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
那年暑假多雨。我臥房外石階邊那株石榴樹長胖了,只見豐盈不見裊娜。芭蕉也反常,蕉身粗,摟都摟不住,蕉葉攤開來夠?qū)憦d堂上的四字橫匾。芒果更糟,滿樹亢奮,一團團的密葉綠云似地死命逗引過路的風。楊桃倒矜持,雨再大,新葉舊葉都垂著頭靜靜淌淚。白蘭顯然有點動心,一襲青衫,婉婷里裹不住翩躚的媚思,連花都蒼白了。
我念完小學五年級等著開學升六年級。明明喜歡階前點滴的詩意,困久了悶得慌,要等到鄰家云姑從大城里的中學放假回來,我心中才覺得那滿園的雨花多了一層深意。云姑原名云鵠,我們錯把第三聲念成第一聲,叫慣云姑不叫云姐姐。她一上初中就標致起來了,來我家玩的同學都愛探頭看看圍墻那邊云姑在不在。她那年高二了,攏到背后編成松松一握辮子的長頭發(fā)更濃更黑更亮,夜空中寒星似的眼神天生是無字的故事,藏著依戀,戴著叛逆,藏著天涯。她的鼻子不高而挺,雕得纖秀,鼻尖素素的,刻意呵護貼緊人中的那一朵工筆朱唇。云姑下巴也生得好看,尖而豐腴;倒是顴骨高起半分,大人們私底下頗有惋惜之嘆。
我和我的小同學碰見過云姑跟她的畫家情人癡癡戀戀的剎那。那是我們那條街上一幢荷蘭時代的老大宅,都說鬧鬼,荒廢了好幾年,后來讓回教互助會租去做會所,年年麥加朝圣團出發(fā)之前熱鬧幾個星期,過后又是一年蕭疏閑冷。我們常攀過后院的矮墻闖進大宅四周的荒園戲耍。那天黃昏,我們?nèi)齻€小鬼悄悄沿著游廊視察蟋蟀的行蹤,躡手躡腳摸到幽暗的轉(zhuǎn)角處,赫然發(fā)現(xiàn)那男人光著膀子輕輕摟著云姑,云姑的辮子散了,玉白的臉緊緊偎在那座油亮的胸膛上。
我們都喜歡云姑,勾過手指發(fā)誓不泄漏這個秘密,整個暑假誰都不準侵犯大宅里云姑幽會的角落。開學之前一兩星期,街頭巷尾流傳云姑雙親棒打鴛鴦的故事。我看著云姑的臉色蒼白,眼睛常常紅紅腫腫的,心里很不舒服,好幾次想悄悄對她說,我們整隊小鬼兵都支持她的那段情??墒牵乒靡娭铱偸嵌阎荒樚鹛鸬男θ?,拍拍我的頭,問我暑期作業(yè)做完了沒有,問我最近又收集到幾把童子軍小刀,問我那只黑戰(zhàn)神蟋蟀戰(zhàn)績佳不佳,提醒我摘幾枝漂亮的白蘭花送給她,別讓她房間里的玻璃花瓶老空著。
開學不到兩個月,云姑忽然輟學回來了。我放學后見過云姑兩三面,臉色不再是蒼白,是暗黃;不說話,只顧拍拍我的肩膀淡淡笑一笑。接著,云姑不見了,大人們露了口風說她進了醫(yī)院;我的一個同學說是他媽媽親口說的:“云姑有喜了,剛打掉的……”再過一陣子,云姑回來了,天天關(guān)在房間里誰都不見。云姑家從此像回教大宅那樣蕭疏:云姑父親的眉頭鎖得緊緊的;云姑母親也變啞巴了。我的同學說,畫家情人最近全家搬到鄉(xiāng)下投靠親戚去了,窮得連皮箱都沒有,家里衣物大包小包用破床單包著。
翌年春天,云姑跟兩個女同學回中國大陸升學。離家前夕,細雨霏霏,她撐著一把花雨傘隔著矮矮的圍墻跟我說再見,人胖了些,頭發(fā)剪短了,笑容又甜了:“念完中學你也回唐山讀大學,云姑到北京機場接你!”她說。那是一九五四年的清明節(jié),白蘭樹上盡是待放的花蕾。
六年后我沒去北京去了臺灣。離家前讀中學的那幾年,唐山天災人禍動動蕩蕩,云姑家里人一下說云姑在上海,一下又說她轉(zhuǎn)去了北京,最后聽說在廈門念中文系。
60年代中期我在香港定居,云姑從我老家打聽到我的地址,我們終于重逢。十二三年了,云姑滿臉是秀麗的滄桑,仿佛前朝一幅塵封的淡彩仕女。她說她在上海結(jié)過兩年婚,離了;又跟一個僑生相愛同居。她的出國申請很快批準,只身來香港等他,靠老家接濟生活。幾波運動中等了一年半,他決定偷渡,千山萬水臨到最后一程淹死在大海里。
“橫豎是命,一點不由人。”云姑夜空中寒星似的眼神在長長睫毛下泛起無邊的慈祥,像觀音。我童年對她的憐惜之情一下子翻回心頭,忙問她今后可有什么打算。她說她的職業(yè)蠻安穩(wěn)的,在雅加達老同學父親的香港分公司當襄理,下了班到一位上海大老板家里給少爺小姐補習功課。
又過了七八年,我在倫敦收到云姑的信,說她嫁到美國去了,先生正是那位上海大老板的弟弟。我真替云姑高興。在我辭去英國的工作搬回香港之前,云姑寄來的賀年片上說,她先生年初中風下世了,她會在三藩市靜靜終老,要我放心。這些年,我們習慣了逢年過節(jié)寄賀片報平安。去年圣誕節(jié),云姑在賀片上說:“花時已去,夢里多愁,如果當年要了那孩子,我如今就不那么孤單了。鄰居送我一株白蘭花,這里天冷,只開過幾次小花,總算喚回了你的童年和我的青春?!?/p>
(選自《百年中國經(jīng)典散文·摯愛卷》,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
觸點感發(fā):
15.“橫豎是命,一點不由人?!弊髡邽槭裁催@樣說?
16.據(jù)說林沖的故事最精彩之處在于寫了人物的命運,如何理解這句話?
17.什么是命運?你思考過這個問題嗎?生活中有沒有什么事讓你聯(lián)想到這個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