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心
1927年6月2日,一位中年人徘徊于頤和園魚藻軒。湖水藍藍,微波蕩漾,倒映出說不盡的落寞。他點燃一支紙煙,慢慢抽完后掐滅了煙頭,便猛然從石階上縱身躍入湖中……
生死輪回,本是宿命,只是這樣一個人的死,卻映出相差懸殊又意味深長的回味:文化界,光輝燦爛的巨星隕落,學術(shù)地震;政治界,王朝故去,斯人終于“殉清”,是封建士大夫們的忠義佳話;而現(xiàn)實里,卻留下一個卑微甚至猥瑣的側(cè)影,據(jù)末代皇帝溥儀回憶,這位又窮又要面子的書生被人逼債,走投無路,只得跳進昆明湖。
國學大師還是窮酸書生?大殉節(jié)還是小逼債?真相,到底如何?
一
位父親望著兒子的來信,皺緊了眉頭。
這個兒子給了他突出的驕傲:在學問上頗有天分,11歲已是“詩文時藝,洛洛成誦”,后又師從名人,學習駢散文和古今體詩;參加傳統(tǒng)科舉也小有成績,16歲即考上秀才,博覽群書,聞名當?shù)?,號稱“海寧四才子”之一。
可是這個兒子又給了他同樣突出的憂慮:出奇地不通世故。在兩次科舉失敗,又無法承擔出國留洋的巨額費用的情況下,出于第一“求度衣食”,第二“專一學問”的生存精神,他本來讓兒子去城里當私塾老師,可是沒過幾天,兒子就因脾氣太倔強被辭退;后來兒子和同鄉(xiāng)準備在海寧創(chuàng)設(shè)師范學堂,依然無果而終;好不容易有個出海寧赴上海的機會,兒子被同鄉(xiāng)舉薦在《時務(wù)報》任代理書記,幾個月后卻抱怨連連……
父親少年時即進入社會,做過茶館伙計、知縣幕僚、師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數(shù)十年,深知“知行合一”的道理,可是兒子……父親嘆了口氣,無奈地靠在太師椅上。
兒子有特殊的天分,卻也因此有了不同尋常的自負,讓父親自豪又憂慮。而這幾許均衡,終于被這封抱怨連連的家信所打破。兒子不知世事艱難,卻一味恃才傲物,于這大廈將傾的清末亂世,一條倔強的單行線又能如何“道不行,乘桴浮于?!保?/p>
1898年的正月初二,一位男子去《時務(wù)報》報館拜年,進門見空無一人,上樓見一個小房間里坐著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一邊吃著花生米,一邊自斟自飲地看書。書是《文選》中的《兩都賦》,酒是紹興酒,人是報館校對王國維。那男子閑來無事,坐下與之攀談,竟發(fā)現(xiàn)此人談吐不凡,見其詩“西域縱橫盡百城,張陳遠略遜甘英。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西頭望大秦”,更是動了愛才之念,決定幫襯他。
于是,那條讓父親憂慮的單行線,有了輔助杠桿。
“杠桿”叫羅振玉,年長王國維11歲,有著超凡的社會生存能力與人際通達術(shù),二人相遇時,他早已如魚得水般穿梭在亂世人間:原籍江蘇,同治五年(1866年)出生;15歲考中秀才;16歲就把家里的債務(wù)全部承擔起來;30歲只身來到上海,與人合資創(chuàng)辦了“農(nóng)學社”,成立農(nóng)報館,出版《農(nóng)學報》,翻譯國內(nèi)外農(nóng)業(yè)方面的知識;又在上海新馬路梅福里開設(shè)東文學社,聘請了日本漢學家為教授,培養(yǎng)翻譯人才。
這一天,王國維等了很久—多年以來,自己故意在那知識與實踐、精神與現(xiàn)實之中,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那小天分,不顧父親的焦慮與擔憂,而堅持對世俗鄙夷不理,桀驁不馴,正是為了有這樣一天,有一個精通庶務(wù)的人來幫助自己,保護自己,承載自己。而羅振玉,精于學問卻于天分上略次于自己,但于世間庶務(wù)上卻正好能彌補自己的不足。匠人遇美玉,匠人得到伯樂之歡,美玉得到宣示之美。
“匠人”給“美玉”提供各種晉升機會—
戊戌政變后,羅振玉的農(nóng)報館不僅沒被查封,反而獲得了兩江總督的資助,王國維自然也得到羅振玉的“款留”:在東文學社擔任庶務(wù),并免費跟班學習;1900年,他又在羅振玉的資助下,赴日留學。
“匠人”還給“美玉”提供各種生存條件—
四個月后回國,王國維幫助羅振玉編輯《教育世界》雜志,成為這個刊物的主要編輯人員;1902年,羅振玉當了上海南洋公學東文學堂的監(jiān)督,王國維也跟著做了執(zhí)事,幫羅振玉編輯刊物,去日本替羅振玉招聘翻譯人才;1904年,羅振玉被聘為清王朝的教育顧問,監(jiān)督江蘇師范學堂,王國維成為學堂的中國教習,教授修身、中國文學和中國歷史三門課程;兩年后,羅振玉升為學部參事,又引薦王國維認識貴人,使他當上了清王朝的學部總務(wù)司行走,充學部圖書編譯局編譯,主編審及審定教科書等。
“匠人”又給“美玉”提供科研空間—
在學部期間,經(jīng)羅振玉介紹,王國維認識了大量的飽學之士,并且接觸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命脈—甲骨文和敦煌學。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fā),王國維攜家眷隨羅振玉東渡日本避難。其間,羅振玉帶走了大量的藏書器物,并買了一個書屋專門收藏。王國維在日本的主要工作之一便是整理這些古籍拓片,這對他的學術(shù)研究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以至于歷史學家后來說:“如非生在此為古來所難比之大變局時代,羅氏即不能成為古來所難比之大收藏家;如非羅氏為古來所難比之大收藏家,王氏即不能成為前所難比之大考古家?!?/p>
最重要的是,“匠人”與“美玉”志同道合,靈魂相通—
清朝滅亡前,他們都是戊戌變法的同情者,改良主義的同道人,希望“師夷長技以制夷”,不斷介紹西方和日本的先進文化,以改造中國;清朝滅亡后,他們共同的志愿則是以學術(shù)維持綱紀?!敖橙恕鄙踔磷尅懊烙瘛睂崿F(xiàn)+:了古代讀書人的最高理想—帝王師。
經(jīng)羅振玉介紹,已經(jīng)名揚學術(shù)界的王國維認識了晚清陜甘總督升允,升允此時是遜帝溥儀的顧問,因為對王國維十分欣賞,便介紹他入值號稱小朝廷的南書房。南書房是清代皇帝文學侍從值班之地,主要工作是陪皇帝賦詩撰文,還秉承著起草詔令的任務(wù)。如果皇帝年幼,還有教皇帝讀書的職責,有帝王師的名分。因此這是天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雖然大清已亡,但是對于遺老們來說,入值南書房依舊是無上光榮。
任何一種關(guān)系必須達到均衡才會恒久,“匠人”對“美玉”施惠如此之多,“美玉”自然傾身以報。
“匠人”決定的工作取向,“美玉”一定聽從—
1902年,憑著留學資歷與學界名聲,王國維得到了屬于自己的獨立名分—被力邀任京師大學堂日文教習,同時也被請到初創(chuàng)的通州師范學校任教師。本來,王國維去前者對自己發(fā)展更好,可是因為羅振玉想讓他去后者,他便義無反顧地去了后者,開始了自己的教書生涯。
“匠人”要求的科研成就,“美玉”竭力完成—
起初王國維的研究以叔本華和康德的哲學為主,并涉及美學和文學,在學術(shù)界引起巨大反響;后來他開始研究戲曲,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戲曲研究的先河;最后他轉(zhuǎn)向國學,運用許多新舊資料,在甲骨文、金文、敦煌文書、封泥、簡牘等方面都做出了杰出貢獻。這種轉(zhuǎn)變只是因為羅振玉勸他先從小學和訓詁開始研究國學。
“匠人”主張的學研道路,“美玉”毫不猶豫—
羅振玉對王國維說:“士生今日,萬事無可為,欲拯此橫流,舍反經(jīng)信古末由也?!蓖鯂S聞而驚詫,乃決然“盡棄所學”而轉(zhuǎn)治古學,連從前的科研稿子都燒了。
可當“匠人”要求他回報的東西超出了他的底線時,美好的友情出現(xiàn)了裂痕。
王國維入值南書房后,慢慢發(fā)現(xiàn)小朝廷內(nèi)部矛盾重重,圍繞著溥儀,遺老們分幫別派,明爭暗斗。當時因為宮內(nèi)的文物、字畫被太監(jiān)和內(nèi)務(wù)府官員大量盜賣,溥儀就遣散了千名太監(jiān),任命鄭孝胥為內(nèi)務(wù)府大臣,想整頓內(nèi)務(wù)府。結(jié)果鄭孝胥剛上任幾天便遭到了另一派遺老陳寶琛等人的反擊,僅做了三個月就做不下去了。在錯綜復(fù)雜的派系里,陳寶琛等一派,鄭孝胥等一派,羅振玉又一派。王國維自然屬于后者,可做一枚爭權(quán)奪利的棋子,是“美玉”不喜歡也無法做到的。他對羅振玉說,想“閉門授徒以自給,亦不應(yīng)學校之請,則心安理得矣”。但正從事光復(fù)大清政治活動的“匠人”哪里會答應(yīng)?不久,溥儀諭命檢查審定各宮所藏古彝器,羅振玉就推薦王國維一起干這個活。
“美玉”越來越不聽話,“匠人”撕開了溫情脈脈的面紗,開始行使實際“控制權(quán)”—遜帝被趕出紫禁城,到了天津,王國維沒有聽羅振玉的話,再跟隨他追尋小朝廷,而是接受了清華大學的邀請,做了國學教授,羅振玉便從王家?guī)ё吡俗约旱呐畠海ㄍ鯂S長子娶了羅家女兒,此前,王家長子暴亡,羅家女兒成了寡婦);對于王國維給予羅振玉女兒的撫恤金,羅振玉拒而不納表示不屑。
后來王國維之女回憶說,“父親怒道:‘難道我連媳婦都養(yǎng)不起?然后把大哥生病時的醫(yī)藥費全匯去羅家,他們寄還回來,父親又寄去,如此往復(fù)兩回,父親生氣得不言語,只見他從書房抱出了一疊信件,撕了再點火焚燒”。
更可怕的是,深知“美玉”缺陷的“匠人”唆使溥儀身邊人向這位老實人要倒賣文物的資金—溥儀曾經(jīng)讓王國維賣一批文物做資金,王國維托給羅振玉,羅振玉匿而不予,王國維自然拿不出。
友情破裂了,知己絕交了,這場美好偉大的友情終于露出了可怕的真面目—他們之間,從未平等,“匠人”與“美玉”不過笑談,伯樂、知己終是幻覺,“美玉”本不過是“匠人”手中的棋子與工具,這一生,注定要隨著“匠人”翻云覆雨,一旦不從,便是懲罰。這對于長年單線行走的“美玉”來說,幾乎是“滅頂之懲”。
1927年,大師投水,留下模糊遺書一封。
本想對“美玉”略有小懲,卻沒想到他以自殺還擊。羅振玉震驚之余,迅速對這件事的政治價值做出反應(yīng),他向年輕的皇帝報告:我的下屬為您殉節(jié)了,并有遺折為證。溥儀看過遺折大為感動,破例加恩,發(fā)出一道上諭:“著加恩予謚忠愨。派貝子溥伒即日前往奠醊。賞給陀羅經(jīng)被,并賞銀貳千圓治喪……”
最后還是“匠人”的外孫劉蕙孫道破實情,“1929年我在旅順,雪堂先生(羅振玉)對我說起他和靜安(王國維)的友誼,最后說:‘他(王國維)最后覺得對我不起,欲以一死報知己。我也覺得那件事不免粗暴,對他不起。但死者不能復(fù)生,只好為他弄個謚法。遺折是我替他做的……”
王國維欠羅振玉的,他用命來還。最后,一條命,一條國學大師的命,卻成了沒落王朝的政治砝碼。無奈,精神太崇高,現(xiàn)實太猥瑣,最是人間留不住,那美好純粹。
編 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