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軍小說三題

　　一個女人曾經(jīng)的愛情
　　
　　下班后，她不緊不慢地朝醫(yī)院大門口走去，突然電話響了：“喂，你是小蘭嗎？”
　　她聽著這個陌生的聲音，心里不禁一震，小蘭是她的小名，快20年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叫過她的這個名字。
　　“喂，你是小蘭嗎？”
　　陌生的聲音再次傳過來。這是一個充滿磁性的男人的聲音，她的頭腦有點眩暈，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細線在她的心里扯了一下，她的心動了一下，有點疼的感覺。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襲過她的全身，這個聲音不知怎的好像牽動了她塵封多年的一種記憶，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我是，請問你是哪位？”她終于開口了，聲音有點慌亂，低得讓她自己幾乎都聽不見。
　　“啊，你真的是小蘭啊！這些年過去了，你還好嗎？”
　　陌生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激動，因為她清晰地聽到了對方的喘息聲。
　　“你到底是誰？我們認(rèn)識嗎？”
　　她的聲音依舊低低的，此刻她已經(jīng)有點惱怒了，但她天生是個性情溫和的女人，所以既不會大聲質(zhì)問對方，更不會掛上電話，然后再罵上一句。
　　“我是秦天啊，小蘭，都快20年了，你還好嗎？”
　　秦天！她在心底驚叫了一聲。整個人像被重?fù)袅艘幌?，幾乎要倒下去。她使勁地按了按胸口，仿佛她不那么做，心就會從胸膛里跳出來似的?br/>　　往事像潮水一樣，一下子沖開了她記憶的閘門。
　　20年前，當(dāng)年她才二十五歲，在市醫(yī)院上班，是一名出色的麻醉師。那時候她才結(jié)婚不到3年，丈夫在一家運輸公司上班，女兒小琬才兩歲。受單位的委派，她來到了省醫(yī)科大學(xué)進修。
　　她和另外一名同伴王麗在學(xué)校附近租住了一套民居。那是一棟二層小樓，一樓是房東，二層的兩間屋子是她和王麗住的。那是一處十分幽靜的院落，院里長著高大的法桐。從學(xué)校到租住的地方并不遠，中間要經(jīng)過一條偏僻的街道，街道兩側(cè)是和她所住的地方長的一樣高大的法桐，她每次從那些高大的樹下走過時，心里都有一種很美好的感覺。她是一個喜歡安靜的女人，那些樹木為她在喧鬧的城市中營造了一份特屬于大自然的安靜。
　　她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那里遇見秦天。
　　那是在深秋的季節(jié)，一個周末的下午。王麗出去逛街了，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那時候她正專心織著一件毛衣，是給女兒小琬的，天氣逐漸變涼了，她想著趕快織好下次回家的時候捎回去。
　　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她開了門，看見秦天站在她的面前。
　　她永遠都忘不了第一次見到秦天的情景。夕陽透過寬大的樹葉兒灑滿院子，斑斑駁駁地閃著金黃的亮光。當(dāng)yfiwukoxNiDhzJEQu/S+zQ==秦天站在她面前的時候，那些亮光似乎為這個英俊少年披上了一層光彩奪目的外衣，把他那高大的身材俊朗的臉龐和一頭略帶卷曲的長發(fā)襯托得無比生動。她只覺得眼前一亮，那個少年的整個影像便一下子進入到她的心里。
　　秦天見到她也是眼前一亮，那時候一個叫朱琳的電影演員正紅火，秦天看到眼前這個長相酷似朱琳的女人，心里也不禁驚奇。因為她看出來這個少年在幾秒鐘的時間里明顯有一絲慌亂，并且臉上閃過一片紅云。
　　“請問王麗在嗎？”
　　秦天開口了，聲音充滿朝氣。
　　“你是？”
　　“哦！我是王麗的同學(xué)，我叫秦天?！?br/>　　“王麗不在，她出去逛街了?！?br/>　　“那我在這里等她一下好嗎？我從另一個城市來，是專門來看望她的?！?br/>　　“好吧，請進?！?br/>　　她客氣地把秦天讓進屋里，然后繼續(xù)織她的毛衣，她感覺到秦天自從進屋后就一直在盯著她看，這讓她十分不自在。屋里十分安靜，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一陣涼風(fēng)吹來，她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還在把手機緊緊地貼在耳朵邊，由于緊張，她覺得手心里濕漉漉地。
　　記憶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她原以為自己塵封多年的心早就像干涸的河床一樣，除了一道道裂痕以外，再也激不活一絲激動的感覺了?？纱藭r，她卻感受到潮水漫過河床的聲音，似乎把她整個魂兒都給沖走了。
　　自從那次見面以后，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和秦天都瘋狂地愛上了對方。秦天每個周末都來，來了以后就坐在那里，靜靜地盯著她看，而她，也是每天都盼望著周末的到來。
　　終于有一天，她被他看得實在忍受不了，便沖出屋門上到了樓頂，當(dāng)她剛轉(zhuǎn)過身來，便看到秦天也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們一動不動地對視著，慢慢地她的眼淚流下來，她哭了，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心里特別無奈，特別委屈，特別期待又特別害怕。
　　就在那一瞬間，秦天一把把她抱在懷里，滾燙的嘴唇貼到了她的嘴唇上。
　　她只是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便癱倒在秦天的懷里。
　　他們相愛了，在那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深秋季節(jié)里。盡管她是一個有夫之婦，盡管她比秦天大五六歲，但兩個人似乎忘記了現(xiàn)實的一切，瘋狂地沉浸在愛河之中。
　　王麗曾經(jīng)分別地告誡過他們，但兩個人都被愛沖昏了頭腦，壓根兒就聽不進去什么，王麗無奈，干脆躲開他們。
　　她和秦天的愛情如大海一樣，淹沒了他們所有的一切，又如烈火一般，燒沒了他們的一切，一有時間，他們便聚在一起做愛、接吻、相擁而眠。她感覺自己像個幸福的仙女，全然忘卻了現(xiàn)實中還有丈夫和女兒，可如今，她一刻也不愿離開秦天，似乎把家庭早已忘個一干二凈，偶爾回去一趟，她都和女兒睡在一起，連碰也不讓丈夫碰一下?？蓱z她那個愚鈍的丈夫，竟然很長時間都沒有覺察。
　　然而最后，他們還是暴露了：先是她身邊的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地傳，后來就傳到了她所在的醫(yī)院，最后傳到了她丈夫的耳朵里。
　　她的丈夫文化不高，平時又愛酗酒，二人的感情本來就不好。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后，作為丈夫的那個男人并不知道采取比較理智的方法去解決，而是對她采取了非?？膳碌募彝ケ┝?，他鬧到她進修的學(xué)校，迫使她提前中斷學(xué)習(xí)回到單位，然后又鬧到她的單位，當(dāng)著她的同事進行辱罵、毆打。
　　而回到家里，他給予她的更是羞于啟齒的污辱，他沒完沒了地折磨她，用牙刷去捅她的下身，說嫌她那里面臟，要給她刷洗干凈。甚至用刀片去劃她的背，說要給她刻上“公共場所”4個字。
　　無休止的折磨讓她一下子從天堂墮到地獄里，開始她忍受著這一切，想法托人捎信給秦天，告訴他自己準(zhǔn)備離婚，希望將來能嫁給秦天。
　　可讓她感到失望的是，那個時候秦天卻消失了，這個曾經(jīng)對她山盟海誓，迷戀她直到發(fā)狂的男人選擇了逃走。他托人告訴她，自己的學(xué)業(yè)還沒有完成，更重要的是將來進入社會，他無法承受自己娶一個離過婚有孩子的女人的現(xiàn)實。
　　她的心徹底涼了，丈夫給予她那么多的折磨，盡管讓她十分痛苦，但她的心里充滿著希望。可如今，希望破滅了。
　　她選擇了自殺，割腕、上吊……試過各種方法，可都被她的丈夫發(fā)現(xiàn)后阻止下來。他并非想要救她，只是不想讓她死得太便宜。
　　最終她選擇了逃離，她告別了單位，告別了所有的親人和同事，來到沿海這座城市的一家私立醫(yī)院，受聘作了一名麻醉師。她杜絕了一切男人，像個修女一樣地生活著，從來沒有回過家，也再沒有打聽過秦天。她就像一個天外來客，沒有人知道她來自何方，歸往何處。她就這樣一個人過了20年，20年呀，日子竟然像風(fēng)一樣，不給她留下一絲絲痕跡。
　　她無論如何想象不到，秦天是如何知道她的電話的，這個曾經(jīng)和她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20年的漫長歲月竟然不能將他從她的心里趕走。她原以為他早已在她心里死亡了，可誰知，當(dāng)她聽到他的聲音之后，過去的一切都突然如昨天發(fā)生的事一樣，一下子涌上她的心頭，而他，竟還像一把刀子一樣割著她的心，讓她有一種徹心徹肺的疼。
　　她手里握著手機，不知什么時候眼淚已流滿了她的臉，淚水淌進她的嘴里，一絲又苦又咸的味道。
　　“小蘭，我是秦天啊，你怎么不說話？我現(xiàn)在來到了你所在的城市，你能見我一面嗎？”
　　
　　電話那端，秦天的聲音越來越急促。
　　她拭了一把淚，心情復(fù)雜到了極點。為了20年前的那場愛情，她將自己的一生都毀了，可如今這個男人又找到了她，他的目的是什么？20年了，人間該發(fā)生多少事啊！當(dāng)年的那個美麗少婦早已不見了，她的背已經(jīng)有點駝，頭發(fā)也白了不少，更可怕地是，她患上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平時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眠。而他，當(dāng)年的那個英俊少年會是什么樣呢，他一定是早已為人夫，為人父了，他的事業(yè)如何呢？作官，當(dāng)老板，她相信他一定十分成功，因為她深知他的能力。
　　“想不到你還能記起我，你為什么還想著要見我呢？”她終于開口說話了，聲音里充滿哀怨。
　　“小蘭，這么多年我一直打聽你的消息，我對當(dāng)年的不辭而別深感后悔，我一定要當(dāng)面向你說聲道歉。昨天我來到這個城市出差，正好到你所在的醫(yī)院考察。他們說起這里有我的一位老鄉(xiāng)，并說了你的模樣，我猜想一定是你，就要了你的電話，真想不到我能在這里找到你。”
　　“那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
　　“我現(xiàn)在就在你們醫(yī)院的大門口，你在哪里，你一定要見我一面呀？”
　　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個奇怪的念頭，于是她快步朝醫(yī)院門口走去。
　　遠遠的，她看見醫(yī)院門口停著一輛奔馳500，一個大腹便便、梳著大背頭的男人正焦急地朝醫(yī)院里面張望。她一眼便認(rèn)出了那個男人正是當(dāng)年的秦天。
　　她心里揣著那個念頭，默默地朝他走去。她在他的面前站住，裝著不經(jīng)意地樣子打量著面前這個男人，可男人卻對她視而不見，只是看了她一眼，仍然把目光投向醫(yī)院里面。
　　她果然驗證了自己剛才的念頭，在她走向他的時候，她就想，如果他能認(rèn)出她來，她就和他相認(rèn)，如果不……那就一切算了。
　　她轉(zhuǎn)身走開的時候，不自覺地又回頭張望了一眼，她突然奇怪當(dāng)初怎么會對他愛得死去活來，為了他竟然拋棄了家庭和女兒，只身一人來到這遙遠的城市，她感到像做夢一樣，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她關(guān)掉了手機，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山里的女人
　　
　　幾年后，當(dāng)我再次見到啞女的時候，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和她老兩口子竟然對我的態(tài)度依然那樣好，在她的臉上，洋溢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幸福和滿足。這種幸福，更讓我覺得尷尬、慚愧和無地自容。
　　一切還要從幾年前說起。
　　古老的臨夏州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宛若一顆明珠遺落在大山綿延的蒼茫之中，因其獨特的位置而成為西北數(shù)省的一個大皮貨市場。這里是少數(shù)民族占據(jù)多數(shù)的地方，濃郁的民族特色加上四面八方客商帶來的不同文化風(fēng)俗，形成了一種既神秘又包容的氣息，哪怕是一個匆匆過客都會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甚至?xí)粼谀愕挠洃浿幸惠呑?。歲月如水，一逝不返，但在那里生活的點點滴滴，依然像大夏河床里的卵石一樣，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fā)亮，有時候會硌得夢生疼。
　　那時候我剛從高中畢業(yè)，受了我們家族的影響，我再也無心上學(xué)了。我們老家鎮(zhèn)上是一個皮革專業(yè)鎮(zhèn)，鎮(zhèn)上有上百家皮革加工廠，許多家都蓋起了高樓，富得流油，我父親弟兄幾個也辦了一個廠，規(guī)模在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我們的皮革廠加工的主要是牛、羊皮，把毛皮從新疆、甘肅等省購回來，加工成蘭濕皮再出口到國外，那時候?qū)Νh(huán)保要求不高，因此這個行業(yè)利潤很高。我向父親提出了不想上學(xué)，想加入皮革經(jīng)營的想法后，作為商人的父親不僅不反對，反而比較贊成。他沒有太多文化，骨子里也瞧不起有文化的人，對于考取大學(xué)有份工作，一月掙上千兒八百工資的生活，他認(rèn)為還不如及早學(xué)一門手藝來得踏實。這樣我就斷了再去上學(xué)的念頭，成了我們家族企業(yè)的一員。
　　干一行就得掌握一行的技藝。從事皮革加工首先得從購買原皮學(xué)起，對于哪個地方的毛皮質(zhì)量好，如何一伸手就能估摸出一張毛皮能出多少斤毛，加工成多大面積的皮革，如何跟皮販子討價還價，都是很深的技藝，學(xué)不通的話，人家能賺錢，你卻得賠本。于是我和我家小叔鐘武一起到了臨夏。
　　從省城坐火車，要經(jīng)過兩天一夜的路程才能到達蘭州，然后再從蘭州坐汽車走上七、八百里路才能到達臨夏。進入市區(qū)，首先要經(jīng)過古老的大夏河橋，初次來到大西北，我對這里蒼蒼茫茫的景色從心底里震撼。到處是逶迤的山峰，高大而少枝葉的胡楊樹，在藍天白云下顯得特別雄壯而有氣勢。而眼前的大夏河和那洶涌的河流截然不同，寬大的河床內(nèi)只有一股雪水經(jīng)過。到處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和著雪水在陽光照耀下閃著亮光，別有一番景象。
　　我們?nèi)腭v在阿誠旅館，這里的皮革交易市場都是以旅館形式開的，客人們來到這里，旅館老板免費提供住宿，只要你在他的旅館里交易就行，老板的收益從皮毛交易的金額中抽取一定費用。我們剛住下，鐘武叔就讓大家把捆在腰上的錢都拿出來，匯總到他的手上，因為這里皮毛交易都習(xí)慣用現(xiàn)金結(jié)帳，我們來時就把大家的錢藏到一種特別的腰帶里，捆在腰上帶著。這種腰帶用帆布做成，上面一個一個的格，每個格里可以裝一萬元錢，一個腰帶可以帶二、三十萬元錢，用起來又安全又方便。
　　鐘武叔把大家?guī)У腻X匯集到一塊后，一并交到旅館老板老周的手上。老周看也不看，就隨手鎖到保險柜里，這就叫寄存。一般客人來到后，就把錢存到老周的保險柜里，等到貨辦好后，再從老周這里把錢取出來結(jié)帳。我偷偷地問鐘武叔，老周會不會動我們的錢時，鐘武叔大笑起來，他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說：“你這小子第一次來，還不知道這里的人是多么誠實守信吧！”然后他給我講了這里做生意的規(guī)矩。
　　這里千百年來一直是關(guān)外往內(nèi)地的皮毛口岸，一年四季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皮毛商，之所以生意長盛不衰，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講誠信?？腿藥淼腻X無論多少，只要交到老板手上，連張收條都不需要寫，老板自始至終連你的錢是多少都不知道。還有辦好貨后，一般委托老板雇車往內(nèi)地送貨，送貨的程序也很簡單，只需你寫個送貨的地址，把運費付清，車主就負(fù)責(zé)準(zhǔn)時把貨安全送到，中間出現(xiàn)任何意外，車主都會負(fù)全部責(zé)任，無需像內(nèi)地一樣訂個合同什么的。
　　鐘武叔告訴了我一個真實故事，前幾年有一個車主往內(nèi)地送貨，途經(jīng)祁連山時遭遇大雪，車不小心墮入山谷，連人帶車全部失蹤，可后來車主還是按貨物的價格全額賠償給了雇主，而且連個報怨都沒有。我耳聞目睹著這里的一切，不知不覺就迷戀上了這里的風(fēng)土人情。
　　我們每天不停地在市場里轉(zhuǎn)悠，遇到合適的貨就和皮毛客摸價，摸價是這里多年來留傳下來的一個獨特的討價還價方式，就是買賣雙方把手伸到衣服下或袖筒里，用手試探著講價錢，覺得合適了，不管這批貨值多少錢，哪怕幾萬或幾十萬，只要交上一元錢定金，這筆買賣就算成交，哪怕另外一個人出再高的價，皮毛客也不會反悔。這也是他們做生意講誠信的一個最明顯的表現(xiàn)。一些有經(jīng)驗的客人幾乎無需投資，靠著這種方式，只要自己的眼力好，空手就可以掙到很多錢。
　　我們吃飯的時候總習(xí)慣到旅館門口的一家拉面館去。這里的拉面師傅長得瘦瘦高高的，整個人骨架很大，給人以很奇特的印象。尤其是他那一雙手，五指伸開像一把釘鈀一樣，幾十斤的一塊面在他手上可以輕易地團來團去，他的功夫?qū)嵲诹说?，拉面就像玩把戲一樣，特別嫻熟特別精彩。他可以把面拉得像頭發(fā)絲一樣細，也可以拉成韭菜葉寬一樣的面條，他拉的面也特別勁道，好吃得不得了。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我們都習(xí)慣地叫他老拉。
　　飯店里一個女服務(wù)員，單從她的相貌上看，最多也只有一二十歲的樣子，看不出是姑娘還是媳婦。她的個頭不高，瘦瘦的，身材小巧，長著一張圓圓的臉，模樣兒很好看。由于她是漢族，所以并不像當(dāng)?shù)氐幕刈鍕D女一樣整日里戴著頭巾，烏黑的頭發(fā)總是盤起來扎成一束，露出一截纖細而潔白的脖子，奇怪的是她脖子里總是圍著一條細紗巾。
　　
　　她整日不言不語，不停地為來店的客人倒茶端飯，收拾桌子，閑下來的時候就坐在一邊揀菜，一刻也不消停。在她身上，我始終覺得似乎有一種神秘的氣息縈繞著。
　　我慢慢地注意上了這個女人，一種異樣的感覺整日里沖撞著我的心頭，我覺得自己是喜歡上了這個俊俏柔弱而又神秘的女人。這是我第一次對異性產(chǎn)生感情，那種感覺就像失了魂一樣，心里仿佛注滿一汪水，一不小心就會溢出來。有了這種情愫后，我開始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我整日里魂不守舍，不自覺地老往面館里去，哪怕不吃飯，也總是找個借口。一進面館，我就開始盯著這個沉默的女人看，看著看著心里就激動起來，渾身上下像電流一樣涌動。我甚至有幾次做夢都夢見了她，而且夢里和她做著種種親密的動作，每次醒來都讓我感到既甜蜜又悵然若失。
　　我的種種不正常的舉動很快就被鐘武叔看出了端倪，他覺得像我這個剛走出學(xué)校、第一次出遠門的大孩子，對一個女人產(chǎn)生興趣是很好笑的事情，所以并不在意，只是提醒我不要太靠近那個女人，至于為什么，他卻不說。
　　慢慢地我知道關(guān)于這個沉默女人的故事。那一天，當(dāng)?shù)氐囊粋€客人和我們一起吃飯，他看我不停地偷看那個女人時的一副傻樣，不由得哈哈大笑，他一下子走到那女人面前，一把將她的下巴托起來，讓我們看她喉嚨處的一道傷疤，并放肆地說：“你可不要理這個女人，她是老拉的老婆，得過瘋病，她喉嚨上的這道疤，就是她想不開時割喉自殺時留下的?！?br/>　　他做著這些動作的時候，老拉則在旁邊憤怒地盯著他。不難看出，老拉的目光里，盡管充滿著憤恨與無奈，但卻也不敢發(fā)作，因為這個人在當(dāng)?shù)睾苡袆萘Γ侠遣黄鹚?br/>　　大家都覺得無所謂的時候，我卻為眼前的一切驚呆了，盡管只是一剎那間，我真看清了，那個女人的喉嚨上有一道非常刺目的疤痕。那疤痕有幾厘米長，紅紅的，像一條蚯蚓臥在潔凈的金色的沙灘。我才知道，怪不得她總是用圍巾遮住脖子，怪不得她終日不肯開口說話，原來她是一個啞女。
　　過后幾天，我又知道發(fā)生在這個女人身上的一切。原來在她們大山里，有著很嚴(yán)重的重男輕女現(xiàn)象。一般人家生了女孩，不是送人，就是干脆扔到大山里去，任其自生自滅。那個女人嫁給老拉后，先是生了一個女孩。那個女人其實是非常喜歡女孩的，但是就在她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自已的親生女兒的時候，她的婆家人已經(jīng)毫不手軟地把那個不幸的女嬰給扔掉了。那個女人受不了這個打擊，漸漸變得瘋狂起來，有一天趁人不注意時候，她割喉自殺，幸虧及時被人發(fā)現(xiàn)，才撿回一條命。后來老拉就帶著她出來打工了，但是那個女人仿佛變成了一具活死人，整日里只知道干活，和誰也不交流。誰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當(dāng)我了解了這個女人的悲慘故事后，我對她的好感不僅絲毫沒有減退，反而在意念中又增加了許多同情。我覺得我應(yīng)該給予這個女人更多的愛，因為這不僅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且還可以讓我的人格得到進一步升華。
　　于是我開始嘗試著接近啞女，而她也似乎對我的心事也有所觸動，每當(dāng)我看她的時候，她總會用類似于脈脈含情的眼光回望我，那目光里面有一絲感動，還有一絲溫柔，看得出，她對我應(yīng)該也有好感。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腳上的鞋子爛了，前面露出了雪白的兔頭般的腳趾。我不忍心她出現(xiàn)這樣的窘?jīng)r，于是趁一次吃飯的工夫，悄悄塞給她五十元錢，她遲疑了一下，很快就接過錢，而且還特意看了我一眼。這時我注意到，她的臉紅了，像三月的桃花一樣，泛著一種甜蜜和幸福的光澤。
　　第二天，她果然穿著一雙漂亮的繡花鞋出現(xiàn)了。一見到我，她輕輕地抿嘴一笑，這是我有史以來見到笑容在她臉上出現(xiàn)—她笑起來真的美極了。
　　接下來，一個更加危險的念頭襲上我的心頭，讓我從此終日生活在充滿焦躁和期待之中。我想帶著她悄悄私奔，如果能逃回到我的家鄉(xiāng)，對她來說才有幸福和快樂可言。
　　我深信自己能完全讓她過一種全新的生活。
　　我嘗試著和她溝通，把我的意思偷偷地告訴了她之后，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眼里頓時充滿了迷茫，她開始變得猶豫起來，有時候刻意躲著我，有時候又有意靠近我，顯得是那么的慌亂和手足無措。
　　對于我倆的這些小動作，老拉絲毫沒有覺察。
　　終于有一天，我開始行動了。我先去城里買了兩張火車票，然后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把其中的一張塞到她手上。她接過去，拳頭攥得緊緊的，像握著一枚定時炸彈。
　　第二天下午，我一個人趕到了火車站，在候車大廳充滿期待地等她。然而，接下來的情景卻讓我大吃一驚。
　　在火車即將開動的時候，我見到了她，不過和她在一起來的還有老拉，不難看出，老拉顯然氣憤到了極點，他眼睛通紅，憤怒地瞪著我，然后突然走到我跟前，把一張火車票和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遞到我手里。我相信自己能聽得見，老拉把拳頭握得咔吧咔吧直響。最后，他還是松開了拳頭，拉著啞女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當(dāng)時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真害怕老拉碩大的的拳頭會砸落到我身上。就在她們轉(zhuǎn)身離去的那一刻，我偷偷地看了啞女一眼，她的眼里充滿著愧疚和不安，好像是既覺得對不起老拉，又像對不起我。我明白，這一切都是她主動告訴老拉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被人玩弄了，羞愧得恨不得立馬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沒有走，一個人沒精打彩地回到旅館，并刻意隱瞞著，力爭不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墒窍㈧`通的鐘武叔還得很快就知道了，看我一臉沮喪的樣子，他當(dāng)時并沒有取笑或者責(zé)罵我，只是輕輕地在我肩頭拍了一下，說：“孩子，看來你還是不懂山里女人的心啊，盡管她們的生活很艱難，但山里女人是不會背叛自己的男人的，她們的靈魂永遠跟這大山一樣純凈?！?br/>　　隨后的幾天里，我和鐘武叔還到那家拉面館去吃飯，看見老拉和啞女的時候，我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鉆進去，可老拉和啞女卻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切如往常一樣，這讓我懸著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我們辦完貨就回到了內(nèi)地，鐘武叔很守信用，為我隱瞞了一切，不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再后來，我娶妻生子，開始幫父親管理企業(yè)，慢慢地成長為一個企業(yè)家，短短幾年內(nèi)，我就把企業(yè)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
　　幾年里，我一直不敢、也沒臉面再去臨夏州辦貨，但是心里卻一直裝著那個啞女。大概是幾年以后吧，有一次禁不住鐘武叔的鼓動，我就又厚著臉皮去了臨夏州。我再次見到啞女的時候，她和老拉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一家面館。在她的懷里，還抱著一個臉蛋紅撲撲的胖娃娃。
　　我放心了。我知道那是她的兒子。
　　
　　后羿射日
　　
　　后羿忙碌了一天，快到太陽快落山時才收拾獵物往家趕，今天的收獲真不小，共打了三只獐子、兩只獾還有七只野雞。后羿把這些獵物拴在一起搭在肩上，然后朝山下走去。
　　后羿知道嫦娥在家里等他。他們的家在山腳下，屋子的前邊是一條河，清清的河水四季流過，屋子的周圍長滿了高大的竹子，郁郁蔥蔥。嫦娥是整個部落最美的女人，后羿一直對她疼愛有加。嫦娥也很愛英武健壯的后羿，尤其對他的一手神奇射法十分崇拜。
　　后羿走在路上，心里想迫切地見到嫦娥，同時又想著自己的心事。
　　前幾天，后羿在打獵的路上遇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老婆婆不知道有多大歲數(shù)了，雪白的頭發(fā)，臉色卻如嬰兒一般紅潤。后羿經(jīng)過老婆婆的時候，老婆婆正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旁邊放著老人的拐杖，拐杖上面繞著一個金燦燦的繡囊。老婆婆一邊揉著左腳，口里一邊呻吟著，像是崴了腳。
　　后羿看到老婆婆這副樣子，就關(guān)切地停下來，問老婆婆怎么啦。老婆婆說，自己要到山上去，不小心崴了腳，正發(fā)愁不知怎么辦呢。后羿一聽，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背起老婆婆說，讓我把您送上去吧。
　　后羿背著老婆婆向山上走去，走著走著覺得背上輕了很多，再一回頭，老婆婆早已變成了身穿霞披，頭戴鳳冠的西王母。后羿驚得目瞪口呆，趕忙跪了下來。西王母笑吟吟地扶起后羿，說：
　　
　　“我在天上聞?wù)f人間有個后羿，不僅善射，而且心地善良，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現(xiàn)在送你兩粒仙丹，叫做不死之藥，食一?？梢蚤L生不老，食兩粒就可以飛到天上做神仙。你拿回去和你妻嫦娥一人一粒，吃下了就可以長生不老了。”
　　說完，西王母腳下升起一朵祥云，飛到天上去了。
　　后羿把兩粒仙丹交給嫦娥保管好，他們相約在中秋月圓之夜共食仙丹，要做一對長久恩愛的夫妻。
　　今天就是中秋，嫦娥一定在家等著自己呢。想到此，后羿不僅加快了腳步。
　　后羿來到家門口的時候，覺得有點異樣。
　　往常的這個時候，屋子的燈光一定亮著，屋子里還會飄出一股誘人的飯香。嫦娥總會懷抱著那只小白兔坐在門口等他呢。
　　可眼下卻不是這樣。
　　屋子暗黑著，從里面透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