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昌雄
可疑的事物
光線從樹梢間移開,緊接著
它遇到鏡子,看見自己的另一張臉
懷孕的烏鴉擁有垂直的夢幻
它要把黑暗剝離,露出白晝里的深淵
河岸上的金龜子飛了無數(shù)遍
它在尋找繩索,而不是自然賦予的動力
我腳下的土地陷得越來越深
它變矮了,如一首兀自膨脹的詩
而我,我要從那首詩中找出
可疑的事物,這就是每一天的工作
早 餐
卸貨的隊伍開始分散
凌晨五點多,那些民工圍在石橋上
他們探討新的一天將會有
怎樣的分量:胖的那個說最好能遇上貴人
在籬笆叢中偷偷埋掉自己的影子
瘦的那個揚了揚手臂,指著流水說
我要自由,哪怕從今天起
只有一尾漏網(wǎng)之魚聽得見我的心跳
這時,有位高個子站了出來
他說,今天和昨天一樣
我還是這么高,我的日子還是二十四小時
每一分鐘還將從指縫間溜過
話音未落,東方的太陽閃了出來
最矮的那個民工從口袋里
掏出一份早已備好的早餐
他說,這是我家女人為我準(zhǔn)備的
對于全新的一天,我沒有奢望
但愿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都能看見勞動者的光芒
這一天
這一天,我是舊的,我看見我的身體
有一部分已經(jīng)被人拿走。它們留在昨天
留在另一些人的眼眶、掌心和后背
這一天,我的身體仍在晃動
從早晨到黃昏,它也沒能停下來,即便到黑夜
即便還會有新長的細(xì)胞和體毛,我還是
舊的。我遇見的人像我一樣磨損
我說過的話,有一半將在空氣中被竊走
我所做的事還是那么多
把別人覆蓋,而自己并未填滿
這一天,我走別人走過的路,看別人
看過的風(fēng)景,我的二十四小時固然有日照
但也摸得到塵埃,某個瞬間
我也渴求變體,像新聞里表述的那樣
一棵樹可以從另一棵樹里長出來
一朵枯萎的花,可以從一群蜜蜂的翅膀里
找到曾經(jīng)的雨水,哪怕是僵死的鬧鐘
也可以在十指間掐到奔跑的路徑
這一天,我沒有什么是新的
可冥冥中仍會有另一種聲音時刻提醒我
路邊有跟蹤者,天上有變臉的云
暗室里一定有燭火,而那無人涉及的
邊界地,還留存著一座獨木橋
昨天是流水把我趕了過去,而今天
是我的影子,代替我,飛了過去
這些都不算你的
樹枝搖晃。河流干涸。沒有風(fēng)
這些都不算你的。把一天從另一天中
抹除,那個原本藏得很深的人
此刻卻恐于時間的分量
一不等于一,二也不等于二
你必須以多數(shù)人的身份,出場,周旋
偶爾代表家庭,另一時刻
你在身體里寫下國度,左邊有
喜宴,右邊又面臨著天災(zāi)
我不得不說,這些都不算你的
只有屋檐下的雨水,只有
寂夜里的孤月,你可以對著它們
呼喊:讓少數(shù)服從于多數(shù)
讓小服從大,讓無服從于有
但我依然要說,這些都不算你的
你可以有無數(shù)身份、替身
卻只有一副肉體,哪怕
它已早早塞滿,抑或空無一物
甲乙丙丁
甲看不見乙,乙也看不見丙
丙有時是多余的,他在屋頂上說廢話
學(xué)飛翔狀,而丁是異常固執(zhí)的人
他說社會強(qiáng)大,但自己只想過上小日子
甲在丁的墻角下躲著,年過半百
還要學(xué)會如何避開黑夜、閃電
乙有自己的哲學(xué)和符號
他在人群中晃動,在每一條
熟悉的道路上,刻下標(biāo)識
而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
只有一天是清醒的:他把云朵捧在
手上,說“這里有我的足跡
但它卻不屬于我,即便我是那個
站得最高并由此擁有替身的人”
沒過多久,這話就傳到甲乙丁三人那兒
甲大哭一場從此滿頭白發(fā)
乙小心翼翼,把最后一塊疤痕
從身體的隱秘處抹除。而丁
滿大街狂奔,日復(fù)一日
哪怕行人給出的僅是一小枚硬幣
失 語
有人從外省給我發(fā)短信
要我加入詩歌幫派,他說
詩壇好亂,亂得幾乎看不見自己
那一時刻我的兒子正吵著要剪腳趾甲
而洗手間的水龍頭正在漏水
他又發(fā)了一條:來吧!我們的圈子
除了帶頭大哥就是新紅顏
我的兒子指著電視里的畫面說
爸爸,我們請灰太狼來修水龍頭吧
他忍不住了,又發(fā)了一條
兄弟,今天我頭痛
明天有空的話,我再聯(lián)系你
兒子在旁邊自言自語
世界這么大,沒有奧特曼
真的一點都不好玩
絕 頂
向上已經(jīng)沒有路了。這是巔峰
風(fēng)拉我的手,看看石頭縫里被擠壓的人間
很多隨行的人開始不在了
云朵要護(hù)送他們,撿回來時的足跡
山崖上的樹如此筆直,但矮小
它不需要夢幻,只允許另一個我
在身體里設(shè)宴以迎接數(shù)以千計的登高者
我以為到了這里可以聽見
自己說給自己的話了,我以為
這些話原本應(yīng)該呆在云端,至少應(yīng)該
像天空那樣,怎么捅也掉不下來
可風(fēng)并不這么想,那些登高者也是
到頂了也有走投無路的時候
白晝縮成一團(tuán),黑夜從指尖滑了下來
漩 渦
春水獨行,僻靜處有它的投影
它認(rèn)得的伙伴是那小小的
暗流,遇見的人和它做著同樣的夢
披白色的床單,睡在迷人的大海
親近它的烏鴉總活于世俗之外
忽大忽小的翅膀愛慕著,那高于峰巒的
人生,漫不經(jīng)心,始終躲于暗處
而在白云的罅隙里,只有一段流水
可以帶動漩渦,像那尚未切開的曲線
捆住那個人的身體,允許他
垂首,彎腰,伏于岔口處
烏鴉去了更遠(yuǎn)的地方,大海仍在
那里,在那永無回返的時光中
它被放大無數(shù)次,卻不見來時的樣子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