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過農(nóng)忙時集中打擾了一月,其余的日子大部都由石榴一個人支配。石榴的日子過得很清閑,過得綽綽有余。
石榴索性從鎮(zhèn)街上的禮品店里買了只精致小巧的玻璃瓶子,是那種小女孩初戀時給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訴說心事、盛放心事的瓶子。那瓶子透明如清水,既寧靜又素雅,又分明有桂花飄揚的清秋節(jié)里淡淡的憂怨。這瓶子如果不用彩色的包裝紙包起,一打眼就能看進她深深的明徹的心里。
這瓶子叫漱心瓶。既然用來漱心的,那意思明擺著。漱即洗,清洗、滌除;就是要把心中不潔的念頭統(tǒng)統(tǒng)清除干凈,把一顆心要悄然地讓他攏了去。他呢,就是她的丈夫建平。
自從在鎮(zhèn)街買了房子,建平就給他的同學(xué)們撥打了多次電話;住后過了個把月,去了浙江那邊的工業(yè)城,說那邊工資高,只要好好干,一年下來,別說掙個五六萬,至少三萬元還能夠攥進手里的。石榴說:“咱鎮(zhèn)街上國營廠子都有七八座哩,咱就別說那些個私人的廠子了。我知道你車工的手藝好著哩。你就在咱鎮(zhèn)街上干吧!咱鎮(zhèn)街比那些地方也差不了多少。”
建平說:“到底還是有差距的。咱這鎮(zhèn)街上,給那個汽車廠里加工一個軸承蓋一塊錢,說浙江那邊要兩塊三毛錢。你說咱是吃苦干活人,你說哪邊劃得來?這一年下來,能掙多少,能往咱的信用卡上存多少,你清楚的?!?br/> 石榴當(dāng)然清楚。石榴把建平想去浙江的事告訴給鄉(xiāng)下的阿公,想讓阿公阻攔建平。在石榴心里浙江那邊跟鎮(zhèn)街上的廠礦是不一樣的,不單是錢,主要的是她對建平的依戀。他走了,她就得一個人守在鎮(zhèn)街上的新房里,聽火車從鎮(zhèn)子北邊,從渭河大橋上咯噔咯噔地駛過,然后聽得一聲鳴叫,在鎮(zhèn)街上的火車站跟貨站停留片刻,又聽得一叫,在咯噔噔地吼叫間把它的身軀,向東送往太陽升起的那邊,向西送往太陽落下的那邊。坐在朝南和朝西的陽臺上,每日都能輕易地看到生機蓬勃的朝霞跟漫天彤紅的落日余暉。
貼近渭河的灘地那邊,水泥廠里四座高聳云天的煙囪,升騰著濃濃的塵煙。說是個鎮(zhèn)街,倒不如說是個集工業(yè)化、產(chǎn)業(yè)化的小城。這城里至少聚集著五萬名以上的老中青工人,也至少有五萬人以上的民工。這鎮(zhèn)街的民工大都來自這鎮(zhèn)街周圍百里乃至百里之外的鄉(xiāng)下。他們有的薄技在身,有的僅憑了苦力來維持種田之余的生計。
她呢?她馬石榴這個人,是鄉(xiāng)下人,屬于薄技在身的那種。她跟建平是技校里的同學(xué),她學(xué)的電子儀表,他學(xué)的是車工工藝。石榴跟建平相識在廣州,她跟他結(jié)婚是在鄉(xiāng)下的村莊里。至于說到這座位居七樓的房子的事,是她的阿公跟建平用多年的積蓄買下的,首付六萬月供一千,連續(xù)十年。用建平的話跟她阿公的話說:“咋能老在這村子里頭?錢是擠堆的,錢不是擠進城里,就是擠在鎮(zhèn)街的廠礦。鄉(xiāng)下嘛!鄉(xiāng)下距錢遠,那么在鄉(xiāng)下要把光景營務(wù)得殷實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br/> 阿公一兒一女,女兒嫁到了鎮(zhèn)街,是大前年的事。她跟建平完婚是兩年前。房子嘛,房子是去年秋上,收完了玉米的初冬買下的,到了深冬里做過簡易的裝修后,阿公便找了輛大車,把她和他婚房里的家當(dāng)全給搬了來,讓他和她住進去。
建平當(dāng)時建議阿公和阿家(婆婆)跟石榴一起住。阿家不吱聲。阿公說:“還未到時候哩,再說你們現(xiàn)今的年輕人是容不得人的,別說父母,有會兒連自己都容不了。還是你倆住吧,有了娃娃抱回來養(yǎng),我跟你媽就在咱老院里住。你倆哩?還得趕緊掙錢,錢得提早往下攢,到了該用錢時,沒人能幫扶得了你。有錢、有糧,心里不慌。再一個,石榴住進鎮(zhèn)街了,離廠礦近,找個工作也方便,至少咱有個住的地方,每晚都能睡進咱自己家里?!?br/> 過完年,建平在鎮(zhèn)街的汽車廠干過三月,待收完麥子,就火急火燎地要趕到浙江去。建平走那天,她把他送到鎮(zhèn)街的火車站。老阿公也來送建平。
建平說:“爸,我走了,讓我媽住到鎮(zhèn)上?!?br/> 老阿公說:“成?!?br/> 建平說:“爸,地里的辣子,也收不下幾個錢。你把它放下,來鎮(zhèn)上做個啥也成!”
老阿公說:“建平,看你說的,爸今年五十七,你媽呢,五十五。出門干個啥看你說的容易的。在家里我跟你媽看護著田地,一畝辣椒一年收入三千元,再種上麥子收入個六百元,農(nóng)閑時干個零活,收上個三千元,把咱余下的麥子賣掉收上個三千元,咱一年下來也能積攢個萬把塊錢。家里的使喚,我跟你媽的日常開銷也就夠數(shù)了,屋里的事也省了你操心,你就放心去?!?br/> 石榴給老阿公打過電話的,她原本要老阿公和阿家阻攔建平的浙江之行,沒想到老阿公竟然沒阻攔,還鼓勵建平往去浙江。建平走了,建平買了晚上零點五十三分的車票。鎮(zhèn)街上不僅溽熱還灰朦朦的,空氣里浮沉著水汽煤氣與生銹了的鐵味。建軍扛著被褥包裹進了進站口。建平仍囑咐父親,讓母親到鎮(zhèn)街來同石榴一起住。老阿公說:“成?!?br/> 火車啟動后,阿公送石榴到了鎮(zhèn)東的錦園小區(qū)的門口。阿公沒進屋里去。阿公說要住到她姐姐建寧的店鋪里去。
姐姐建寧的小商店開在紡織廠的職工樓下。建寧在紡織廠里上過六年班,如今有了娃做了媽媽了,開了間賣日雜的店鋪,不緊不慢,平靜安妥地推掀著她們的小日月。建寧女婿想買房,竟一直沒買,問題是他住廠里的單身樓,是老工人了,在廠里有熟人。因此一個人住一間帶暖汽的屋子。建寧這邊,前邊商店,里頭套房。套房建寧跟兒子住著也足夠了。再一個問題,是紡織廠的職工多,商店的生意好,建寧還愿意在一株老梧桐后邊的店鋪里呆著。這樣一來買了新房還是空著,買房子時又得將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盡數(shù)投進去。建寧女婿在鄉(xiāng)下有兩個上了年歲的父母,待到有個急事用錢了,上哪尋?建寧做媳婦畢竟還做得賢惠,做母親也做得慈愛。建寧的女婿每周回鄉(xiāng)下的老家去,料理年老的父母無法經(jīng)營的家務(wù)和農(nóng)事。
是周未的日子,老阿公自有他的主意,去女兒建寧的那邊,要自在的多。
建平走后第三天,老阿家來過鎮(zhèn)街,同石榴住過半月。半月后老阿家實在熬不住了,去了女兒那邊兩日,又回到鎮(zhèn)街北邊的塬上的老家去。
每日上樓下樓的,屋子里四面都是墻,沒有一個敞亮開闊的空間,老阿家很難習(xí)慣。她一輩子在鄉(xiāng)下的屋子里敞亮、空闊慣了,一抬眼沒有樹,沒有花花草草,一開窗是懸在半空里的,她的心會慌,會亂糟糟的,一夜睡不安穩(wěn)。
“石榴我回呀!”
“媽,你住得好好的么?!?br/> “好啥好,一看滿是硬繃繃的水泥房子,到處跟罩了霧,灰灰的。我回呀!”
石榴笑嘻嘻地聽。老阿家是個急性子的人,不會拐彎抹角地說話,一張嘴盡說她要說的話——說她想說的話。
“媽,那我跟上你咱一搭回?!?br/> 老阿家收拾廚房的碗筷,水龍頭的水聲嘩啦過一陣,停歇了。
“石榴回去弄啥?你得找個事干,趁著莫(沒)娃娃哩,倒能散歡幾日,有了娃娃給拖住了,想去哪都去不了?!?br/> 石榴坐沙發(fā)上摁遙控器,電視熒屏上閃過《新三國》閃過《狼行天下》閃過一檔化妝品及瘦身內(nèi)衣的廣告。石榴在找你恩我愛的韓國電視劇。
“媽,我回去幫你洗衣服、做飯、喂豬、喂雞呀!”
老阿家抹了碗,收拾了窄小的案板上的菜刀,掛上安放廚具的不銹鋼的鐵鉤。
“你回去做啥?咱塬上的家都成了養(yǎng)老的地方。莊子里一滿是上了年紀(jì)的人,這城里,鎮(zhèn)街上才是年輕人鉆的地方。石榴還年輕,還用不著回去哩。石榴得給咱家要個娃娃了?!?br/> 遙控器將電視畫面定格在《不要再讓我流淚》連續(xù)劇上。石榴往茶幾上放了遙控器。
“媽,我還莫(沒)想要娃娃哩?!?br/> “不要娃娃弄啥?不要娃娃對咱這伙人來說,活下個人有啥意思,有啥想頭哩?咱能給周總理的媳婦比嗎?娃娃嘛得要,得盡早要。早栽樹早乘涼哩!”
老阿家晌午睡不著,窗外老轟轟地響,不時有鎮(zhèn)北鐵道上的火車,嗵隆隆地駛過去,震得屋子一晃一晃地搖。老阿家說過,在新房里睡覺老覺得沒睡到地方,沒睡到熟處,是睡在人的頭頂上。一想到她安床的地方往下還有六層子人,她就睡不著,翻翻轉(zhuǎn)轉(zhuǎn)地一夜睡不著;人睡不到熟處,就不想睡熟了。
老阿家洗涮完畢,到沙發(fā)上躺過一陣,去了鎮(zhèn)西紡織廠的女兒那里。晚上沒回來。石榴打電話問,說不回來了。一連兩天都這樣,第三天還給姐姐建寧打了電話,姐姐告訴石榴:“媽回塬上老家了。你別等了,媽回去幾天要來的。爸打電話,說頭批的辣子下來了,鎮(zhèn)上的辣醬場派人來收,這兩天得摘出來。媽就回去了。石榴一人住著心慌了,到姐姐這邊來?!?br/>
石榴沒去姐姐建寧紡織廠里的小商店。她集中找了幾天工作。鎮(zhèn)街的廠里要女工,只是問到石榴結(jié)過了婚,始終沒給她回電話。一周后,倒是鎮(zhèn)街的一家、供住宿餐飲于一體的酒樓,打了電話來,問做服務(wù)員她愿意的話可以面談。
去干服務(wù)員,石榴連想都沒想過。她是看到這鎮(zhèn)街的“生活向?qū)А钡那舐毿蠛?,從廠區(qū)回來的路上,順道拐進那酒樓看了看。因為那家新起的酒樓裝修得氣派、富實。
往后的日子老阿家一直沒來。建平的電話打過多次,每次都夜里十二點左右,每次都說一背篼的恩愛話,說得她夜里摟住枕頭睡不著覺。睡不著了就不睡,索性打開電視,看到天明。天明后草草地吃點東西,嗵得倒上床睡。日子就這樣沒頭沒腦地到了中秋。中秋節(jié)前的日子,建平從郵局給她的郵政儲蓄卡上一次打回了九千元錢。她從郵局往卡上充了錢,到晚上特意給建平打了手機問他:“中秋節(jié)你回來不?!?br/> 建平在電話的另端說:中秋節(jié)嘛,回來干啥,又不是過春節(jié)哩!春節(jié)的時候我回來。
石榴說:“距春節(jié)至少還有三月哩!”
建平說:我知道還有三月哩。
石榴問:“累嘛?”
建平答:咋能不累哩,一份錢一份累嘛!能累倒是好事,能累就能賺下個錢;就是想你,想得整夜整夜不安生。
石榴說:“那你就回來?!?br/> 建平說:“還沒到要回來的時候。到時候了就回來?!?br/> 石榴說:“那到時候是個啥時候?”
建平在手機的那端咯咯笑。
石榴說:“你笑啥笑,盡知道個笑。我不理你了。”
石榴嬌嗔著掛掉了手機。睡在了床頭上,她掖住被子,摟住枕頭在被窩里倦了許久。近日來她只有掖住被子,摟住枕頭才安穩(wěn)。要不她就心慌神亂、無法在床頭安睡。對她來說睡覺反而成了件累人的事。
白天,她在鎮(zhèn)街找過多次工作。鎮(zhèn)街上的工廠里,每天都有走掉的人,每天都在招工。石榴只想做她的儀表工,別的事情很難讓她往心里去??傊畠x表工要比別的其他工種干凈整潔些。要不去做流水線上的裝配工,跟鉆床上的鉆工也成。這些工種石榴干過,干起來也會輕車熟路的,她很容易能進入工作狀態(tài)。可這些工作距石榴的愿望很遠,獨獨那無心要干的工作嘛,一招手,使個眼色便齊擺擺地擠了過來。
石榴,日月過得闊綽——過得分外沒落的石榴,正是這天,也就那個名叫“蘇四”的酒樓飯店給她打過電話的第四天,換了一身新衣,去鎮(zhèn)街的街市,去春婭的時裝專賣店里轉(zhuǎn)悠。春婭是她初中時的同桌,也是她從廣州回來后相處最好的朋友。春婭還沒成婚,春婭有過男朋友,春婭的男朋友出了場車禍,是摩托與小汽車一同締造的車禍,偏偏遭了禍的是春婭的男朋友,車里嘻嘻哈哈地坐了好幾個人呢,偏偏的小汽車拐過了彎,司機為了躲避疾馳而來的摩托車,緊打了方向盤,小汽車吱吱嘎嘎地越過路旁水泥的路牙子,猛地撞上了路牙子后頭的店鋪跟墻壁,店鋪厚厚的玻璃門嘩啦散下來,緊接著車前的擋風(fēng)玻璃崩得破裂,春婭的男朋友尖叫著捂住了面孔,血順住指縫貼住脖項嘀嘀嗒嗒地滴落。春婭的男朋友的右眼瞎了,右臉上鑲了道深深的疤痕。因此上春婭與那男子的婚事受到阻滯。從春婭的話語里石榴能聽出,她男友身上有著春婭不可容忍的毛病,他常常愛往街對面——那些到了夜晚會一片桃紅的發(fā)廊里溜。誰不知曉,鎮(zhèn)街紡織廠西街——西五路那地方,是個脂粉味特濃郁的地方,說是從那里跑來的狗,行走在鎮(zhèn)街上,也會滿街市地東張西望。既然春婭能容了他偷葷的病態(tài),但要往下再容納他,春婭自然不大愿意。春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春婭的意思很單純,就是你身上有不凈不純的邪病兒也罷,至少你得是個混全人吧。你的眼睛瞎了,讓我怎么跟你?我為啥要跟你?說到底春婭終究是不喜歡他,說到底要讓女人跟不喜歡的人生活一輩子,那是上刀山。上一天兩天的刀山心一橫也成,要讓她一輩子上刀山,那太可怕了。
石榴去春婭的時裝店,是春婭近幾日去相親,春婭相親,可她的店子不相親。店是關(guān)不得的。秋裝剛上市。這一關(guān)兩關(guān)的會關(guān)掉許多生意,會把許多錢關(guān)進去。所謂的時裝店,就在趕時令的錢。一旦過了這秋日,那賣不出手的秋裝就只能存貨,或一橫心把它們一堆一堆跟倒破爛似的倒出去。到那時,不是叫賣時裝了,那只能叫倒手,只有賣不出去的貨物才叫倒手,叫騰錢,叫跳樓。凡能賣出去的貨那叫搶購,叫風(fēng)靡上市,叫缺。春婭不愿讓自己成為那些倒手、騰錢、跳樓的貨物,那她只能開張,只能趕上時令,不住地推銷自己。春婭推銷自己的要求,或者說是協(xié)議有兩條:一條是有樓,二條是有錢。有樓沒錢不成,過日子嘛,沒錢就只能眼睜睜著看別人過好日子,沒樓說自個有錢那叫瞎編、放黃(謊)、撂白話,也是在說訛人的話,既然有錢干嘛沒樓?
石榴建議過春婭的眼頭別太高了。
春婭說:“心里明鏡著呢。要碰上了一沒房,二沒錢的那種,咱又心甘情愿的跟著去,那也可以考慮。再說嘛,我還有個店哩,這收入一年也能有個一萬五六;石榴是這吧!要不你也盤個小店吧!”
石榴說:“這也可以考慮?!?br/> 春婭和石榴一起咯咯笑,笑得走過店面前的人,撇過頭看她們。石榴捂了嘴,春婭撥弄了把轉(zhuǎn)椅,轉(zhuǎn)椅將她轉(zhuǎn)到了她身側(cè)的鏡子那邊去。
“石榴,你沒事了來給我看店吧!就我一個人,我不在了還有個你來照應(yīng)。”
“這哪成,我可以來,只能是你不在的日子,我給你守著?!?br/> 日子正行進在秋老虎的最后一個暑伏里,有快意的鳴蟬打著呼哨端直飛過鎮(zhèn)街。仍有輕舞飛揚的燕子停落在不遠處、餐飲市場的大棚上。因這鎮(zhèn)街上的工人多,所以這餐飲市場的生意特紅火,再有便是這餐飲市場的方位距離鎮(zhèn)街的火車站也不很遠。凡是準(zhǔn)備搭車的人和饑腸轱轆的下車人,在這兒吃一頓可口的家鄉(xiāng)飯那是自然不過的事。
春婭的雅格爾時裝店,就開在從餐飲市場往火車站去不足七百米的路段里。這條路段也是這鎮(zhèn)街數(shù)一數(shù)二的黃金路段,不單單人流量大,這兒的店面也是市場的街道辦近兩年規(guī)劃過的,看起來不僅典雅,并且從某種程度上還保留了鎮(zhèn)街獨有的特色。
雅格爾時裝店的東隔壁是家鞋店,由一對中年的夫婦經(jīng)營著;西隔壁是家勞保店,經(jīng)營者是兩位上了年紀(jì)相濡以沫的老兩口子,他倆不僅在兜售勞保,同時,還在回收著勞保,于是他倆的經(jīng)營的利潤很大。春節(jié)過后,鎮(zhèn)街街道辦出于綠化的考慮,特意挖來鄉(xiāng)下的經(jīng)年的、約有兩把粗的青槐樹,這些青槐樹們由于保養(yǎng)得好又給打了許久的點滴,輸入過營養(yǎng)液,所以這些個樹們大都在初夏時緩過了勁、活了過來。起先被拆砍的光禿禿的枝梢,皆生發(fā)了鮮活一如少女的新枝,長得旺盛?;蛟S它們的新枝在秋后的日子還會生發(fā)出許多的幼枝。既然用少女來想象它們,它們肯定會在不多的時日后煥發(fā)出青春的活力,抵達歡愉的生育期,趟入它愜意而滿心喜悅的兒女成群。
女人本來就是個生命的代名詞,那么少女這個名詞里,本身就蘊育著渴盼新生命的無限潛力。凡走過鎮(zhèn)街的西七路,走過這氣派典雅映射著鎮(zhèn)街的整個新氣象的門戶,若有人貪戀滿街市地張望,那他們就會看到這街里新生了枝芽的槐樹,和槐樹后邊的鞋店、勞保專賣店、雅格爾時裝店。這店鋪的明凈的玻璃后邊坐著中年的婦人,睡在躺椅上微閉雙目搖晃蒲扇的老者,和用塑料的彩管紡織著一顆顆小小的紅心,投放進玻璃的漱心瓶里的石榴。石榴著了一身粉色的連衣裙,坐在輕巧涼爽的、土黃色的皮筋織成的椅子里,椅子的背面編著一只沉睡的蝴蝶,石榴專注地編織著她小小的紅心;盛放她紅心的漱心瓶,寧靜地蹲在圓形的玻璃茶幾上。每顆紅心落下時,會發(fā)出嚓地或叮呤一響。石榴沉浸在清水樣的心無雜染的編織當(dāng)中。她還不明白放她身旁的茶幾上,素雅的能看進深深心里去的瓶子叫漱心瓶,還叫訴心瓶,或叫宿心瓶。石榴在守店的第二日,在生意寥落的令人心慌的時刻,往街東的禮品店里買來了它。
春婭跟她相親的那人去西安旅游了,春婭此去,也要大包小包地拎些新款時裝回來。
買漱心瓶的那天,春婭在二百公里外的西安問石榴雅格爾的情況。
石榴說悶得慌。
電話那端聲音又放肆又嘹亮?!吧饽鞘亲龀鰜淼?,生意是等出來的。”
等就等吧!日子過得有氣無力、沒精打采的。等待中的人似乎會一下子蒼老許多。春婭給石榴提了個小小的建議。
“要么吃零食,買上一包瓜籽,嗑呀嗑。若沒有人來,就一直嗑到天黑收攤為止。要么看電視,握住遙控器,從最高頻摁到最底頻,摁到從你想看,到你非看不可,不得不看的那個節(jié)目為止。哈哈哈。”
石榴聽到春婭的電話那端像有著蚊蟲叮咬時的一些聲音,那聲音聽起來癢癢的。石榴罵了聲:“死春婭?!睊斓袅耸謾C。除了招攬顧客外,石榴嗑著瓜籽看過半天電視。石榴一抬手將遙控器扔上了她近旁的另一張椅子上。石榴的耳朵里莫名其妙地浮出了,她從電話的那端聽來的那種細微的癢癢。她給春婭打了次手機,春婭手機的彩鈴?fù)蝗痪蛽Q成了“最疼你的人是我,你為何讓我悲傷難過?!?br/> 彩鈴反復(fù)過兩次,春婭的手機無人接聽。石榴想起了建平。建平的電話關(guān)機。石榴站起來,在收拾得有股茉莉花香的店子里轉(zhuǎn)過一圈,坐回她坐了大半天的椅子上,看玻璃門外的鎮(zhèn)街。街對面的青槐樹下,一位跟石榴年紀(jì)相仿的媽媽,監(jiān)護著她穿小裙子的女兒,在樹底的淺淺的蔭涼里撒尿。一個男人背著牛仔形的大包跑過,緊跟著背了小包的女人,拽著她的穿著短褲的小男孩跑過。石榴聽到了趔趔趄趄跑過去的小男孩的哭叫。石榴笑了笑,笑得猶如期盼一場戀情的女子??隙ㄊ撬麄円患乙s的那趟車就要出站了,要不他們沒有必要這樣慌急。這條通往火車站的西七路上,每天都有奔跑而過的人,每天都有人在晚點。她馬石榴也是一個晚點的人,她晚掉的不是火車,而是許多的事情。每周都會在火車站北的廣場上演一次的大棚歌舞,在鎮(zhèn)街上通過他們的擴音器做著宣傳,坐在汽車里的濃妝艷抹的女人,用她們妖治的神情瞅視街人,并給街人們做著風(fēng)騷的手勢問好。宣傳大棚歌舞的汽車緩緩駛?cè)?,石榴透過雅格爾的玻璃門,看到了隔街的禮品店,禮品店的玻璃門后,擺放著一排制做精美的花束,各色的花束,以及各樣的花束。花束的后邊坐著一位身材苗條的女子,她的目光專注在她液晶的顯示屏上,她臉上不時乍顯婉然的微笑,她可能在聊天,可能在偷菜。有一個男孩晌午會提來一只在陽光下閃射明光的飯盒,那男孩極有可能是她弟弟。那個留著一頭黃發(fā)的弟弟與她有著相像的顴骨。石榴站起,拉開門,跟她響得清脆的鞋子一起到街的對面去。她進入了她的禮品店。她欠起身,撫了把她身后的短裙。她迎接了她。
她問她:“你買啥?”
她說:“我看看?!?br/> 她問:“你想看啥?”
她說:“想看花。”
“花都在這兒放著呢!”她給她指了指花櫥?!澳阆瓤?,你看好了,再說?!彼肿厮娘@示器后,鼠標(biāo)的響聲,集中、緊湊,隨后,是鍵盤嘎噠嘎噠地響過一陣,又是鼠標(biāo)。
石榴看到了那只晶瑩剔透的瓶子——一眼能看進心里的瓶子。她不知她為啥看上了它,因為它的精致還是因為它的透明?好像不是這樣,又好像就是這樣。她似乎覺得它跟春婭手機那端的蚊蟲叮咬的癢癢有些相像,它似乎更像來自建平的某些東西,是溶化之后的那種無物無我的感觸。或許它更像她有時空靜空靜的軀體。屋外的風(fēng)撩起了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跟一只紅色的塑料袋。兩只塑料袋子在空際里盤旋著追攆,追進了墻角,落下去。而風(fēng)則爬上了這沿街的兩層樓的樓頂。風(fēng)撩下了掛在二樓窗外的衣架上的小小的短褲。鎮(zhèn)街里仍有晚點的、或慌于什么事情的人,焦急地跑過去,跑往火車站的那邊。石榴買下了它,因為它的價格并不昂貴,也因為她說不明道不清的漫無目的地到來。
她說:“這叫漱心瓶?!?br/> “漱心瓶?”
“嗯,漱心瓶。這是要告訴那個人,你的心中只有他。你的心里容不下別的人?!?br/> 石榴笑了笑。在她的推薦里,石榴花去四元錢,買下了三百六十五根麥桿粗的紅色彩管。遵照她的建議她準(zhǔn)備用那沒落的、無計可施的時光,盛進她一顆一顆紅紅的心。既然是漱心瓶,沒了心怎么成。既然是漱心瓶,她就應(yīng)該把她日日懸著的心展示給他,凝結(jié)給他,到他回來的日子捧給他看。關(guān)鍵是沒了這顆顆的心,瓶是空的。
守過整整一周的店鋪,春婭回來的日子,像豐盈了一截,像細皮嫩肉了一截,像一根熄滅的紅燭給點燃了,她的身上有了寧靜的光焰。
“咋樣?”
“你說還能咋樣?”
石榴問的是與春婭同去的那個人?!俺闪耍俊?br/> “咋能哩!要成了的話,我能一個人風(fēng)風(fēng)赴赴回店里!”
那個人回到了他該回到的地方,春婭自然要回到她日日廝守的雅格爾。
傍晚春婭洗過一次澡,石榴同春婭一起將取回的新衣上了架。石榴給春婭結(jié)了這星期來的所有的賬務(wù)。春婭不在的日子,石榴還是給春婭的雅格爾守來了不算太好,總體說來也分外不錯的好生意。石榴晚晌要回到她錦園小區(qū)的七樓去,春婭留住了她。
“反正回去也你一個?!?br/> “一個清靜!”
“一個要是清靜的話,你馬石榴就不會結(jié)婚?!贝簨I格格地笑。春婭的笑聲里老有著嫵媚與放肆。
石榴也笑,石榴笑是靦腆的,多了一份樸素的純真。
石榴說:“就是結(jié)了婚還不是我一個?!?br/> 春婭說:“那你不是說,一個人清靜嘛。其實那哪兒叫清靜,那才叫荒涼。”
石榴說:“餓了。”
春婭說:“那咋辦?”
鎖住了玻璃門,拉下了最外頭的那道卷閘。石榴跟春婭相約著去了西七路東邊的餐飲市場。
正是晚上十一點左右,上夜班的人吃過了飯勿勿走掉了,獨余了那些朋友相聚的人,大聲說著張狂的話,劃著拳喝著烈性子的白酒。秋夜的風(fēng)不見得涼爽,倒如一件潮濕的衣裳給裹在了身上。石榴、春婭吃了一盤麻辣燙,吃過了不要土豆片多加了肉丸子和鵪鶉蛋的砂鍋。春婭買了包瓜子跟煮花生。石榴買了卷紙,買了根烤紅薯。她倆肩并肩走出餐飲市場的南邊,繞到西五路上去。
西五路的路口停著一溜摩的,開摩的男人們高聲問候她倆到啥地方去?在往前聚集著八九家旅館的街中,立著三五位妖艷的女子。有人用手機打著游戲,有人正接聽電話,有人的手機里正在播放著鳳凰傳奇的歌謠,有人悄悄地立在路燈下。春婭在晚飯后,總要繞街走過一遭,這樣才不易使身體發(fā)胖。
同春婭走近火車站時,石榴的手機響了,是建平打來的。她避過春婭走到路邊去;同他說了些沒皮沒臉、沒鹽沒醋的話。他纏她。她說:“你回吧,建平,就在咱鎮(zhèn)街上做活吧!你最好八月十五就回來。”
建平問她:農(nóng)歷十幾了。
石榴說:“十一。”
走過火車站,小小的候車室里擠滿了人。去成都去昆明那趟車正在檢票入口,車站的工作人員在手執(zhí)高音喇叭維持著秩序。車站斜側(cè)的發(fā)廊里流瀉著曖昧的燈光。那穿著輕薄的女子們在給稀疏的行路人暗示著什么。濕漉漉的燈光里飄散著煙塵味、鐵銹味和某種霉腐的氣味。天空里有河灘的野鴨飛過頭頂?shù)慕新暋;疖國Q笛、鐵軌的震顫扯動了地皮。車站北廣場的大棚歌舞演到了酣處。一位年老的乞人睡在路燈下的路邊上。天悶沉沉的,每盞昏昏的豆黃色的燈暈里撲繞著蚊蟲。細密得一如粉塵的暮靄水汽打在臉上,涂抹在石榴跟春婭臉面的粉霜似乎繃緊了,粘粘的。
她倆走過愈加濃滯的燈影,回到了雅格爾。隔壁鞋店里亮著燈光,老者的勞保店里的電視機正在喝唱豫劇,那聲音嗡嗡的像給悶進了罐子中。有男子哐哐敲打?qū)γ娑Y品店的鐵門。春婭躬身開著卷閘門,石榴回頭望。對面的禮品店的門開了。與那女子年紀(jì)相仿的男子鉆進去,那女子——那穿著紅色睡衣的女子拉住卷閘,石榴似乎看到了她長長的裸露的腿。
鎮(zhèn)街的秋夜,除過汽車的吵鬧,便是每隔半小時的吼沸火車的轟隆聲。在火車的轟隆中,這鎮(zhèn)街的所有的床都在巔動、搖晃。
吃瓜子、吃花生、吃紅薯。石榴春婭無邊無際地說閑話,看電視。待到夜半的西七路上響起唰拉唰拉地掃地聲時,春婭要睡著了。春婭在訴說她跟前幾日的那男人事情,瞌睡了。春婭的話語格外簡單:那人很幽默,幾句話就能蹦個令人心動的笑話出來;她跟他逛了兵馬俑、逛了華清池、逛了趟翠花山、野生動物園;晚上她跟他住一起。到臨回來的那天,他給了她錢,她收下了,事情就這么簡單。她覺得他合適。他覺得她不合適,他說她思想太開放了,幾乎超過了美國。他要的仍舊是中國式的女人;就這事情,就這么簡單。春婭吃了三粒安定片,睡著了。
石榴睡不著,石榴看著夜的黑,石榴聽到了女人的哭泣,就在隔壁,就在大街上,緊接著是一個孩子的哭泣,孩子的哭泣聲像在隔著一層什么的地方,又像在卷閘里邊,貼在光潔的玻璃門上。
石榴翻轉(zhuǎn)了幾下身子,她雖然關(guān)掉了電視,滅掉了店里的節(jié)能燈,可她的眼睛依然睜著。女人的哭泣于哽咽中終止了,那孩子的哭泣聲仍在黑暗中,仍在她黑暗的耳孔中持續(xù)。店外的卷閘門嘩啦嘩啦響過幾下,可能是風(fēng),又可能是別的啥??傊泻⒌目奁褚荒ㄍ高^卷閘底縫的、夢幻樣的路燈的光一樣,貼依在厚厚的玻璃門上。她似乎能夠看到孩子的哭泣聲,狀如柔軟的壁虎一樣在蜿蜒地爬動。滿店鋪里涌溢著新衣服的氣息,新衣服的氣息使她記起春泥跟春草的味道。其實這新衣的氣息在昏黑的時刻里更像乳孩兒的味道。石榴索性將她的左耳壓緊在枕頭上,她拉了毛巾被捂嚴了她的右耳、她的頭??伤€是聽到了孩子悲切的哭聲,那哭聲就鑲在她耳孔的某處,與她的耳膜相距著大約千米;與她與石榴本人又隔著一層厚厚空氣。這層空氣如同一座無從逾越的屏障,它無法走近她,她亦無法朝它靠近。石榴只好在她的毛巾被子里,蜷躺著,靜靜地等待天明。
春婭睡得死沉沉的,她隔著她的這毛巾被、同春婭裹著的那條毛巾被,輕輕地推了推春婭,她無法蘇醒,她不想蘇醒。無奈的石榴揭去了捂住了她腦袋的被子,伸出手去,于漆黑中觸到放在床頭柜子上的手機。她摁了一下任意鍵,手機彩屏亮了,響過一瞬清脆的叮鈴聲。睜亮眼睛的馬石榴看到了她手機屏幕上的范冰冰的頭像,她摁過菜單,搜尋到了信息欄,在耳孔中的那個孩子啼哭聲里,在猶似隔著一層什么的、無法迫近的孩子的啼哭聲里,給她的李建平發(fā)起了火車轟隆時床位晃搖的短信。
哥(建平),我買了個漱心瓶,就是那透明的一眼能望到心里的那種玻璃瓶。我最近編了三百六十五顆紅心放了進去,封嚴了蓋子,裝進彩封的盒子里;她是你的,我給你放到了臨近陽臺的那張桌子上。等你開啟。
石榴摁了發(fā)射鍵。手機叮呤一響,這短信如箭一樣穿過黑漆漆的服裝店,穿過潮濕的秋的夜空,往鎮(zhèn)子的東南方越過四季落雪的秦嶺,往遙遠的浙江一只白鴿似地飛馳而去,顯示屏上立刻呈顯短信發(fā)送成功的字樣。石榴無法安睡,石榴耳孔里的孩子的哭泣沒有信息。有著彩屏靛藍色光亮的屋子更見幽寂。
哥,我媽一周前送來一籃紅棗,紅棗底下放了十二顆石榴,石榴中間放了一把五雙的、象牙的筷子。你知道是啥意思嗎?我問過春婭店子隔壁的老婆,她說石榴是多子、棗兒是早兒,筷子,當(dāng)然是快子啰。哥,我要的是簡單的我們能在一起的日子。我耳朵里此夜老響著一個孩子的哭叫聲。
建平的短信始終沒有回過來。
天明時候,鎮(zhèn)街陰沉,大約今日有雨,大約今日就只這么陰沉著。該做工的人還做工去,該擺攤的人擺攤,該開店的人還要開店。鎮(zhèn)街里的氣味,依然是塵埃、鐵銹、霉腐混雜著。有人還跑著去趕車,那個午夜時敲開過禮品店門的男子走掉了。風(fēng)跑過了西五路氣派典雅的街道,吹斜了豎在街道辦門樓上的三色旗子。春婭沒有睡起,她胡亂地說著與一個男人有關(guān)的夢話。雖然眼睛干澀、腦袋昏沉,可石榴還是沒了睡意,她坐起,褪去了睡衣,穿好了衣服,走進洗漱間時,手機響了。石榴懶懶地返回床頭,捉起了手機,剛剛是李建平清晨里回過的短信。
“別騙我了,馬石榴?!?br/> 石榴清理了自己,又清理了昨夜扔到床頭柜上的瓜子皮、花生皮、紅薯皮。石榴清掃了店鋪里的地板,又用拖把拖拭一遍。石榴開啟了玻璃門,拉起了卷閘,坐到圓形的玻璃桌子跟前的睡蝴蝶的椅子上去,往臉上敷過粉底,上了面膜,描過了眉毛,涂過了口唇,靜靜地看那忙碌起來的街市,她等春婭醒來。她想告訴春婭,到了仲秋,到了快收玉米的時節(jié)了;她打算回到塬上去,回到有玉米、有甜瓜、有紅柿子、有紅辣椒的老家去,老家的田地進入了真正的收獲期。她還想告訴春婭,她的耳朵里徹夜響著一個孩子悲切的哭叫。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