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銘
我不再吟唱了,有誰愿意吟唱呢
大家根本無意聆聽,只裝出在聽的樣子
大家有的只是冷淡的心
根本不在乎吟唱的是怎樣的歌
即便如此,卻還裝出傾聽的樣子
然后熱烈鼓掌
日本昭和十二年(1937),當時最耀眼的詩壇彗星中原中也(1907~1937)因罹患結核性腦膜炎與世長辭,甫及而立之齡的他,早將生命的熱情全部投注在文學創(chuàng)作,于生前留下了包含上述這首表述靈魂遭受創(chuàng)傷者深感陰郁孤獨的自白寫照《詩人真苦》在內,為數(shù)超過350篇的詩歌遺作,而在去世的前一個月,他把所有謄清修改過的詩稿結集托付給了摯友小林秀雄(1902~1983)。
彼時身兼日本文藝評論界靈魂人物、初掌接任東京“創(chuàng)元社”編集顧問的小林秀雄,正準備著手創(chuàng)設一系列有關日本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書企劃,并且延請了當時和“創(chuàng)元社”互動密切、彼此交情甚篤的美術評論家暨骨董收藏鑒定家青山二郎(1901~1979)擔當書籍裝幀設計工作。翌年(昭和十三年),英才早逝的中原中也的遺作詩集《往日的歌》即由“創(chuàng)元社”代為出版,自此,中原中也的文學聲名方才逐漸顯揚開來,不少詩作爾后都被陸續(xù)選進了日本的國語教科書,各大出版社甚至爭相出版其詩集、全集。同年度首刊發(fā)行日本民俗之父柳田國男(1875~1962)的文藝評論集《昔話と文學》也大獲好評。
大抵就在這段時間,是青山二郎投身書籍裝幀設計生涯的全盛巔峰期。那年頭不乏若干出自青山二郎之手、堪稱昭和年代最絕美的文藝書籍裝幀杰作相繼問世,包括直木三十五的《南國太平記》、北條民雄的《いのちの初夜》、中村光夫的《二葉亭論》、川上徹太郎的《道德と教養(yǎng)》、中野重治的《子供と花》等,端看期間版面不惟印刷細致,用紙講究,有的薄染一絲姹紫嫣紅,有的則是信筆勾勒幾株微微黃花,正所謂“醉罷拈來奇絕句,珠璣躍紙盡琳瑯”,仿佛線條與色彩所交錯構成的造型節(jié)奏就在紙面上鮮活跳躍著。
出身東京府大地主家庭,青山二郎自十三歲開始學習繪畫,就讀中學期間即已對中國、朝鮮及日本等地的工藝美術品(包括繪畫、陶器)產生濃厚興趣,十八歲(1919)進入日本大學法學科就讀,后師從日本當代西畫巨匠中川一政(1893~1991)學習繪畫,同時開始研究骨董文物、且加入了奧田誠一(1883~1955)在東京帝大主持的“陶磁器研究會”,甚至還曾只身遠赴朝鮮搜集當?shù)毓盘沾牌鳌6畾q那年(1921),青山二郎開始接觸柳宗悅(1889~1961)和濱田莊司(1894~1978)等人所共同發(fā)起的“民藝運動”,當時他和柳宗悅的外甥——美術評論家石丸重治(1902~1968)一同參與協(xié)助創(chuàng)刊初期的《工藝》雜志編務,因而有緣結識了文學評論家小林秀雄、陶藝家河井寬次郎等人,并與他們頻繁往來。
大正十三年(1924),石丸重治主導的文藝雜志《山繭》正式發(fā)行,該刊物主要執(zhí)筆者包括青山二郎、石丸重治、小林秀雄、中原中也、笠原健次郎、河上徹太郎、富永太郎等,以及其它來自藝文界的伙伴如永井龍男、三好達治、中村光夫、宇野千代、大岡升平、白洲正子,他們不僅經常來到青山二郎位于東京市區(qū)的自家宅邸進行聚會,一干好友鎮(zhèn)日把酒言歡、談文論藝,久而久之,專程慕名前來討教結交的弟子、友人日漸眾多,尤有好事者更直言戲謔美其名曰:“青山學院”,意即指稱此處乃為當年名噪一時的知識分子聚居集散地、日本昭和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文藝名流社交圈。
于是乎,透過以小林秀雄等藝文人士為核心的這層交游關系,青山二郎藉此發(fā)表了大量的詩歌隨筆,從事筆耕之余亦將“書籍裝幀”視為一門志業(yè),在他活躍于昭和年間的四十五載歲月里經手制作出不下四百件的裝幀設計。
于此,回顧早期“裝幀設計”尚未專業(yè)化,社會上也還沒出現(xiàn)“設計師”這門職業(yè)之際,雖已有部份畫家開始摸索、嘗試創(chuàng)作某些書刊美術設計與內頁插圖,但他們往往在手持畫筆的過程中滿懷著熱情而孤寂,甚至被其它保守的傳統(tǒng)繪畫界同儕視為“自貶身價”,舉凡那些在近現(xiàn)代美術史上赫赫有名的畫壇前輩義務跨刀替熟識的文壇朋友繪制書籍封面,有很多只是單純?yōu)榱四且环萁磺椤?/p>
有趣的是,當年家境富饒、毋須為生計奔波的青山二郎屢屢被身旁好友昵稱為“高等游民”,他和“薄命詩人”中原中也同樣一生都未曾正式謀職工作過。彼時由于適逢大正末期,整個日本社會還沒有完全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創(chuàng)傷中恢復過來,在文學藝術方面則以虛無的“達達主義”思想蔚為風尚,不少青年讀書人往往擁有高學歷卻不屑于做官或做高級白領,他們每將平日的閱讀和思考活動視為一種職業(yè),除了從事各類藝文創(chuàng)作來賺取些微酬勞之外,大多僅依靠家里寄錢過活,明確來說也就是無業(yè)的“有閑階級”。
常言道:世事紛亂之際,人文情懷哪堪存?對于青山二郎而言,所幸人生當中還有“書籍裝幀”與“骨董鑒藏”的一方天地可供揮灑,何況“造書”或“收藏”過程本身其實都是一種精神享受。得失之間,須知世間無一事不可求,亦無一事不可舍。此處談及書的魅力毋寧更是巨大的,所謂“書緣不外乎人情”,如果說“人言愛賢緣愛書”似乎也無不妥,愛書者即便未遇金屋、未得如玉,但卻至少能夠相酬知音、細細體嘗冊頁紙墨里的哀樂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