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迪俯身到逼仄的地方整理貨架上的貨物,就會聞到一股熟悉的尿酸味草木灰味混雜的氣味,味兒不是很濃,甚至有時候沒能聞到,但那味兒一直像幽靈一樣撲鼻而來,站到空氣流通的室外,就基本聞不到。陳迪懷疑是否從公廁里帶來的,也曾懷疑是鄰家燒糊了鍋什么的從墻隙里傳過來,但只聞到糊味,沒什么跡象表明這味兒從何而來。陳迪再次站在公廁的便槽前解手,那股尿酸味草木灰味混雜的味兒又來了,仔仔細細地辨別,發(fā)現(xiàn)與廁所里的腥臭味是有點不同,他明白這股糊味兒不會來自公廁。陳迪詫異了,店里沒有焚燒什么東西也沒有燒烤食物,哪來這股焦糊味?后來,陳迪東嗅嗅,西嗅嗅,不停改換深呼淺吸和淺呼深吸,其中緣由才逐漸地清晰起來。他意識到他的鼻孔里藏匿著一股尿酸味草木灰味混雜的糊味,就像刷牙后口齒間留下的薄荷、檸檬、草莓香,或者頭發(fā)和腋窩噴灑了香水,就會有香水味滯留人體一樣,那么一股尿酸味草木灰味混雜的糊味黏在了陳迪的鼻腔里,在空氣不暢的逼仄空間,陳迪呼出的氣息,又被重新吸入,感覺像嗅到了一股糊味。這股糊味怎么來的,還得從清早的那一次火情說起。
清早的火情就擾動了陳迪一個人,陳迪對誰也沒有說,沒有對鄰居說,沒有對在老家的愛人姚碧綠說。對在身邊的孩子說,孩子也只是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陳迪感覺沒有訴說的必要,但坐下來或在躺椅里躺下來,他就有想的必要。現(xiàn)在,想想這件事,他還是心有余悸。
那是一段上坡的山徑,應(yīng)該沒錯,騎著電瓶車時要使勁地往上沖一沖,但路道彎曲,又怕沖出路外去。愛人落在了后面,在坡下與木匠女人聊天。他將電瓶車放在路邊的一個空壇處,到路內(nèi)側(cè)一座老宅里去賞玩。這座老宅子頗似古舊的宗祠,顯得有些破敗,上了樓梯,從二樓里側(cè)穿過堂屋,走到二樓走廊,在走廊上,可以登上一段露天梯子。露天梯子,像排球裁判坐的那種高梯。他在梯子頂上坐下,俯視可以見到電瓶車,他這樣坐等愛人,心情好時可以看看遠山。當(dāng)他見到愛人來了的時候,他想起身走下高梯,卻怎么也找不到鞋子,要挪動著才能下梯,下樓也十分艱難。到了道路邊,愛人不在,電瓶車也不見了。心里落寞的他又返回老宅,記得有鞋子忘在樓上,去穿。上了樓,走到二樓走廊,想登上露天梯子時,見里面房門口站立一個男人,在撥打手機模樣,可能要報警。男人身后還有一個婦女,在不安地看著他,又看看自己身邊的男人。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衣冠不整,很失體面,那條平腳短褲,一只褲腳還未拽到位,露出大半個白皙的臀部。鞋也沒穿。一副失魂落魄圖謀不軌的樣子。
陳迪驚醒了,感覺很壓抑,很悶熱,很嗆人。
清晨,通常情況是陳迪睡夢剛剛遣散的時候,或者腹脹要迷糊著雙眼起身去尿尿的時候,也即將初次雞啼的時候。但這天清晨從夢中驚醒,有點兒異常。很可能是被熏醒的;也有可能被燙醒的——后來發(fā)現(xiàn)他右小腿肚子有一塊燙傷;也可能夢里一個段落完結(jié)剛巧轉(zhuǎn)覺。他就這么醒來,還算及時。
當(dāng)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滿屋子一片濃煙。原先憑借著房屋外路燈的余光可以看清室內(nèi)的擺設(shè),此時仿佛置身在彌漫的大霧之中,什么都看不清。他覺得這新買的蚊香果真厲害,威力這么大。他高興的勁頭還持續(xù)不到一秒鐘,要是他被這種假象沖昏頭腦并倒頭睡去,那可糟透了,好在他的高興意識只是即閃而過,僅此而已,他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那一個棉被角落覆蓋在點燃著的蚊香上,形成火紅的一個火球,被火一齊侵蝕的絲、棉、絳綸以及蚊香,散發(fā)出各種各樣的雜味兒,冒出濃烈的煙霧,濃煙蒸騰而上,又自上而下彌漫下來。陳迪把那頭被角放在水泥樓面上,另一頭還蓋著與陳迪齊肩高的兒子陳沐,孩子正在酣睡中。突然面對一團火,用手摁或赤足踩——沒想過找鞋子,沒來得及想——顯然不可能,他得想個法子熄滅火。用尿罐里的尿水滅火?聽父母輩講過用此法滅火的優(yōu)點。不行啊,陳迪嫌把被子搞臟和弄臭。取一盆清水來潑灑?怕要濕了許多東西。抱被子去水龍頭里沖沖水?可孩子還拽著被子睡呢。陳迪沒有多想,也容不得他多想,在電光火石之間,他迅速去廚房從晾毛巾架上取來毛巾,一塊昨晚洗過臉還濕漉漉的毛巾,返回撐開毛巾覆蓋于火堆上,用腳在毛巾上踩,把毛巾挪個地方,再踩,哪里有火,毛巾便撲向那里,踩踩踩踩。滅了被褥外層的明火,再滅絕棉絮里面的余火,直至沒有一絲青煙冒出。他仍不放心,在溫?zé)岬拿薇黄平翘幰灰挥檬侄哆^,一一用手捏過,并撕去那些燒焦的余燼。也許一直心慌意亂忙著滅火,沒在意這滿室濃煙,也沒有覺察出呼吸有何不適。確定無火之后,發(fā)現(xiàn)室內(nèi)空氣嗆人,去打開前窗與后窗,讓空氣流動,盡快驅(qū)散這滿室濃煙。這會兒,陳迪覺得要是棉被在觸火之初,窗戶暢開著,火借風(fēng)勢,可能會燃燒起來,或者開著電扇也有可能助火肆虐,這么一想還真是有幸。那是個陰涼舒爽的日子,睡著還要在肚子上蓋點兒薄被,沒開風(fēng)扇,窗戶也關(guān)了個嚴實,自己沒有被熏得暈眩過去,又是另一種幸運。
有一位顧客進陳迪的小超市購貨,陳迪結(jié)完賬,再抹了桌上的一些灰塵,之后,就靠在躺椅上接著想剛才的火情。先前想到哪兒了,被子?對,就是那條一角焦糊發(fā)黑的被子。
陳沐蓋被子有點霸道,一個人鉆進去,筒在被子里,時不時打個滾,腳下的棉被呈烏龍擺尾狀,一甩一甩。這孩子本來睡Yg2498GZn5jbG1/VImdv2A==在小臥室,因為陳迪愛人姚碧綠早一天回了老家,陳迪就把孩子抱到自己的臥室同睡。陳沐在床外沿占著位置,睡得很沉,陳迪只好睡到床里側(cè)。陳沐睡相差,蓋身上的被角垂落床沿是遲早的事。
陳迪一個人滅火,一個人恐慌,一個人清理污跡。他想看看現(xiàn)在什么時間,取來放在床頭的手機,一看是早上四點半,起火時應(yīng)該在一刻鐘之前。想給碧綠發(fā)個短信報個消息,又怕擾了她休息,覺得還是算了。陳沐睡眼朦朧地坐起身,只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懂那些恐怖景象,看樣子沒有一點反應(yīng),他仰身躺下,又美滋滋地睡去。陳沐用力拉著被子,縮到被子里去。
陳迪睡意全無,拿來掃帚和畚斗,掃出灰燼,把灰燼盛到塑料袋里,一拎有大半袋子,像理發(fā)店里清掃出來的一袋頭發(fā)絲,黑漆漆的。
出現(xiàn)這次火情,雖然看似偶然,其實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有其必然性。這就是無情的火的教訓(xùn)。陳迪以前這樣想過的,他躺在躺椅里也是這樣想著。他找了一根煙卷抽起來。
煙卷燃著,有一縷煙在升騰。那欖菊牌黑蚊香燃得不賴,余燼成齏粉狀,出現(xiàn)火情的這一回是第二次使用該蚊香。此前點的是另一種蚊香,剛點完。蚊香是碧綠回老家的前一天買的,她從華潤萬家超市還買來一些吃的,她早早地在為回老家做準(zhǔn)備,而陳迪一點也沒察覺。
碧綠拆開蚊香,買來的當(dāng)晚點了一宿。她把蚊香灰托盤放在床角附近的架子上,蚊香擱在托盤上。她放蚊香托盤的位置,陳迪是有話要說的,去年或早一年,陳迪就這么告誡碧綠,放置蚊香托盤要在開闊點的地方,遠離衣物,遠離易燃的物品。但這一次沒有說,陳迪不想說的原因就是碧綠聽不進去,有時碧綠要把陳迪的話正話歪聽,或聽個一鱗半爪,反而給碧綠抓個罵人的由頭。陳迪夫婦早年沒有最近的一年半載那么矛盾尖銳,陳迪一直避讓,碧綠沒識好歹以為她的策略湊效和方式對頭,就越發(fā)輕狂撒潑,動輒瞪大李逵式眼珠,暴戾成習(xí)。梗喉骨刺有兩條——錢和婚外情。
開小超市無非在錢和貨物間盤活盤活,掙點錢很不容易。夫婦倆呆在一起不是辦法,碧綠想法子去附近公司打工。起先把工資交由陳迪存起來,后來,碧綠想方設(shè)法積私房錢,把信封的工資數(shù)目涂了又改,近半年沒再向陳迪交一分錢,說是繳了養(yǎng)老基金。再理論,碧綠就要超常發(fā)揮她的辱罵功夫。陳迪不響,碧綠自鳴得意起來,這幾乎成了她下一次開罵的樣板。這次碧綠回去,次日上午便來電要陳迪充手機話費,陳迪輕描淡寫地對她說,你有錢,那邊自己去充吧。碧綠說,哪來的錢?陳迪說,你難道就這樣永遠騙下去。霎時間,碧綠在電話那邊暴風(fēng)驟雨般向陳迪罵來。陳迪不及聽完便掛去電話。碧綠發(fā)來一條惡毒短信,短信最后罵陳迪是畜生。再來鈴聲,陳迪無心理會。
陳迪檢索過自己好多次,每次都是自我寬慰一下,忍讓寬容總比睚眥必報要理智。她賺錢也很辛苦,起早貪黑,加班加點,雙手由細變糙,當(dāng)初她將工資交給陳迪時也很有成就感的,現(xiàn)在她自己積存起來,也是在找這種積累財富的成就感,只是沒有讓家人分享罷了。也有可能為未來勞燕分飛時撈到更肥的一票。反正,碧綠暗藏了多少錢,陳迪無一絲察覺。而他的口袋是透明的,陳迪轉(zhuǎn)過背,碧綠便能檢查到。這就是陳迪夫婦的不公平之處。
陳迪續(xù)了一根煙,去泡了杯茶。他吮吸著氤氳的茶香,想起那么句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陳迪的忍讓使許多次一觸即發(fā)的交火暫緩發(fā)生,每一刻風(fēng)平浪靜的表面暗藏著再一次風(fēng)暴。陳迪的心冰涼冰涼的。他唯一能做的要將碧綠淡忘掉,這在一炕同睡、一桌同食的兩個人,要不聞不問是一件很難的事。碧綠雖然沒有什么好條件妝扮自己,但在這一年半載里,喜愛打扮起來,所花精力,甚至超過以往十多年的總和。她自己感覺到,陳迪也感覺到。陳迪還感覺到有一個司機離他們的生活越來越近,陳迪提醒碧綠,不要貪圖便宜,沒有什么益處。所謂拿人家東西手短,吃人家東西嘴短。但碧綠我行我素,與那個司機或那幾個司機——陳迪只見過一個司機一次——保持聯(lián)系,這樣固然給碧綠的出行帶來便利,少掏幾個車費。那次,碧綠從老家搭乘便車回來,陳迪晚上要碧綠的身子時,以為小別賽新婚,會得到她的芳心。萬萬沒料到,他在一個從不吸煙者的乳上、頸上嗅到了既咸又膩的煙味,心里感到一陣陣惡心,情緒退了大半。去吻碧綠的嘴時,碧綠別過頭去,陳迪的嘴跟過去,碧綠的嘴閃向了另一側(cè)。
那一刻,陳迪想起了《搭車游戲》中的司機和搭車女郎。那是一場充滿曖昧和調(diào)情的游戲。
陳迪有一次對碧綠說,咱們好聚好散,你真要有了,趕早我們先行了斷吧,你別腳踩兩只船,會落水遭淹的。碧綠說,你分我一半錢。陳迪明白,碧綠很坦率,她只在乎錢,她不配做一個有孩子的母親。陳迪說,那你的錢呢?陳迪遭碧綠瞪了一眼。而陳迪越來越不在乎錢多錢少,也不在乎碧綠交錢不交錢。錢多,一樣平平淡淡過日子,錢少,也一樣粗茶淡飯過日子,沒有賺錢的欲望和勇氣,也沒有經(jīng)營家庭的期望和目標(biāo)。這種渾渾噩噩的心態(tài),將陳迪的筋骨一下子松懈了。
陳迪在易怒易躁的日子里,偶爾看到央視的一個節(jié)目《弒父的孝子》??戳祟}目就覺得怪了,孝子怎會弒父了?因為貧困,因為為了家庭,因為為了肩上的重擔(dān),因為愛和妻子的婚外情,在三四股壓力逼迫下,堅持不住,孝子劉彥學(xué)捂死了本來命將結(jié)束的病中老父親。告發(fā)他的就是內(nèi)心恐慌的結(jié)發(fā)妻子。一個鋃鐺入獄,一個改作他人婦。然而,一個獄中人令人驚訝地悔悟說,他理解他女人的選擇和不貞。
陳迪在電腦里搜出并反復(fù)觀看這一個節(jié)目,呆呆地看,默默地滴血和流淚,內(nèi)心除了震驚就是暗自神傷。面對如此劇情,還能說什么呢?女人可以無所顧忌地道德淪喪,而男人卻束手無策。連劉彥學(xué)對送他進監(jiān)獄的妻子尚且能夠?qū)捄暾徑?;還有什么心結(jié)不能解開,還有什么積怨不好卸除。
可能是沒有睡好,想的時間長了,陳迪有點要迷糊過去。煙蒂燙到他手指,他又驚醒了過來。好在小超市里沒有顧客,陳迪慶幸地笑了笑。他又想起他昨晚點了蚊香,這蚊香好像容易被點著。
陳迪從蚊香盒里拿來一盤蚊香,小心地分成兩半,從褲袋里掏出打火機。打火機不靈,陳迪打了幾次,只見電石火光不見火焰。他按壓住按鈕,燃氣在出氣口呼呼地響,說明有氣體。他又打了一下,亮了,給蚊香點了火。他把蚊香放在托盤上,前一天妻子碧綠把托盤放在床角附近的木架子上,陳迪沒挪托盤。這時候?qū)⑼斜P挪個位置多好??墒?,陳迪以前理智的時候有這樣前瞻式的憂心,現(xiàn)在麻木了,遺忘了。他對家中什么物件都失去了挪移或整理的興趣,應(yīng)該講一直以來就這樣的,近來就更加懶得動手。那一只開水瓶或垃圾桶在家里擋道,他寧愿繞過去,不想去擺放一下。
蚊香托盤放錯地方,要全怪碧綠顯然有失公平,陳迪也有責(zé)任。陳迪早就想通了,責(zé)怪碧綠毫無益處,反遭碧綠反駁:你是肚痛埋怨灶君菩薩。她會將責(zé)任推卸得一干二凈。她這樣推卸責(zé)任由來已久,毫無愧色。那一次,碧綠和陳沐母子倆在上網(wǎng),她點了升級卡巴斯基升級提示,升級沒有成功,問題卻出來了。卡巴斯基不能再用,被陳迪刪除了。想登錄上網(wǎng)找款殺毒軟件,登錄不了。陳迪怪碧綠多事,有些升級提示如系統(tǒng)升級提示根本不必去管它。碧綠無辜地說,她沒有去弄系統(tǒng)升級。陳迪再流露出怪罪碧綠,碧綠不樂意了。她認為陳迪經(jīng)常呆在網(wǎng)上,她只呆了一會兒,怎么會呆了一會兒便出事了呢,定然是你自己搞壞的緣故,你不要肚痛埋怨灶君菩薩,倒打人家一耙。
陳迪在家里就這樣很背,一點成就感和自信心都沒有。他被弄得焦頭爛額,那心思,真的糊了,就像過火的棉絮,焦黑而輕若塵埃。
陳迪一伸腿,右小腿肚蹭到了凳子,他起身視察,發(fā)現(xiàn)燙傷的地方變紅變暗了。
在一陣忙亂中,陳迪幾乎感覺不到自己被燙傷過。即使陳迪覺得右小腿碰到了什么,也見到右小腿粘著一抹灰燼,當(dāng)時他也無暇撣去。直至熄滅了火,掃除了地上的殘跡之后,坐在床沿上,心里徹底松弛下來,他才感覺到腿上的痛感,才用手去揭腿肚子上的那一塊灰塵。他這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般的飛灰,而是塑膠熔化后的膠質(zhì),有很強的粘附力??赡苁菧炀]料子的被面遇到火,熔化并滴注到他腿上的。去除這塊灰燼,那塊皮膚紅紅的。陳迪在傷處搽了紅霉素軟膏。稍加注意,便能感覺出腿上有一股持續(xù)的隱痛。
晚上過了九點,陳迪父子才回家。打開家門,一股尿酸味草木灰味混雜的氣味從房間的各個角落里跑出來,陳迪父子倆同時聞到了這股糊味。對這股糊味,白天陳迪分析了好半天,也解釋不清尿酸味的來歷。陳迪再次原地查看,放置過著火棉被的那處水泥樓板,離放置尿罐的樓板相離兩公尺,火里濺了尿液也不太可能。那床被褥是較為柔軟舒適的絲被,孩子自小到大就沒有尿床的習(xí)慣,被絮里留存尿漬的可能極小。這股尿酸味真有點不明出處。
陳迪想,是否蠶絲燃燒時就會有尿酸味呢?也或許當(dāng)時小孩下床小便,打開了尿罐蓋子,空氣里早就彌漫著尿酸味,借著煙霧,混合成一種復(fù)雜的氣味。這種復(fù)雜氣味侵潤陳迪的肺腑,在他的鼻腔里藏匿安家,久久難以驅(qū)散。
碧綠發(fā)來一條短信:
今天下午,碧妍妹妹陪我去廟山前、廟山后看了一下,廟山前以前開過音樂茶室,后來開診所,把以前的音樂茶室搬到后面矮平房子。廟山后房子有幾間空著,這些空房,沒人開過店!廟山后有四十八平方一間,共三間,房子年租大概每間六千元,而且還可以略微活動。
陳迪知道碧綠去找謀生的場所去了,他不是很熱情,他對投資充滿了恐懼和無奈。他心里的隱憂無法言說,碧綠要掃蕩完陳迪的積攢才肯善甘罷休,陳迪若要碧綠拿出一分錢來,碧綠不罵陳迪一個狗血噴頭才怪。陳迪見那短信,不是見招接招,而是向她通告了火情:
今晨,棉被起火,差點釀成大禍。
碧綠焦急了,馬上又來短信:
干嗎這樣,哪一床被子,人呢?
陳迪不由而喜,回復(fù):
絲被,我的小腿被燙了一個小傷疤。
碧綠又來短信:
人好就好,絲被全著完了,咋回事?
陳沐聽到短信鈴音,也跑來過看,父子倆相視笑笑。陳迪回復(fù)過去:
被子被燒了一大角,一米來長。那時,有很紅的火。
碧綠怪陳迪玩忽職守,沒照顧好家里的事務(wù),擔(dān)心是否去外面爽快去了。其實她對陳迪的牽腸掛肚勝過陳迪對碧綠的憂憤。她發(fā)短信問:
你兩人干嗎去了???
陳迪聽出弦外之音,簡短地回復(fù):
睡死了。
碧綠馬上嗔怪:
有?。?!
陳沐聽到提示鈴音就跑過來瞧,陳迪編發(fā)短信時就跑回去寫作業(yè),很晚了,他還沒有完成家庭作業(yè)。陳迪招呼陳沐,你媽罵人呢,誰有病???過來,過來你回復(fù)一條。陳沐就專心致志地去回復(fù):
我們怎么有病,我們又不是故意的。
碧綠擔(dān)心了自家,又擔(dān)心鄰里:
沒把人家的東西損壞吧!
陳迪剛檢查過損害情況,即刻回復(fù):
絲被子,可能還有電熨斗,確切地說是熨斗線被燒壞了。沒有影響人家。
碧綠長了精神,沒有了開始時的擔(dān)心和恐慌,就指責(zé)著:
你想想:晚上睡覺遲,早上醒不來,這正常嗎?這不叫有病才怪?這被子是二姐花六七百元買來送我們的禮物。
陳迪無奈。二姐送的禮物貼身蓋了十來年,這點不假,陳迪心里非常感激。他對不住二姐,二姐建造宅院的時候沒借給她家錢。這不能獨怪哪一方,一方不主動要求,另一方?jīng)]打算主動給予。就這樣因為矜持,最終沒有說破。當(dāng)時情況,二姐向陳迪借錢,無疑是富翁向窮親戚借米,借多借少都極其為難。何況,陳迪小超市的情形岌岌可危,不湊合點錢另謀生計,似乎難以為繼。試想,有多少本錢做多少生意,人家年賺千萬巨財,那是有千萬老家底在那擺著。若被借空了兜底,哪來的生意本錢呢!陳迪思索之后,這些紛亂的思緒是沒法回復(fù)的,就簡單地回她:
沒辦法,六七萬的東東遇見火也將完蛋。
碧綠冷笑一聲,她覺得老公的思想太沉靜,波瀾不驚,處變不亂,要是這依靠不會在哪天醒來就失去,碧綠覺得夠心滿意足了。她怪陳迪不讓著她,她在兩人心情好的時候訴諸老公,為什么不對老婆好一點!陳迪刮了碧綠一下鼻子,反問,是誰給家里帶來了硝煙和絕望?!碧綠回過神來,再次編了一個短信:
算是萬幸?兩個神精??!被套也要買一個了?
陳迪的意思是這條被子模樣難看了點,但柔順性保暖性極好,再蓋幾年還是一條好被子。他意味深長地回答碧綠:
用用缺角的被子也蠻有意思,就像破碎的婚姻和殘缺的家庭總是給他人以警示一樣。丑陋有丑陋之美,殘缺有殘缺之美。盡管你不知道,但還是要告訴你——《巴黎圣母院》里容貌丑陋的敲鐘人卡西莫多,就是美的化身,愛的忠貞之子。
短信往來,陳迪和碧綠都覺得,這樣的溝通方式蠻新鮮的,比說不了幾句便怒目相向,惡語相加,那是溫馨多了,也順暢了許多。只是誰也不再表達,一齊沉寂下來。
打開前窗和后窗,讓夜風(fēng)徐來,任風(fēng)在臥室里暢快穿梭,那一股尿酸味草木灰味混雜的糊味漸漸地淡薄,漸漸地隱逸。清新的江風(fēng),新竹的鮮香,花卉的素馨氣息,正充盈著陳迪的小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