還不見力源的身影。成成對苗苗說你先吃吧，苗苗說不，等爸爸回來一起吃。苗苗說完抱起洋娃娃，過一會厭了，又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熒屏一閃一閃的，苗苗拿著遙控器不停地?fù)Q頻道。成成沒有去管苗苗，站在大落地窗前，朝對面那幢別墅樓看去。隔壁那家男的通常回來很晚，而且不準(zhǔn)時，成成就不去關(guān)心了，今天早上她看見對面別墅樓的男主人走的，她想看看他什么時侯回來。但成成白等了，等到力源回來那男的也沒出現(xiàn)。
　　晚上力源擁抱成成。力源性欲很旺盛，愛用嘴巴咬成成的耳朵。成成沒有回應(yīng)力源，只是說對面那幢別墅樓里的男主人早早出門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力源說：“他妻子漂亮嗎？”成成說不知道，我沒看見過那女的，不過猜想很漂亮。力源說：“哦，為什么？”成成說是那個男人對著屋里做飛吻，這么浪漫的飛吻，不是漂亮可人的妻子隔窗相望，男人是不會做出這個動作的。成成又說估計那女的在家里也做著飛吻動作，不知道是位怎樣千嬌百媚的女人呢！
　　
　　成成說的全是猜測，連成成自已都覺得沒有意思。以前和力源從沒有這樣的對話，全是金嵐電話鬧的。成成終于朦朦朧朧地睡了，睡夢中她看見了對面那個男的回來了，一下車未關(guān)車門，先朝家里做了個飛吻，接著屋門打開了，屋里的女人飛奔出來，一下子抱住了男人，情景令人感動。但成成看不清那女的面容，只是一個黑影。成成很驚奇，怎么會看不清女人長得怎樣呢？紫竹苑的路燈很亮，全是法式燈，怎么會看不清的呢？成成想，看不清就猜吧，猜猜就猜出來了。但成成猜不出，成成想猜不出就算了，不猜了。不猜的想法一直在成成的腦子里，一直到她醒來。力源走后，成成就一直站在大落地窗前，她要看那個男的出門上車，看男的朝屋里做飛吻動作，但很可惜，她沒能看到那男的，也沒看到寶馬車。
　　大勝的電話就是這時來的。大勝先打哈哈，大勝說我先告訴你一件好事情，你家二樓變樣了，我找人幫忙用鋁合金搭了個淋浴房，下水道我用的是粗管子，不會堵死的。你知道黑橡皮粗管子我從哪里搞來的嗎？告訴你，是三浦路鐵合金廠里偷來的，省了好幾十塊錢呢。偷東西告訴人？成成沒有吭聲，大勝說我讓來幫忙的人吃了餛飩，是薺菜的。成成笑了，她就愛吃薺菜餛飩，大勝太聰明了，為了提高她聽電話的興趣，故意說了薺菜餛飩。成成說：“薺菜的，哪里買的？”大勝說：“安勝路呀！我媽剛?cè)サ臅r侯沒下手，問了好幾個攤子，薺菜都要兩塊五一斤，我媽沒下手。七點城管來沖攤子，我媽瞄準(zhǔn)一個忙收起攤子的鄉(xiāng)下人，尾隨他進了弄堂，好說歹說壓價，他就一塊五一斤賣給我媽了。”大勝說完哧哧地笑，語氣里不乏得意，然后壓低聲音對成成說：“成成，我對來幫忙的人吹牛了，說薺菜是兩塊五一斤的，他們都高興死了，吃的是這么貴的薺菜餡餛飩?！背沙赡迷捦猜犞蝗凰牖厝チ?，紫竹苑和老弄堂，兩個天地呀，那里一派人間煙火，真讓人想呀。所以當(dāng)大勝提出要她回來一趟，幫幫他忙的時候，成成一口答應(yīng)了。成成答應(yīng)回去還不忘開了一句玩笑，說我回去幫你忙，你得到安勝路買薺菜回來，包餛飩給我吃。大勝說哪能呢，安勝路都是垃圾菜，我買精品的薺菜，去超市精品菜柜臺買。
　　本來成成是不可能接大勝電話的，是金嵐先來的電話，才使她能和大勝聊了半天。坐在小三輪車上，望著大勝后脖的疙瘩肉，成成突然醒悟過來，這出戲是大勝導(dǎo)演的。她問大勝，大勝也不否認(rèn)。大勝說金嵐是他的二嫂，二嫂相當(dāng)于“二奶”，是妻子以外的女人。大勝媽又罵開了大勝，說要撕了他的爛嘴。大勝不管，大勝說鋪墊，鋪墊你懂嗎？先讓我的二嫂和成成通通話，女人和女人嘛，熱絡(luò)了，我再來電話才不會突兀。大勝說完哧哧笑了，成成又一次弄不懂了，就像對紫竹苑裝法式燈弄不懂一樣，大勝笑時不是哈哈哈，而是哧哧，和他健壯滿身疙瘩肉極不相符。成成低下頭看了一下推車的大勝媽，心想，有其母必有其子，大勝媽就是一個粗中有細(xì)的人，遇人遇事動起腦子來，令人刮目相看。
　　
　　大 勝
　　大勝的“二嫂”確實是金嵐。富人有“二嫂”憑的是錢多，大勝讓金嵐成為他的“二嫂”，憑的是男人的魄力和男人的體魄。大勝沒有工作，靠擺攤維持生計。早先大勝是販魚的，但販魚太辛苦，早上三點就得起來，乘早班火車去昆山進魚。魚販子都邋遢，大勝更邋遢，除了冬季，春夏秋三季都是拖鞋，冬天則是一件破棉襖?；疖嚿狭熊噯T都認(rèn)識這幫魚販子，從不敢向他們討要車票，除了能從他們那里得些好處，心里也著實是怕他們的。
　　大勝販了兩年魚就不販了，改做“朋友”。所謂“朋友”就是打手。大勝最喜歡做斗蟋蟀人的“朋友”，冒險是冒險，但進項大。陪同一個斗家進場子，少則上千，多則上萬。大勝做了“朋友”后衣冠整潔，進場子時還打領(lǐng)帶，這個好習(xí)慣保留到了現(xiàn)在。大勝跟在斗家身后，腰里是揣了刀子的，刀把子從不露在外面。大勝的主要任務(wù)是看著桌面上的鈔票，輸贏定局的那一瞬間，如果輸家膽敢翻場子，大勝會迅速拔出刀子，壓在那堆鈔票上面。當(dāng)然，對方也是帶有“朋友”的，也是帶刀子的，也會將刀子壓在鈔票上面，這點本事誰都有。如果大勝單有這本事，那就不是大勝，也不能唬住對方斗家的“朋友”。大勝能鎮(zhèn)住對手，還有一個本事，那就是吹牛。
　　按照規(guī)矩，斗蟋蟀擺場子前，雙方斗家和“朋友”要在茶館里聚一次，彼此熟悉一下，俗稱“熟盆”。喝茶，聊天，稱兄道弟，看上去和別的茶客沒有兩樣。雙方介紹完自已，開始聊天，實際上也是互相摸對方底牌的時侯。大勝就開始吹牛了，大勝最愛說他在“娘舅”家的事?！澳锞恕本褪蔷欤凹摇本褪潜O(jiān)獄。大勝沒有進過監(jiān)獄，但大勝能吹。大勝說得最多的是他和“赤膊兄弟”在“舅家”的事。大勝通常先說自己，大勝說有一年冬天，大雪紛飛，他違反了“舅家”的規(guī)矩，“娘舅”就懲罰他，讓他穿了一件單衣，站在雪地里，四角放四把椅子，坐著四個同室獄友。一天一夜下來，大勝不敢閉眼，因為一閉眼四角的獄友就會用鞭子抽過來。真難熬呀，但大勝熬過來了，四角的獄友都不行了，大勝反過來行事，奪過鞭抽打他們，不讓他們閉眼打一會瞌睡。最后大勝贏了，四角的四個人最后真是累了疲了，連椅子都坐不住，癱軟在雪地里，大勝還依舊站在那里。
　　大勝還說他的赤膊兄弟，赤膊兄弟是他的生死交。赤膊兄弟排行老二，他叫他二弟。二弟身單力薄，但二弟有絕招。有一次二弟在“舅家”的牢房里受了委屈，于是二弟實施了報復(fù)計劃。半夜里二弟悄悄爬起來，拿起一柄牙刷和一只茶缸，將牙刷柄頭對準(zhǔn)白天帶頭打他的人，對準(zhǔn)的部位是眼窩。二弟不慌不忙，對準(zhǔn)了，用茶缸“砰”地一下敲擊了牙刷，一個人的眼睛就被戳瞎了。慘叫聲驚天動地，牢房里的人都爬了起來，圍住二弟暴打。二弟卷起身子，用雙手護住腹部，弓起背脊，任憑拳頭如雨點般下來，咬住牙一聲不吭，直至獄警出面制止騷亂。但第二天半夜里，二弟又爬起來，又用上了牙刷柄和茶缸。
　　大勝說：“你們猜猜，我二弟戳瞎了幾只眼睛？”
　　聽的人都不吭聲，大勝說：“八只，他娘的，八只，正好成雙?！?br/>　　監(jiān)獄里別的東西沒有，牙刷牙膏和茶缸總有。這故事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大勝收到了效果，他的“朋友”做了好幾年，也就是做“朋友”，使他有機會讓金嵐做了他的“二嫂”。
　　當(dāng)時斗家找不到場子，“娘舅”將場子都沖了，大勝對雙方斗家說，賭注都放在我這里，我們找個光明正大的地方玩。誰贏了誰將包拿走。由于大勝當(dāng)了多年的斗家“朋友”，有良好的信譽，雙方都采用了大勝的方法。大勝說這辦法最安全了，就是“娘舅”撞見了，也抓不著證據(jù)，以為我們在白相相尋開心呢。當(dāng)初講定一個斗家?guī)蓚€“朋友”，一共是六個人，選定的地方是一家臨街倉房的門廳里，進了門廳是一個陡峭的木樓梯，供人上下。樓梯腳下是三個多平方的空地，正好容六個人蹲下放盆。
　　說來也巧，金嵐那天正好去倉房玩，找要好小姐妹聊天，要好小姐妹在這家倉房里做倉庫保管員。斗家剛放下盆，金嵐從樓梯上下來了。金嵐那天穿了一步裙，屁股包得緊緊的，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金嵐后來對大勝說的，她里面穿的是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透明三角褲。金嵐有點羅圈，兩腿之間無法合攏，一步裙很短，金嵐從上往下走，因還沒開場，腳底下六個人全都仰頭朝上看，這就要了命了。
　　但大勝男人的魄力出來了，他一下子站起身，雙臂身子都派上了用場，壓住了那五個人的腦袋。雙方斗家都以為大勝要砸場子，獨吞那只包。三個“朋友”都拔出了刀子，盡管腦袋還在大勝身下。大勝沉悶地說：“都別動，讓我妹妹下樓！”
　　從此金嵐對大勝刮目相看，暗存了一份感激之情。
　　金嵐從小就風(fēng)流風(fēng)騷，長大了更離不開男人。后來嫁給了智祥，但和智祥結(jié)婚兩年后，智祥勞務(wù)外出去了坦桑尼亞。金嵐一個人獨居空房?？辗科G麗，香氣十足，撲出窗戶的香氣彌漫，鉆進過路人的鼻孔，使路過的人都感覺到了異味，知道室內(nèi)有個性欲極強的女人。大勝按捺不住自已，再一次用男人的魄力壯了膽，走進了金嵐的房間。
　　
　　大勝征服金嵐，還是用吹牛的辦法。大勝不說上次英雄救美，說英雄救美是要人家回報自己，太沒意思了。大勝說自己女朋友，是老婆前面談的那個女朋友。大勝的那個女朋友金嵐見過，小鼻子單眼皮，翹著上嘴唇，女人翹著上嘴唇給人的印象很性感，事實上也是個性感的女人。大勝后來纏上了現(xiàn)在娶的老婆，就拋棄了對方。那女的和大勝談戀愛時很愛大勝，與大勝纏綿得厲害，好像一刻都離不開大勝。大勝不要她以后，女的來過，哭哭啼啼的。金嵐看見過女人哭泣，死去活來的樣子。大勝對金嵐說，我天天打她一頓，但她還要我，你知道什么原因嗎？
　　金嵐笑，大勝曾對她說過，他一不高興就打這女人，打的方法也獨特，讓女人把手背放在桌角上，他拿拖鞋底抽手心。手心手背都疼，但這女人還是要他，因為挨打受疼是短時間的，她享受到的男人給她的快樂，卻是她缺少不了的。大勝能讓這女人在身底下快活得呼天喊地。
　　金嵐說：“我可不敢和你在一起，我手心手背都怕疼。”
　　但大勝說：“我不想讓你疼，我自己想嘗嘗疼的味道?！?br/>　　實際上這時金嵐已經(jīng)對大勝有意了，對他愛吹牛的德性也了解。于是金嵐讓大勝將手背抵住桌角，她拿一把木尺抽打大勝的手心。
　　金嵐抽了一下，這就是調(diào)情了，大勝心里明白。大勝閉了眼睛，呻吟聲在喉嚨口，說：“小乖乖，我的小乖乖呀?！?br/>　　大勝沒容金嵐再抽第二下，手背離開了桌角，反手向上，摟抱住了金嵐。金嵐這時腦子還清醒，說：“我們訂個條約，你可不能打我，你一打我，就是給了我上天入地的快活，我也絕不跟你。”
　　大勝說：“那當(dāng)然?！?br/>　　金嵐又說：“你不能讓我上天入地，我們也一刀兩斷。”
　　這個快活，就離不開大勝男人的體魄了。大勝不枉是個男人，他讓金嵐長久地做他的“二嫂”，不再紅杏出墻，不再另找男人，靠得就是自身男人的體魄，而不是金錢。
　　說來也搞笑，雖然大勝到處對人說金嵐是他的“二嫂”，但誰也不信，連大勝老婆也不信。在外人看來，金嵐和他要好，圖的是能從大勝那里得些好處，盡管是雞零狗碎的好處。誰都知道金嵐貪小便宜，都覺得金嵐和大勝好是利用大勝，還真沒人認(rèn)為他們會那樣。因為通常男女之間有了那個，當(dāng)著人面會避嫌疑，會假正經(jīng)，大勝和金嵐卻不，人面上不避嫌，兩人嘴上你來我去，說些下流話，大勝說你當(dāng)我“二嫂”吧，金嵐說做“二嫂”可以呀，你拿錢來，如此這般，還真讓人認(rèn)為他們成不了那事。只有金嵐知道，大勝多么愛她，有時兩人在外找了個地方，大勝能用舌頭舔遍她的全身，這就讓金嵐全身舒暢，甘心情愿暗地里做他的“二嫂”。
　　但女人畢竟是女人，身子能躺在男人身下，心思也就躺在男人身下了，聽從男人的指派。大勝讓金嵐給成成打電話，想盡辦法聊天，金嵐也就聽從了。因為是她的男人讓她這樣做的，她這樣做是為了她的男人。
　　大勝要成成幫忙的事說來也簡單。大勝在前弄堂口擺了一個攤子，專賣日用小百貨，是個無證攤子，不合法的。這次城管下了決心要取締，原因是大勝擺攤子時間長了，成了攤霸，他故意將攤子朝外挪了挪，里面就空出不少地方。這個空檔是大勝釣魚的空檔，賣西瓜的販子來了，看中了大勝攤前的人流量，看中了大勝攤旁的空檔，大勝就將空檔租給瓜販子，講定每天給大勝五十元的攤位費。大勝收了攤位費，還常從西瓜攤上拿西瓜回家。販魚的看中了大勝攤旁的空檔，也繳給大勝五十元攤位費，大勝也拿魚。大勝的攤子本身就不合法，屬無證攤位，在取締之列，他空出的地方是國家的，他有什么權(quán)力出租？金嵐后來打來電話，成成將這個疑問對金嵐說了，金嵐說是呀，街道城管下了決心了，要拔除這個釘子，你就幫幫他吧，這可是生死存亡的事，你不幫他，就要了他的命了。
　　其實也不是街道城管要取締大勝的攤子，而是上次區(qū)里三整辦公室來檢查，帶隊的隊長是成成高中時的同學(xué)，聽說有這回事，當(dāng)即拍了桌子，一定要解決釘子戶。怎么解決呢，一不沖攤，二不抓人，有關(guān)部門幾方聯(lián)手，帶著推土機進場，將這里夷為平地，改建成綠化地帶，讓大勝的攤子無立足之地，就等這位隊長向上級匯報，打報告批準(zhǔn)了。但這位隊長要辦這事時，遇到了另一件大事，這事就暫時擱了下來。街道城管隊里有大勝的小兄弟，暗中告訴給了大勝，要大勝馬上想辦法，讓這位隊長不要管這事，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大勝這下傻眼了，這是上層，大勝哪有這能力？這不是靠吹牛，懷揣刀子能抵擋得了的。還是金嵐打聽來了消息，隊長是成成高中時的同學(xué)，大勝聞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找上了成成，要成成幫忙。成成本來也弄不懂金嵐怎么會和大勝攪和在一起，現(xiàn)在聽大勝說金嵐是他的“二嫂”，心里有數(shù)了，因為成成對金嵐是了解的。大勝追過成成，就認(rèn)為自己和成成有了關(guān)連，就有資格求她幫忙，想來也真是讓人啼笑皆非。
　　成成原本一口拒絕，這個忙怎么幫？但大勝哀求了半天，說你只要跟他說說，讓他不要管，不就結(jié)了嗎？成成還是不松口，大勝后來說這樣吧，你就只把事說了，也不要他答應(yīng)，接下來我們自己操作，這樣總可以了吧。成成說我打個電話吧，大勝不答應(yīng)，說你回來一趟吧，和人說事，電話里怎么說得清？看在我替你家搭了淋浴房的面上，你就回來一趟吧。無奈之下，成成只有回來了，不回來，大勝是不會放過她的。成成去了老同學(xué)的辦公室，想把人叫出來，找個茶室坐坐，把這事說了，成不成她辦過就成了，好給大勝個交代。想不到老同學(xué)不在，他的老舅在常州去世了，老同學(xué)前去奔喪，人不在，這事只得暫時擱下了。
　　成成從辦公室里出來，金嵐在不遠(yuǎn)處拐角上等成成。成成說大勝呢？金嵐說大勝送啤酒去了，街道城管的一些人在“好吃來”聚餐，大勝送啤酒去了，還送上一條煙。成成就想起了大勝小三輪車上的兩箱啤酒，成成想，這個大勝確實是個“模子”，無空不鉆。
　　
　　阿 梅
　　阿梅和成成是中學(xué)同學(xué)，比成成小三個月。阿梅金嵐和成成是要好小姐妹，三人天天一起上學(xué)下學(xué)，說知心話，分吃零食。應(yīng)該說，阿梅是三人中最老實的一個。初三那年快過年了，三人一起去公共澡堂洗澡，阿梅突然發(fā)現(xiàn)金嵐挺起的乳頭和她不一樣，顏色發(fā)黑，阿梅當(dāng)時就對成成說了。成成扭頭看去，蓮蓬頭下金嵐正在洗頭，水沖得睜不開眼睛，只聽見阿梅和成成說話。待后來金嵐睜開了眼睛，成成已轉(zhuǎn)過頭去，只有阿梅依然看著她。金嵐就問阿梅，你們說什么了？阿梅老實，將實話說了，這時金嵐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乳頭有異，和阿梅成成的乳頭不一樣，阿梅和成成的乳頭都是鮮紅鮮紅的，像顆櫻桃。金嵐當(dāng)即就板下臉來，不再理睬阿梅，直罵阿梅是個騷貨，騷到家了。
　　阿梅結(jié)婚后才知道，當(dāng)時在外瘋瘋癲癲的金嵐，已談過好幾個男朋友，她是不該注意金嵐的乳頭的。
　　阿梅和金嵐和好是在初中畢業(yè)以后。兩人都沒考上高中，只有成成進了市重點中學(xué)，遠(yuǎn)離了她們倆。阿梅和金嵐都進了襯衫廠，那是一個街道辦的集體小廠，兩人又分在一個班組，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時才開始說話，重新和好。兩人說話之后，金嵐就給阿梅介紹了一個男朋友。男朋友叫喜慶，在馬路對面１３７８弄住著。
　　喜慶和阿梅談上朋友后，就死纏爛打，讓阿梅一刻不得安閑。阿梅從沒談過戀愛，見喜慶如此，心里又懼又怕，她把這事告訴了金嵐。金嵐說他一刻也離不了你，說明他喜歡你，你應(yīng)該感到幸福才是，怕什么呢，真是的。金嵐說完嘻嘻地笑，說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以前讀書時談過好幾個男的，都比喜慶厲害多了，喜慶算什么呀？
　　金嵐這樣說，阿梅也就沒了話說，隔三岔五和喜慶約會。開頭喜慶還小打小鬧，后來喜慶就帶著阿梅往黑處鉆。橋洞下，小樹林里，哪里黑往哪里鉆。當(dāng)時男女情侶沒地方跑，不像現(xiàn)在有很多娛樂場所。喜慶先帶阿梅鉆黑暗處，想動手動腳遭到了阿梅抗拒，后來喜慶就帶阿梅專鉆有情侶的黑地里。阿梅掙扎拒絕，喜慶就指著不遠(yuǎn)處正在摟抱接吻的戀人說：“你看看人家，我們也這樣。”
　　
　　講句實話，每次喜慶撫弄阿梅，阿梅盡管拒絕，心里卻是喜歡的。本想拒絕，見喜慶手指處的地方，無一不是戀人動作火燙火燙，心里一熱，也就隨喜慶去了。喜慶在阿梅胸前大把抓，能撫弄兩三個小時，直到兩人鉆出黑暗地。但后來阿梅傷心了，傷心是在下班后的一次洗澡，金嵐突然擠到她旁邊，大聲對她說：“阿梅，你的乳頭怎么變黑了？是不是男人撫弄的？”
　　這話很多人聽到了。阿梅當(dāng)時就羞得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阿梅和喜慶結(jié)婚后，才知道喜慶談戀愛時動手動腳，愛撫弄自己的乳房是金嵐教的。金嵐對喜慶說，你多摸摸她奶子，男人摸多了女人奶子，奶頭會變黑，有了這個變化，她就逃不掉了。這時阿梅才知道金嵐厲害，為了早先一句話，把仇報在了今天。
　　成成回家后沒遇上阿梅。阿梅就住在成成家對面的樓上。當(dāng)晚，成成睡在樓上的草席上。成成母親說寧波草席好，什么樣的席子她都不喜歡，就喜歡寧波草席。寧波草席貼肉吸汗，睡著涼快，空調(diào)都不用開。成成父親在樓下搭了張鋪，也已睡下。成成仰面躺著，聽著母親說話，阿梅家的燈光很亮，透過窗簾的縫隙鉆了進來，成成不舒服地躺著，她感覺板床有點硬。阿梅家還沒睡，喜慶正和阿梅吵架。聲音傳了過來，成成母親告訴成成，阿梅和喜慶吵架，對外說是為了經(jīng)濟，其實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喜慶在外有了相好，是喝酒時認(rèn)識的。成成母親說，安勝路不是有家大場羊肉館嗎，喜慶經(jīng)常去喝早老酒，叫上三元錢羊肉，兩元錢羊肝羊雜，一喝就是一上午。那個狐貍精女人也來喝早老酒，說自個男人跑了，難道天下男人都跑了？她不苦悶，她要享受，她要外出找男人。這個女人酒量大，能喝一杯白酒的。成成沒有吭聲，屏住氣，她聽見喜慶在摔一個塑料面盆，砰地一下，聲音很響地傳了過來。喜慶的罵聲也傳了過來，喜慶說我喝早老酒，一頓早老酒幾鈿鈔票？我在外做生活，養(yǎng)家，這點鈔票不能用了。苗苗翻了個身，成成也翻個身，在苗苗身上輕輕拍打幾下。她聽見了阿梅的尖叫聲，阿梅說幾鈿鈔票？天天吃，啥人吃得消？喜慶說啥人天天吃了？成成不想再聽下去了，她沒有想到阿梅如今過這樣的日子，難怪阿梅打電話時哭了好幾回。
　　第二天早上，成成出來碰見喜慶了，喜慶點頭招呼，不好意思地笑，用手捋頭發(fā)，頭發(fā)很凌亂，喜慶隨意地捋，越捋越亂。成成發(fā)現(xiàn)喜慶的頭發(fā)很黑，也很旺，像鬃毛似的。喜慶在鋼廠上班，是爐前工，喜慶干活從不用腦子，只用體力，長久的體力活強健了喜慶的體魄。成成想，體力活和腦力活有區(qū)別，區(qū)別是不是在頭發(fā)上就能體現(xiàn)出來？她的丈夫力源整日坐辦公室，坐電腦前，腦袋早早就禿了，任憑想盡辦法也沒辦法。喜慶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紅雙喜的，隔著門老遠(yuǎn)試了幾次距離，給成成父親扔過去一支，自己也點了火，說：“成成，昨天吵架了，沒打攪你吧？”喜慶知道吵架會打攪別人？成成有點驚奇地看著喜慶，喜慶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又捋頭，成成說：“阿梅身體不大好，你遇事遷讓點?！毕矐c說是呀是呀，說是要上班的，匆匆忙忙走了。
　　喜慶走后，阿梅過來串門，幾年不見，阿梅變化得厲害，人瘦了一圈不說，眼睛也深陷進去。成成關(guān)心地詢問阿梅的身體，阿梅說身上的病一大把呢，什么糖尿病，低血糖，偏頭痛，是病就能上她的身。成成說吃藥了嗎？阿梅說有些藥貴得不得了，能不吃的藥，她也就不吃了。成成父親正在抽喜慶給的煙，將煙頭摁滅在地上，問喜慶現(xiàn)在還是不是一天兩包煙。阿梅不說話，只是點頭，成成父親就感慨，一天兩包煙，就是十五六元錢一天呀，阿梅不上班，光靠喜慶那點死工資，能夠嗎？成成母親就拿了一只蘋果追出門去，硬塞給了阿梅。
　　成成陪母親買菜回來，路過一家大超市，只見店門口一大堆人，亂成一團的樣子。成成和母親本不想走近前去，可苗苗眼尖，小手指著亂著的人堆說：“阿梅阿姨在里面呢，她睡在地上呢?！泵缑绲脑捠钩沙纱蟪砸惑@，和阿梅分手才不過兩個小時，阿梅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躺在了超市門口呢？她有點不相信，但苗苗就是說：“是阿梅阿姨，真的，我不騙你?！泵缑缛绱丝隙?，成成就不得不上前看看了。成成和母親擠進人堆，只見幾個人正忙著，七手八腳從地上扶起阿梅，阿梅雙眼緊閉，臉色蒼白，身子軟得只往下溜。成成說：“阿梅阿梅，你怎么了？”阿梅睜開眼睛，見是成成，勉強笑了一下，掙扎著要爬起來，說：“不要緊，大概是低血糖犯了，我在旁邊坐一會就好了?！卑⒚氛f完這句話，就有人遞過一只小凳子。成成忙說謝謝，和母親一起將阿梅攙扶到旁邊，讓阿梅斜靠著墻壁坐下了，成成進了超市買了一瓶冰紅茶，讓阿梅拿在手里喝。
　　阿梅坐在了超市旁邊的墻角，亂著的人堆重新排起隊來。成成這才看清，超市門里面是個香煙柜臺，排隊買香煙對成成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事。成成說：“買香煙也要排隊呀？”遞給成成小凳的人說：“我們都是買大前門香煙的。不早些來排隊，等會就買不到了?！背沙审@異地張大了嘴巴，她看見一長排隊伍秩序井然地排隊，好些老年人都是帶了小凳來排隊的。成成與那人說起話來，從那人嘴里知道，超市每星期二來貨，什么牌子的香煙都有，供貨充足，唯有大前門香煙只有十幾條，排在前面的人一人一條，賣完算數(shù)。正說著話，幾個營業(yè)員推著一輛小車過來，上面放著香煙，果然只有十幾條大前門煙。排隊的人稍稍有了騷動，有人抬手?jǐn)?shù)自己前面的人數(shù)，算計輪到自己能不能買上。大前門煙瞬間給賣完了，有人說沒了沒了，于是排隊的隊伍散開來，有人說下次看樣子還得早點來。那個給成成小凳的人過來，手里拿了兩條煙，給了阿梅一條，說：“營業(yè)員說，這條是你的，他們看見你排隊的。”錢是那人墊付的，阿梅便從口袋里掏錢，嘴里不停地說著謝謝，欠起身子，將屁股下的小凳還給人家。
　　阿梅一臉的不好意思，目光躲閃，對成成說：“現(xiàn)在好多了，我們走吧?！背沙赡赣H說：“行嗎？不然我們挪到旁邊那家商店門口再坐一會？”阿梅想了想，同意了，就又挪到旁邊一家商店門前，在店前臺階上坐下。阿梅說：“成成媽，成成，不瞞你們說，家里不寬裕，只好讓喜慶在家抽一塊八一包的前門煙，出門在外，口袋里裝包紅雙喜。七塊五一包的紅雙喜他見了人才拿，他要做人的?！背沙牲c頭，眼睛卻避著阿梅。阿梅說著，展開隨身帶著的馬夾型布口袋，從里面拿出一張報紙，將香煙包上，塞進了口袋里。阿梅說：“他是很節(jié)省的……”成成母親說：“阿梅，好了好了，不說了，誰家不是這樣？”說完，攙扶起阿梅，慢慢往家的方向走。成成想叫輛出租，阿梅死活不肯，成成母親就拽了成成的衣角。成成明白，車錢她來付，阿梅不依，讓阿梅自己掏錢，她又舍不得。阿梅說：“慢慢走，不花冤枉錢?！?br/>　　
　　劉新子奶奶
　　成成給力源打電話是在劉新子奶奶家里。劉新子奶奶住在阿梅家隔壁，也就是成成家的斜對面。要不要去看看劉新子奶奶，成成頗躊躇了一番。成成躊躇是怕傷了阿梅的心，阿梅死腦子，心又脆弱，心里有想法不說出來，只用哀怨的眼睛看你，讓你不忍心傷她。但成成又不能不去看劉新子奶奶，劉新子奶奶是個爽快人，當(dāng)初大勝死盯住成成的時候，是劉新子奶奶給解的圍，成成一直記在心里的。劉新子奶奶不喜歡給人牽線搭橋，卻喜歡扯斷男女間的紅線。說來也搞笑，她除了扯斷了大勝單相思的紅線外，其他人的紅線，她卻越扯越牢固，比如說金嵐和智祥的紅線。
　　金嵐家人多，五朵金花，要在家里多搭一張鋪。那時金嵐家和智祥家還算要好的，智祥母親就將家里多出的一副鋪板拿出來，借給了金嵐家。當(dāng)時智祥瘦瘦的，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整日坐在門內(nèi)拉京胡，來人了，也不理睬，自顧自拉，說是進藝術(shù)了，顧不得理人。劉新子奶奶就看不慣智祥，說這小子豬鼻子插大蔥，裝象呢。什么進藝術(shù)了，拉出的聲音像貓叫，難聽死了。智祥為此不理睬劉新子奶奶了，劉新子奶奶也不搭理智祥。
　　
　　金嵐家的大姐出嫁走了，家里搭鋪的鋪板就多出來了。金嵐家還鋪板時有一塊板斷裂了，也不言語，在鋪板后面貼了一塊板子固定，兩家就此不高興起來。智祥很生氣，晚上等金嵐家都睡了，拉熄了燈，就松了京胡的弦，躲在金嵐家門前，輕輕地拉一下拉一下。松了弦的京胡發(fā)出的聲音像鬼叫，嚇壞了金嵐家剩余的四朵金花。金嵐的母親將這事告訴給了劉新子奶奶，劉新子奶奶馬上猜到是智祥使的壞。劉新子奶奶說，不是這小子是誰？蹲守在弄堂里，一舉抓住了智祥。劉新子奶奶劈頭蓋臉一巴掌，說：“藝術(shù)？見你娘的鬼，不是鬼叫是什么？”
　　這一巴掌讓劉新子奶奶出了名，老奶奶會打人，而且打的是藝術(shù)家，也使智祥恨死了劉新子奶奶。金嵐有一個要好小姐妹，路上攔住智祥問此事情由，智祥沒說別的，只是大罵劉新子奶奶，說老太婆，要不是看年紀(jì)大了，我真敢打她！金嵐正好路過，金嵐那時談的男朋友吹了，正沒好氣，上前一把推開智祥，拽住小姐妹，走了。智祥在后邊喊：“金嵐，這件事跟你不搭界的?！苯饙惯B頭也沒回，說：“你想搭界我也跟你不搭界?！边@話傳進了劉新子奶奶耳里，劉新子奶奶逢人就說，看看人家姑娘家，怎么說話的，想跟人家搭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已，鬼畫符的一張丑臉，能配上人家金嵐？劉新子奶奶將話扯到了這上面去，想不到智祥真生氣了，原本沒有動金嵐的腦筋，這時也有了。
　　智祥在銀行里存了一百元的活期，回來后自行在存折上改寫了金額，多加了三個零，由一百元改成了十萬元。智祥將存折給金嵐看，金嵐說這么多錢，干嘛不存定期？智祥說這是他的零用錢，他要隨時取用的。金嵐昏頭了，也不看看智祥家平日過的什么日子，也不看看智祥身上穿的什么衣服，竟信以為真。劉新子奶奶也真的生氣了，劉新子奶奶說有錢怎么啦？有錢人家也不嫁你這張鬼畫符的臉。其實智祥長得還是不賴的。智祥拼命追求金嵐，將金嵐娶到手后，去銀行掛了失，把存折撕了。后來金嵐要用錢，才知道智祥玩的鬼把戲，又吵著要離婚，可怎么離呢？最后金嵐不得不認(rèn)命了。
　　劉新子奶奶說智祥是鬼畫符的臉，也說大勝是一張丑臉。大勝追求成成并不是真的，只是鬧著玩，為了在幾個要好朋友里顯示自己。劉新子奶奶站在弄口，放成成過去，攔住大勝，叉開右手五指，說：“你這張丑臉，敢再往前走一步，看我敢不敢打你？”劉新子奶奶之所以這樣做，據(jù)說年輕時有人追求，最終被拋棄傷了心。但成成是真心感謝劉新子奶奶的，如沒有她，還真不知大勝會糾纏到什么時侯。
　　劉新子奶奶直爽卻極愛面子。有一次劉新子奶奶買了十元三斤的小帶魚回來，對人謊說是九元兩斤，阿梅正好也從菜場回來，說什么呀，十元三斤的啊，這么小的帶魚，攤主后來叫賣五元兩斤呢，她也買了些。這下劉新子奶奶臉上掛不住了，當(dāng)即和阿梅吵了起來，要尋死覓活的，頭直往墻上撞。成成母親就此事對成成表過態(tài)，說我說句公道話，這事怪阿梅不好。阿梅太年輕了，沒能體諒到別人家難處，也不懂得吵架時應(yīng)讓一步，明白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誰家不是關(guān)起門來節(jié)省過日子，開了門卻要個表面光鮮？阿梅太不懂事了。成成母親這樣說時，成成感觸還不深，現(xiàn)在成成看見阿梅買前門煙避人，用報紙裹著拿回家，才知道了母親對生活認(rèn)知的深度。劉新子奶奶和阿梅結(jié)下來生死冤家，就是這件小事。
　　成成想著去看劉新子奶奶，想不到劉新子奶奶卻來了，進門高聲叫嚷成成的名字，說成成回來了，怎不見人呀？她來看看，成成一定更漂亮了吧！成成母親忙將劉新子奶奶往家里讓，說坐坐坐。桌上一個塑料盆里有葡萄，成成母親大把抓了葡萄，往劉新子奶奶手里放。劉新子奶奶接過，將一顆葡萄塞進嘴里，又將手里的葡萄給了苗苗，說：“苗苗吃，甜呢。”成成看見她的手污糟糟的，指甲縫里全是黑垢，成成忙說謝謝，趁劉新子奶奶不注意，將苗苗手里的葡萄拿了過來。
　　劉新子奶奶對成成家是很親近的，和成成打過招呼后，忙拉過一張小凳子陪成成母親擇菜，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話，和成成母親說著家長里短?；@里是扁豆，劉新子奶奶將扁豆兩頭一掐，從扁豆上扯下一根絲來。成成也和苗苗拿小凳在屋里坐下，拿了一只塑料盆，將母親籃里的扁豆倒出一些，和苗苗一起學(xué)母親樣，在扁豆兩頭一掐，扯下一根絲來。
　　苗苗拿了一個扁豆給成成，扁豆太老了，苗苗掐不動，成成接過，用力一掐，對苗苗說：“你多吃點飯，有力氣就掐動了。”劉新子奶奶突然站起來，回家拿了兩根香蕉，進門硬塞在苗苗手里。成成忙說謝謝，成成母親說：“劉新子奶奶，給劉新子吃吧。”劉新子奶奶說：“瞧你說的，劉新子有，這是進口香蕉，甜呢?！背沙赡赣H說：“劉新子奶奶是個直性人，誰要對她好，她能掏心窩子?！眲⑿伦幽棠逃檬峙囊陆螅f：“我是大肚能容難容之事。這么多年了，你看我和誰紅過臉了？除非那家，不要臉的東西?！眲⑿伦幽棠踢@樣說，就讓成成母親很尷尬，她不想讓劉新子奶奶再說下去，幾次岔開話題，最后沒辦法了，只好拿起成成面前的塑料盆，將盆里的扁豆倒進自已籃里，要成成帶苗苗出去玩玩，成成母親說：“你帶上苗苗轉(zhuǎn)轉(zhuǎn)，這點扁豆我一個人夠了。”
　　成成母親原意是想阻止劉新子奶奶說阿梅，想不到劉新子奶奶站起身，卻邀請了成成去自己家坐坐。成成推辭不了，只好去了劉新子奶奶家。苗苗也跟了去，成成剛進門，卻扭頭看見了阿梅從門前過，眼睛還似乎朝屋里瞥了一眼。成成就拿出手機給力源打電話。她想把打電話的聲音放大些，為什么要這樣做，成成自己也不明白。
　　力源正在開會。力源接了電話，成成就聽見電話里傳出開會的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好像在與人爭辯，聲音很大，一個男人在解釋，但聽不清在說什么。成成知道力源公司的業(yè)務(wù)很繁忙，只要在開會，爭辯聲就很激烈。成成正在與力源通話，金嵐走了進來，金嵐和阿梅家關(guān)系不錯，和劉新子奶奶關(guān)系也不錯。金嵐在互不說話的兩家人家之間游走，兩家都不在意金嵐和對方一家的關(guān)系。成成有一次對母親說，大概金嵐會做人吧？成成母親說：“精，精滑得像泥鰍。”成成母親告訴成成說，金嵐的孩子在阿梅妹妹當(dāng)老師的學(xué)校里，她有求于阿梅，所以和阿梅關(guān)系好。至于和劉新子奶奶，則有另一段故事。成成母親說，有一次，劉新子奶奶在肉攤買肉，買下肉了，趁攤主不注意，將另一塊不大的肉也順手放進了籃里，結(jié)果攤主發(fā)現(xiàn)了，正當(dāng)劉新子奶奶老臉沒處放的時候，金嵐前來解了圍。金嵐說這塊肉是買下的，她可以作證，接著說了價格多少多少，份量多少多少。金嵐抓起肉來往攤主的秤上一放，顯示的分量和價格和所說的一模一樣。當(dāng)時劉新子奶奶臉色發(fā)白，嘴角起沫，站立不住，攤主正忙著，攤前一大堆人，你要這塊肉，他要那塊肉，亂哄哄的，也一時搞不清是不是已賣出了，再加上怕出事，也就隨口道了歉，說走吧走吧，我也是忙得實在搞不清了。金嵐幫了劉新子奶奶一個大忙，劉新子奶奶就將肉送給了金嵐，從此對金嵐好得不得了。
　　劉新子奶奶在弄堂里誰都敢罵，就是不敢罵金嵐，金嵐在劉新子奶奶那里得到不少好處。成成聽母親這樣說，心里還有疑問，就又問母親：“金嵐怎么知道那塊豬肉的分量和價格的呢？”成成母親說：“這事說來也巧了，攤主剛開始在這里擺攤，大牌上寫的是蘇北黑毛草豬，攤前天天擁擠不堪。劉新子奶奶去攤前買肉前，金嵐已去過了。金嵐前面有個中年婦女買肉，曾讓攤主稱過這塊豬肉，金嵐在旁看見了，也就記住了價格和分量，但中年婦女最終沒有買，走了，金嵐也走了。金嵐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剛好事情發(fā)生了，也是急中生智，幫了劉新子奶奶一把?！背沙烧f：“這事是怎么傳出來的？”成成母親說：“不是金嵐說的還有誰？”
　　
　　金嵐手里拿著一只電子大掛鐘，見成成在與力源通電話，就故意白了成成一眼，看到成成領(lǐng)會了她白眼的故意，就又笑了，趁著成成收起手機說：“怎么呀，就不能離開呀？”
　　成成只好笑，只好說，哪里哪里，也就是隨便問問，劉新子奶奶卻迫不及待了，向成成表示，她才托了金嵐沒幾天的事，金嵐就把事情給辦了。金嵐的妹妹在鐘廠里上班，能搞到出廠價的電子大掛鐘。家里的那只掛鐘早就不走了，想不到才托了金嵐沒幾天，金嵐就將大掛鐘拿來了。劉新子奶奶說完就笑，是有能力托人辦事的得意，也是她人緣好的得意。成成明白劉新子奶奶的意思，也就順口將兩人都夸了一通?？吹浇饙雇鶋ι蠏扃?，成成也爬上桌子幫忙，這就讓劉新子奶奶更高興了。但成成掛鐘的時侯卻想起了紫竹苑的家。在家里，成成最喜歡和苗苗玩的游戲，是坐在地毯上玩小火車。小火車哧溜開過來了，哧溜一下又開過去了，開著開著，小火車翻身了，苗苗拍手大笑，成成通常也跟著笑。有一次苗苗笑著笑著，突然爬起身，進了衛(wèi)生間，門就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成成還在笑，她的笑空落落的。苗苗去了衛(wèi)生間，人不在了，成成就收住笑。成成突然收住笑后，聽到了客廳墻上的大掛鐘清晰的“咔咔咔”的走字聲。當(dāng)時她就想，母親家的掛鐘好像沒有這么響的走字聲。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成成就注意地聽了，有聲音，但很微弱，不注意聽是聽不出來的。
　　紫竹苑的家是太安靜了，成成一直是想著這個問題回家的。但她沒跟母親說這個，而是說了金嵐幫劉新子奶奶買鐘的事。成成母親說：“這女子，精滑精滑，不知又在打劉新子奶奶什么主意了?！?br/>　　事情果然如成成母親說的那樣，金嵐確實在施放魚餌。成成事后回想，不禁感嘆，金嵐不虧是母親說的精滑女子，老弄堂里的人生活能力太強了。
　　
　　成 成
　　回家后，成成就喜歡在迷宮般的老弄堂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了。童年時她在弄堂里瘋跑，梳著兩條小辮子，哪個角落有什么東西她都清楚，現(xiàn)在她卻不熟悉了。弄堂里，有人家加高了房子，由原先的兩層變成了三層，有人家將門口的小廚房朝外拓展了，原本窄小的弄堂更加窄小彎曲得厲害。成成朝有些人家里瞄了一眼，地上鋪了瓷磚，不是原先的水泥地了，家里放著電視電風(fēng)扇，電風(fēng)扇緩緩地?fù)u著頭，電視機發(fā)出的聲音很大。有一家人家房門很豪華，是定做的，越過通道，可看見屋里很干凈，靠墻放著一張小圓桌，桌上放了一只仿古花瓶，瓶里插了一朵塑料花，看上去屋里生氣勃勃亮堂艷麗，成成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屋里有女人出來，因為背著光，看不清是誰，只見頭發(fā)剪得短短的，身子很婀娜。成成覺得自己過分了，走過人家門口，愣著朝屋里看是不禮貌的，連忙扭轉(zhuǎn)頭，俯下身子拉起苗苗要走。從屋里出來的女人卻喊住了成成，女人站在門口滿面笑容，手里拿著臉盆朝門口處的陰溝洞里潑水，輕輕地甩臉盆。成成這才認(rèn)出女子就是金嵐。金嵐身上穿著緊身衫，下面也是裹臀的緊身牛仔褲，整個身子像裹粽子，包裹得緊緊的。
　　這是智祥家。成成小時候和智祥沒怎么來往，也沒進家里去過，難怪就不太熟悉了。金嵐嫁給了智祥，金嵐已成了這個家的主人，從里面出來，和成成不熟悉這門戶都是可以理解的。金嵐要成成進家去坐坐，苗苗卻不依了，拉住成成要走，成成只好對金嵐說明天再來。金嵐說好的好的，扭身進屋，屁股一扭一扭的。
　　成成對金嵐說明天再來，話說出口卻失信了。成成剛走到弄堂口，就接到了力源的電話，說他已出了公司大門，正往這里來呢。力源說親愛的，我想你了。成成知道力源想她不是想人，是想她給他做的飯。力源不會做飯，成成不在就吃方便面，成成估計力源這次虧大了，肚里早沒了油水。成成接了電話回來就對母親說要回去，成成喜歡力源的很大一部分力源不知道，力源就愛守在家里，是個宅男，這樣的男人是讓女人放心的。
　　成成帶著苗苗在弄堂口等力源，一邊和煙雜店老板娘說閑話。老板娘姓孫，大勝叫老板娘孫大娘，說孫二娘賣人肉包子，孫大娘賣假煙。老板娘表示委屈，說我什么時侯賣假煙了，我賣的煙包包都是真的，說著拿了一包煙給了大勝，大勝說，這包肯定是真的。老板娘笑了，說你承認(rèn)是真的，那就好辦了。老板娘又拿了一包煙給大勝，大勝說，這包肯定是假的。老板娘又笑了，說大勝，你真是個人精，收回了香煙。大勝說什么人我都不佩服，我就佩服孫大娘會變戲法。老板娘說我不變戲法，我是眼睛毒，會看人。大勝笑了，說過路人，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還有就是農(nóng)民工是不是？老板娘說不對，還有搓麻將的人。大勝說，哦，我明白了，搓麻將的人一天麻將搓下來，頭暈暈的，煙也抽了幾包，嘴里分不出了真假。你真狠，連認(rèn)識的人也要斬！老板娘就笑，不說話。大勝這次和老板娘的對話給了成成很深的印象，成成說著說著又說到假煙的事上去了。老板娘表示，不賣假煙能活嗎？那能賺幾個錢，還不是靠假煙過日子。說著話力源的車子過來了，成成帶著苗苗要上車去，老板娘說：“成成你放心，你老公來買煙，我絕對給真的。”成成就笑了，說謝謝，隨手關(guān)了車門。力源一邊將車子轉(zhuǎn)過頭去，一邊對成成說：“老板娘說什么真的呀？”成成說：“她說不會賣給你假煙的?！绷υ葱α?，說：“我才不會在這里買煙呢?！背沙梢残ΓX得老板娘賣假煙說真話，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力源剛要踩油門，大勝媽端著一只碗飛奔出弄堂，搖著手哇啦哇啦喊，成成忙叫力源停車。大勝媽端著一只微波爐碗盞，碗里一大碗堆得冒尖的餛飩。大勝媽說：“是薺菜的，你嘗嘗。”成成不肯收，大勝媽急得手亂擺，同時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帶，將微波爐碗包扎好，一邊說：“成成，你放心，薺菜不是安勝路買的，精品菜，超市的?！蹦槤q得通紅，真情溢于言表，成成沒辦法，只好說謝謝，收下了，大勝媽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成成和力源晚間散步都在說這碗餛飩。顯而易見，大勝媽是特意為成成包的，力源就感慨不已。成成說：“老弄堂真有人情味?！绷υ袋c頭，但成成突然兩眼發(fā)直，不遠(yuǎn)處大門口的保安隨著欄桿升起，敬了禮，一輛寶馬車沙沙地開進，順著通道過來，停在了成成家對面的那幢樓前面。成成興奮了，她看見對面的鄰居回來了。她拽了一下力源的衣袖，說：“回來了，他終于回來了?！绷υ凑f：“誰？誰回來了？”成成朝停下的車子噘了嘴，這次下車的不光是那個四十歲左右的男的，還有他的妻子。成成的腳步急促起來，扯住力源的胳膊就往那邊走去，事后成成想起來就好笑，那步速不是散步，是有了急事后的奔跑。
　　相隔就那么七八步遠(yuǎn)，成成看到了那個女人。成成失望了，她原先的想象應(yīng)該是個千嬌百媚漂亮美麗的女人，因為那天早上的情景感人，那男人的飛吻動作太浪漫了，使她不得不這樣想。但現(xiàn)在不是，女人理著板寸頭，棕色頭發(fā)，穿著一件大號Ｔ恤，下身一條牛仔熱褲，短到了大腿根，兩條大腿就是兩個大白蘿卜。成成的腳步緩下來了，輕聲說：“是個母夜叉嘛！”力源大笑起來，笑聲朗朗的，笑聲顯然驚動了對方，那男的依然是西裝革履，和妻子一起抬頭朝成成夫妻倆這邊看來。成成趕緊又拽了力源，兩人慢慢朝另一邊走去。成成說：“笑什么笑？”力源說：“和想象的不一樣？”成成說：“和進飯店點菜一樣，你看菜名挺帶勁的，菜上來了，這才知道名不符實。”力源說：“上來了，才知道是大白蘿卜?！闭f完又笑，周圍很靜，成成相信，他們的說話，對方一定聽見了。成成沒有回頭，沒有回看大白蘿卜夫妻倆，她已不關(guān)心他們在干什么，是在用鈅匙開門，還是夫妻倆相擁著上了門前的臺階，她只是驚訝，驚訝她和力源的內(nèi)心如此相通。她看到了那兩條粗短的胖腿，想到了大白蘿卜，想不到力源也這樣想。成成想，紫竹苑是個沙漠，她的家是個孤舟。是不是環(huán)境的原因，寂寞里的孤舟，才使自身的舵和槳緊密相連的呢？
　　
　　這個夜晚又有了新的話題，昨日美麗姹紫妍紅的猜想，今日大相徑庭的證實，成成不知道這樣的游戲，是否道德，是否閑極無聊，是否病態(tài)？
　　到了早晨，成成突然有了想和大白蘿卜說說話的欲望。這么多年，她從未和鄰居說過話。和保安說過，那是公事公辦，和物業(yè)說過，也是公事公辦。大白蘿卜不是個溫柔女人，這從她的穿著和體態(tài)就能看出。成成相信自己對大白蘿卜的判斷是正確的，不會看走眼的，但大白蘿卜有本事，能讓自己的丈夫溫情脈脈，這個本事就很神秘了。和大白蘿卜說說話，成成就能找到打開神秘答案的鈅匙。
　　但大白蘿卜不是輕易能碰上的，沒見過大白蘿卜在紫竹苑散過步，進出家門都是車子，唯一能看到的是她上下車子的身影，和車子駛過的沙沙聲。成成苦惱極了，她真想和大白蘿卜說說話，哪怕沒有說話內(nèi)容，僅僅是一句你好，聽聽她的聲音也夠了。成成可笑地看到，想和大白蘿卜說話的欲望竟使她有了失眠癥，之后就越來越厲害。終于有一天她對力源說：“你給我買點安定回來吧?！绷υ凑f好的，力源說你這次回娘家，好像有了很大的變化。成成不否認(rèn)，成成說我現(xiàn)在好像對紫竹苑的生活不習(xí)慣了，我想過我小時候的生活了，那里面充滿了生活樂趣。力源就眼睛很詫異地看著成成，說：“那種嘈雜的生活你還沒過夠？”但成成沒有聽見，她去了陽臺，她看見了噴水池，想，自顧自地噴水，不寂寞？
　　成成開始給母親打電話，一天幾次，聽母親講弄堂里最新發(fā)生的故事，也給阿梅金嵐打電話，聽她們說，津津有味地聽，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老弄堂里。力源就笑，力源說想回去？成成就點頭，力源拿出一張機票給成成看，說自己要去青島參加一個洽談會，是明天晚上七時的飛機。飛機票在床頭柜上放著，臨睡前成成拿起來看了，看后放回床頭柜上，第二天早上成成早早醒了，又拿起飛機票看。力源醒了，頭沒動，眼珠子轉(zhuǎn)過來看成成，成成不好意思地放下機票，重新睡下。力源說：“你現(xiàn)在好像巴不得我出門不在家，你好回老屋，是不是這樣？”成成像小女孩一樣臉紅了，成成說：“我也不知怎么了，這次回家我確實有了變化，我想回去都快要想瘋了?！绷υ凑f：“那好吧，吃過早飯我就送你和苗苗回去?！背沙烧f：“那你呢？”力源說：“我還有點事要辦，辦完事，我想趁機休息一下，接下來就是我七點的飛機了?！绷υ凑f完就摟抱了成成，長嘆了一口氣，故意說：“你呀，你這個不愿待在丈夫身邊的人。”
　　
　　阿 梅
　　阿梅為人不但老實而且沒有心眼。當(dāng)初金嵐將喜慶介紹給阿梅，面對喜慶日益暴露出的壞習(xí)慣，阿梅本可以掐斷她和喜慶的關(guān)系，但她沒有。她找金嵐商量，金嵐極力撮合，阿梅心里沒有主張，被動地和喜慶交往下去，直至結(jié)了婚。
　　阿梅沒有想到她和喜慶的故事有句號，句號是在金嵐家里畫上的。金嵐將阿梅帶進家里，這天金嵐全家都去了外婆家。金嵐倒了茶，拿出了瓜子，并且隨手拉上了窗簾。金嵐說，我想抽根煙。女孩子抽煙都是偷偷摸摸的，理當(dāng)拉上窗簾。金嵐從抽屜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問阿梅說，你看我像不像女特務(wù)？金嵐斜叼香煙的樣子很逗，像極了蘇聯(lián)電影里的女特務(wù)。于是阿梅哧哧笑，說像，像極了。金嵐長長地噴出一口煙霧，又噴出一口，煙癮很大的樣子。煙抽到一半，房門被敲響了，金嵐和阿梅都嚇得臉色煞白。金嵐忙將煙掐滅，朝阿梅做了個不明意思的手勢，接著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的卻是喜慶，喜慶進來，抽抽鼻子說：“好啊，你們倆抽煙？”金嵐忙拉喜慶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拿瓜子。金嵐說：“好哥哥，別哇啦哇啦的，我去買包煙給你?！闭f完，朝阿梅眨眨眼睛，拉開門出去了。
　　窗簾依然拉攏著，房間里暗暗的。阿梅沒有心眼，想不起將窗簾拉開，就這樣坐著。喜慶不老實起來，先是和阿梅一起坐在床沿，接下來就動手動腳。阿梅不敢聲張，只是希望金嵐買煙早點回來?？墒墙饙咕褪遣灰娀貋恚钡较矐c將事辦了，金嵐也不見回來。阿梅本想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喜慶說：“哭什么？你遲早是我的人，早把事辦了，早讓我安心。”
　　金嵐也說，他動手動腳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有早先的動手動腳，你會讓他動到里面去？
　　后來阿梅才知道，這是金嵐設(shè)的一個局。金嵐為了喜慶請她的一頓晚飯，把阿梅賣了。
　　照道理說，阿梅應(yīng)該恨死金嵐了，應(yīng)該和金嵐不再往來。但阿梅和任何人交往都被動。人家和她好了，她就和人家來往，人家不和她來往了，她也就和人家斷了關(guān)系，她只能在別人設(shè)定的軌道上行走，沒有自已的方向盤。
　　成成常常恨阿梅不成鋼，但阿梅就是這樣的人，你有什么辦法？成成回家后，成成母親說阿梅又暈倒了一次，成成就去了阿梅家。阿梅半躺在躺椅里，病懨懨的樣子。她的對面坐著金嵐。這時成成才注意到，自她回來后，好像沒見金嵐穿過別的衣服，總是緊身衫緊身褲，性感得奪人眼球，大勝一直說他喜歡女人穿包屁股褲子，就憑這一點，說大勝和金嵐沒有關(guān)系，成成就不信。
　　成成走進阿梅家，阿梅和金嵐在說話，看樣子話說得時間不短了，看見成成進來卻都不說了。阿梅說：“成成，你來了，坐?！币酒饋淼共?，成成阻止了，成成說：“好點了嗎？怎么又暈倒了？”成成找個地方坐下，又說：“上次暈倒才不過幾天呀，可得注意了?！苯饙棺囊巫舆青觏懥艘幌?，金嵐俯下身子看椅子下面，阿梅連忙朝成成使了個眼色，說：“我時常頭暈，有時走著走著就不行了?！背沙刹恢腊⒚肥寡凵囊馑?，后來才知道阿梅擔(dān)心金嵐知道自己是為了買大前門煙暈倒的。金嵐要走，阿梅起身拿出一包巧克力，塞到金嵐手里，金嵐不要，阿梅說又不是給你的，是給小寶的。小寶是金嵐的兒子。金嵐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了，臨出門時說：“你托我的事，我說說看。”
　　金嵐走后，阿梅說了托金嵐的事。阿梅的兒子進初中了，喜慶給買了臺電腦，有了電腦要裝寬帶，寬帶線必須從劉新子家的外墻面上過，阿梅為這件事苦惱了好長時間。阿梅說如果兩家關(guān)系還不錯，一條寬帶線從外墻面上過不算一回事，可現(xiàn)在兩家這樣，劉新子奶奶肯定不好商量，這就愁死了阿梅。阿梅早就托了金嵐，不知什么原因金嵐答應(yīng)了，卻遲遲沒對劉新子奶奶說，成成聽到這里，就想起了金嵐給劉新子奶奶買鐘的事，心里不禁暗笑了一下，實際上金嵐已經(jīng)動手做準(zhǔn)備了。成成把這事告訴給了阿梅，阿梅點點頭，說唉，金嵐果然有心計，早就做準(zhǔn)備了，看來這事能成。只要劉新子奶奶同意寬帶線能過，同意打上幾個固定寬帶線的釘子，我家就貼補些損失也沒啥。阿梅說完就問成成，說：“你們那里沒這事吧？相互之間都不搭界的，都是有錢人，誰求誰呀？”成成說是沒這回事，相互之間都不說話，好像冷清了點，沒這兒熱鬧。阿梅接口說：“要熱鬧干什么呀？我現(xiàn)在看見熱鬧就心煩，不是東家吵架了，就是西家鬧矛盾了，都是烏雞眼，看不得人家。誰家有錢了，鄰居就紅眼，誰家窮了，鄰居就看不起，嘰嘰咕咕的事多得不得了，我真怕這種熱鬧要折損我的壽命呢?！?br/>　　成成再見到阿梅是在超市門口。阿梅愁眉苦臉的樣子，見到成成忙過來拉住成成的手，俯在成成耳邊說：“成成，你幫幫我?！痹瓉硎菫榱私饙拐f合裝寬帶的事。金嵐回家后有點不舒服，好像是感冒了，吃了克感敏就躺下睡了，大勝將這事告訴給了阿梅，阿梅就想給金嵐送點東西，表示表示意思?？墒?，太貴了阿梅買不起，買便宜了又怕金嵐看不上眼，正在為此事苦惱。阿梅說最好價錢適中的，外包裝華麗，盒子又大的東西，這樣才行。成成看著阿梅愁眉苦臉的核桃臉，心里又是凄涼又是感動。讀中學(xué)時，她，阿梅和金嵐就是關(guān)系最好最鐵的要好小姐妹，但成成心里明白，三人中，阿梅的心是偏向她的。阿梅有什么話都跟她說，對金嵐就有所保留了。至于后來阿梅時常向金嵐討主意，是因為成成離開了她們的緣故。但大勝告訴阿梅說金嵐人有點不舒服，這事就有貓膩，可憐的阿梅呀，不僅看不清事情，而且送不起禮，這就讓成成著實心疼阿梅了。
　　
　　兩人在超市里到處轉(zhuǎn)。阿梅說：“買核桃粉吧，用的是兩大瓶裝的，外面盒子也大，價錢不貴，拎進門氣派。”又看了營養(yǎng)品，買了一盒大包裝的西洋參禮盒，出了超市門，在拐角處水果攤上買了一大串香蕉。阿梅說，這才幾錢一斤？超市里的香蕉太貴了。成成此時的心情突然又有了變化，阿梅說真心話，如此袒露心跡真心說話，是因為阿梅有自己這樣的朋友，可如果是自己呢，遇上事，能有這樣說話的朋友嗎？
　　成成幫阿梅拎著東西往回走，恰這時電話響了。力源在電話那頭很興奮，力源說：“成成，你猜我現(xiàn)在在干什么？”成成說：“我怎么知道？”力源說話的聲音大了些，說他剛才提了行李出門，十分鐘后他又返回，因為他想起有一份文件忘帶了。再次出門，他遇見了那個大白蘿卜，兩人面對面走過，視線不可避免地相撞了。力源說：“你猜猜我怎樣了？”成成聽了也跟著興奮起來，感覺心臟跳動得很厲害，成成說：“你怎樣了，快說呀，別賣關(guān)子了，說給我聽，你快說呀?！绷υ垂室鈮旱土寺曇簦沙陕犓穆曇粲悬c沙沙的。力源說：“我朝她微笑著點點頭?！背沙烧f：“就這些？你沒跟她說你好，她沒回話？”力源說：“沒說，一下不能進步太快。”成成說：“她怎樣？神情怎樣？”力源說：“她好像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過后才微笑著點點頭，然后就走過去了，走過去了還扭頭回看了我一下?！背沙膳d奮得有點喘不過氣來，說：“天哪，怎么好事都讓你遇上了，我怎么就遇不上呢？”力源在那頭得意地笑了，說：“就你那點造化？我自是有福人，你的造化怎能跟我比？”成成就罵了力源：“屁造化！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結(jié)果跟人家連話都沒說，是個什么聲音都沒聽見?！绷υ丛谀穷^又笑開了，說：“別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你瞧著吧，我遲早有一天不但能和她說話，而且能和她站在家門口聊天呢?！背沙删土R：“你吹牛吧，吹吧?！背沙申P(guān)了手機，關(guān)了機后成成才想起，她想關(guān)心力源的話一句沒說。
　　成成關(guān)了機后人還是很興奮，阿梅就問什么事。成成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勁，將紫竹苑的環(huán)境說了，將大白蘿卜的事說了。阿梅愣了半天，才張口結(jié)舌地說：“天呀，還有這等事？想和鄰居交往，上門去探望一下不就行了？用得著如此費周折？”成成看看阿梅，阿梅說得在理，但不符合紫竹苑的實情。
　　幾年以后，成成母親家的老屋拆遷了，阿梅分到了三室一廳，居住地是個新建小區(qū)，阿梅居住在六樓，是電梯房。一天半夜十點鐘，阿梅突然撥響了成成家的電話。阿梅開口就說：“憋死我了。成成，憋死我了！”成成以為阿梅身體不適，喜慶不在家，有了意外，連忙對阿梅說：“阿梅別急，我馬上到，馬上送你去醫(yī)院?！钡⒚愤赀晷α耍⒚氛f：“不是去醫(yī)院的事。是我有三天沒跟人說話了，喜慶和兒子都不在，我沒人說話，我憋死了。”成成說：“你那里又不是豪華小區(qū)，一梯兩戶三戶的，怎沒人說話？”阿梅說：“JP2aNOpnlOj25024l1/PdxDdqNr0E5/Wl4fJJ15NyYk=家家門戶緊閉吶，你去敲門，人家大不了開一條門縫，禮貌地問你有什么事，然后就關(guān)門了?！卑⒚纷詈笳f了一句話，長久地留在了成成心里。阿梅說：“你過去給我說的那個大白蘿卜，真是個好人吶，還跟你家力源點點頭，我們這兒，人跟你連頭都不點，閃過你身邊了，頭都不回，就當(dāng)沒你這個人?！?br/>　　
　　劉新子奶奶
　　劉新子奶奶曾對成成說過這樣一句話，小孩子不能讓他瘋玩，瘋玩就不能成材了。因此劉新子奶奶對劉新子管束很嚴(yán)。劉新子也確實爭氣，學(xué)習(xí)在班里始終是前三名。上次成成回家，劉新子也跟在奶奶身后來玩。劉新子進了門，看見苗苗坐在屋中小凳上做算術(shù)，做不出，小屁股在小凳上來回動彈。劉新子興奮了，要過來教苗苗。成成母親從冰箱里拿出一杯酸奶，劉新子死活不要，一雙手背在身后。成成母親說：“乖，拿上，喝了帶苗苗出去玩?！眲⑿伦幽棠桃舶l(fā)了話，劉新子才喝了，喝盡了瓶里的，又掀起瓶蓋用舌頭舔了舔，拉著苗苗出了門，兩人蹦蹦跳跳的。
　　成成看著劉新子和苗苗的背影，說：“苗苗在家沒有同齡的孩子一起玩。”成成母親將早晨買的雞蛋放進冰箱，說：“這還不好辦，經(jīng)常來，前后弄堂里有的是孩子跟苗苗玩?！钡珓⑿伦幽棠虆s不贊同成成母親說的話，說：“我倒是擔(dān)心苗苗經(jīng)常來玩，會影響她以后的讀書。孩子一旦玩野了，書就讀不好了?！眲⑿伦幽棠探又f了前后弄堂長大了的孩子，沒有一個考進大學(xué)的，都是小時侯玩野了的。唯有一個去年考進了大專，是巧珍家的二丫頭。二丫頭從小乖，從不和別的孩子一起玩，一個人靜靜地讀書。家里打麻將喝老酒，二丫頭就搬了小凳出去，到馬路旁的路燈下做功課。二丫頭下了死力，這才考進了大專。二丫頭的弟弟三茄子，從小是個孩子王，弄前弄后瘋玩，巧珍氣得打了三茄子，三茄子就坐在門前小凳上背乘法口訣表，一背一上午。巧珍高興了，要買肉給三茄子吃，結(jié)果懂的人從旁邊過，聽了半天，才知道三茄子從一一得一背起，一直背到一九得九，再從一一得一背起，背到一九得九，從沒有上過二二得四。巧珍得知真相后，又將三茄子一頓打?？纱蛴惺裁从媚兀炎幽钔瓿踔芯筒荒盍?。字認(rèn)不全，乘法口訣還是背不下來。說是初中文化，實際上只有小學(xué)水平，學(xué)校送了張初中文憑，說送張文憑吧，這張文憑有和沒有是一樣的。成成就問劉新子奶奶，三茄子現(xiàn)在干什么呢？劉新子奶奶說：“還能干什么？在超市做保安，一張嘴能說，開口就是認(rèn)識某某人，閉口說和某某是朋友，天下沒他不能辦的事。我看吶，還是一一得一，一九得九，上不了二二得四。”劉新子奶奶說完笑了，成成也笑了。
　　劉新子奶奶最佩服的人是成成，常說成成盡管是弄堂里長大的，可考進了大學(xué)，真是不得了。劉新子奶奶把成成考進大學(xué)歸功于家里有個二樓，這個二樓誰也不能上，是成成的讀書地方，所以讀出來了。成成自己心里卻清楚，她是遇上了好老師，再加上班里讀書氛圍好，這才使她一步一步走好了。劉新子奶奶常拿成成說事，教育劉新子，因此也對成成很客氣，成成就和劉新子奶奶交往多了些，也比較了解劉新子奶奶。但劉新子奶奶還是讓成成陌生了。成成回家來，看見劉新子奶奶送金嵐出門，到了門口，劉新子奶奶說：“就這事？”臉上笑瞇瞇的。成成估摸是金嵐向劉新子奶奶說了寬帶的事。成成進了家里對母親說：“看樣子裝寬帶的事能成，劉新子奶奶臉色不難看?！背沙赡赣H頭也沒抬，她正在熬一鍋銀耳羹，用筷子攪了攪說：“不一定。劉新子奶奶是個好面子的人，也是個好強的人，她如此抓緊劉新子讀書，就說明她自尊心很強。她當(dāng)初為阿梅傷了她傷透了心，好多年過去還耿耿于懷?！背沙蛇€有點不信，成成探身朝外看，劉新子奶奶還在與金嵐說話，一只蒼蠅在她們身前飛來飛去，劉新子奶奶說：“蒼蠅？噓，噓！”一個勁地?fù)]手，將蒼蠅趕跑了。
　　果然沒多久，劉新子奶奶就爆發(fā)了。苗苗和劉新子還沒回來，成成有點不放心，就出去看看。弄口有兩個小孩下象棋，劉新子帶著苗苗蹲在一旁看。劉新子一邊看一邊教苗苗，一邊還對下棋的兩人做指導(dǎo)。苗苗蹲著看，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嘴里說：“走啊走啊，怎么不走了？”成成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覺得苗苗很高興，比玩小火車還高興，就決定不喊苗苗回來。成成回來，踏進家門，突然有了一聲碗碟的破碎聲，成成朝廚房里說：“媽，你怎么了？”成成母親沒有回話，又是哐啷一聲，好像是從門外傳進來的。接著是跺腳聲，是叫罵，是一陣貓的慘叫聲。成成母親從廚房出來，成成問母親：“哪里響？”成成母親探頭朝門外看了一下，說：“是劉新子家?！背沙赡赣H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手，說：“打架了？”
　　兩人出了門，弄堂里沒有人，劉新子奶奶站在自家門前，腳下是一只碗和一只鐵皮畚箕。碗是喂貓食的破碗，已碎成了幾片。劉新子帶著苗苗回來，驚奇地望著他奶奶，苗苗撲進成成懷里。劉新子奶奶拎起貓的耳朵，貓發(fā)出驚恐的叫聲。劉新子奶奶還在跺腳，大聲叫罵：“狗日的，要吃食就好好吃食，打碎了我的碗，還指望我給你買新的？狗日的，狗日的?！眲⑿伦幽棠陶f著，用手在貓頭上打著，一下接一下，貓就恐怖地叫，喵喵聲不斷。成成母親說：“劉新子奶奶，貓把碗打碎了？”劉新子奶奶說：“貓把碗打碎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過畜生知道了倚仗人勢，順竿子往上爬呢。這些日子對它有了好臉色，它就蹬鼻子上臉。我偏不給你臉，我偏不給你臉?！眲⑿伦幽棠踢呎f邊又打貓，打得貓又是一陣喵喵叫。
　　
　　劉新子奶奶的說話指向很清楚，誰都能聽得出來里面的意思。劉新子就將奶奶往家里拖，眼睛卻看著成成母親。劉新子奶奶一甩手掙脫了，又開始了叫罵。成成和母親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場面，覺得說話不好，不說話也不好。劉新子奶奶順手將貓狠狠地扔向地面，貓大叫了一聲，嗤溜一下沒影了。劉新子奶奶又踢了一下鐵皮畚箕，手在肚皮上拍得啪啪響，說：“我的畚箕我想踢就踢，你來踢踢看，看我不擰下你的頭來?！背沙赡赣H說：“好了好了，劉新子奶奶，別生氣了，跟一只貓生什么氣？”劉新子奶奶說：“不生氣，我跟畜生斗什么氣？我從來不把畜生放在眼里，我把畜生放眼里了，我不也成了畜生了？”這時成成才知道，劉新子奶奶的氣性有多大，有多長久。
　　成成和母親都尷尬在了那里，但尷尬不是個事呀，成成就和母親把劉新子奶奶拉進了自己家里，打算好好勸勸劉新子奶奶。
　　劉新子奶奶喘著粗氣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劉新子奶奶說：“成成她媽，你也別勸我，我活了這一大把歲數(shù)，什么苦沒吃過，什么冤屈沒受過？可是我不哭，我知道哭了軟了，別人更要欺負(fù)你。我得挺著，我得挺給人看看，劉新子奶奶不是個孬種。”
　　劉新子奶奶說完起身走了，臨走時對成成母親說：“成成媽，這條弄堂熬人呀，把人熬死了呀?！?br/>　　這句話使成成心頭一震，劉新子奶奶這樣強悍的人，都說弄堂熬人。那么，掙扎和無奈在密集的人際交往中有，在沙漠里呢，比如說紫竹苑，人際交往極其疏淡的地方，有嗎？她把這話告訴給了力源，力源說好了好了，你現(xiàn)在成了哲學(xué)家了。我也說一句哲學(xué)家的話吧，這就像圍城，城里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享受生活吧，紫竹苑和老弄堂，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
　　
　　金 嵐
　　金嵐進成成家時，大勝媽剛剛走。大勝媽是送西瓜來的。大勝媽捧著兩只大西瓜進了屋后，將西瓜放在桌子上，說：“成成，你嘗嘗這瓜！讓苗苗吃，可甜呢，南匯西瓜，綠色產(chǎn)品。”成成不好意思，上次吃了大勝媽的餛飩，今天又吃瓜。成成母親卻說：“又是不要錢的西瓜？”大勝媽就呵呵地笑，一臉的得意。成成母親開了可口可樂，送到大勝媽手里，大勝媽喝了一口，說：“嗨，什么味？”大勝媽接著就給成成解釋，說了西瓜為何不要錢的緣故。大勝媽說大勝將攤旁的地方租給了西瓜販子，拿他兩只瓜吃吃，怎么了，還要錢??？大勝媽說得理直氣壯。大勝媽又說也給城管隊長送過瓜了，你們放心，這個夏天有瓜吃了。成成說：“隊長不吭聲，其他人也不吭聲?。俊贝髣賸屢慌淖雷?，說：“隊長不發(fā)話，下面那些奴才哪個敢吭聲？”成成母親見大勝媽拍桌子，就笑了，連忙說：“我知道了，大勝在做搬運工，搬了西瓜給隊長，拿了隊長的默認(rèn)給西瓜販子，他兩頭得好處?！?br/>　　大勝媽走了，說起大勝媽剛才為何拍桌子，成成母親說：“這也是大勝母子倆一個血的教訓(xùn)。以前為了攤子，他們把城管當(dāng)爺敬呢，結(jié)果攤子還是擺不太平，錢花得不少，可事情辦不了。后來學(xué)乖了，給隊長送瓜送禮，下面的城管隊員只敬敬香煙，嗨，太平了。所以她說下面的城管隊員都是奴才呢?！背沙烧f：“哦，是這么回事?！彼玫镀书_西瓜，西瓜真的是好，剖開來清甜味直撲鼻腔。成成母親拿了一塊給苗苗，說：“成成，說不定大勝媽明天會送烤鴨來。”成成說：“這又是為什么？”成成母親說：“這幾天大勝白天將攤位租給西瓜販子，下午五點以后租給賣烤鴨的?！背沙烧f：“怎么會這樣？”成成母親說：“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這是他們一個層面販子之間的潛規(guī)則?！背沙烧f：“他們的潛規(guī)則他們拿，我們怎么好意思摻和進去？以后大勝媽再拿什么東西來，想辦法拒ddKMbA7l5gU1ISmad/dYwtXh48PBjBxTpJEezBN1J30=絕?！背沙赡赣H笑了，說：“你不是已幫大勝忙了嗎？那個攤子是他的命，他是來謝我們的。”成成一下子啞口無言，成成父親從外面進來，接口說：“這有什么好拒絕的？鄰里鄰居的，你不要，彼此之間就不好看了。他拿來是謝成成的，我們當(dāng)是鄰居往來，有機會還他情就是了，成成你放心，我們會處理好的。”說話間，金嵐進來，不說話先拿了西瓜吃，吃完到小廚房洗手，洗完手過來對成成母親說：“她在門口罵人了？”成成母親知道金嵐這個人的，不想惹是生非，沒接口，金嵐卻捂住嘴笑，說：“她不好意思拒絕我，可心里窩著火，她是在我走后叫罵一通，表面上是在罵阿梅，實際上是在罵我呢。好吧，瞧著吧，孫猴子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看我怎么把事辦了?！苯饙拐f完拍拍手出去了。金嵐出門前朝右手對面看了看，右手對面是劉新子家，金嵐是順著左手方向走的。成成母親說：“你瞧瞧，這個金嵐，精滑得還像個人樣嗎？我看不像了。”
　　金嵐走了，但金嵐的話卻留在了成成的心里。成成母親說：“管他們?nèi)ィ铱催t早要出事。”金嵐來來去去的，好像很沉得住氣，成成問阿梅，阿梅說：“讓她去，金嵐有辦法的，她已向我保證，月底前搞好?！笨磥斫饙剐赜谐芍瘢沙上肓税胩?，她想不出金嵐會有什么辦法。剛吃了午飯，成成才放下碗筷，金嵐就進來了，金嵐說：“有事嗎？沒事陪我去逛逛購物街，我想買點衣服，你眼光準(zhǔn)，幫我參謀參謀。”成成說好的，和母親交待了一些事，讓苗苗再過一會兒上床午睡，就和金嵐出去了。
　　進了商場，成成沒有想到金嵐那么挑剔，便宜的看不上眼，貴的又不肯買，半天轉(zhuǎn)下來，什么也沒買成。金嵐沒買什么，成成也就抑制了自己的購物欲望。兩人腳都走酸了，坐在了一家大商場專為購物者休息的咖啡座上。成成說：“唉，什么也沒買成。”金嵐說：“沒買成不要緊，看看心里也就舒服了，誰那么有錢在這兒大包小包??？”成成沒言語，她的目光越過座位，驀地看見了一個人，手里提著三四個大購物袋，不是別人，是紫竹苑的鄰居大白蘿卜。大白蘿卜也看見了成成，眼里閃過一陣認(rèn)識成成才有的目光。成成想，她想起來了，她認(rèn)出我來了，于是成成不失時機地朝對方微笑點頭致意。成成驚喜地看到，大白蘿卜也在向她微笑致意。金嵐說：“東西好是好，看著也喜歡，但錢呢？貴得不得了，誰買得起？”成成點頭，表示同意，她說：“等等?！彼酒饋恚俪蟀滋}卜落座的地方看去，大白蘿卜已起身離開，三四個大購物袋在她白蘿卜似的右腿邊沉重地墜著，大白蘿卜有拿不動的意思。
　　金嵐也順著成成的目光望去，她看到了大白蘿卜手里拿的三四個大袋子，羨慕地說：“有錢真好，日子過得真舒心?！背沙墒职粗Х茸姆鍪?，聽著金嵐的感嘆，她想起自己的購物經(jīng)歷，也是拎著好幾個大購物袋，人累得要死，在商場里轉(zhuǎn)悠，恨不得把東西都扔了。力源不肯幫忙，從不陪她逛商場，力源說除非你改了購物狂的脾氣，否則我不會自討苦吃?，F(xiàn)在想起來，當(dāng)時購物并沒有好心情，除了累的感覺沒別的感覺了。但在別人的眼里呢？比如現(xiàn)在，在金嵐的眼里，大白蘿卜的心情百分百好。成成笑了，只有她心里明白，大白蘿卜的心情不一定好，她肯定在抱怨丈夫沒有陪她，那個西裝革履的家伙。
　　金嵐的手機響了，金嵐接了電話，對成成說：“劉新子的父親不在家，我們快點回去?！闭f完拉住成成就走。成成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聲問金嵐什么意思。金嵐說現(xiàn)在跟你說不清楚，等會再向你解釋。兩人進了弄堂，金嵐說你先回去吧，我馬上來，成成就回家了。大約半個小時后，金嵐出現(xiàn)在劉新子家門口，手里拿了半只烤鴨，高聲喊叫著劉新子奶奶。劉新子奶奶出來，說：“哎呦，這怎么好意思呢？”金嵐說：“劉新子奶奶，這烤鴨味道好呢，我買了一只，半只給你拿來了?！苯饙拐f著就往屋里跑，又在屋里和劉新子奶奶說了半天話，說得很有趣味，樂得劉新子奶奶不停地笑。金嵐說完從屋里出來，站在門口揚頭朝門框上看。劉新子奶奶也跟出來，金嵐說：“劉新子奶奶，拉一根線從這頭到那頭，十米夠了吧？”說完笑嘻嘻的，手伸向劉新子奶奶的衣襟，將一片菜葉給拿掉了。劉新子奶奶沒有說話，也仰頭朝門框上看，金嵐卻轉(zhuǎn)身走了，留下劉新子奶奶一個人呆立在門前。
　　
　　沒有多少時候，金嵐將大勝拖了來。金嵐在前，大勝推著摩托車在后邊，金嵐朝屋里看，劉新子奶奶坐著剝毛豆。金嵐說：“劉新子奶奶，我走啊，一會再來?！闭f完坐上了摩托車后座，一陣巨大的發(fā)動聲，兩人就離開了劉新子家門口，風(fēng)一般駛離出了弄堂。成成母親說：“這女人厲害，事情看樣子能成，阿梅托人還是托對了。”成成說：“金嵐現(xiàn)在這么能干？”成成母親說：“那一家人家，哪個不是人精？當(dāng)初她們家還鋪板給智祥家的時侯，鋪板斷裂了，他們在鋪板后面釘了一塊木板固定，智祥媽也沒說什么，金嵐媽卻在外對人解釋，說鋪板原本就斷裂的，這才引起兩家不愉快的。不過，智祥媽還是賺了，把金嵐娶回家當(dāng)了兒媳?！背沙烧f：“不一定吧？金嵐上門當(dāng)了兒媳，還不定誰賺了呢？”成成母親說：“是啊是啊，金嵐現(xiàn)在和大勝要好得不得了，智祥不在家，智祥媽背地里很生氣，但又阻止不了，真是說不清的事啊?！?br/>　　門外又有了摩托車聲響，金嵐從車上跳下，手里拿著一捆電線。金嵐夸張地擦著額頭說：“嗨，跑了好幾家人家才買上的。”成成沒有想到，大勝跳下摩托車，從弄外扛進來一把竹梯，還背著一只挎包。他將竹梯靠在了墻上，倒拎起背包，一大堆工具就從包里掉了出來。劉新子奶奶出來，金嵐將她堵在了門口，接著又將她慢慢推回進屋里。金嵐說：“劉新子奶奶，這毛豆挺飽滿的，在哪里買的？”劉新子奶奶遲疑地說：“安勝路呀?！闭f完還朝門外的大勝看。金嵐說：“劉新子奶奶，你就讓他弄吧，不就是在墻上拉一根線嗎？最多打幾個釘子就行了。”金嵐剝開一顆毛豆，大驚小怪地喊：“劉新子奶奶，這么大的毛豆？”劉新子奶奶說：“你揀大的剝，怎么會不大呢？”金嵐就呵呵地笑，說：“劉新子奶奶，你就會揭我的短。”劉新子奶奶說：“揭短？揭短？哎，你讓他們把線拉高點，太低了不好看?！苯饙拐f：“你放心吧，劉新子奶奶?！闭f完朝門外的大勝喊：“喂，劉新子奶奶讓你們拉高點?！贝髣僬谔葑由?，一步一步往上爬，扶梯子的是西瓜販子，大勝說：“好的，我盡量往高處拉?！贝髣賹⒁焕﹄娋€展開，三下兩下，將一根電線就固定在了墻上。
　　成成和母親都沒有出去，待成成母親出了門一看，大勝已從梯子上下來，沒有收拾工具，而是開了摩托車后備箱，從里面拿出了一只西瓜，捧著進了劉新子奶奶家。成成母親回家來，對面?zhèn)鱽泶髣俚恼f話聲。成成母親說：“事情辦成了。接下來阿梅去申請安裝寬帶，裝寬帶的人來，只要在已拉好的線兩頭一接，就萬事大吉了。”成成說：“劉新子他爸不在家，這么一拉，他回來看見了……”成成母親說：“這你不要擔(dān)心了，大勝肯定在攤子旁擺了小桌子，劉新子的父親不進弄堂則罷，一進弄堂，就會被拉去喝酒，喝了酒后，他還能說什么，能馬上拉下臉來？”成成搖搖頭，說：“這弄堂里的人！”門外沒有了聲音，成成母親扭頭朝外看去，弄堂里一個人也沒有，劉新子奶奶將屋門關(guān)了，弄堂里靜靜的，好像剛才根本沒人干過活。
　　果然如成成母親預(yù)料的那樣，金嵐和大勝守在了弄堂口。劉新子的父親一下班剛進弄堂，大勝便將劉新子父親拉住了，硬摁在了攤旁的小桌上。酒喝得時間長了，直到過了晚飯時間，劉新子父親才回來。天色暗了，劉新子出來找父親，只見自己的父親捉腳不住，連續(xù)在弄堂里摔了幾個跟頭，掙扎著爬起來，要罵劉新子，劉新子一看不對，一溜煙跑了。成成出來，只見劉新子的父親站在自家房門前，呆呆地發(fā)愣，房門關(guān)著，燈也沒開，屋里暗暗的，就用腳踢，成成聞見了他滿身的酒氣。成成忙上前去扶他，劉新子的父親又是一腳，踢開了門，劉新子奶奶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也不起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劉新子奶奶神情嚴(yán)峻，兩眼幽幽的。劉新子奶奶從沒有這樣子的，成成看了心里直發(fā)怵。劉新子奶奶說：“誰請你喝酒了？”劉新子的父親沒說話，頭向前沖，張著嘴，估計要吐，扶住樓梯往上爬，要上二樓去睡覺。劉新子奶奶說：“喝酒？他們會喝酒，我也會喝?！?br/>　　
　　劉新子奶奶
　　成成當(dāng)時不理解劉新子奶奶這句話，理解話的意思是在第二天。第二天早上，成成在弄口碰到了劉新子奶奶，成成說：“劉新子奶奶，去買菜呀？”劉新子奶奶一臉神秘，神情不像昨日，說買菜去，菜總要買的，說完低頭直往弄外走。成成是為父親買煙的。她發(fā)現(xiàn)父親抽屜里的煙沒有了，就決定去煙雜店，給父親買一條煙回來。成成每次回家，煙雜店老板娘都很客氣，老遠(yuǎn)就跟成成打招呼，臉上笑成了花，弄得成成挺不好意思的。成成想，去人家買條煙吧，讓人家做做生意，再說人家也給自己下了保證，不賣假煙給自己。老板娘拿了煙給成成，不讓成成走，說了劉新子家外墻面拉寬帶線的事。老板娘說：“成成，不是我?guī)蛣⑿伦幽棠陶f話，金嵐太過分了，又不是她家要裝寬帶，只不過她為了她兒子小寶，小寶在阿梅妹妹的學(xué)校里，她就下死力幫阿梅，她太欺負(fù)人了?！背沙刹幌虢釉?，老板娘從抽屜里拿出一條煙，拆開，整齊地碼放在醒目的地方，成成想錯開話題，就說：“老板娘，這是假煙？”老板娘笑了，說：“誰教你的？是大勝吧？今天是星期天，沒人來檢查，能賣一包是一包吧。”成成想走，老板娘又說：“我從不留把柄給認(rèn)識的人。你看，就是劉新子奶奶有把柄在金嵐手里，這才吃了大虧?！崩习迥镏傅氖莿⑿伦幽棠掏的萌獾氖?，成成沒敢再停留，匆匆回了家。
　　劉新子奶奶買菜回來，就在廚房里忙碌，過了一會兒過來借醬油，說是家里醬油沒有了，在外又忘了買。成成母親將醬油瓶給了劉新子奶奶，說：“今天劉新子他爸休息呀？”劉新子奶奶說：“不休息?！闭f完拿了醬油瓶就走。劉新子家的廚房里煙霧騰騰，接連響起一陣陣油鍋爆炒聲，陣陣肉香傳進了成成家。成成母親說：“劉新子奶奶今天怎么了？”說話間劉新子奶奶還醬油瓶來，成成母親說：“劉新子奶奶，肉炒得好香啊?！眲⑿伦幽棠绦α耍f：“請人吃飯，肉不搞香點？”說完又匆匆走了。成成母親說：“請人吃飯，請誰呢？這么大張旗鼓的?！背沙赡赣H正和成成說著話，門外響起一聲又一聲大喉嚨的說話聲，是個女人，成成聽著，覺得不舒服，女人說話的聲音不但大，而且是公鴨嗓子，糙得鋸人心臟。成成母親探頭朝外一望，臉色煞白，輕聲對成成說：“壞了，劉新子奶奶把災(zāi)星給請來了?！背沙烧f：“哪個災(zāi)星？”成成母親說：“還有哪個災(zāi)星？和喜慶一起喝早老酒的那個女人?！背沙赡赣H一屁股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連聲說壞了壞了，今天不鬧出點事情來不算完。
　　女人說：“劉新子奶奶，肉好香啊?！眲⑿伦幽棠膛闹亲哟笮?，肚皮拍得啪啪響，說：“肉香？酒更香呢！我給你買了一瓶好酒，包你滿意?！迸苏f：“我也買了一瓶酒，喝我的?！眲⑿伦幽棠陶f：“什么喝你的？喝我的，到我家不喝我的算怎么回事？看不起我？”女人公鴨嗓門嘎嘎笑，說：“劉新子奶奶不高興了？”劉新子奶奶說：“劉新子奶奶怎會不高興？看見你來怎會不高興，真是的?！背沙沙鲩T倒垃圾，只見女人扭著身子進了劉新子家里，劉新子奶奶沒有關(guān)房門，讓門大敞著，在屋里和那個女人又說又笑的。成成倒完垃圾回來，劉新子奶奶正在桌上擺菜，和那個女人坐在桌前喝起酒來。
　　成成進了門，聽見劉新子奶奶在說：“喝吧，一醉方休?！迸斯喩ぷ永锇l(fā)出一陣歡快的聲音，說：“一醉方休，一醉方休?！背沙芍灰娔赣H一個勁搖頭，說：“這個女人今天不醉，算我說錯話了?！惫?，這頓酒一直喝到下午三點，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苗苗午睡醒來，下了樓，成成拿了臉盆，倒了洗臉?biāo)?，給苗苗洗臉。這時成成聽見了那個女人唱歌的聲音。成成第一次碰見這樣的事，一個女人喝酒喝高了會唱歌。女人聲音很響地喝了一口酒，對劉新子奶奶說：“我吃肉了？”劉新子奶奶說：“吃吧，這不跟在家一樣?！迸寺曇艉茼懙爻粤巳?，說：“我喝酒了？”劉新子奶奶說：“喝吧，這不跟在家一樣?！迸擞致曇艉茼懙睾攘司?，接下來就唱：“流浪在外的人想起你，親愛的媽媽……”劉新子奶奶笑了，說：“想媽媽？怕是想男人了吧？”女人打了一個嗝，說：“想男人怎么了，不是好男人我還真看不上眼呢！”劉新子奶奶說：“有了男人，不管好壞，總是個男人，還藏著掖著，以為你劉新子奶奶不知道呀？”女人一拍桌子，說：“你講的是他？好個屁！我把身子給他了，還給他買酒喝，他喝了我的酒，上了我的身，轉(zhuǎn)身又和別的女人白相，好個屁！”接著就哭，桌子拍得啪啪的。
　　
　　成成和母親在家里和苗苗說話，聽到了女人拍桌子的聲音，也聽見了女人的哭聲，女人一邊哭一邊說，鼻子還抽抽的，估計是有了鼻涕，不肯擤鼻涕所致。突然女人大聲說：“我要站起來，我要站起來，我要去他家看看，我要問問他，還有沒有良心了，還是個人嗎？”女人說完跌跌撞撞就往外走，劉新子奶奶跟在后面，說：“當(dāng)心，當(dāng)心，你要去哪里呀？”女人說：“我要到他家去，我要當(dāng)面問問，他還有沒有良心了？”劉新子奶奶說：“不能去呀，我的姑奶奶，當(dāng)心人家把你打出來?！迸松囝^硬硬地說：“打我？把我吃了？我讓他吃……”說著趔趄著身子出門，到了喜慶家門口，對著房門就是一陣拍打。
　　事情鬧大了，成成和母親趕緊出來，成成看見一個頭發(fā)染成棕色的女人，臉皮粗糙，眉毛畫得又粗又長，一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合攏伸進嘴里，在牙縫里往外夾肉渣，一邊用左手啪啪地打門。成成母親說：“阿梅不在家就好了?！笨砂⒚菲诩遥_了門，臉色煞白，低下頭就朝前沖，朝喝醉酒的女人撞去。女人被撞了，說：“嗯？敢撞我？”右手不再夾嘴里的肉渣，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阿梅的頭發(fā)，直往地上摁。阿梅疼得喊叫，女人左手就捂阿梅嘴巴?？吹贸鰜恚梭w健力大，抓阿梅像老鷹抓小雞。阿梅手腳亂動，軟得人往地上溜。成成和母親忙上前去拉，阿梅喘不過氣來，一串串眼淚往下掉。成成說：“阿梅，阿梅！”用力掰開女人抓住阿梅頭發(fā)的手，女人手勁大，成成掰不開，成成母親也上來幫忙，女人殺豬般叫，好像不是她抓住了阿梅的頭發(fā)，而是阿梅抓了她的頭發(fā)。成成說：“你松手，你松手。”女人終于松了手，阿梅坐在地上，哽了半天哭出聲來。
　　弄堂里的人都來了，女人也坐在地上哭，開始嘔吐，吐出一大堆臟物，接著睡在了地上，不肯起來。成成趕緊把阿梅扶進家里去，關(guān)了門，成成聽見劉新子奶奶發(fā)火了，在扶那個女人，在說話：“我說不要喝那么多吧，偏喝，偏喝?！迸诉€在吐，還在哇啦哇啦哭，說：“劉新子奶奶，他對不起我，對不起我呀?！眲⑿伦幽棠陶f：“他對不起你，你找他呀，你和人家女人打什么架？真是的，人家可是和你無冤無仇的呀?！苯又鴮η皝砝艿泥従诱f：“你們說我說得對不對？”女人說：“是她先打我的，她男人欺負(fù)我，她也欺負(fù)我呀？”說著哭得更厲害了。劉新子奶奶說：“好了好了，去我家躺一會吧，以后再不敢讓你來喝酒了?！迸苏f：“我沒醉，你真的以為我醉了？我沒醉，那個女人打我，是她先打我的?！眲⑿伦幽棠陶f：“好了好了，你沒醉，回去躺一會兒就好了?！迸颂ь^看看劉新子奶奶，從地上爬起來，跟著劉新子奶奶去了劉新子家。成成開門出來，看見金嵐在人堆里站著，正和一些人說話，看見成成看自己，躲閃開成成的視線，扭身走了。
　　女人在劉新子家里躺著，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離開。女人走得悄無聲息，劉新子奶奶不說還沒人知道。劉新子奶奶對人說：“走了走了，這瘟神，也不知道喜慶喜歡她什么，真是的?！眲⑿伦幽棠陶f話聲音很大，成成和母親都聽到了。成成母親說：“我說過了，遲早要出事的，看，不是出事了嗎？”成成沒吭聲，她在想剛才金嵐為什么不出來拉架。成成母親說：“她出來拉什么架？裝寬帶的時侯，劉新子奶奶給足了她面子。她要翻臉了，把剛安裝的寬帶線拉了，金嵐就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背沙蛇€想說什么，劉新子奶奶推門進來，說：“唉，瘟神走了，瘟神走了，沒想到這女人這么厲害?！背沙赡赣H說：“劉新子奶奶，以后可不敢再叫那女人來家喝酒了?！眲⑿伦幽棠陶f：“不敢了，不敢了，我真想不通，喜慶喜歡她什么呢？這么厲害的女人還有人喜歡，我真正是想不通了。”
　　劉新子奶奶說完走了，站在自家門前喊劉新子。成成去關(guān)房門，她聽見劉新子奶奶在喊：“劉新子呀，你死到哪里去了？“成成不禁搖頭。這樣的叫喊，貧民居住地幾乎天天都能聽到，成成童年時，只要是夏天，天天晚上都能聽到大人的叫喊，叫喊小孩回家洗澡的喊聲，冬天了，也能聽到大人叫喊小孩回家吃飯的喊聲，今天，她第一次對這喊叫搖了頭。
　　天暗了，劉新子奶奶坐在門口喝綠豆湯，劉新子也坐在門檻上喝。喜慶下班回來，站在門外不敢進去，屋里阿梅還在哭，哭得幾乎要噎過去了。喜慶掏出煙來，點了火，狠狠地抽。成成想起前門煙的事，對喜慶的恨意就緩和了點。她想把喜慶喊進家來坐一會兒，劉新子奶奶看見成成出來，高聲喊住了成成，說：“成成，你想喝綠豆湯嗎？想喝，過來盛一碗，剛熬出來的。”成成說：“劉新子奶奶，你喝吧，我已吃過晚飯了?！眲⑿伦幽棠陶f：“吃過飯了怕什么呀，再喝一點也不要緊的。來，盛一碗?！背沙擅φf：“劉新子奶奶，真的不想喝了，再吃肚子就脹了?！眲⑿伦幽棠绦α?，說：“減肥呢吧？成成，減肥也要注意身體呀，可不敢把身子弄壞了?！背沙芍缓谜f：“知道了，劉新子奶奶。”成成退回來，她不想再拉喜慶進家來。她看見喜慶扭頭走了，走出了弄堂了，劉新子奶奶突然罵了劉新子，并且踢了門口那只鐵皮畚箕，聲音很響。劉新子奶奶踢了畚箕，就進了屋，還在罵劉新子，罵聲難聽，比鐵皮畚箕哐啷啷的響聲還叫人心悸。
　　
　　大 勝
　　劉新子奶奶導(dǎo)演了一出鬧劇，并沒能影響大勝和金嵐，他們有自己的事情要干，才不管這些事呢。要拔除大勝釘子的人回來了，那個隊長從常州回來了。大勝一聽到消息，馬上就伙同金嵐一起來找成成。大勝死乞白賴地說，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你可不能親眼看著別人斷了我的生計呀。金嵐在旁邊說，也就去說說，成成你不必過于為難，你說過后，一切我們再操作，和你再沒關(guān)聯(lián)。成成將苗苗給了母親，說：“好吧，我去說。可話說前面，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證啊?！贝髣俸徒饙苟颊f，好的好的，一定不讓你為難，你只要起個橋粱作用就行了。
　　成成將隊長約在了紅都茶室。老同學(xué)多年不見，人已發(fā)胖，一雙眼睛更小了。成成剛將事情說了，就見大勝和金嵐走了進來。成成心里暗暗叫苦，來得太突兀了。她原本以為隊長會不高興，甚至?xí)x座起身表示不高興，但她沒有想到，隊長沒有不高興，相反很熱情地讓了坐，成成這才放了心。
　　成成不知道，這個隊長已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同學(xué)了，他早已修煉成了油鹽不侵的金剛之身。像當(dāng)年大勝做斗家的“朋友”一樣，是個能懷揣刀子陪斗家進場子的老江湖了，當(dāng)然，他陪同的斗家是大勝陪同的斗家望塵莫及的。
　　隊長說，兩位我都久聞大名，尤其知道大勝是個俠肝義膽的漢子，我早就有心交你這個朋友。
　　大勝說，謝謝，有你這句話，我就認(rèn)你這個兄弟了。又說，在座的都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弟弟妹妹，這頓茶錢我買單了。
　　隊長說好，你說在座的都是兄弟姐妹哦，遇事可不能食言了啊！
　　成成見他們稱兄道弟起來，情知是該離開的時候，成成說：“我坐在這里礙事，先走了，相互能幫忙的就多多幫忙吧?！?br/>　　成成走了，成成后來知道了事情的發(fā)展，才知道自己多說了一句錯話，心里懊惱不已。隊長和大勝迅速熱絡(luò)起來。毫無疑問，大勝有求隊長，隊長也有求大勝，大勝起先并不清楚，后來才感覺到的。大勝背地里對金嵐說：“他肯定有事求我。”什么事呢，大勝百思不得其解。金嵐說，你不清楚，我卻清楚，他的目標(biāo)在我身上。我們幾次請他喝酒，你沒見推杯換盞間，他的一雙賊眼都死盯在我身上？
　　金嵐的話使大勝一個晚上沒有睡好。大勝第二天再見到金嵐，金嵐就對大勝說：“他的目標(biāo)在我身上，你舍得嗎？”
　　大勝沒有吭聲，臉上不見深淺。大勝坐在小三輪車上，一踩踏板，小三輪車往前沖去，金嵐看見了他后脖頸的疙瘩肉。
　　果然如金嵐所料，隊長開誠布公地向大勝攤了底牌。他要去赴一次重要的宴會，宴會上有一位重要人物，是他的老領(lǐng)導(dǎo)，他曾在老領(lǐng)導(dǎo)手下干了多年。老領(lǐng)導(dǎo)不喜歡青果子，卻喜歡風(fēng)韻有味的青年女子。隊長說，大勝，我本可以悄悄帶金嵐走，但我不想這么干，我覺得還是預(yù)先跟你打個招呼為好。
　　
　　大勝不說話，死死盯住隊長看。隊長也不畏懼，隊長說：“大勝，你要反對，我就另外想辦法，不礙我是你的弟弟。”
　　隊長臨走前再一次對大勝說：“明天三點以前，只要你吱聲，我就不帶金嵐走?！?br/>　　大勝站在原地，看著隊長一步一步緩慢地離開。大勝想起他做斗家“朋友”時，勝負(fù)定局的瞬間，他拔出刀子壓在鈔票上面，也想起金嵐從樓梯上下來，他張開膀子壓住五個人的腦袋，沉悶地說讓我妹妹下樓梯的那個瞬間。那個瞬間誰也沒動手，對方不動手是大勝多年的信譽換來的，大勝干活漂亮，這才有了良好的信譽。大勝從不逼人，人都是狗，一逼要跳墻，把話說在前面，人都有腦子，都會考慮，前因后果，得失利害，最終會選擇正確的方向。這個隊長腰里沒掖刀把子，也愛把話說在前面，大勝明白了，隊長也是“朋友”，是另一種斗家的“朋友”，他把刀壓在了大勝面前的一堆“鈔票”上了，大勝要不要翻場子，是大勝的事了，他不管。
　　輸家的“朋友”不翻場子，不是不敢，是為了以后。以后日子長著呢，輸家成贏家了，他也會把刀子壓在面前的鈔票上。
　　這個道理很淺顯，斗家和“朋友”都明白，所以沒有翻場子的事，大勝沒碰上過翻場子。
　　大勝在攤旁擺了酒桌，邀請了諸多的好友前來喝酒。金嵐從攤前走過，屁股一扭一扭的。大勝沒有抬頭，一口將杯里的酒悶了。金嵐對大勝說：“大勝，怎么沒請我來喝酒？”大勝說：“你做我的二嫂我就請你喝?！焙染频娜硕计鸷澹f金嵐你就做大勝的二嫂吧，大勝是塊料呢。金嵐笑笑，說：“是塊料，但沒命。”
　　大勝喝醉了，跑到成成家找成成。成成母親對大勝說，成成已回去了，力源從青島剛回來，成成吃過午飯就回去了。大勝搖晃著膀子往外走，卻摔倒在劉新子奶奶家門前。劉新子奶奶從家里出來，一邊往起扶大勝，一邊說大勝：“你怎么醉得比喜慶的相好還厲害？”
　　大勝說：“我沒醉?！?br/>　　劉新子奶奶說：“她也說沒醉?！?br/>　　大勝說：“我和金嵐合伙欺負(fù)了你，劉新子奶奶，我和金嵐合伙欺負(fù)了你?！?br/>　　劉新子奶奶老眼濕了，一大滴濁淚滾落下來，仰頭看門框上頭的那根寬帶線。劉新子奶奶說：“大勝，劉新子奶奶知道，你別以為劉新子奶奶是個糊涂人。可是劉新子奶奶也知道，你欺負(fù)了劉新子奶奶，總有一天也會有人欺負(fù)你的，劉新子奶奶等著那一天呢！”
　　大勝醉倒在劉新子奶奶家門前的時侯，成成挽著力源的胳膊在紫竹苑散步。苗苗獨自一個人跑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手里拿了一根枯樹枝左右揮動，抽打旁邊的小樹或低矮的草叢。力源說：“你看，旁人一看，就知道苗苗是在老弄堂里長大的孩子，不然不會有此動作?！?br/>　　成成說是嗎？噴水池在嘩嘩地噴水。有人家亮了燈，成成看過去，相繼都拉攏了窗簾。成成向力源說了碰到大白蘿卜的事，力源說：“哦，見了？”成成說見了，面對面見了。力源說你們說話了嗎？成成說沒有，沒有說話。成成更緊地挽住了力源的胳膊，她心里不再想和力源說大白蘿卜的事，也不再想和大白蘿卜說話。她說：“說什么話呀？就是說了，也是你好我好，不會再有深層次的話了。”
　　隔壁那家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回來了，今日回來得早。車子沙沙地駛近，停在了自家門前。男人下來，朝四周望了望，目光停留在散步的力源夫妻身上，見兩人眼睛都轉(zhuǎn)過來，馬上又扭了頭。成成對力源說：“轉(zhuǎn)彎吧，朝那兒走走?！币粭l小路在月光下靜靜的，伸向深處，好像郊外的一條小路，神秘又有趣味。■
　　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