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杰
偌大的一片園地里總是會有草的。這仿佛不用我說,任何一個現(xiàn)代人的頭腦總會想到這一點,在想象的土地上泛濫出茵茵的綠意。是的,道路像河水把土地分開,各種建筑物則像大大小小的石頭盤踞其上,那么剩下的,就該為人們的眼睛,鋪一床休憩的綠毯了。
我又看見了綠草。但那么濃郁的綠草還是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高矗的院墻里,綠草像濃釅的湖水,拍打著我這支時間的小船。
我終于清閑了下來。我提醒自己,“短暫的”。短暫的清閑就有了更為寶貴的意味。
草是清閑的嗎?
我開始讀書。這是我所喜愛做的一件事。現(xiàn)在,這片園地滿足了我。我對這園地心存感激。我甚至于想,這些綠草根本就不是種植上去的,是那些默默的讀書之聲,落在春雨里,而萌發(fā)出來的大地之書。
我讀亞里士多德,這位百科全書式的思想家,仿佛像神一樣,永遠單純地自己思維自己。我讀薩特,虛無站在我面前,透明,空洞,敞著絕對自由的風衣。我讀亞當·斯密,讀馬克思,讀希羅多德,讀柏拉圖,讀馬克斯·韋伯,讀盧梭,讀馬斯洛,讀孟德斯鳩,讀弗洛伊德……我仿佛是草尖捧著露珠,無數(shù)顆太陽在我的手里。哦,笛卡爾,你為什么無情地揭穿了這一切?你覺得自己“迄今為止,除了日甚一日地看清自己的無知以外,似乎并沒有得到其他任何收獲”。你說的這么殘酷和深刻,讓我這淺學者一陣陣地發(fā)虛。
但我感到我在理解他們,接近他們。這些偉人,這些巨匠,他們真像是忙碌不停的醫(yī)生,為這個病著的世界,苦思冥想,絞盡腦汁,開著五花八門的處方。
我也經(jīng)常被打斷。窗外,剪草機又開始工作了,發(fā)出“嗚嗚”的轟響聲。那些鮮嫩的草葉,被齊茬茬地剪斷,倒伏在粗壯的草梗上,四下里彌漫著草的清香味——草的鮮血之味,草的疼痛之味。我這樣說也許太雕琢了,應當把它看做是給草理發(fā)才好。于是我終于明白,頭發(fā)飄逸的藝術家只有在野地里才會找到。
那些被剪除的草葉,被理去的頭發(fā),被強壯的民工們裝進一個又一個的麻包里,然后垛在路旁,準備著被車運走。一些個灰鵲,輕盈又笨拙地在剪理過的草地上蹦跳,它們在找食著果腹之蟲。
我讀老子。這位守柔貴弱的老人,仿佛就是一蓬搖曳著玄奧的思辨色彩的綠草。這種談話是多么饒有趣味??!他問:人的身體里什么最硬,什么最軟?答曰:牙齒最硬,舌頭最軟。他便說:你看我這么一大把年紀了,牙齒早就掉光了,而舌頭卻完好無恙。于是他又說到大樹和小草,颶風來臨時的大樹和小草截然不同的命運。
但我想到情懷。自然之性既已無法更易,大樹應當有小草的情懷,而小草,也需要有大樹的情懷。
我讀蘇格拉底、愛因斯坦、羅素、魯迅……我在傾聽人類歷史上偉大的聲音。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里,我讀到了歌德的一首小詩:
在所有的山頂上
一片靜寂,
在所有的樹梢上
你幾乎感不到
一點風聲;
林中的小鳥不吱一聲。
耐心點吧,不用多久
你也將得到安息。
這首小詩是歌德二百多年前一個夜晚在伊爾美瑙的吉息爾漢小山頂上的小屋內(nèi)的題壁之作。這首小詩所呈現(xiàn)出來的簡潔之美、和諧之美、安詳之美、深邃之美,所傳達出的生命的力量、思想的力量、詩的力量,攫住了我的心靈并被它強烈地震撼。我看到了世界的莊嚴與肅穆,靈魂的博大和高遠。它像一塊超越時間的明礬,使這世界渾濁的河水變得清澈而美麗。是啊,森林睡著了,小草也睡著了,我也將入睡。這種使生存的某一瞬間成為永恒的絕唱,成為我們難以承受的思念之痛。
我是在寫下開頭的文字以后才讀到下面這段話的:“你是那樣敏感,甚至連一片最小的草葉對你也是至關重要的;你的敏感使你對此很清楚,這一片小小的草葉就存在而言與最大的星球同樣重要……這種敏感將為你創(chuàng)造新的友情,與樹、與鳥、與動物、與山、與河、與海洋、與星星的友情,隨著愛的增長,友情的增長,生命變得越來越豐富了?!币粋€人或許并不需要更多的突如其來的嘉許,但突如其來的啟示是不可或缺的。我們讀書,或許就是為了突如其來的啟示,生命的啟示,神靈的啟示。
然而我時常是孤寂的,特別是當著節(jié)假日來臨的時候,本已空曠的園地就顯得更加空曠。似乎所有的東西都漂浮到半空之中,而零落的羽毛和枯葉顯得更多。我貓在房子里讀書,眼睛酸澀筋骨酸痛的時候便踱步到窗前,于是就看見了那些綠草。
似乎只有草們,還緊緊地抓在大地上。
風一層一層地朝小草身上刮過去。一層黃昏,一層黎明;一層薄靄,一層細雨。風把草地連綴在一起。我想到草原,那草的王國,大自然世襲的莊園和領地。大雨過后,鏡子般的天空照映出大地蔥郁的青草,人們看不見,但是羊能看見,它們變成了云,飄游到天上……
“短暫的”。時間已開始明朗地提醒我了。
我再一次在綠草的身旁散步。剪草機像一只貪婪的兔子,在草地上跑著叫著,草葉在它的嘴邊飛濺。草啊,你什么時候才能生長到自己所想望的高度?
我將再一次回到忙碌之中。這是必須的,也是必要的。我無法帶走一片草葉,但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想我已經(jīng)帶走了它們……
于是我的詩行里再一次出現(xiàn)了綠草的意象——
我微笑但我啞默。我甚至更喜歡
一匹漂亮的母馬和一只湯罐
仿佛我是一叢綠草
和一朵,熱吻著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