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門洞石板上躺著一個男孩,張三意心想可能是馬小加。挨進一瞧,果然是呢,奶奶的,睡大覺啦你。張三意丟下垃圾鉤、蛇皮袋,邊推邊嚷。醒了卻眼目餳澀,醒不透徹哩,好像一個蛋,外面蛋白蘇醒了,里頭蛋黃仍囫圇得混沌。張三意便拉他,說帶你去買克痢痧,中暑了你。馬小加躺著不肯動彈,且又耷拉下眼皮。張三意惱了,說你想找死啊你,中暑了不吃藥會死的,你爸爸要叫你去吃飯吧。張三意嘟噥著走出古老的城門洞,走進厚重的陽光里。
一段石階上頭左拐十米處有個小店。
小店里沒克痢痧,張三意買回一盒藿香正氣水,一瓶礦泉水。
讓馬小加喝下藿香正氣水,張三意在他對面另一石板坐下來,摸出一支香煙,說你爺爺他們真的就不管你了?馬小加不響。抽完一根煙,張三意說,好點沒有?馬小加點了點頭。馬小加的腦袋圓圓的,鼻子也是圓乎乎的大蒜頭鼻子。張三意摸一下他的圓腦袋,又刮一下他的圓鼻子,便操起垃圾鉤、蛇皮袋走出城門洞。
城門洞外面是溪灘。
溪灘挺開闊的,這邊一爿高樓大廈,那邊一條小溪。陽光照耀著,一些小石頭白亮亮的,蘆葦、小松樹則無精打采了,沒點兒氣勢。張三意腿腳不便,右腳的腳底朝上,腳背朝下,溪灘又凹凸不平,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溪灘上有空瓶子,還有一些別的物件,都是高樓大廈里丟下來的。張三意常來這兒。遇上一只塑料薄膜的袋子,鼓囊囊的,張三意就用垃圾鉤鉤過來,再用鐵鉤啄著,像貓頭鷹啄一只死麻雀。啄開后,要是“嘔嘿”一聲喊,里頭便有可以換錢的好東西;要是“奶奶的”罵一句, 則是一團骯臟的垃圾。走在溪灘上,張三意的心思全在眼前了,他用目光把整個溪灘網(wǎng)個遍,發(fā)現(xiàn)可以換錢的便拾起來,放蛇皮袋內。這會兒,他卻有些分心,掛念著馬小加呢,時而掉過頭來望望城門洞。
城門洞里的馬小加,有時躺著,有時坐著?;罱j了,張三意心里說,你爸爸不叫你吃飯去了。
馬小加的爸爸叫馬陀。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在外地打工時被石頭砸掉了。要是雙手齊整,也許不至于就被洪水沖走。鉤一只毛豬時沖走的。那天小溪發(fā)洪水,氽下一棵樹,一段木頭,又氽下一只西瓜,后來就氽下那頭毛豬。馬陀沿岸邊追趕,伸出垃圾鉤鉤毛豬,卻怎么也鉤不著,便跳下水去。毛豬鉤住了,可鉤住毛豬時他也跌倒了,結果跟毛豬一起氽走。馬小加的家在溪灘對面的山坳里頭,有一個爺爺、一個叔叔。那天,馬小加的爺爺、叔叔,還有一個姑姑,他們都來了。次日,他們才找到馬陀的尸體,已很不好看了。
這么想著,張三意在溪灘站住了。
對面的青山綿延著,山麓那兒的陽光灰蒙蒙的,浮動著一些塵埃,漸高漸次澄凈起來了,幾株古樹里頭隱約露一角屋脊。他看看對面山,又轉過頭來看城門洞,那洞好像從厚重的太陽光當中凹進去似的,凹出了一洞的陰涼,躺在石板上的馬小加看起來就那么小小的一條。張三意一根好腳一根壞腳支撐著,溪灘上就熱辣辣地燙上來,有汗水蚯蚓似地從褲襠里往下爬jtY6jZbhV0cMTZkHCW8U1hUxMfqjBWLDfSaiwtXtNS0=。他莫名其妙地罵起來,罵出了許多粗話。
一個多小時后,張三意又罵了一句。
張三意立在城門洞跟前望著馬小加罵道,怎么就撒手不管了呢,奶奶的。罵完后,氣咻咻地穿過城門洞往上走。他一手拿垃圾鉤,一手提蛇皮袋,如同太陽光里頭一只老袋鼠,依舊一跳一跳的——沿著石階只管往上跳。
吃午飯時分,張三意回到擔水巷。
擔水巷那地下室的小木桌上擱一盤霉菜干,一碗青菜,一個番茄蛋湯。有一落地扇晃著腦袋吱咕吱咕吹風。一旁電飯鍋里番薯粥升騰上來的白氣,在風中飄飄忽忽地消失了,弄出了一屋子的桑拿浴。一家三口都是汗。
張三意說,那孩子真可憐。
楊愛珍蹲在地上盛番薯粥。她有一只眼睛不好,像玻璃珠子嵌里頭一動不動。她知道那個孩子是誰,聽了后那只好的眼睛眼神兒忽悠了一下,嘴上并不搭言,兀自盛番薯粥。
五歲的女兒不知道。她說,誰呀,爸爸。
張三意說,沒爸沒媽的孩子。
楊愛珍端起一碗番薯粥放在木桌上,擦一把汗,說,就是沒地方睡,這地下室,連屁股都轉不過來了。
張三意說,今天中暑了,倒在城門洞石條上睡覺,死豬一樣的,遲早會出事。
楊愛珍望一眼張三意,臉色不好看了,便說,由你由你——就是沒地方睡。
張三意說,就睡木板吧,夜里攤開來,白天搬掉。
楊愛珍不吭聲,又拿起碗蹲下去盛番薯粥。盛好后,放桌子上時稍稍重了一些。
張三意裝作沒聽見,他望著楊愛珍,一副似笑非笑模樣,說,由我,那我就帶回來了???楊愛珍苦笑一聲,無奈里頭有點兒許可的意思。
傍晚,馬小加跟隨張三意走進擔水巷。太陽光已然收走,巷子舊下來,卻仍舊悶熱。在悶熱里有一股濃濃的餿味。一些個古井里頭,嗡嗡嗡的結隊成群地飛上蚊子了。
張三意說,記住,不要叫我叔叔,叫師傅。
馬小加說,知道了。
張三意說,認了師傅,得天天跟我撿破爛啊。
馬小加說,知道了。
二
張三意就帶馬小加撿破爛。
撿破爛,就兩樣家伙,蛇皮袋和垃圾鉤。地下室里蛇皮袋很多的,垃圾勾卻只有一把,便用草刀代替了。草刀是張三意從鄉(xiāng)下農村帶來的,刀柄特長。張三意把垃圾鉤讓給馬小加,自己捏草刀。實際上功效也差不多的,都好使。
開始幾天,張三意是帶馬小加撿破爛的,幾天后便改為收廢紙了。
聽起來,撿破爛、收廢紙好像是一碼事,其實不然,芝城業(yè)內人士都非常清楚。有的是專門撿破爛的,有的是專門收廢紙的,最多的當然是既撿破爛又收廢紙。收廢紙的要帶上一桿秤,好像有點搞貿易性質,而撿破爛就沒這層意思了。在芝城這方天地上,收廢紙的往往瞧不起撿破爛的。同住在擔水巷的白毛許一民就是專門收廢紙的,有時,他望著張三意弓著脊背在垃圾堆里母雞刨食般掏來掏去,鼻子里就“嗤”的一聲,嗤出許多鄙夷來。張三意是既撿破爛又收廢紙的,不過從內心里說,他也不喜歡撿破爛,回鄉(xiāng)下時跟鄉(xiāng)親聊起自己在芝城的營生,說,收廢紙!可張三意收廢紙的狀況一直不好,他逐個單位轉過來,收不到多少廢紙。不知是運氣不佳,還是單位里的人看他一拐一拐的有些討厭。收不到廢紙,也就只能撿破爛了。
撿破爛常去的是西門垃圾場、東門垃圾場,還有就是溪灘。溪灘上可以賣錢的“垃圾”,有的是高樓大廈里丟下的,有的是一些青少年在溪灘上舉行野餐、篝火等活動遺留下來的。運氣好的話,有大收獲。張三意帶馬小加在這些重要地段轉了幾天,目的是讓馬小加熟悉一下工作環(huán)境,掌握一些撿破爛的基本知識,以便加快入門。
在這幾天里,張三意發(fā)覺馬小加這孩子別看他呆頭呆腦,實際上蠻厲害、蠻機靈、蠻惹人喜歡的。張三意便想帶馬小加去收廢紙了。收廢紙要與人打交道的,惹人喜歡相當重要。不像撿破爛,只要腳勤、眼快、不怕累不怕臟就行。
張三意就帶上一桿秤。他和馬小加一前一后走出擔水巷。
帶馬小加一起去收廢紙,狀況果然有了改觀。
馬小加圓乎乎的腦袋圓乎乎的大蒜頭鼻子,讓人發(fā)笑,再加上他笑面好,嘴巴又甜,叔叔阿姨的叫。單位里一些人,摸摸馬小加的圓腦袋,辦公室垃圾桶里的廢紙就送給他了,一分錢不收。另一些人不摸馬小加的大腦袋,但那些舊報紙也提出來賣給他們。馬小加叔叔好阿姨好地叫著,叫得那些人因收了錢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收廢紙除了去單位也上住戶去收的。
沿街邊走邊吆喝,廢紙,收廢紙嘍。開始,張三意吆喝,馬小加也吆喝,后來就讓馬小加一個人吆喝了。一些市民看著馬小加,有些好笑,也有些同情,就心甘情愿把廢紙賣給他們。
張三意的收入就好起來。
隨著收入好起來,張三意想買一輛“鋼絲車”。
“鋼絲車”是芝城人的叫法,其實就是三輪運貨腳踏車。許多收廢紙、撿破爛的人都有,張三意沒有。張三意早就想買了,只是鈔票困難,又收不到多少廢紙,便猶豫不決?,F(xiàn)在有了這個心思,張三意便去車行里看了,看了幾回,價格五百八。每天多賺個兩塊三塊,車本一年就賺回了。張三意狠下決心要買一輛。
也許同行眼紅,許一民似乎有些嫉妒了。
許一民是老城鎮(zhèn),骨子里有點瞧不起鄉(xiāng)下人。他頭發(fā)白,眉毛白,全身白,據(jù)說他父母原是表親,所以將他生得這般古怪。更古怪的是眼睛,你張開兩只手,看起來他是瞧你左手,實際上瞧的是右手,有點聲東擊西。許一民心生嫉妒,就跟馬小加說了一些閑話。
許一民說,張三意不該收留你的,這是違法行為,要到民政局辦理手續(xù)。馬小加說,這是我跟我?guī)煾档氖拢灰愎堋TS一民說,撿破爛的也做師傅啊,你一輩子就學習撿破爛吧。馬小加說,我就學習撿破爛,你管不著。許一民說,撿破爛可娶不到老婆,就打一輩子光棍吧。馬小加說,我就打一輩子光棍,氣死你。許一民語塞,晃晃腦袋,翻了翻眼睛,走了。
讓許一民這么一說,馬小加很是郁悶。
一天晚飯后,馬小加來到溪灘。天上有個月亮,高樓里射出的燈光飄飄忽忽的。在光的映照下,淺灘的水白花花的,嘩啦啦地響。有風吹來,光影只管浮動,一眼窩迷離。在迷離中,馬小加看見了爸爸,爸爸馬陀從白花花的水面上飄過來。馬小加揉了揉眼睛,爸爸頓時消失了。馬小加來溪灘原本是想跟爸爸說些話的,把許一民的話跟爸爸說一說??傻搅讼獮﹨s什么也說不出來了。馬小加嘆一口氣,抬起頭往小溪對岸的山上張望。爺爺和叔叔住在對面很高的山上,可馬小加什么都沒看見,一點燈光也沒有,滿目空茫。馬小加發(fā)覺自己哭了,他摸摸眼窩,淚水有些冰涼。馬小加呆呆地走,在溪灘上踽踽獨行的身影,看起來極其渺小。
張三意走出擔水巷尋找馬小加了。
在街道上,張三意一跳一跳地尋找。他心情焦急,滿頭大汗,眼睛東張西望。奶奶的,嘴里罵了一句便繼續(xù)找。可找來找去,總找不到馬小加。
楊愛珍和女兒守在擔水巷等待馬小加回來。
楊愛珍沒啥收入,接送五歲的女兒上幼兒園,做家務,其實也差不多了。曾經(jīng)弄些拉鏈回來串,但動作極慢,干不了,另一只好的眼睛,視力也不行。而幼兒園的費用、地下室房租費、水電費,這一些都是硬錢,省不了,日子非常緊迫。起初,楊愛珍對收留馬小加確實是有所顧慮的,擔心馬小加吃閑飯,日子過不開。楊愛珍是個善良女人,只因家境極端困頓才生出那樣的想法。很快的,她的心思便轉過來了,望馬小加時,那只好的眼睛禁不住流露出一些憐愛來。
九點多,馬小加返回了。
他拿著兩只可樂瓶,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呆呆地走進擔水巷。
楊愛珍說,你去哪兒了?馬小加說,溪灘。楊愛珍說,以后夜晚不要去溪灘。馬小加點點頭,說,我?guī)煾的兀織類壅湔f,還問,去找你了。馬小加拔腿欲走,說我去看看師傅。楊愛珍說,不要去,你找不著他的,他自己會回來。
楊愛珍遞給馬小加三片餅干,說,吃了睡覺。
木板已經(jīng)放好,放地下室一角,馬小加就躺上去睡覺了。
楊愛珍坐在地下室前的竹椅子上,懷里抱著睡了的女兒,眼睛時不時往外頭張望。張三意有小靈通,可地下室沒裝固定電話。楊愛珍坐這兒等張三意回來。
許一民從外頭走進來了,一頭白晃晃地從巷子里晃進來。
楊愛珍望一眼許一民,心想借用他的手機給張三意打小靈通,告訴他馬小加已回。可張了張嘴沒說出來。
張三意返回時夜已很深了。
楊愛珍說,回來睡了。張三意說,奶奶的,他去哪里了?楊愛珍說,溪灘。張三意說,可能想他爸爸了吧,奶奶的。
實際上馬小加還沒睡去。他惦念師傅,等待師傅回來。師傅師母的對話馬小加都聽見了,馬小加心里說,謝謝師傅。心里這么一說,眨眼工夫就睡著了。
三
擔水巷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暑假一天天少下來。
就開學了。楊愛珍送女兒上幼兒園了,馬小加就知道新學期已經(jīng)開學。
馬小加依舊跟師傅張三意收廢紙。街道上,有些孩子背著書包走路,馬小加心情煩躁。馬小加讀到了小學四年級,接下來要讀五年級。馬小加把讀書的事拋在腦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讀書了。馬小加依然跟著師傅張三意這個單位轉轉,那個單位轉轉。每個單位都制造廢紙的,只要單位里的人高興就有廢紙可收,永遠也收不完。馬小加和張三意轉到了教育局。教育局是個大單位,單位越大廢紙越多。
在教育局大廳上他們遇上了單科長。
開始,張三意、馬小加自然不知道這個中年男人是單科長;收了廢紙離開教育局時在大廳公示欄上看了照片,才知道他是單科長。當時,張三意、馬小加前腳走進教育局大門,單科長就緊跟著走進來了。他腋下夾一只黑色公文包,好像出差剛回來。看見他們,單科長說,跟我來,辦公室里有廢紙。張三意、馬小加就跟著他走了。
單科長的辦公室在三樓。他打開門,把垃圾桶從辦公桌下面挪移出來,叫馬小加把廢紙倒去。單科長的垃圾桶是只塑料筐,四四方方,米黃色。張三意說,稱一稱吧。單科長搖搖頭。 辦公室里只有一張辦公桌,他獨自一個辦公室,張三意便覺著他是個干部,卻不知道他是單科長。
張三意把廢紙倒入蛇皮袋,讓馬小加拖門外去,他自己轉過身來向單科長道謝。廢紙約莫十來斤,可以賣兩三塊錢。
單科長指了指辦公桌前一把椅子,說,坐。
張三意不知單科長有什么事,他沒有坐,歪在辦公桌前,眼睛望單科長。
單科長說,你把兒子也帶來收廢紙啦,他不上學了?
張三意笑了起來,說他不是我兒子。他爸以前也是撿破爛的,兩個月前被洪水沖走了,他不上學了。單科長說,他是怎么跟你的?張三意說,我是在溪灘上撿的,他在溪灘上等他爸回來,可中暑了,我就把他撿了回來。張三意似乎有些得意。
單科長卻提高了音量,說你這是使用童工,你好大的膽哪你。單科長音量雖然提高了,臉上卻并不嚴厲,張三意心想單科是嚇唬他的,于是望單科長憨笑??蓡慰普嬲龂烂C了,說你這是使用童工,使用童工是違法的你知不知道?張三意怔住了,怔怔地望單科長。
忽然,馬小加的大腦袋探進了門口,說,叔叔,我是自愿的,跟我?guī)煾禑o關。單科長說,你是個孩子,你自愿什么,只有自愿讀書——你媽呢?她不管你啦?馬小加不響,大腦袋縮了回去。
張三意說,他媽早就走了,他爸打工時砸掉一只手,他媽就走了,他媽是外省人。單科長說,那他還有什么親人?張三意說,爺爺、叔叔、姑姑都有,可都不管他。他們的村子就在溪灘對面的山上,很小的,沒學校。
單科長想了一會兒,望著張三意說,他是你撿回的,既然你把他撿回來了,就應該負責任,讓他讀書——上幾年級了他?張三意慌了起來,說我負擔不起,我沒錢。單科長“哼”的笑了一下,說他上幾年級了?張三意說,四年級了,上個學期在一個民辦小學讀四年級,這個學期應該讀五年級。單科長說,書一定要讀,你給我留個聯(lián)系電話,幫你聯(lián)系好學校再通知你,下個星期就去讀書。張三意嘟噥了幾句,讓讀還是不讓讀,有些含糊不清,但小靈通號還是報了出來。
走出教育局,張三意、馬小加才知道這個中年男人是教育科長,姓單,單科長。教育局大廳公示欄上有他的照片。
去廢品回收站的路上,張三意、馬小加遇上了許一民。
許一民蹬一輛鋼絲車,車上廢紙不多,只有三小捆。收獲不好,許一民沒停下來,目光沖他們閃了閃,就蹬走了。收廢紙,有鋼絲車真好,可張三意沒有。沒有鋼絲車,收來的廢紙只得肩扛手提,有時候廢紙收得多了,半天也要送廢品回收站好幾趟。不像有鋼絲車的許一民,把車子停在一個單位門口,收回廢紙往車上一扔,再蹬著車到下個單位去,不但方便,還氣派。張三意已計劃好,決定下個月把鋼絲車買回來??山?jīng)單科長這么一說,這事又懸了起來。
回擔水巷的路上,張三意問馬小加想不想讀書。
馬小加回答很干脆,說他不想讀書。
實際上馬加是想讀書的,做夢也想讀書,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讀書了。
幾天前一個晚上,馬小加居然夢見媽媽,夢見自己坐在媽媽的自行車上去上學。爸爸被石頭砸掉一只手后媽媽就離開了馬小加。爸爸被洪水氽走后,媽媽也沒有回來。夢醒后,馬小加卻不怎么怨恨媽媽。媽媽是從外省被爸爸騙過來的,爸爸說他的村子很好,漲潮時,潮水漫進屋后水溝,魚也游進來;退潮時,潮水流走了,魚就留下來,天天都吃魚。喜歡吃魚的媽媽就讓爸爸從外省騙過來了。馬小加不知外省在哪里,也不知媽媽在哪里。
張三意到了一眼古井旁邊又問了一句。他還是那樣的問話,問馬小加想不想讀書。
馬小加答了一句。馬小加還是那樣回答,他不想讀書。
四
可單科長真的打來了電話。
聯(lián)系上了芝城第二小學,下周一去,直接找葉校長。張三意忽然覺得肩上擔子重了起來,手里的蛇皮袋也沉一下,一輛嶄新的鋼絲車在眼前晃了晃便消失了。擔水巷離第二小學遠,離第三小學近。開學一個星期了,插個學生不容易,張三意不提要求。不提要求還一個原因,馬小加讀書與否,還得跟楊愛珍好好商量。
昨天只是透露了一下,楊愛珍的臉色立即陰沉下來。張三意說,馬小加這么小,不讀書,心里過意不去。楊愛珍說,他的爺爺老了且不講他,他的叔叔、姑姑怎么真的就不管了呢?張三意望著楊愛珍苦笑,沒說什么。楊愛珍又說,他的媽也夠狠心的,當初生了他就要管的。
張三意接過單科長的電話,得面對現(xiàn)實了,他要跟楊愛珍好好談談。
回到擔水巷,張三意說,單科長打來了電話,說是把馬小加插第二小學,這事弄的。
楊愛珍說,第二小學好。
張三意很是意外,疑疑惑惑地望著楊愛珍。
楊愛珍說,我問過大武哥了,現(xiàn)在學校什么錢都不收,學費免了,書簿費也免了——第二小學有許多農村學生,家庭困難,政府撥款開設了“愛心營養(yǎng)餐”,住宿吃飯都不要錢。
楊大武老師跟楊愛珍娘家同一村子,現(xiàn)在芝城第二小學教書。去年,多虧他的幫忙,女兒才進了公辦幼兒園。楊愛珍給他送過一根豬腿。
張三意激動起來,眼眶都潮濕了。他感激政府,感激楊愛珍。他臉上真心真意的表情,很好看。
過三天馬小加就去上學了。
聽說馬小加要上學,擔水巷一些人送馬小加書包、鉛筆盒。許一民也買個鉛筆盒送馬小加,馬小加不要他的,楊愛珍給收下了。
星期日,馬小加回了趟小山村。
爺爺很衰老了,他在山坡上牧羊。爺爺?shù)念^發(fā)跟白羊一樣顏色,跟許一民的頭發(fā)差不多,遠遠的,馬小加看見了白羊和爺爺,爺爺卻沒有看見馬小加。三十多歲尚未娶妻的叔叔在家里,腳邊坐著一條黃狗。馬小加跟叔叔說,他要讀書了。叔叔不響。馬小加又說,他以后不回來了。叔叔在褲兜里掏了老半天掏出五十塊錢遞給馬小加,馬小加接過錢走了。他走出屋子,繞過幾株老樹,爬上山坡叫爺爺,叫一聲,再叫一聲,爺爺才發(fā)現(xiàn)馬小加。爺爺連眉毛都白了。馬小加跟爺爺說的還是那兩句話。爺爺閃了閃白眉毛,送給馬小加一只白羊。爺爺說,你牽去吧。爺爺又閃了閃白眉毛。馬小加牽著白羊來到姑姑的村里。姑姑的村子大一些,屋子也好一些。她給馬小加一百塊錢。馬小加離開時,姑姑又盛好一蛇皮袋馬鈴薯,讓馬小加帶回芝城去。
馬小加扛著馬鈴薯牽著白羊下山回芝城了。
馬小加想,一百五十塊錢給爸爸,把白羊賣掉,賣出的錢也給爸爸,給爸爸湊一起買鋼絲車。馬小加“噗”地笑了,他發(fā)覺自己弄錯了,不是給爸爸買鋼絲車,是給師傅張三意買鋼絲車。馬小加的臉紅了一下,心里卻真的想叫一聲師傅張三意爸爸。馬小加叫了,爸爸,他望著芝城擔水巷的方向叫。馬小加高興起來,高興起來就想和白羊玩玩。馬小加把肩上的馬鈴薯放在白羊的脊背上,讓白羊馱??缮咂ご涣躺希籽虻募贡潮丬浟讼氯?。白羊不肯馱馬鈴薯,馬小加只好又扛著馬鈴薯牽著白羊往芝城走。走一會兒,馬小加又試一次。白羊還那樣,軟了脊背不肯走,馬小加沒辦法。
傍晚,馬小加扛著馬鈴薯牽著白羊走進芝城。芝城一片昏黃,也許白羊陌生,便叫起來,一邊咩咩地叫著,一邊踢踏踢踏走進擔水巷。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