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臘月,年就近了,事情也多起來。年豬是殺過了,豬肉也腌了,日頭旺旺地曬上幾天,噴香。臘八把揚塵打了,陳年老垢一掃而光,屋里亮堂多了。屋外的場子,也該規(guī)整規(guī)整,棒子柴剁成一截一截的,毛柴扎成一個個柴把子,捆成捆,碼進柴屋里;纏在椿樹、桃樹、棗樹、枇杷樹身上的枯藤,腳下的枯草也該清理清理,過年了嘛,總要有個過年的樣子。
過年之前總是這樣狠狠地忙。
放在樓上大缸里的干貨,趁好天,母親會把它們一一請出來,見最后一個太陽,就該下鍋炒了。炒熟后,再裝進洋箱,重新放進樓上大缸里,將一個大鐵鍋倒過來蓋上,嚴絲合縫,到來年熱天,還是脆的。
臘月二十四過小年,接了祖宗之后,就該著手切米糖了。為什么非等小年切米糖呢?不知道,沒問過,小年切米糖在我們家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老規(guī)矩??墒俏抑烙行┤思业拿滋窃缇颓羞^了,比如小五家,小五見天往外偷,我跟在后頭吃過好幾回了。
二十四那天下午,父親把門板卸下來,兩頭用長條凳擔著,一個案板就做成了。母親打來清水細細擦,像搓澡一樣,搓去好幾層垢之后,用清水兜頭澆一遍,再用干凈抹布抹干,切糖師傅才將他那套家伙鋪排在案板上,作古正經(jīng)的好像他那套家伙不是木頭而是金子銀子做成的一樣。
過去切糖都要跑路去隔壁村請師傅,你請他也請,師傅忙不過來呀,就提出要收錢。雖說那工錢也只夠仨瓜倆棗,請的人就不大樂意了,有什么了不起呀,不就切個糖么,就琢磨著自己來。
切糖無疑是個技術(shù)活,更尖端的技術(shù)是熬糖稀。糖稀既不能熬老也不能熬嫩,其中大有講究,并不是人人都能勝任的。我們村有個后起之秀,不多的外來戶之一,小名叫二子,他的大姐五六歲上夭折了,他還是當不成老大。二子二子叫順了嘴嘛,改口不容易,我隨他妹妹小五叫他二哥。二哥聰明得很,什么難事到他手里都稀松平常。比如切糖吧,人家都忙著去隔壁村請師傅,翹首排隊望眼欲穿,他家里的糖已經(jīng)上了案板,進了大甕,甚至有一小半進了他們家人的五臟廟了。沒法子,家里孩子多,又總是餓,不餓的時候嘴又饞,所以總等不及過完正月,他家的年貨就所剩無幾了。
請二哥的任務(wù)雷打不動是我的,早早吃過小年飯,便去二哥家候著,也不管二哥吃沒吃飯,還有沒有其他事,一個勁催他,二哥二哥,走了走了,積極主動要替二哥背箱子。二哥哪能讓我背,拍著我的頭,低聲下氣求我,臘月,好臘月,拿槌子,你拿槌子。箱子千萬莫要動,磕壞了糖就切不成了,你沒得吃了,不是玩的。
我于是一手一個木槌,揮舞著,深一腳淺一腳跟著二哥往家趕。
二哥進家,母親照例要煮點心的,通常是打三個糖水蛋泡一碗凍米,凍米白白的,糖水蛋白白的,襯得藍邊碗玉一樣晶瑩。二哥吃點心之前,總要讓讓我,為什么讓我,是因為我倆都是這天生日。我說我早上吃過了。二哥笑笑,不再客氣,三口兩口干掉點心,跟著就脫掉棉襖,扎起線衣袖子洗鍋刷鍋,其實那鍋母親早仔仔細細刷過了。
二哥在鍋上忙,我在鍋下忙。
熬糖稀是技術(shù)活,燒火也是技術(shù)活,火該大時不能小,該小時不能大,要恰到好處。我跟二哥心有靈犀,配合默契。
我一面把毛柴把子拆開來放在灶邊準備著,一面抽空望一望鍋上的二哥。二哥抄鍋鏟的樣子真是好看,皺眉頭的樣子真是好看,瞇著眼睛就著亮光一臉嚴肅查看糖稀成色的樣子真是好看,總之這個高高瘦瘦挺拔得像棵白楊樹讓人不由自主想親近的二哥怎么都好看??粗粗胰滩蛔【托ξ睾吧弦宦?,二哥,二哥……二哥忙里偷閑對我做個鬼臉,眉毛挑起來,嘴角撇下來,白牙齜出來,哎呀,真要命,更好看了!
二哥其實是個篾匠。團箕呀,筲箕呀,籃子呀,椅子呀,竹床呀,刷帚呀,還有筷子呀,二哥都會做,因此二哥很吃香。二哥還會搭鍋。搭鍋容易,可是要想搭得好燒卻不容易。張磚匠搭一輩子鍋,頭發(fā)搭白了,還是不如二哥。二哥悄悄跟我說,搭鍋是個技術(shù)活,講究科學的!
科學長什么樣,我沒見過,可是二哥的話我信。二哥還有一個拿手絕活是削篾針。削出來的篾針比買來的好一千倍都不止。買來的篾針不經(jīng)打,打著打著就彎成一張弓。二哥的篾針是用青篾削成的,一件毛衣打完了,篾針還直溜溜的,因此天天有人上門求二哥。我親眼看見二哥將一副篾針送給了青姐,青姐激動得臉都紅了,只顧低頭傻笑,好像二哥給她篾針是應(yīng)該的,謝謝都不說一聲。我真氣憤。我不光氣青姐,我也氣二哥。一氣之下,就也纏著二哥,讓他幫我削一副。二哥拍一下我的頭,你這個臘月,又不會打毛衣,要篾針做什么?
說是這樣說,二哥還是幫我削了,并且比青姐的那副還要長還要光滑。
我拿著那副篾針神氣活現(xiàn)地去跟青姐顯擺,青姐一點也不眼紅,依然笑瞇瞇的。這跟我預(yù)期的一點兒也不一樣,我很沮喪!她怎么不生氣呢?她應(yīng)該生氣呀!太奇怪了。
二哥就是這樣的人,待誰都春風笑臉和和氣氣。我真是喜歡他。心想他要是我親二哥該多好,那樣白天黑夜就能跟他在一起了。雖然我除夜里不在他家睡覺,白天時間基本都在他家,我還是有些不滿足!小五說,這好辦呀,給二哥當老婆呀,當了老婆就能一輩子在一起了!
小五真是聰明,這果然是個好辦法。我激動得不得了,興頭頭地跑去找二哥。二哥一聽,愣了幾秒鐘,隨即大笑不止,咳嗽不止,氣都差點接不上來。我也滿心歡喜,真沒想到二哥這樣好說話。我放了心,往二哥家跑得更勤了。
我把二哥家當成我家,是因為我知道這個家遲早是我的??墒乔嘟闼龖{什么也老往二哥家跑呀,來了就往二哥身邊一坐,一邊織毛衣,一邊跟二哥說笑,嘰嘰喳喳跟麻雀似的。二哥低著頭編筲箕,半天都不回一句,她還不識趣,還賴著不走,真沒見過這種沒皮沒臉的人??墒呛髞碛幸惶靺s傳言,二哥要娶親了,娶的就是青姐,這怎么可能呀?二哥明明答應(yīng)要娶我的,我早告訴他要嫁給他的,他也同意了,他當時還高興得不得了,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他怎么可能娶別人呢?一定是小五哄我,存心看我著急。
我一口氣跑到二哥家,逼著二哥說那消息不是真的。
二哥這回不笑了,摸著我的頭發(fā)直嘆氣,臘月,臘月,你太小了,你還什么也不懂。
一個臘月天,二哥娶了青姐。
二哥等不及我長大就娶了別人。
二哥怎么不等我呀,二哥怎么這樣狠心呀?我再不喜歡他了,再不去他家了。我讓他也傷心傷心!
可是二哥呢,卻好像看不出我生氣似的,碰見我照樣拉我小辮子跟我說笑,跟過去沒什么兩樣。我就不生氣了,又開始往二哥家跑。跑去他家總是見著青姐,見著我也跟沒見著一樣,不搭理她,心想嫁給二哥有什么用,二哥喜歡的人不還是我!
青姐真是個笨女人,都看不出來我恨她,竟然學二哥摸我頭拉我小辮跟我說笑,還用紅毛線幫我織了一副手套,求我收下。我是不想收的??墒鞘痔啄菢邮侥穷伾?,我又太喜歡了,不收的話晚上肯定會睡不著覺,我很矛盾。
就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那雙手套不知怎么就跑到我手上了,又戴上了。手套被一根長線連著,掛在脖頸上,不戴的時候,就那樣掛著,走起路來手套隨著步子有節(jié)奏地搖擺晃蕩,神氣得很!
青姐拿手套收買我,有好吃的都給我,我還是不喜歡她。可我要知道她是不帶壽的人,也許就不會那樣待她了。
青姐后來就死了。生孩子生死的。接生婆是她親娘。按大人的經(jīng)驗,第二胎比第一胎好生,可青姐卻還是死了。這是不應(yīng)該的。青姐的娘是老接生婆了,二哥,青姐,村里所有小孩,還有隔壁村小孩,誰不是青姐她娘幫著來到這個世上的呢?從沒出過岔子呀??墒乔嘟愕牡拇_確死了。盡管二哥看出不好,果斷地和他家三子用竹床抬著青姐往醫(yī)院跑,寒冬臘月跑一身汗,還是沒能挽救青姐性命。
我雖然恨青姐恨得要死,可青姐真死了,我卻一點也不高興,為二哥不高興。二哥怎么辦呀?兩個孩子,小的那么小,小老鼠一樣,沒有奶吃,怎么活呀?村人也都估猜小東西活不長,過不了幾天肯定要去找她媽。結(jié)果那小孩子不僅活著,還活得很好,白白的,胖胖的,粉雕的一樣,玉琢的一樣,可愛極了。
二哥后來一直沒有再娶親。
我曾經(jīng)那么想和二哥成為一家。等真長大了,那種想法卻沒有了。青姐死后,二哥就變了,整天只顧悶頭做事,不愛說,也不愛笑了,原本挺拔得跟白楊樹一樣的腰背也微微有些弓了。這樣的二哥我不喜歡。后來一個臘月天,我遠遠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
從踏出村莊的那一步,我就知道生命里的某些東西已經(jīng)漸行漸遠。即便后來轉(zhuǎn)一圈重新回到原點,失去的依然還是失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回來了。
回家時,偶爾會碰見二哥,碰見了,也會站著寒暄幾句。不知怎么,我看見那張熟悉的笑臉,也還是親切,但總樂不起來,總會感到心酸。
雖然后來很少跟二哥細談,二哥的事我也大致了解。這么些年,二哥真是不容易——篾匠不吃香了,柴鍋沒人燒了,米糖直接去市場買了,二哥來錢的路子基本都斷了。但二哥勤快呀,腦子活呀,離縣城又近,什么來錢干什么,掏下水道,砌圍墻,修路,硬是把他那個大家庭維持住了,弟弟妹妹也相繼成了家立了業(yè)。
臘月一個落雪天,回家路上又碰見二哥,就那么在路口站著,望著我,紛紛雪花白了他頭,他卻笑得那樣燦爛。仿佛時光倒轉(zhuǎn),二哥一下子年輕了,我呢,又變成那個扎著兩條羊角辮的小姑娘,頸脖上掛著紅線繩,線繩連著兩只紅手套,隨著步子的節(jié)奏左右搖擺晃蕩,神氣得很。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