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許個愿

葉細(xì)細(xì)

我不是一個很宿命的人，但是，能做她的女兒，我想，我是與她有緣的。

其實，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一直不大喜歡她。那年，她40歲了，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卻不大會做家長。她對我要求嚴(yán)格，卻從沒有試圖了解過我。

我從學(xué)校到家，要經(jīng)過兩條馬路，一家電影院，大概需要20分鐘。于是，每天下課，我如果超過了這個時間回到家里，必定要受到她的盤問。

在那樣晴美的天氣里，一路上因為要急急趕回家，即便見到陽光的溫婉，心情也早就被破壞掉了。我感覺自己是一只籠中的小鳥，盡管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卻失去了最寶貴的自由。

但是，在這樣中規(guī)中矩的家庭，我能怎么樣呢？我是孩子，在她面前，我永遠(yuǎn)無法做到與她平等地說話。她是那樣輕視我的存在，因為我是她的女兒，我沒有理由沒有資格對她說“不”。

有一天，被她嘮叨煩了，我大清早在去學(xué)校的途中溜了號。一整天，我都躲在電影院的花園內(nèi)，百無聊賴地玩螞蟻，想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看看她如何對待一個逃課的孩子。

我在電影院內(nèi)不知待了多久，直到天一點點地黑下來。不用說，那天我被她提著耳朵拎回家，而且頭一次挨了她的臭罵。但對付她，我不是沒有法寶。

我很快給姥姥寫了一封信，央求姥姥來看我。姥姥是個小腳女人，腦后盤著一個大發(fā)髻。我是姥姥一手帶大的，小時候，我常常會打散姥姥的發(fā)髻，讓那黑黑的頭發(fā)散滿一脊背，我會將小小的臉貼上去，姥姥便將手繞過來摟我，我知道，姥姥是疼我的。我的救兵很快到了。

姥姥來了之后，我的形勢逐漸好轉(zhuǎn)。下課，我可以稍晚回家，不必讓老師簽條；讀書讀累了，就可以放心睡覺，不必?fù)?dān)心還要去做她留的課外作業(yè)。

那一段時間，我因為獲得了自由像一只快樂的小鳥，對她也放松了警惕。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偷拆了我的信，信是同校一個男生寫給我的。那年我16歲，臉上還在發(fā)小痘痘，但是，屬于一個花季女孩的清秀是遮不住的。

那天，她把男生寫給我的信摔在我面前，讓我解釋。我的頭一下大起來，因為隱私被發(fā)現(xiàn)而惱羞成怒。我和她怒目而視了10分鐘后，便甩頭沖出了家門。那天，我繞著院子跑了一大圈，姥姥在身后追我，她在姥姥身后追姥姥。大晚上了，碰見鄰居，還以為我們一家在進(jìn)行馬拉松比賽。

為了那個男生，她幾乎費(fèi)盡了所有的心思。她先是找老師，后來又把我轉(zhuǎn)到了別的學(xué)校，最后終于隔絕了我和那個男生的所有聯(lián)系。為這件事，我怨恨過她，甚至有半學(xué)期沒和她說話。盡管我不和她說話，她照舊做著一個母親分內(nèi)的事，早起給我做飯，搞家里清潔，甚至為我洗衣。有時，她會花高價搞來一套高考模擬題放在我桌上。我卻從未領(lǐng)過她的情。直到姥姥去世。

那年夏天，她回山里給姥姥奔喪，我因為高考脫不開身，便沒有回去。

父親長年在外地出差，她走之后，家里剩下我一個人。鄰居阿姨受她之托，每晚會邀我去吃晚飯。

也不知為什么，她走之后，我本以為獲得自由了，內(nèi)心卻不知為何會產(chǎn)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

晚上回去，打開燈，室內(nèi)充滿了寂寞。我看著課本，看著看著，眼淚便無端流下來。我想，有一天，她也會像姥姥離開她一樣，棄我而去。那時，我和她將隔絕于兩個世界，我將再也沒有機(jī)會做她的女兒。

有時候，長大不過一夜之間。

高考的第二天，我從考場出來，在門口見到了她。炎炎烈日之下，她的額上滿是細(xì)密的汗珠，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她遞給我一支冰淇淋，說：“細(xì)細(xì)，考得怎么樣啊？我剛從車站趕來，本來是該陪你的……”

高考的作文題是寫一位親人，我選擇了寫她，卻不知該如何落筆。因為太熟悉了，因為太愛她了，因為太恨她了。在文章的結(jié)尾，我寫了一句話——如果有一天讓我選擇，我會希望老天賜她永生。她的存在，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我沒有告訴她我寫過這樣的話，因為怕她流淚，因為她早已習(xí)慣了我對她的不滿。

我在本市的一所大學(xué)寄宿，偶爾回家。我回家之后，她依然會嘮叨，依然把我當(dāng)成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但我已經(jīng)懂事了，我知道她是寂寞的。我讀書在外，父親長年出差，她平時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而我，是她唯一的寄托。她是多么多么希望我能夠很出色，她對外人提起我來，會充滿驕傲。

大三那年，我更忙了，因為我有了男友。忙忙碌碌的我很少給家里打電話。周末，有時她會把電話打過來，問我回不回家，她買了我最愛吃的武昌魚。我自然不回去的，這時候，愛情的力量勝過一切。

大學(xué)幾年，我和她逐漸疏遠(yuǎn)，我忙于讀書，忙于戀愛。書勉強(qiáng)念完，畢業(yè)分配，男友卻去了異鄉(xiāng)。愛情沒了，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

家內(nèi)一切照舊，我的屋內(nèi)，所有的東西都不曾動過，桌上一塵不染，床下那雙繡著罌粟花的拖鞋，也是干凈的。只是，陽臺上，給花灑水的她，有點老了。

那晚，她對我說，她很想她的母親——我的姥姥。如果姥姥現(xiàn)在還活著，她會帶著姥姥去海外旅游?？墒?，這輩子，姥姥除了山里，只來過我們這個小小的城市。這些年來，她仔細(xì)想過，世上，只有做母親的不會丟棄女兒，付出一輩子也無怨無悔。可是，知道得太晚了。

當(dāng)時，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很想流淚。

我又想起高考那天，她從車站直接趕到考場，那滿臉的汗，和那支快化掉的冰淇淋。

我知道，這輩子我永遠(yuǎn)無法還清她傾注給我的愛。天下所有的女兒都是這樣。

也是不想讓她操心，我很認(rèn)真地決定著自己的未來。我希望有一天，能用自己賺的錢為她買一幢漂亮的房子，能讓她很愉快地去旅行。除此而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用什么樣的方式來表達(dá)對她的愛。

是的，她是我今生最愛的人，但我知道自己永遠(yuǎn)不好意思對她說出口，說，媽媽，我愛你。

去年，我去越南參加筆會。在石窟內(nèi)，我將硬幣扔進(jìn)水池，我許的愿只有一個：如果有來世，讓我做她的媽媽。

如果真有來世，我會如何對待她呢？如果她逃課，如果她不聽我的話，我會不會生氣？我做媽媽時，會不會規(guī)定她在約定的時間內(nèi)回家？會不會為了一個男生大動肝火？會不會在她高考那天，從火車站趕去考場為她買一支冰淇淋？

會不會，會不會像她愛我一樣愛她？

賈清巖摘自《愛的別名叫感恩》（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