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 深
當代文壇多是尊劉大杰為文學史家或翻譯家,其實早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他已經(jīng)是頗有名氣的小說家了。1927年他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研究科文學部邊讀書邊寫作,在校三年,寫了一批小說,寄回國內(nèi)發(fā)表,幾乎全憑稿酬維持生活。1928年6月始,作家將散見于各報刊的小說結集,先后由上海北新書局等出版了《支那兒女》、《盲詩人》和《昨日之花》。他在日本住了六年,有機會系統(tǒng)地了解了一些世界文學知識,使他深入地認識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波德萊爾、左拉、肖伯納、惠特曼這些大文豪的思想、人格和作品。他在《追求藝術的苦悶》一文中說:“愈是讀他們的作品,愈是愛他們,也愈是愛文學,想把自己的生命,獻給文學的決心,也就一天天地堅定了?!?/p>
劉大杰的小說反映了作家的社會責任感,也表現(xiàn)出了作家“功利主義”的文學觀念,關心社會問題,非為文學而文學。這一點在《昨日之花》中反映十分明顯。該書收入了《新生》、《昨日之花》、《戒指》、《餓》、《春草》、《蜘蛛的死》、《半夜醒來》、《花美子》八個短篇小說,可以說是貼近那個時代,貼近生活之作,提出一些尖銳的社會問題,給讀者以廣闊的思考空間。當時郁達夫先生在《青年界月刊》上,發(fā)表了一篇評論《昨日之花》的文章,充分肯定了作家關注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他說:“從《昨日之花》里面幾篇小說總括地觀察起來,我覺得作者是一位新時代的作家,是適合于寫問題小說宣傳小說的。我們中國在最近鬧革命文學也總算鬧得起勁了。但真正能完成這宣傳的使命,使什么人看了也要五體投地的宣傳小說,似乎還沒有造成的樣子。所以我看了劉先生的作品之后,覺得風氣在轉換了,轉向新時代去的作品以后會漸漸產(chǎn)生出來了。而劉先生的尤其適合寫這一種小說的原因,就是在他的能在小說里把他所想提出的問題不放松而陳述出來的素質上面。我希望劉先生能善用其所長,把目前中國的社會問題,斗爭問題,男女問題,都一一的在小說里具體地表現(xiàn)出來……”
郁達夫先生關注劉大杰的小說寫作不無因由,早在1925年劉在武昌師大中文系讀書時,郁先生是老師,頗器重劉大杰的文學天賦。劉大杰所以到了武師大讀書,是逃婚從家里跑出來的,手中一文錢也沒有,客居在學校的一間陋室里,心里充滿著說不出的壓迫情緒,好像非寫出來不可似的。于是他以自己逃婚的無奈作為骨架,寫了一篇萬字左右的小說,題目叫《桃林寺》,即送給郁達夫先生看。郁看過說“還好的”,并立即寫了一封推薦信,寄給《晨報》副刊。十天后,小說連續(xù)地登了出來,編輯先生寄來十二塊錢稿酬,還附了一頁信,很客氣地叫劉以后常為晨報副刊寫文章。
從這件事情看,郁達夫確是文壇伯樂,對劉大杰有知遇之恩,關心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是很自然的事。另外也說明劉大杰就是由于“社會問題”把他“逼”上文學之路的,他貼近時代,關注社會問題,并以寫這一類的“問題小說”為已任,也不是無源之水。
然而寫“問題小說”又是很難的。郁達夫先生給劉大杰提出了很高的標準,一個叫“使什么人看了也要五體投地”,另一個叫“具體地表現(xiàn)出來”。細細咀嚼郁先生對“問題小說”提出的這兩條標準,深感不同凡響,非行家里手難以道破。
劉大杰對郁先生的評論雖受寵若驚,卻又是清醒的,理解吸收也是全面的。他后來在一篇談文學寫作的文章中寫道:“我們需要的文學,是應該反映著社會的人生的政治的意義的,但不能先存了要表現(xiàn)某一種政治的意義再去寫文學。就是我們所需要的‘為人生’的文學,也必得有藝術的價值。否則,文學便成了政治的宣傳品?!?/p>
劉大杰小說中關注的種種問題,歸結到一句話上,都是生存問題,首先是普通民眾的生存問題。有沒有這種關注,關系到一個作家的良知。給人類貢獻過《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的托爾斯泰晚年還曾懺悔:“我們依仗自己的權利去享受人民的勞動而不承擔任何義務,在制作精神食糧時完全忽視了我們的活動所應負的惟一使命。我們甚至不知道勞動人民需要什么,我們甚至忘記了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對事物的看法,他們的語言,甚至忘掉了勞動人民本身。”我以為他這既是自責,同時也是對同行的問責。對于一個農(nóng)奴主家庭出身的作家,在他已被社會認為做出了輝煌成就后,仍能如此嚴格地拷問自己與同行,確實難能可貴。
解放后劉大杰一心投入到教育事業(yè),雖一度擔任過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卻基本上與小說寫作沒有什么關系了。但是文壇不應該忘記一位曾經(jīng)傾全部心血關注社會,洞察平民生存狀態(tài),并勇于擔當?shù)男≌f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