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秀
(鹽城工學院 大學外語部,江蘇 鹽城 224051)
托妮·莫里森 (Toni Morrison ),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殊榮(1993 年)的美國黑人女性,也是當今世界文壇最活躍的最受矚目的黑人女作家之一。身為黑人和女性,莫里森立足于黑人女性所處的現(xiàn)實矛盾,運用黑人女性獨特的視角,“以一個女人的眼光來描寫美國黑人的經(jīng)歷,通過各種不同的人物和他們的斗爭,揭示這個建立在種族偏見基礎上的社會中的罪惡”[1], 進入到“非黑人,非女性者所不能進入的情感與感受的廣闊領域”[2]Piii。
莫里森的第九部小說“值得每家圖書館收藏”[3]的《慈悲》( A Mercy),更是得到了多方面的肯定和關注,被《紐約時報書評》遴選為“2008 年度10 大最佳圖書”之一。該作品站在歷史的高度,描繪了17 世紀北美大陸蓄奴制初期不同族裔的人的生存狀況,把處于社會邊緣的黑人女性作為小說的主要人物,以其尋找自我的經(jīng)歷為主線,再現(xiàn)了黑人女性承受著歷史遺留下來的因種族差異和性別歧視而引起的文化創(chuàng)傷帶來的痛苦,努力探尋“奴隸制和種族主義聯(lián)袂之前的年代究竟發(fā)生了什么”[4],顯示了莫里森“對歷史、社會和人心的深刻洞察”[5],高瞻遠矚地指出了黑人女性走出文化創(chuàng)傷的可行之道。
本文以創(chuàng)傷理論研究為依據(jù),通過剖析作品中的黑人女性形象,認為文化創(chuàng)傷導致了黑人女性主體性的缺失,從而凸顯了黑人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和自我價值的肯定是走出文化創(chuàng)傷的關鍵。
創(chuàng)傷一詞源于希臘,最開始是指對身體的傷害。在后來的發(fā)展中,創(chuàng)傷的意義已延伸到對心理的傷害。20 世紀初,人類在享受西方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物質(zhì)財富和奢華生活的同時,又承受了戰(zhàn)爭的暴力和恐怖所帶來的心靈世界的劇烈震蕩。心理學家西蒙·弗洛伊德開始思考戰(zhàn)爭、種族和歷史暴力給人們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他認為心理創(chuàng)傷就是由和這些生活事件有關的天災人禍所引發(fā)的一種強烈的情感反應,如早期的受虐經(jīng)歷能夠影響甚至阻礙一個人的發(fā)展穩(wěn)定。
20 世紀90 年代初,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提出個體創(chuàng)傷這一概念,他認為:“事件由于發(fā)生得太突然,太無防備而使受害者無法在當時完全了解,完全認同,但會在事后反復地體驗,受到創(chuàng)傷就是被某個場景或某個事件所困擾。”[6]P4-5之后,凱·埃里克森( Kai Erikson) 進一步發(fā)展了創(chuàng)傷理論,他認為并不一定需要單個的創(chuàng)傷化事件而產(chǎn)生,它也可以通過各種創(chuàng)傷化的經(jīng)歷累積而成。在此基礎上,杰弗里·亞歷山大( Jeffrey Alexander) 等幾位學者提出了文化創(chuàng)傷這一概念:當一個群體的成員感到他們所遭遇的可怕事件給他們集體意識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在他們的記憶中烙下了永恒的標記,并且還根本地、不可逆轉(zhuǎn)地改變了他們身份的時候,文化創(chuàng)傷便產(chǎn)生了。
《慈悲》采用后現(xiàn)代的寫作手法,以“賣女為奴”這一事件為核心,通過運用重復敘述和多重聚焦的手法,讓讀者在懸念中思考,并逐步把所有敘述碎片拼湊起來,最后拼成一幅完整的心理創(chuàng)傷——個體創(chuàng)傷——文化創(chuàng)傷下的黑人女性構(gòu)建主體性的宏偉畫卷。
開篇第一部分是十六歲女孩弗洛倫斯( Florens)回憶七八年前的情形:她的母親請求來奴隸主家討債的陌生人雅各布帶走年僅七八歲的她。剛開始雅各布挑到了她的母親,但母親把她往前一推,懇求雅各布把女兒帶走而不是自己?!扒竽?,先生。別要我。帶走她。我的女兒?!盵7]P26在弗洛倫斯看來,母親讓自己而不是“那個小男孩”(弗洛倫斯的弟弟)離開她,這說明母親肯定是不愛她,幼小的心靈里從此便認定:弟弟比自己在母親那里更重要。而她印象里的這個“被母親拋棄”的場景所產(chǎn)生的慘痛感折磨著她,這也由此給弗洛倫斯造成了難以彌補的心理創(chuàng)傷,她的失意與痛苦自此始終困擾著她,“這景象老是在我眼前”,“我盯著看,我的母親在聽,她的男嬰在她胯上”[7]P7?!澳赣H為尚吃奶的小弟弟拋棄她,在她心中留下了永遠的陰影,在她痛苦時,在她恐懼時,總會想起來?!盵7]P6“我母親知道這一切嗎? 為什么她不要我了呢?”[7]P115母愛空間的缺失,斷裂了上下傳承,實際上也意味著民族文化的喪失,從而消逝了滋養(yǎng)她們潛在的主體性意識的根基。而主體性作為人的基本屬性,其特征體現(xiàn)于人在社會中的語言和文化實踐之中,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就連準備購買奴隸的白人雅各布也認為“真作孽,這豈不是世界上最悲慘的生意”[7]P26!但是,看他拒絕,母親“突然跪下,雙目緊閉”[7]P27。母親如此決絕地賣女為奴,真是讓人匪夷所思,這也進一步渲染了悲劇。在雅各布看來,不管選擇女兒還是母親,骨肉的分離都是注定的,雅各布因此感覺“悲慘”。
記憶是殘酷的,它在建構(gòu)小說人物作為受傷者個體身份的同時,也在人物內(nèi)心世界里不斷地回放他們遭受創(chuàng)傷的場景,從而又加重了他們的心理創(chuàng)傷。弗洛倫斯被母親拋棄的創(chuàng)傷成為持續(xù)困擾她的噩夢。在這些夢里,弗洛倫斯看到母親總是和弟弟站在一起;母親總是想要告訴自己一些事情:母親睜開雙眼,張大嘴巴。
弗洛倫斯對愛情自主權的爭取顯然超越了愛情本身的意義,是對人權的向往和對女性主體性的追求。她反對她僅僅是所愛男人“樹上的一片葉子”[7]P61的說法,而是認為“我是他的樹”[7]P61。但是,遭遇母親拋棄的心理創(chuàng)傷卻使得她極度渴望、依賴愛,以致完全沒有了自我。在她心中,鐵匠就是“我的塑造者,也是我的世界”[7]P71。她的視線始終離不開他。她對他如此癡迷以至于晚上點著蠟燭看他熟睡的樣子。伍爾芙曾說,“當她們(女性)將男權強加給自己的禁錮當做自己的行為法則時, 就意味著女性作為一個族類,已經(jīng)完全被男權社會所改造,她們的自我意識也就在此時全面喪失”[8]P31。
等鐵匠在主人家的建房工程竣工,卻與她不辭而別,留下她在主人家里牽腸掛肚、失魂落魄。適逢女主人重病,派她去請鐵匠回來醫(yī)治。在尋找鐵匠的途中,弗洛倫斯遭遇了一群視她為異類的清教徒的非人待遇。即便在她逃離了清教徒之后,仍然感覺到他們“那些企圖從她身上找到一條尾巴,一個額外的乳頭的眼睛……那些盯著我看的迷茫的眼神,它們在想著我的肚臍是否長對地方了,或者說我的膝蓋是否會像豬的前腿一樣向后彎曲”[7]P114。如同莫里森的《寵兒》一樣,黑人女性再次被放在了動物的屬性一列。此時,弗洛倫斯感覺遭母親遺棄的創(chuàng)傷又返回來折磨她。她開始認同清教徒的種族主義觀點,認為自己黑色的皮膚是邪惡的,母親之所以拋棄她,也是因為如此。她的這種所見所感內(nèi)化為深深地埋在個體無意識和種族集體記憶之中、處于被遺忘或受到心理排斥的創(chuàng)傷。此時,受創(chuàng)黑奴的過去以多種姿態(tài)和形式反復重演,成為似乎永遠占據(jù)意識和記憶的空間。過去的經(jīng)歷與現(xiàn)在的遭遇重疊交纏,創(chuàng)傷如影相隨存在于時間和意識之間。單純個體的心理創(chuàng)傷也逐漸演變成歷史大背景下的種族歧視以及信仰差異所帶來的文化創(chuàng)傷。
弗洛倫斯在新主人家(雅各布家)給周圍人的感覺是她“不設防,總想討好人,最為突出的是,還愿意為別人的卑劣而自責”[7]P152。她害怕被再拋棄的擔憂不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時刻困擾著她,而且還最終得到了可怕的應驗。歷盡艱辛找到鐵匠之后,弗洛倫斯發(fā)現(xiàn)他有一個養(yǎng)子且十分疼愛他,便不由心生嫉妒。她將自己與鐵匠和那孩子的關系等同于自己與母親和小弟弟的關系,擔心鐵匠會拋棄自己而選擇那個小男孩,如同母親當年選擇小弟弟留在身邊一樣。鐵匠騎馬去治病,弗洛倫斯呆在家里照顧這個小男孩。這個時候,那個橫亙在心頭的創(chuàng)傷再次在眼前浮現(xiàn),“阿閔瑪斜靠在門上,牽著小男孩的手,口袋里塞了我的鞋子。一如既往,她想對我說點什么”[7]P137,痛苦的記憶轉(zhuǎn)化為對現(xiàn)實的擔憂。因為小男孩毀壞了她的鞋子,更因為擔心鐵匠對小男孩的愛超過對她的感情,恐慌之下盛怒之下,弗洛倫斯對小男孩動粗,扭傷了他的胳膊。這一幕正好被歸來的鐵匠看見,以為弗洛倫斯故意傷害那孩子。他不聽弗洛倫斯的解釋,暴打了她并執(zhí)意趕走她。女性的話語權在這里被剝奪得干干凈凈。鐵匠沒有給其愛人任何的話語權利,并在其愛子面前痛打了她,男性的主導地位突顯無疑。黑人男性與黑人女性本來同屬一個領域,然而,黑人男性非但沒有幫助和團結(jié)黑人女性,而是對相對于他們而言的弱者進行壓迫,自我優(yōu)越感強烈,始終無意識地凌駕于黑人女性之上。最終,“自由人”鐵匠拒絕了“奴隸”弗洛倫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弗洛倫斯“沒有心靈”[7]P141,沒有思想,用“奴隸的方式”[7]P141愛他。身為奴隸的自我喪失、精神處于一種無意識被奴役狀態(tài)的弗洛倫斯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物化的客體,算不上是“自由的”人,更談不上是具有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主體。
據(j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心理創(chuàng)傷必須通過創(chuàng)傷事件的重演而得到完全的治愈,因為這可以幫助患者修正造成創(chuàng)傷的心理事件。弗洛倫斯的心理創(chuàng)傷也在不斷的被拋棄的過程中開始得到慢慢地愈合,其主體性意識也漸漸覺醒、自我身份也得到重新認識和構(gòu)建。自我身份認同“強調(diào)自我的心理和身體體驗,以自我為核心”[9]。自我身份認同是對自己身份的確認,涉及人對自我的重新認識, 然后重新建構(gòu)自我的身份。弗洛倫斯在經(jīng)歷了一些波折后,直面創(chuàng)傷,反思自己,逐漸重新確立了自我身份,贏得了人的尊嚴和價值。
人生的再次被拋棄使弗洛倫斯意識到:“是內(nèi)在的枯萎才使人淪為奴隸?!盵7]P160真正的奴役源自內(nèi)心,鐵匠拋棄她的原因在于她“沒有心靈”,缺乏主見,因此她懂得了:只有重建自我,才可以獨立、堅強地生活,才能夠獲取精神上的自由,從而找尋自己存在的真正意義和價值。因此,她與鐵匠大鬧一場后,昂首闊步奔回到主人家。此刻,曾經(jīng)像“貴夫人”[7]P4的那樣柔嫩怕堅硬怕潮濕她的腳板,變得“像柏樹”[7]P161一樣堅韌?!芭`。自由了,我最終自由了?!盵7]P161弗洛倫斯意識到自由的精神對女性的重要,沒有獨立的自我甚至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愛情。弗洛倫斯對自由的感悟,就是對自己族裔即黑人女性這一特殊身份的認知與感悟:要想走出歷史走出創(chuàng)傷,“自由”很重要,即主體意識的覺醒和自我價值的肯定是關鍵。
弗洛倫斯已經(jīng)有足夠堅強的意志和耐力面對人生曾經(jīng)的創(chuàng)傷,她開始渴望并試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母親:“我將只有一件難過的事情。就是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媽媽要告訴我什么。媽媽,你現(xiàn)在可以感到開心了,因為我的腳底板硬得像柏樹皮一樣?!盵7]P161她“只有一件難過的事情”,而這個難過既不是因為自己被母親所拋棄,也不是因為自己被黑人鐵匠所拋棄,更不是因為自己即將被女主人羅蓓卡給賣掉,而是因為她不知道母親想要告訴的東西,她開始渴望自己能夠更多地了解母親,也就是了解了族裔文化,了解自己的根了。這充分說明,弗洛倫斯不再為傷心噩夢般的個人心理創(chuàng)傷所困擾和糾纏。正如莫里森自己所說,弗洛倫斯“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和她在小說的開頭已經(jīng)不一樣了”[10]P1。
同時,弗洛倫斯也渴望知道母親想要告訴自己的一切。小說的最后一章,通過弗洛倫斯母親的的敘述,告訴讀者其“賣女為奴”的情非得已。母親認為她求人帶走女兒這個行為一種“慈悲”而非“殘忍”。因為她從非洲被運來,被轉(zhuǎn)賣被輪奸,所以她在遠方對女兒傾訴,“我不知道誰是你的父親,太黑了誰是誰都看不清……在這個地方作為女性就像是敞開的創(chuàng)口,沒有辦法愈合。即便是疤結(jié)痂了,膿血還在下頭”[7]P163。女兒正在發(fā)育的胸脯引起了主人的注意,母親為此憂心;她覺得女兒在原來的環(huán)境里將會重蹈母親的命運,母親懇請雅各布帶走女兒,是因為雅各布看人的樣子表明“他心里沒有獸性”[7]P163。因此,母親認為她賣女為奴、雅各布同意帶走弗洛倫斯是“人給予的慈悲”[7]P167。至此,母親的敘述也幫助弗洛倫斯重新確定了自我身份:她不是母親的“棄兒”而是母親的“愛女”,母親當年拋棄自己的根本原因是在于她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濃濃的愛。母愛回歸,民族文化扎根,黑人女性的主體性得以完善構(gòu)建。
莫里森的作品體現(xiàn)了黑人女性主義批評的原則:探索性別和種族——即黑人和女性雙重身份。作家通過塑造這樣的一個黑人女性形象,昭示了黑人女性要想獲得真正的獨立,首先就要走出歷史遺留下來的因種族差異和性別歧視的而引起的文化創(chuàng)傷,不能脫離本民族的文化根源,同時,不能盲目地依附于他人而把自我建立在男性這樣的“他者”身上,這樣才能建立自己的主體性,從而才能肯定并實現(xiàn)自我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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