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燕祥
程紹國從不諱言好酒。讀這個酒人的散文,字里行間除了流蕩著甌江楠溪兩岸的水色山光,烏巖石門的煙嵐雨霧,闖世界攬來各地叫人揪心的風景光影,還氤氳著黃的、白的、紅的土洋各色酒的芳香。
沒感覺的人讀不出來,有感覺的讀者,于是跟著微醺,這時看這一作者,身高背闊,不似傳統(tǒng)的文人墨客,談吐間明快豪爽,甚至帶幾分粗獷,心中品味,像是燕趙慷慨悲歌之士?像是臺州一帶堅韌執(zhí)拗的浙東硬漢?歸根結(jié)底是浙南溫州人性格的典型。
早在多年之前,人們說溫州人是“中國的猶太人”、“中國的吉卜賽”,不帶褒貶,僅為事實判斷;到“文革”要割“資本主義尾巴”,做生意成了“投機倒把”,改革開放之初,又反對“溫州模式”捎帶著犯“紅眼病”,這類說法遂成了負面價值判斷。程紹國曾起而為溫州人辯:
溫州丘陵,地少人多。老子說“不敢為天下先”,溫州人反其道而行,不得已啊。幾代人漂洋過海,或走南闖北,灑汗流血,歷經(jīng)磨難,許多客死他鄉(xiāng),可歌可泣。溫州人有錢,全是溫州人苦難、溫州人精神換來的,也是溫州人尊嚴換來的。我們捂著疼痛的十二指腸潰瘍,笑陪喝酒;我們被指“資本主義”,我們因“投機倒把”被游街,被坐牢,被槍斃;我們上繳高額賦稅,卻沒有換來憐憫撫摸;我們自己造機場,造鐵路,求告的雙腳滿是血泡……俱往矣,傷感過去,溫州人既往不提。
以上云云,你不覺得儼然可作溫州市的代言人么?
讀其書不可不知其人。要概括程紹國其人,我忽然天賜靈感,以為可以套用一句現(xiàn)話:“立足溫州,胸懷天下。”
紹國離不開溫州的山水,民俗,人脈,甚至也離不開溫州的美食。他起步的創(chuàng)作,是童年和家鄉(xiāng),他以苦難中童年的視角,寫了他第一部悲憫情懷的長篇《九間的歌》,不知是由于涉及“文革”的斷代背景之諱,還是很長一陣評論家的青睞專注于某些時髦之作,總之這一作品沒有受到相稱的重視。然而,紹國通達,不以為意。他照舊在他的胸中筆下,釀他的精神私酒,一不按國家標準,二不按專家配方,自有承傳,并不左顧右盼。他甚至不像他視為老師的林斤瀾先生那樣,不求官不求錢但聲明文學上的所謂“名利”(其實主要也還只是一個公正的評價)還是要的。紹國并不是矯情,他真的看透塵世轉(zhuǎn)眼皆空的名利,而倡言跟朋友們一起享受眼前的生活。從表層看,他與“樂活派”仿佛合流,但不要被他輕易瞞過,這其實也是如同歷代溫州人的背井離鄉(xiāng)一樣,乃不得已耳。散文這一體裁最是無法掩飾自己,他心靈深處供奉的,還是雨果、托爾斯泰那樣的文學偶像:“作家得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這雙眼睛首先不是觀察春花秋月、草木蟲魚,而是注視人道、正義和真理。”他苦惱的糾結(jié),還是在“一個人改變不了世界”的孤立感和無奈感罷了?;蛟S,我們正好從他的作品,體會一個有精神向往的知識分子在當下必然難免的內(nèi)心矛盾吧。
我最初讀到程紹國的散文,是他寫自己家鄉(xiāng)的《雙溪》,他的父輩是舴艋舟的水手,他寫水手生涯,讓我想起沈從文。從篇末他的考證看,他是相信李清照《武陵春》那闋詞可能是從水路由溫州去金華經(jīng)他家鄉(xiāng)這個雙溪后寫的,“又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一般人多半是在這里才知道世上有一種叫作舴艋舟的船。
程紹國并不像有人愛拿古今名人跟家鄉(xiāng)套近乎,他反倒對李清照有意見,說:“我不怎么喜歡李清照,盡管戰(zhàn)亂顛沛,盡管女人悲悲切切的傷感總有理由。一個人活了五十來歲了,還要欲語淚先流’。一邊拼老命‘從海道’追隨皇帝,一邊又‘雙溪舴艋舟’‘載不動’她的‘許多愁’。讀來心中別別扭扭的。”他有這樣的感覺不奇怪,因而他這樣評價斯人斯句,也可以理解。不過,他是把詞里的愁,簡單地當成了小兒女的閑愁,忽略了這是一個家破人亡又罹國難的敏感詩人的“家國之愁”。我以為,紹國其實是因為李清照“追隨行在”的體制內(nèi)身份,先就有了戒拒之心,然后遷怒于她的“五十來歲”,這就不講理了,換成青春年少,就不妨隨身帶著“許多愁”了嗎?其實,問題不在這里,而是盡管紹國說盡管女人悲悲切切的傷感總有理由”,他卻厭煩詩詞里面“悲悲切切的傷感”,就像我們現(xiàn)在厭煩當代詩歌散文中的“無故尋愁覓恨”一樣。
這是紹國受了有關(guān)李清照是什么“婉約派”的說法誤導的緣故。同樣劃到這一派的一些作者——且是男作者,流連花月,雕紅鏤翠,溫聲軟語,婉約備至,恰好與豪放一路形成對照。然而,李清照的作品,不說她另外的詩文,即令是小詞,即令寫閨房之私,能夠直寫“被翻紅浪”,是多少男詞人筆下所無,哪里有一點婉約,倒是敢于出格,敢于突破禁忌的一股英氣,有幾分近于豪放了。
我以為李清照的風格是率真,“處世無奇但率真”的率真,或者叫真率,辭書上釋為“直爽而誠懇”,“真誠直率,不做作”,詩詞如此,做人亦然,在家與夫君趙明誠真的是平等的互相敬愛的知己,晚年再婚后發(fā)現(xiàn)對方乃“駔儈之下材”,且有貪瀆惡行,不惜訴之于官。這樣的一個人,豈是“五十來歲”還作無病呻吟的人?我在這里不是單為了跟紹國一辯,我是借這個機會,說說對李清照的一些想法,并就教于讀者,希望有心人再讀《漱玉詞》時印證一下。
而紹國的寫作,以至其為人,特點也正是率真——真率;直到他毫無掩飾地把他對李清照《武陵春》的感覺直說出來,也正是一種率真——真率的表現(xiàn)。他的這個特色,跟李清照的詞品和性格是合拍的。他若不是蔽于一時意氣,本來應該引李清照為同調(diào)。
率真——真率,也就是“生活在真實里”:說來容易,行來實難啊!
我和紹國相交二十年,讀他的紀實之作多,虛構(gòu)之作少,尤其是散文隨筆,敘事人一般就是作者自己,作者的精神影象無所逃于讀者的眼睛。難得他在家鄉(xiāng)從村鎮(zhèn)到城市,雖閱世日深,交游亦廣,而不改其率真——真率。看他自述當鄉(xiāng)村教師時常常借家訪之名去學生家吃嘴,每每啞然失笑;又看他寫叔父作為“文革”中掌權(quán)的最基層干部,其功過浮沉,不因“文革”后曾被揭批失勢而有所避忌,紹國是把旁的作者視為私房話的端出來給公眾,“一體周知”了。紹國的“把心交給讀者”,是把每個讀者都當作朋友,知心朋友,當然不限于這兩例。崇尚真實,這本來應該是所有寫作者共同的底線:外是社會人事的真相,內(nèi)是個人內(nèi)心的真實,離開這兩個方面,還侈談什么“生活在真實里”呢???
紹國不止一次說到自己的“懶”。從一個方面說,寫作的勤或懶,不是看作品的數(shù)量。從前有位作者,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必寫詩一首,應該算是勤于此道了吧?老詩人艾青不以為然,說,寫詩又不是大便,哪能硬性規(guī)定一天一次?也正是魯迅說的,寫不出時不硬寫。當然,魯迅還說過,他是把別人喝咖啡等等消閑的時間也用來讀書、寫作了。如果把讀書寫作的時間全用來搓麻將,自然為我們所不取,但有時搓搓麻將,舒緩身心,未為不可,何況紹國還寫出了《麻將》這樣的美文,文中的語言看似脫口而出,卻不失其文學性,極豐富而生動,此中意味,值得深思。不過,普希金大概也是個撲克高手,不然寫不出《黑桃皇后》那樣的經(jīng)典,現(xiàn)在散文《麻將》出自紹國筆下,“麻將”桌上的“黑桃皇后”名篇卻還翹企以待呢。
近年網(wǎng)絡發(fā)展,網(wǎng)上短文,不乏可作散文隨筆來讀的篇章。這些作品,不須硬拿來以就紙面文體之范。而網(wǎng)文的特點是一般寫作心態(tài)比較自由,故同樣具有率真——真率的天趣。這就向所有的散文作者包括以率真——真率為特色的紹國也提出了挑戰(zhàn)。
酸文假醋是我們反對的,但“言之不文,行之不遠”,無論對于挑戰(zhàn)者還是應對者,永遠是不刊之論。文采斐然,也就永遠是一切文字工作者的地平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