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原奇
在經濟全球化大潮席卷的當今世界,地區(qū)、國家和民族間相互依存更加緊密,但深層矛盾也更加凸顯,許多傳統(tǒng)外交問題都起因于國家利益、地緣政治,而全球化時代更多問題起因于國家和民族間的“文明沖突”。而“文明沖突”的實質是“文化沖突”,是國家和民族間互不理解和不信任引發(fā)的沖突。要化解這些新矛盾,單靠推行咄咄逼人的強權政治或用軍事手段,以及單純的政治談判往往難以奏效,結果可能適得其反。一國是否能夠嫻熟運用蘊含豐富文化元素和政治智慧的“軟實力”外交預防和化解人類矛盾,的確是一個全新的考驗。只有懂得文化外交的不可替代性,并得心應手地運用在外交領域,才能運籌帷幄、縱橫捭闔、排除困擾和麻煩,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所謂文化外交,是世界歷史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所產生的特殊文化現象,也是一種政治現象。具體說來,文化外交行為是主要行為體 (主權國家)在對外文化政策話語指導下的行動,是以文化作為重要載體的外交行為。有學者認為,“文化外交是一國政府所從事的對外文化關系的總和,是主權國家以文化傳播、交流與溝通為手段,達到特定政治目的或對外戰(zhàn)略意圖的一種外交活動”①徐斌:《上海世博文化外交探析》,載《國際瞭望》2011年第2期。。也有學者表述為,它是“主權國家以維護本國文化利益及實現國家對外文化戰(zhàn)略目標為目的,在一定對外文化政策指導下,借助文化手段來進行的外交活動”②李智:《文化外交:一種傳播學的解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頁。。不管人們如何定義,文化外交體系皆由三個基本要素構成,即:文化外交話語 (對外文化政策)、文化外交行為主體及其管理機制 (主權國家及其對外文化組織形式)、實踐內容 (文化外交活動)。
所謂現代文化外交,指的是二戰(zhàn)后民族國家的文化外交,是相對于二戰(zhàn)結束前傳統(tǒng)的文化外交而言的。戰(zhàn)后世界政治和經濟相互依存現象日益突出,各民族國家文化間的交流對話伴隨經濟的全球化成為國際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二者的不同主要體現在:一是文化外交要素的變化。也就是文化外交的三個要素——對外文化政策話語、文化外交行為體及其管理機制和文化外交工作均有了新的變革。從18世紀末至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之前,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大國已經逐步構建了自己的文化外交政策話語、行為體管理機制和實踐內容體系?,F代文化外交與二戰(zhàn)結束前相比,在觀念、機制和實踐層面都發(fā)生了巨大變遷,顯著的特征是:在政策話語中淡化了“沖突”思維而吸納了“合作”理念;政策行為體更加多元,公民社會行為體參與文化外交成為趨勢,行為體管理機制不斷創(chuàng)新;二是文化外交基本屬性的變化。二戰(zhàn)后特別是冷戰(zhàn)后,隨著全球化趨勢和國際相互依存密度的增加,一國在從事文化外交中再以那種單向輸出、夸張宣傳以及非客觀的理念和態(tài)度進行文化交流已經不合時宜,賦予文化外交以雙向性、真誠性、真實性以及可持續(xù)性的屬性成為明智的選擇;三是政策功能的變化?,F代文化外交的功能和作用不再局限于只服務于國家的“權力政治”,而是逐步向促進國家和民族間的理解、認同與合作,以及維護地區(qū)與世界和平發(fā)展的方向邁進。文化外交應服務于“國際關系文明化”③德國特里爾大學的漢斯·毛爾用“國際關系文明化”這一概念表示多邊主義外交風格、解決國際爭端盡量使用和平方式以及國際關系法治化等含義。參見Hans W.Maull,Zivilmacht Deutschland,http://www.uni-trier.de/fileadmin/fb3/POL/Maull/pubs/zivilmacht.pdf.2009.。
西方學術界對文化外交問題的研究始于20世紀中期④對文化外交的思考和研究最早開始于歐美國家,美英學者對文化外交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美國外交界和學界知名人士魯斯·麥科姆雷(Ruth Emily McMurry)、菲利普·庫姆茲(Philip Coombs)、弗蘭克·寧柯維奇(Frank A.Ninkovich)、理查德T.安特(Richard T.Arndt)等,他們從文化外交史、對外政策的文化維度、冷戰(zhàn)時期的對蘇文化戰(zhàn)略以及文化外交的內涵等方面,對文化外交的研究作出了貢獻。著名的國際關系建構主義學者卡贊斯坦(Peter J.Katzenstein)在本世紀初就地區(qū)性文化外交與流行文化的關系作過專門的闡述。英國外交官J.M.米切爾全面闡釋了文化外交的緣起、發(fā)展、組織、目標與手段以及作用和效果等理論問題。德國學者拉普萊西特(Lamprecht)、J.庫爾特·馬斯(J.K.Maas)、利特伯格(Rittberger)、庫爾特·杜維爾(K.Duwell)以及對外文化機構學者分別從文化史、文化外交基本內涵、國際關系理論和文化外交史的角度對文化外交現象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和透視,頗有建樹。國內學者胡文濤、李智、姜鋒等一批專門探討文化外交問題的專業(yè)人士,在文化外交學理研究、國別文化外交研究等方面進行了有益探索。上述學者的研究對筆者的思考深有啟發(fā)。,但在較長時間內,人們并沒把這方面研究置于國際政治和外交政策研究的重要地位,直到冷戰(zhàn)后,特別是“9·11”事件后,文化“軟實力”的重要作用才得到重視。為了應對來自恐怖主義和新的“反美主義”對其國家利益造成的威脅,文化外交也成為美國的工具①胡文濤:《解讀文化外交:一種學理分析》,載《外交評論》2007年6月總第96期。。在歐洲,二戰(zhàn)后許多國家對文化外交功能的認識不斷深化和豐富,這些變化在德國文化外交領域表現得尤為典型。德國是世界上從事文化外交較早的國家,二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運用文化外交,以期挽救和改善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喪失的國家形象、維護國家文化和教育利益、重新獲得國際同情和信任②參見Bericht der Bundesregierung zur Ausswaertien Kulturpolitik 2009/2010,Auswaertiges Amt.,S.5.。本文試圖以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德國文化外交為案例,對現代文化外交的基本構成要素、主要屬性及其功能作一學理性探討。
現代文化外交是一個完整的體系結構,它包括政策話語、行為者和實施內容三個基本要素。
第一,現代文化外交的政策話語是政策理念、原則、準則和方針的書面或口頭語言的表述。一國政府關于本國文化外交的戰(zhàn)略、目標文本、領導人有關文化外交的口頭或書面的講話,以及官方或非官方文化外交機構的工作文本等,都屬于政策話語范疇。政策的話語部分屬于現代文化外交政策的“大腦”和“靈魂”。德國外交學者科內利亞·佛蘭克指出,外交的觀念和行為模式決定外交行為③Cornelia Frank:Vergleichende Auβ enpolitikforschung:Theorien,Konzepte,Methoden.Politikwisenschaft,UniversitaetTrier,http://www.cornelia - frank.de/docs/Seminarplan%20Auβ enpolitikanalyse.pdf.2010.。這就是說,如果行為體是導演和演員,那么文化外交政策話語則是凝聚政策思想和意涵的劇本,也是文化外交實踐之劇的“靈魂”。
現代文化外交區(qū)別于傳統(tǒng)文化外交的一個顯著特征是話語權的轉移。傳統(tǒng)文化外交話語權由精英獨攬,二戰(zhàn)后逐步向精英與公眾共享轉移。話語的最終制定和頒布雖然在政府,但議會、公民社會組織、民間文化外交機構在政策話語的討論和擬定過程中起著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在德國,聯(lián)邦議會設有專門的對外文化政策專業(yè)委員會,它對德國政府的正式政策話語有質詢、監(jiān)督和提出修訂建議的權利④Bericht der Enquete-Kommission Auswaertige Kulturpolitik gemaess Beschluss des Deutschen Bundestages vom 23.Februar 1973。。外交部雖然具有權威的話語制定權,但是民意對于政策話語的醞釀、修正與制定具有重要的影響力。例如,早在上世紀70年代,前聯(lián)邦德國議會曾專門成立對外文化政策臨時調查委員會,1975年它發(fā)布了“德國對外文化政策質詢報告”,該報告是德國著名學者、公民社會以及歌德學院等對外文化機構共同智慧的結晶,對德國文化外交理念和實踐都有持久的影響,體現了現代文化外交話語權轉移的一個基本特征。
現代文化外交另一個重要特征是政策話語的“理念轉向”。20世紀中葉以前的傳統(tǒng)文化外交多以全面服務于民族國家的“權力政治”,是權力的“婢女”⑤K -Juergen Maass:Kultur- und Aussenpolitik,Nomos Verlagsgesellschaft,Baden – Baden,2005.S.60.,政策話語帶有較為濃厚的現實主義和民族主義色彩。例如在德國第三帝國時期,德國針對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等鄰國的文化政策充斥著“德意志文化”的優(yōu)越感和征服異族文化的思想,為納粹德國實現“德國的歐洲”夢囈作了文化合法性注解。二戰(zhàn)后,特別是冷戰(zhàn)后,文化外交雖然或多或少難以擺脫現實政治利益因素的壓力和影響,文化外交話語趨向擺脫現實政治利益的單一考量,逐步向促進國家和民族間合作、理解和信任的方向轉移。德國外交部頒布的有關文化外交政策的綱領性文獻就有三部,分別是1970年發(fā)布的《對外文化政策原則》、1980年頒布的《關于德國與第三世界國家文化理解與合作的十大問題》和《對外文化政策——2000年綱領》①Wolfgang Shneider:Auswaertige Kulturpulitik,2008,Klartext Verlag,Essen,S.184 -229.。這三部官方文獻的基本精神都體現了德國政府根據變化了的國際關系新形勢,制定的具有重大影響力的政策理念、原則和方針。為德國以“促進歐洲一體化、保障和平以及贏得朋友”為核心理念的文化外交工作奠定了思想和原則基礎。
第二,現代文化外交的另一個結構性要素是政策行為主體及其管理機制。早在20世紀初,德國外交部在原有的對外教育司的基礎上建立了文化司。對外文化機構,如德國對外學術交流中心 (DAAD)、洪堡基金會、歌德學院以及德國對外關系研究院②現代德國對外文化機構專業(yè)化分工細密,盡管對外文化業(yè)務偶有交叉現象,但各自的工作主題突出。比如,歌德學院重點從事德語語言教學與傳播,德國學術交流中心則負責資助和組織國際間高等學校和科研機構人員交流與合作,德國對外文化關系研究院 (由聯(lián)邦政府和地方州政府共同資助)的主要職責乃是專注德國文化外交問題的學術研究、交流以及組織國際間一流藝術作品展覽交流工作。歌德學院和德國學術交流中心在世界各地都設有體系較完備的分支機構,洪堡基金會作為德國政府重點資助的對外文化機構在世界主要國家都設有辦事處,其資助優(yōu)秀科學家科研交流的工作在國際學術界得到普遍認可。等已有近百年的歷史。二戰(zhàn)后,這些對外文化機構的逐步民間化、自治化和專業(yè)特色更加突出,政府和議會支持更多的公民社會團體、非政府組織和大小型企業(yè)基金會等參與到對外文化工作中來。德國外交部代表聯(lián)邦政府全面協(xié)調文化外交行為群體的分工和相互配合,但聯(lián)邦議會和聯(lián)邦政府把外交部的政策角色嚴格限定在“領導而非壟斷”的框架內,恪守“不干涉和侵害政策實施過程中文化、藝術和科學的高度自治原則和特性”③Von Otto Singer:Kontrolle und Impulse Die Mitwirkung des Bundestages,in:Kurt- Juergen Maass,Kulturund Aussenpolitik,Nomos Verlagsgesellschaft Baden-Baden,2005,S.180.。換句話說,德國外交部在扮演“領導”角色和負責財政支持與監(jiān)督的同時,高度尊重民間文化外交機構的自我管理和文化項目創(chuàng)意權?!邦I導”的實質是在于服務,以保障對外文化機構在自由寬松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性地開展工作。這正是現代德國文化外交管理機制的精髓所在。有人把德國文化外交的管理體制稱作“事權分離”模式④李智:《文化外交:一種傳播學的解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9頁。,既體現了國家的統(tǒng)一意志,又可發(fā)揮公民社會參與文化外交的積極作用。這樣的運作機制避免了目標國政府和社會對所謂“政治宣傳工具”的擔心,容易被對象國政府和社會接受和認可。
第三,現代文化外交實踐內容和形式的多樣化趨勢。各國向世界推廣自己的民族語言仍然是文化外交的主要內容,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語言教學本質上是文化的播揚,但隨著時代的變遷和全球化時代的來臨,文化外交中語言教學的內容和形式需要改革和創(chuàng)新。從文化項目的整體看,它已經突破了傳統(tǒng)文化外交的語言傳播領域,開始向新的文化合作項目領域拓展。從德國現代對外文化工作內容的幾個層面可以看出這一點,一是繼承傳統(tǒng)的文化交流項目和精心打造文化外交的“核心產品”。例如,德國歌德學院的德語教學和培訓項目,德國海外學校管理中心的海外德語學校以及該中心與世界各國優(yōu)秀中學建立的校際德語教學合作項目,以洪堡基金會為代表的各類基金資助國際學者聯(lián)合科研和交流項目,德國學術交流中心資助的高等學校教師、學生和其他專業(yè)工作者的留學、進修和交流項目①Bericht der Bundesregierung zur Ausswaertien Kulturpolitik 2009/2010,Auswaertiges Amt/Auswaertiges Amt:Auswaertige Kultur- und Bildungspolitik in Zeiten der globalisierung,Partner gewinnen,Werte vermitteln,Interessen vertreten,September 2011.;二是鼓勵和資助普通德國文化公民 (如藝術家、音樂家、作家以及畫家等)直接與海外同行的交流。自上世紀德國就把交流的“雙向性”確立為文化外交政策的基本原則,大批被資助的國外藝術家前往德國進行實地交流和舉辦展覽。三是文化外交對現代文明成果的運用,如舉辦網絡文化論壇、學術會議等。十多年來,德國外交部投入巨資支持出版各種外文網絡刊物和設立“與穆斯林世界文化對話”的網絡論壇就是比較典型的案例。
現代文化外交之所以不同于一般性的對外宣傳和公共外交行為,也不同于傳統(tǒng)文化外交,就是因為它充分體現了文化外交的內在特質,也就是它所具備的雙向性、真誠性、真實性和可持續(xù)性。
第一,現代文化外交的雙向性。雙向性的原則植根于國際關系多邊主義的理念,故而雙向性也是國際關系文明化在文化外交領域的生動體現。而傳統(tǒng)的文化外交則帶有濃厚的單邊主義宣傳性、單向性和強迫性。自1871年德國完成統(tǒng)一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德國對外文化政策的理念和實踐始終和這個國家的主流政治導向保持一致,各時段文化外交的基本精神均打上了文化身份認同上的民族主義烙印,強調“德意志民族文化的特性,宣揚德意志特殊道路”②連玉如:《新世界政治與德國外交政策——新德國問題探索》,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版,第47頁。。這些殖民文化性質的宣傳式教學曾遭到目標國人民的反抗和抵制,單向性文化外交的負面效應不言而喻。
現代文化外交的雙向性應該首先體現在“外交雙方都主動參與、相互合作與協(xié)作,期望雙方通過這種外交形式能夠相互理解和相互信任”③胡文濤:《解讀文化外交:一種學理分析》,載《外交評論》2007年6月總第96期。。在文化外交活動準備和實施過程中,發(fā)起國和目標國應當平等協(xié)商,在推動文化、藝術、教育和學術的交流合作中共同獲益?!暗轮型小本褪且粋€歷時三年體現德中雙向性交流的友好合作活動?;顒右皇求w現了官方合作的雙向性,德國總統(tǒng)霍斯特·克勒與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共同擔任“德中同行”活動的監(jiān)護人。德國總理默克爾和中國總理溫家寶于2007年8月27日在北京為“德中同行”活動揭幕。二是公民交流的雙向性,活動的參與者包括了德國和中國的科學家、藝術家和普通公民。在“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城市化進程”這一主題下,德中普通公民就城市規(guī)劃、公共生活、社會文化等議題進行了廣泛探討,“德中同行”于2010年上海世博會達到高潮并落下帷幕①參見《德中同行大事記》,http://www.dezhongtongxing.com/introduction_1.shtml,2010.。
第二,現代文化外交的真誠性?,F代文化外交的“靈魂”是真誠的心與心的對話與交流,是否以真誠的態(tài)度、情感與對象國交流折射出一個國家國民的文化品行。只有面向對象國人民內心的真誠才可換取真誠,缺乏真誠的所謂“文化合作”只可能引起對方的反感和疏離。第三帝國時期,納粹德國的文化政策被希特勒政權高度工具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尤其體現在戈培爾的對外文化政策中,“宣傳永遠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以及“宣傳如同談戀愛,可以作出任何空頭許諾”②Kurt-Juergen Maass:Kultur und Aussenpolitik,Nomos Verlagsgesellschaft,Baden-Baden,2005,S.65.是他的信條。那時德國文化外交受制于國內的文化政策,對外文化活動具有極大的欺騙性。文化外交的非誠實性,致使德國的國家聲譽降到了歷史冰點。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逐步重樹對外文化政策的真誠精神,精英們認識到,只有具有真誠性的文化或許能夠為“丑陋”的德國挽回友情、信任、諒解和民族的聲望。
德國文化外交的真誠性,首先表現在政界和學界對納粹文化外交的反思,以及對德國當下文化外交殘存的“德意志文化優(yōu)越感”的檢討和批判。德國學者庫爾特·杜維爾通過對德意志帝國和納粹德國時期的文化外交史的考證和研究,把舊德國的文化外交定性為“文化擴張主義”和“文化帝國主義”。另一位德國學者沃爾夫·雷倍尼斯在《對現代性的自我批判——文化交流的新圖景》一文中,批判了所謂德國式文化優(yōu)越感和西方式的文化極端主義思維方式,深入反省了二戰(zhàn)后德國對外文化工作中的傲慢姿態(tài),指出這種居高臨下的文化姿態(tài)包含了“歐洲中心主義”的情結,其結果往往為潛在的“文明沖突”埋下仇恨的種子,所以必須對其他民族國家的文化采取實事求是的客觀態(tài)度,認識到歐洲文化的母體內同樣有其他民族文化的營養(yǎng)成分。作者建議歐洲和德國的對外文化方略和行為應從“教導式文化”轉向“學習式文化”③Hilmar Hoffmann:“Dritte Saeule der Aussenpolitik”,Zur aktuellen Diskussion um die auswaertige Kulturpolitik,in:Internationale Politik.3/1996,S.12.,以便在全球各民族間和各國家間的文化碰撞和互動中形成所謂的日益增長的“學習共同體”。德國作家托馬斯·曼反思:“權力不是一切,它絕非重要之事,德國的信譽和尊嚴從來就不是權力,德國人 (文化)曾經是也許還將是從權力那里奪回尊重和贊賞的角色?!雹躂iang Feng:Deutsche Auswaertige kulturpolitik - Eine realpolitische Betrachtung,Dissertation,Beijing,12.2001,S.37.學者們對歷史的反思為德國文化外交真誠性原則的確立奠定了理論基礎。
上世紀70年代中期,前聯(lián)邦德國總理勃蘭特訪問波蘭時,在猶太人紀念碑前那感動世界的“一跪”,從文化符號學意義上講,這一動作詮釋了德國文化外交真誠性的內在意涵。文化外交作為聯(lián)邦德國外交政策的“第三根支柱”是勃蘭特政府確立的。上世紀70年代,在社民黨執(zhí)政期間,聯(lián)邦德國能夠較為真誠地面對德國黑暗的歷史,并將這一態(tài)度融入對外文化政策的實踐之中,為自己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和以蘇聯(lián)為首的東歐地區(qū)贏得諒解和信任打下了基礎。
第三,現代文化外交的真實性。真實性與真誠性密不可分,但是真誠性并不等于真實性,真誠性更多地面向主觀世界,以情動人乃是真誠性之基本特征,真誠可以感動對象,然而未必能夠說服對象。真實性要求文化外交行為者理性地面對世界①德國哲學家于爾根·哈貝馬斯的“溝通行動”理論內涵與德國二戰(zhàn)后文化外交理念的內在邏輯有很多契合點,前德國外長菲舍爾曾幽默地稱哈貝馬斯為德國“官方哲學家”。,在文化外交工作中直面事實真相,從而達到有說服力的效果。在文化外交實踐中,雖然真實性是“文化外交的基本屬性和客觀要求”②胡文濤:《解讀文化外交:一種學理分析》,載《外交評論》2007年6月總第96期。,但做到交流中向目標國描述和展現本國和本民族的真實客觀的形象并非易事。觀察德國文化外交的歷史,無論是在二戰(zhàn)結束前,還是在二戰(zhàn)后的前聯(lián)邦德國,我們對其文化外交的真實性都很難作出一個準確的定量分析,但有兩點是符合歷史事實的,一是納粹德國時期文化外交信息總體而言是非客觀和不真實的。德國學者杜維爾的研究結果表明,納粹德國在海外的文化外交以欺騙性宣傳蠱惑為基本導向③Kurt-Juergen Maass:Kultur und Aussenpolitik,Nomos Verlagsgesellschaft,Baden – Baden,2005,S.65.,其特征是任意拔高日耳曼民族的優(yōu)等民族形象,夸大德意志文化的優(yōu)越性,是人類有史以來最歪曲事實的文化外交范例之一;二是在冷戰(zhàn)初期,聯(lián)邦德國追隨美國對社會主義陣營展開文化圍攻,其文化外交明顯具有仇視社會主義的宣傳成分。極端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壓縮了西德自己的文化外交活動空間。70年代,隨著“哈爾斯坦主義”④“哈爾斯坦主義”是由首任聯(lián)邦德國總理康拉德·阿登納提出,其外長哈爾斯坦推行的針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外交政策。這一政策的實質是主張前聯(lián)邦德國才是德國的合法代表,不與前民主德國建交國家建立和保持關系?!肮査固怪髁x”上世紀70年代被維利·勃蘭特的“新東方政策”取代,“新東方政策”的實質是建立與前民主德國及其友好國家的正常關系。的完結和勃蘭特“新東方政策”的實施,其文化外交逐步恢復較為理性客觀的狀態(tài),真實性得以體現,這也是后來和東德、中國等社會主義國家改善關系,進行文化合作的重要因素。
統(tǒng)一后的德國在文化外交中更加重視真實性原則,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在對外文化交往中更加客觀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歷史,例如,歌德學院所編的歷史教材中,凡涉及納粹德國歷史罪惡的章節(jié)均有比較詳實的描述和理性分析,客觀地反應了二戰(zhàn)的史實;二是強調在對外文化工作中對德國正反兩方面的社會現實須作客觀真實的報道。據筆者統(tǒng)計,德國外交部近十年來的文化外交年度報告,均把“真實性”和“客觀性”原則列為德國文化外交的重要原則⑤參見德國外交部2001年至2011年對外文化政策年度報告,Bericht der Bundesregierung zur Ausswaertien Kulturpolitik 2001 -2011,Auswaertiges Amt。。其中有七個年度報告在闡述德國對外文化政策目標時,特別強調在介紹德國時須遵守真實性原則。
第四,現代文化外交的可持續(xù)性。較之政治外交和商業(yè)外交,文化外交相對說來不那么“急功近利”。文化外交以國家和民族之間的長期理解、信任與合作為宗旨,以學術研究、藝術交流和教育合作為文化互動的主要內容,它要求文化外交行為者具有長遠的眼光以及平和溫潤的心態(tài)。
法律保障和文化合作項目的穩(wěn)定性,是文化外交可持續(xù)性的兩個重要前提。一方面,現代文化外交能夠順利展開,沒有國際法以及國家間的文化合作協(xié)定的保護是難以想象的。德國設有專門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委員會”負責與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聯(lián)絡,其所參與的教科文組織國際文化援助項目,一般都有政府專項撥款支持①Bericht der Bundesregierung zur Ausswaertien Kulturpolitik,2006 -2007,Auswaertiges Amt,S.40.,參與該機構活動的官員和專業(yè)人員一般比較熟悉教科文組織的法律法規(guī),為德國開展對外文化合作打下了較為扎實的基礎。影響很大的歌德學院項目,也是以政府間協(xié)定為條件的。1988年,歌德學院北京分院是經前德國總理科爾和我國領導人鄧小平商談認可,在德中兩國政府簽署正式協(xié)議后設立的②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政府關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歌德學院分院的議定書》(1988年3月25日)。。沒有政府間的正式協(xié)議,德國人一般不會貿然在對象國進行文化外交活動。這就在國際法意義上保證了文化外交機構及其活動的穩(wěn)定性和可持續(xù)性。
另一方面,為保證文化合作項目的穩(wěn)定性、可持續(xù)性,要求任何文化項目的設計與安排應具有長遠的眼光和精益求精的精神。德國外交部2007年至2010年的對外文化政策年度報告反復強調:德國海外學校的建設與發(fā)展,目的在于著眼長遠與未來,以贏得未來理解德國、了解德國和喜歡德國的年輕伙伴,為此,特別鼓勵德國青年與對象國青年 (尤其是青年精英)之間的交流與互動。自本世紀初以來,德國特別強化了與阿拉伯地區(qū)國家以及“金磚四國”的青年精英與德國青年的交流,開展各類文化對話項目。這些內容涉及到法律對話、藝術家對話、文化專題對話以及學術對話等。近十年來由于聯(lián)邦財政緊縮的因素有所減少,但是德國外交部每年得到議會批準的文化外交財政預算基本都是固定的,這些措施的最終目的是使文化項目與活動具有連續(xù)性和可持續(xù)性。
德國文化外交以及其他國家類似的經驗證明,缺少了交流合作的雙向性、態(tài)度的真誠性、傳播的真實性以及法律和財政保障下的可持續(xù)性,文化外交促進國家以及民族間相互理解、信任和合作的目標就會擱淺,文化外交化解誤會、預防文明沖突的預警功能就會喪失殆盡。因此,從這個意義上看,文化外交具有“高級政治”(High Politics)的價值③胡文濤:《解讀文化外交:一種學理分析》,載《外交評論》2007年6月總第96期。,它既有各國文化相互學習價值,也具有政治價值,甚至經濟價值,因此越來越得到各國政府和社會的重視。
認識和理解文化外交的架構和特性的目的,在于挖掘其中蘊含的“軟實力”價值,也在于更好的運用這些價值,促進人類的相互理解和信任。
第一,現代文化外交的文化功能。文化外交的文化功能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文化間的雙向學習功能。在國家對外文化政策的指導下,文化外交行為體與對象國行為體進行具體的文化、教育、學術以及藝術交流合作,客觀上促進了國家和民族文化間的雙向學習、吸收和借鑒,達到了文化自身發(fā)展和豐富的目的。德國政府經常通過對外文化政策年度報告強調文化間的雙向交流理念④Bericht der Bundesregierung zur Ausswaertien Kulturpolitik 2005-2011,Auswaertiges Amt..,重點資助“促進文化和語言多樣化”項目,如德國和法國雙方各在自己的中學和大學開設對方語言課程。二是文化的認同功能,通過文化交流使不同文化圈的人認識到文化文明的多樣性,并在真誠、真實和持續(xù)性的文化交流互動中,使人們在理解文化多樣性的前提下,達到集體文化認同。為了增強歐洲統(tǒng)一的文化認同,德國政府支持德語為歐盟官方語言的同時,積極資助歐盟多語種教學和文化對話等多種項目。
第二,現代文化外交的政治功能。目前,發(fā)展中國家與西方發(fā)達國家國情和發(fā)展程度的差異,在政治發(fā)展核心價值理念上有著相當大的分歧,但是,無論西方國家還是發(fā)展中國家,在追求人類和平目標上都存在著共同點。現代文化外交促進世界和平與發(fā)展的功能至少有以下幾點:一是文化外交的“沖突預警”功能。在德國,“文化對話”可以追溯到上世紀70年代,聯(lián)邦德國提出的“雙軌道”①所謂“雙軌道”理論指的是前聯(lián)邦德國上世紀70年代提出并實行的文化外交理論,主張國家和民族間的文化交往應相互傳播、相互學習和相互吸收,而非一國文化的單向輸出。理論預示著“對話預防沖突”的觀念此時已經萌芽?!?.11”事件發(fā)生后“與伊斯蘭世界文化對話”成為德國文化外交界最為流行的詞句②Patrick Schreiner:Auswaertige Kulturarbeit zwischen Konzeption und Umsetzung-Steuerungsprobleme in einem schwierigen Politikfeld,SWP -Studie,April 2008,Berlin,S.15.,延續(xù)至今。德國國內穆斯林移民的政治融合問題也是其強調“與伊斯蘭世界文化對話”的重要因素。二是和解功能。德法兩國的和解本質上是文化和解,阿登納時期的聯(lián)邦德國與法國通過語言文化領域的密切合作,很大程度上讓法國了解了德國人的確不再是一個好戰(zhàn)的鄰居。上世紀70年代,聯(lián)邦德國在與波蘭改善政治關系以前,文化外交扮演了很好的橋梁角色。三是形象功能。二戰(zhàn)后,德國形象不佳,德國政府通過和美國的富布萊特文化項目合作,如交換留學生、藝術家以及科學家互訪等,大大改善了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的形象。
第三,經濟功能。文化外交在經濟上的影響,很難進行定量分析。在德國流傳著一種說法:會說德語的人,喜歡購買德國產品。另一種表述是,海外文化交流不僅可以滋養(yǎng)德國文化,而且由此建立的互信伙伴關系可以對德國貿易產生正面影響③Bericht der Bundesregierung zur Ausswaertien Kulturpolitik 2004,Auswaertiges Amt.,S.5.。德國企業(yè)界曾積極參與和贊助2006年至2010年“德中同行”大型活動,德國企業(yè)或企業(yè)基金會直接出席各種經濟、生態(tài)和城市化建設的討論會、論壇和展覽,含蓄置入企業(yè)介紹,客觀上起到了為在華德企植入隱形廣告的作用。這也許是德國經濟界試圖用特有的德國方式打動中國官方、經濟界伙伴和民間社會的聰明之舉。但是,文化外交究竟在何種程度上給一國經濟與福利帶來益處,顯然還需要更有說服力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