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紳士夢想與魯迅的友愛幫助
周氏兄弟是成長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五四”時期的一代知識分子,歷史的發(fā)展注定他們必然要扮演“中間人物角色”。他們站在了新舊社會的交界處,既背叛了舊傳統(tǒng),又未徹底地割斷與舊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既對現(xiàn)代文明表現(xiàn)出殷切的期待,又不屬于新的時代。他們出生于同一家庭,有著同樣的教育經(jīng)歷。面對大家庭的敗落,魯迅別無選擇地自覺擔當,他成為周作人生命意識里的引路人。周作人習慣依賴,降低了隨機應變的生活能力。魯迅以自我犧牲守護著大家庭的利益,而周作人卻渴望從異域文化中尋求個性解放之路。也許正是這種要求,成為周作人接受西方文化的最初動力,并且也或隱或顯地決定著他對西方文化的選擇和吸收方向,周作人自我意識的覺醒也正是從這里開始的。
周作人曾在日記中寫下了自己閱讀《天演論》等著作獲得的新認識“明明有我,且明明世界上占有一我之地位”,“一切權我自主,別人不得干涉”。在西方思潮啟迪下,個人意識與民族意識覺醒。在日求學期間,他同魯迅一起以巨大的熱情譯介“具有革命熱情與愛國熱情”的被侮辱與被損害民族的文學;另一方面,又通過英國性心理學家藹理斯、文化人類學家茀來則的學說,無限崇拜英國自由主義文化傳統(tǒng),渴望求得個人小天地的“生活之藝術”。新文化運動初期,魯迅引導督促周作人一度成為新文化運動陣營中的急先鋒,倡導“人的文學”,反對壓抑人性發(fā)展的“非人的文學”①,但周作人習慣于享受生活的個人主義取向與英美自由主義文化傳統(tǒng)邂逅,以自我意志為中心,更強調(diào)個體需要,把個性的自由發(fā)展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強調(diào)純粹的“人”的獨立性,追求個人絕對自由與平等,著重個人享樂,國家、民族意識、人民觀念相對淡薄。在他的作品中多次申述:
“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②
“今年的冬天特別的多雨……在這樣的時候,常常引起一種空想,覺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著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喝清茶,同友人談閑話,那是頗愉快的事。”③
“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說來,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受一點美好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雹?搖
“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斷不可少。”⑤
“你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tài)度??纯此闹芪锷?,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柏,河邊的紅蓼和白蘋,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
夜間睡在船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的船只的招呼以及鄉(xiāng)間的犬吠雞鳴,也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鄉(xiāng)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雹?br/> 向培良先生評價:“他的態(tài)度,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純正的紳士風,舒服地享樂著自己的小環(huán)境,在那里尋找自己的趣味,處處以自己做主,并不是從自己出發(fā)而歸于人類,卻是把一切拿來適合自己?!雹?br/> “周作人是一個絕對個人主義者,所以反抗一切權威,他不如乃兄積極勇敢,他總是帶著恬淡避世的態(tài)度,他熏染著名士習氣,忠實地做了資產(chǎn)階級的說教者?!雹噙@是賀凱先生對周作人的認識。
張中行先生的批評更直截了當:“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大事是節(jié)操,用老話說就是義不食周粟?!雹?br/> 魯迅雖在青少年時代,面對大家庭的敗落,他別無選擇地自覺擔當。作為長兄,他對周作人的關心與愛護,不單單是顯示出血緣親情的珍貴,而是以犧牲個人利益為代價履行長兄代父對家庭的責任和義務以幫助周作人成名成家。許壽裳常常舉出兩件事來證明魯迅對周作人的友愛。周作人與羽太信子結婚后,經(jīng)濟拮據(jù),魯迅就犧牲了自己在國外研究文藝著譯出版的計劃回國謀職,掙錢資助周作人。在杭州教書一事,還是許壽裳幫忙引薦的。這是許壽裳所說的“以利讓弟”。他又“以名讓弟”,魯迅輯錄的《會稽郡故書雜記》是他多年輯錄的,印行時卻署周作人的名字,他的《古小說鉤沉》原也想以周作人的名字刊行,因無出版資金而止。魯迅與周作人同在日本求學,生活工作許多對外事務也完全由魯迅代辦。周作人回憶“我學日語已經(jīng)好幾年了,但一直總是沒有好好的學習,原因一半是因為懶惰,一半也有別的原因,我始終同魯迅住在一處,有什么對外需要,都由他代辦了,簡直用不著我來說話”⑩。以上事實,周作人在自己的日記中也都有說明。魯迅最大限度地給周作人以強有力的支持,幫助周作人圓著他的紳士夢想,但這在一定意義上弱化了周作人的生活能力。
在紹興老家,母親掌管大家庭經(jīng)濟大權,魯迅自覺維護并義不容辭擔當著責任,母親在魯迅心目中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而周作人習慣于服從,享受著生活幸福。在北京八道灣,仍是這樣一個大家庭,母親年邁,周作人夫人信子掌握著大家庭的經(jīng)濟大權。魯迅依然努力維護著大家庭的格局,但信子只是管家,不是魯迅心目中敬畏的家長,沒有母親節(jié)儉,消費卻很奢侈。資源匱乏的社會,傳統(tǒng)的中國人非常強調(diào)勤勞節(jié)儉,個人必須努力勤勞節(jié)儉,不容許懶惰與奢侈;魯迅用辛勤工作守護著家庭利益,而管家信子則行使著財產(chǎn)支配權。周作人享樂的人生觀與信子的財產(chǎn)支配權形成了隱形伴侶,“要天天創(chuàng)造新生活,則只好權其輕重,犧牲與長兄的友好,以換取安靜”?輥?輯?訛。
1923年,是偶然抑或故意制造的事端并不重要,失和的原因只是表面現(xiàn)象,重要的是魯迅被驅逐出八道灣。中國封建大家族文化和西方個人主義文化兩種文化取向再無法容于一個屋檐下,這是不爭的事實,這應該也是歷史發(fā)展、舊式大家庭解體的必然選擇吧?
魯迅站在封建大家族立場指責說“啟明太昏”,實際上是周作人立足于個人主義立場無情叛逆,有悖中國傳統(tǒng)價值取向。魯迅先生一路上引導著周作人事業(yè)有成,周作人不但沒有傳統(tǒng)道德要求的回報和受惠者的感激,反而忘恩負義。魯迅以一廂情愿的付出反復強化了周作人的依賴和安于享受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這種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邂逅西方個人主義思潮,并在這個人主義的土壤中生長發(fā)育穩(wěn)固下來。人是習慣的奴隸,一旦養(yǎng)成某種習慣后,行為選擇和行為判斷中的理性因子就逐漸減少,感性的或非理性的因素逐漸參與進來,使之成為“理性缺失”狀態(tài)下的下意識驅動行為。由此觀照,周作人和魯迅兄弟之間形成依賴互利關系也是自然而然的,平時不在人們的意識范圍之內(nèi)。這種關系于魯迅是感覺舒服,他已經(jīng)習慣于把整個大家庭甚至民族災難扛在自己肩上,在物質(zhì)生活的艱苦中體味享受靈魂的充實;于周作人是有利可圖的,他已經(jīng)習慣于依賴魯迅,省卻了許多生活煩惱。當魯迅以名利讓弟時,朋友間傳頌著魯迅的高尚無私,沒有人非議周作人不當?shù)美?中年兄弟失和,盡管原因是個謎,人們只同情著魯迅作為奉獻者犧牲者的痛苦,卻沒有人指出是魯迅助長強化了周作人自私利己的行為。周作人與魯迅互動中形成的安于坐享其成的個人主義價值取向,成為其面對復雜人生自主選擇時的性格短板,他所渴望的紳士生活在那個時代也只能是癡人無法兌現(xiàn)的夢想。
周作人的紳士夢想破滅與信仰缺失
周作人生活于新舊交替的時代,是“在”但不“屬于”兩個時代的邊緣人。生活中依賴著家庭和兄長的愛,骨子和血液里滲透了西方個人主義的價值取向。他懷揣著貴族紳士的夢想,解放后,卻成為一個“政治賤民”,不能擔任任何公職,不能以自己的名字公開發(fā)表文章,以寫文章賺錢來養(yǎng)家度日,茍延殘喘著恥辱的人生。
我們知道知識分子應該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道義和信仰的承擔者,因為“人的精神信仰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生成”,“人要是沒有信仰,就必然受人奴役”?輥?輰?訛。人存在的意義不單單在于追求的結果,而恰恰在于追求過程本身,人的本質(zhì)不能僅僅歸結為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現(xiàn)實的物,而在于他不斷創(chuàng)造的精神力量。周作人生活于轉型時代,他背叛了所屬的那個舊文化傳統(tǒng),除選擇現(xiàn)世的享樂外,又不曾尋找到精神上的超越之物——信仰,即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在其個人人生信仰的支配下,具體地履行自己的使命形成一種對個人來說難以輕易抗拒的具有某種神圣性的使命感。而周作人在《藝術與生活·序》中卻說:“我本來是無信仰的,不過以前還憑了少年的客氣,有時候要高談闊論地講話,亦無非是自騙自罷了。這幾年來卻有了進步知道自己的真相,由信仰而歸懷疑,這是我的‘轉變方向’了。”顯然,周作人畢竟只是說教者,而非行動者。他基本上是遠離實際政治斗爭的旋渦,早年雖有些亢揚激進的文字,但他不可能有陳獨秀那種樂于出了研究室就進監(jiān)獄的錚錚鐵骨,更不會有李大釗、瞿秋白那樣為了主義慷慨就義的堅貞和勇氣,甚至也沒有如胡適那樣或入官場或遭通緝而自污清名的實踐精神。他固然不是蠅營狗茍的小人,卻也不肯和不愿為了信仰理想犧牲個人及小家庭的舒適安逸。日本入侵,他沒有聽從魯迅在救國大事上不可以過于退讓的忠告;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北平淪陷,他又辜負了胡適等朋友敦促他攜眷南下的好意,終于由“隱居”而“出仕”,在20世紀40年代初,穿上了日本式軍裝,戴上了日本式戰(zhàn)斗帽,坐上了日本入侵者為他安置的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的交椅,在自己生命史冊上抺下了無法洗凈的污垢。他沒有堅守人之為人的道德底線,行為失范,失卻了人之為人的根本,盡管學富五車,著作等身,探索了人間很多知識領域,但最終還是迷失了自己。
我們知道我們所擁有的諸多領域的科學知識,所能幫助我們解決的只是我們面對的問題,不能幫助我們解決我們作為人的根本問題。如哥德筆下的浮士德,在探索了人間所有的知識領域以后,最終不得不和魔鬼打交道。濟南失陷前夕,老舍曾拋下一家老小冒死逃出城。他說:“一個讀書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他的一點氣節(jié),我不能等敵人進來,把我的那點珍寶劫奪了去。我必須趕緊出走。我寧愿在中途被炸死,也不甘心坐待敵人捉去我?!?輥?輱?訛很難想象過慣了安逸生活的周作人,他能吃老舍逃難的苦頭?他能像老舍一樣做一個拋開一切,甚至隨時可能是死于溝壑的流亡者?讓久在貴族社會的周作人,忽然去吃人間的苦,辦得到嗎?舍此他還能擁有“闊氣排場”的貴族生活?他選擇附逆恰恰與他的紳士夢想相悖,盡管他百般為自己辯解,但他的漢奸行為,最終無法得到中華民族的寬恕,“政治賤民”是對他紳士夢想的極大諷刺。
探尋周作人的生活道路及思想流變,當會對我們今天智慧地生存有一定的啟示。生命其實就是在生活的海洋里“隨風漂流”,沒有超越物質(zhì)享受的精神信仰是十分危險的。人有了信仰,人生之路會愈走愈光明;失卻信仰之燈,無論有權者、有錢者或有知識者,都難免會跌入萬劫不復的黑暗深淵。
注 釋:
?、佗庵茏魅耍骸度说奈膶W》《知堂回想錄八七 學日本語》,見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14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頁,400頁。
?、冖邰堍茛拗茏魅耍骸侗本┑牟枋场?、《雨天的書序》、《吃茶》、《吃茶》、《烏篷船》,見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77頁,242頁,586頁,569頁,796頁。
?、呦蚺嗔迹骸蛾P于周作人》,見孫郁:《周作人研究述評》,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3頁。
⑧賀凱:《周作人的趣味文學》,見孫郁:《周作人研究述評》,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頁。
⑨張中行:《苦雨齋一二》,見孫郁:《周作人研究述評》,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6頁。
?輥?輯?訛吳中杰:《魯迅傳》,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頁。
?輥?輰?訛托克維爾[法]:《論美國民主》(下卷),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39頁。
?輥?輱?訛耿傳明:《周作人的最后二十二年》,中國文學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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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趙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