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春
(阜寧高等師范學院 中文系,江蘇 鹽城 224000)
精神性生存是人類基本的、也是根本的存在狀態(tài),然而當下人類的生存境況卻遭遇了精神危機。人們生存于世普遍感到生存的空虛和意義的缺失,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就是“被拋在世”,我們已處于赤身裸體的“被拋”狀態(tài)。當人們處于“被拋”而“無家可歸”的在世狀態(tài)時,尋求精神歸宿就成為人對自身存在的訴求。文學作為人類精神性存在的一種表證,理應為人類的精神生存立基,特別是在人類遭遇精神危機的當下,彰顯文學教育的精神立場顯得尤為必要和緊迫。
人在世上,不是純粹的“在”,而是一種對“在”的追求和探索,對人“在世”的意義和價值的發(fā)現(xiàn),才使人獲得自身的規(guī)定性。因此,人不僅生活在物質(zhì)世界里,還生活在意義世界中,生活在精神追求中。人作為一種精神生存,對精神的追求是人生于世的永恒命題。
“精神”一詞,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源自道家思想,如“精神生于道”(《莊子·知北游》),“精神,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列子·天瑞》)這里將精神作為一種玄奧微妙的宇宙基質(zhì)。精神是不同于具象化的形骸,只是一種形而上的存在,同時,它又是一種難以具體確定的存在,“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及,上際于天,下蟠于地?;f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莊子·刻意》)精神是流動的、彌漫的,它置身于天地之間,同時又潛藏于萬物之中,難以名之。
在我國古代哲學中的這種精神品質(zhì),賦予人以生氣與活力,從而也構(gòu)成了生命的一種原始資質(zhì),成為人性中一種極其高貴的品質(zhì),而現(xiàn)代以來興起的生命哲學,同樣揭示了這種精神內(nèi)涵。在狄爾泰的生命哲學中,他把人的精神生活看成是一個有機的、流動的、綿延著的生命整體運動,認為在人的理性之外還存在著生命的本能、情緒的沖動以及靈魂的直覺,人的精神是一種生命的本能的內(nèi)在的東西,更不是為了應付外在生活的一種理智的工具,作為對人的生命的精神研究并不能運用外在實證的知識來給生命精神以規(guī)范。他指出“人們是運用各種并不適用于我們關于自然實在的知識的范疇,來理解生命所特有的特征”,而對生命的這種精神現(xiàn)象的理解就在人的生命本身,因為我們需要在生命的組成部分中找到那些并非“先天地適用于作為某種陌生的東西而存在的生命”[1]。他的生命哲學也是精神哲學。在他的生命哲學中,他將人的精神現(xiàn)象從外在于人的理性的絕對性中超升出來,回復到人的生命的本來面目,也使人的精神獲得自身的獨立意義。這種對人的精神現(xiàn)象的認識只能源自人的內(nèi)在生命活動,同時也賦予人的情感、意志、原欲等現(xiàn)象在人的精神中的意義和價值,從而使人的個體生命獲得一種完整的價值意義。
對人的精神做出更深刻、也更系統(tǒng)闡述的應是馬克思·舍勒。他注重汲取先前生命哲學和分析心理學的營養(yǎng),并對西方傳統(tǒng)精神現(xiàn)象學進行一種揚棄性的批判。他認為精神是:“包容了理性的概念,而同時除了理念思維之外也包括一種既定的觀照——對元現(xiàn)象或本質(zhì)形態(tài)的觀照;再者,還包括了確定等級的尚待說明的情感和意志所產(chǎn)生的行為,例如善、愛、悔、畏等等——這就是精神[Geist]一詞?!盵2]舍勒的精神概念拓展了精神的內(nèi)涵。雖然他所說的精神含有理性的成分,但我們也必須注意到,他的理性卻不是一種黑格爾的先驗理性,也不是作為生命精神的一種對立原則,而是一種“從人心中理出的秩序”,他的精神更多的是一種意向、一種自我意識、一種觀念化的東西。
由于人類具有天生的對形而上的精神性生存的追求,才使人不滿足于一般性的生存,不斷地進行否定和超越,不斷進行反思、審視、追求,不斷對人生的意義、價值、信仰以及靈魂的最終歸宿進行求解,也可以說,人始終生存在精神追求的道途中,而人一旦喪失了對這種精神性的追求,人也就失去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而墮落到動物生存的境地,就如卡西爾所說:“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態(tài)的存在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存在于這種審視中,存在于這種對人類生活的批判態(tài)度中。”[3]在反思和審視中使人超脫物質(zhì)功利的束縛,也就是人類對生存的一種精神的追求,也成為人類生存的支點,離開了它,人類也就失去了精神的滋養(yǎng),人類的真正的精神價值在反叛和超越中凸現(xiàn)出來。
文學作為人類精神現(xiàn)象的一種表征,它以一種超越現(xiàn)實制約、突破世俗歸置的精神品性,體現(xiàn)一種審美的精神情懷,既飛身到人類精神空間的“云霓”之上,體征人的終極情思,又沉潛到人性的淵府之中,探求人的本真生存狀態(tài),同時也指引著人生的現(xiàn)實態(tài)度,勾畫人類生存詩意圖景。文學的這種精神品格規(guī)定了文學的精神向度,成為人類的精神家園。
文學作為人類的精神家園,首先表現(xiàn)在文學是人類一種生存方式的確證。文學是寫人的,人是文學的核心。文學不僅是作家自身的一種精神表征,更是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把握、一種表現(xiàn)。文學依其形象為我們構(gòu)筑了一個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世界。在這個精神世界中,它象征性地回答了人類生存的意義和價值,以及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為人類找尋到靈魂的歸宿和精神的家園,從而使人在文學的精神世界里,超越塵世的繁雜和喧囂,使人得到心靈的自由和精神的皈依。當我們說人類之所以需要文學是因為滿足人類的精神需要時,這僅僅是一種一般性的揭示,如果從人存在的根基上說,人乃是一種對精神有所訴求的一種生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文學藝術成為人的生存方式。
魯樞元先生曾指出:“藝術,并不僅僅是工具,甚至也并不總是‘作品’,藝術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生存方式、生活態(tài)度,是生命賴以支撐的精神。”[4]在魯先生看來,藝術的存在已經(jīng)超越了作為其物態(tài)化的“作品”,作品對藝術來說只是一種具象化的形式,藝術的特性遠遠超過作品所顯現(xiàn)出來的意蘊,而將藝術直面人的生存方式、生存態(tài)度、生存品味??梢赃@樣認為,文學作為精神性的東西,并不是文學家的專利,它是每一個人的生存訴求,是每一個人的生活方式,是每一個人生存的精神品性。因此,就文學根本特性而言,文學藝術是人類生存的一種與生俱來的自然稟賦。德國美學家赫伯特·曼紐什就認為:“藝術家并不局限于那些專業(yè)的畫家或詩人?!酥詾槿?,是從他變成為藝術家的那一天開始的。人類的存在,歸根結(jié)底乃是一種藝術的存在?!盵5]甚至,他更進一步指出,人只有成為藝術的,才能真正成為人。曼紐什已經(jīng)從本體論上賦予了人是“藝術的存在”的特性。
文學作為人的生存方式的精神品性,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更是從人的存在論視域揭示了人的這一形上訴求。他借用荷爾德林的詩闡釋了人的詩性存在的特性。他認為人是“充滿勞績,但仍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只有充滿詩意的生存才是真正的本真性的生存,這種棲居,已經(jīng)不僅僅是物理性的居住,更是一種充滿詩意的居住,是一種靈魂得以安居、精神得以升騰的居住。因此,他認為文學不是一種消遣、一種技巧、一種裝飾,而是一種人生、一種人的存在方式。他說:“作詩并不飛越和超出大地,以便離棄大地、懸浮于大地之上。毋寧說,作詩首先把人帶回大地,使人歸屬于大地,從而使人進入棲居之中?!彼砸环N隱喻的方式揭示出詩是歸屬大地的,詩“歸屬大地”也就是歸屬于人,只有這樣人才進入到詩意的棲居之中,也就是人獲得了詩意的生存,最終使人在大地上得以存在,而喪失這種詩意,人雖也居住,但不是棲居。因此,他認為詩人就要擔當為人的詩意棲居的使命,去歌唱人的存在,去呼喚在現(xiàn)代人中缺失精神存在的回歸。他說:“詩人之為詩人,并不是去描寫天空和大地的單純顯現(xiàn)。詩人在天空景象中召喚那種東西,后者在自行揭露中恰恰讓自行遮蔽著的東西顯現(xiàn)出來,而且是讓它作為自行遮蔽著的東西顯現(xiàn)出來。在種種熟悉的現(xiàn)象中,詩人召喚那種疏異的東西——不可見者為了保持其不可知而歸于這種疏異的東西?!盵6]真正的詩人或詩歌是一種“去蔽”,是歌唱存在,也只有在詩意狀態(tài)下,人才出場,人才在光亮中顯現(xiàn)。也可以說我們對生存詩性的追求,“重要的并非是能否給予‘何謂詩性’的問題一個最終解答,而是讓我們在一如既往地保持向詩而思的心態(tài)中,擁有對美的憧憬”[7]。因此,人類對文學的需要、詩歌的需要,絕不是為了獲取知識、提高修養(yǎng),而是源于生命與存在的需要,是人類尋找精神支撐的需要,是人的生存態(tài)度的一種表達。
文學作為人類的精神家園,不僅體現(xiàn)出是人的一種生存方式,而且也體現(xiàn)出人對靈魂歸屬的尋求與呼喚。
文學是人類心靈化的產(chǎn)物,一部文學史就是一部人類的心靈史。當我們走進文學的世界也就走進人類的心靈世界,超越時空,感受著人類命運的悲歡,歷史進程的起伏,并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人的整個心靈,給人以長久的余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學流派在對人的精神病理學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文學的價值。在他看來,文學藝術正是人的原始欲望升華的結(jié)果,反之,人們在文學藝術中得到升華后的滿足,從而使人的內(nèi)心的壓抑得以解除,促進人的心理重歸平衡。他說:“正如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中,在實現(xiàn)他的幻想中得到的快樂一樣,或者像科學家在解決問題或發(fā)現(xiàn)真理一樣,這類滿足有一個特殊的性質(zhì),將來有一天,我們肯定可以用心理玄學的術語去加以描述?,F(xiàn)在,對我們來說,只能把這樣的滿足形容為‘高尚的和美好的’?!痹谒磥?,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作是作家性欲升華的體現(xiàn),是替代性的滿足,創(chuàng)作的過程既是原始欲望釋放的過程,也是達到高尚和美好的過程,其實就是心理回歸平和的過程。那么,對于文學藝術的接受者來說也是一種原始欲望得到滿足的過程。他說:“幻想帶來的快樂首先是對藝術作品的享受——靠著藝術家的能力,這種享受甚至比那些自己并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得到了。那些受了藝術感染的人并不能把它作為生活中快樂和安慰的源泉,從而給它過高的評價;藝術在我們身上引起的溫和的麻醉,可以暫時抵消加在生活需要上的壓抑?!盵8]雖然,我們不能把文學藝術的來源僅歸結(jié)為性欲的升華,但是,文學藝術給人帶來心靈的解放和內(nèi)在情感的宣泄卻是獨到的,對人類精神的慰籍、感傷的撫慰、苦痛的排解是其他手段難以取代的。
而榮格則把文學藝術看成是種族的甚至整個人類的集體潛意識的體現(xiàn)。榮格把潛意識內(nèi)蘊由弗氏的個體本能欲望擴展到整個種族以致人類歷史的文化心理積淀,這就是他的“原型”或“原始意象”。在榮格看來,一個民族的神話絕不是先民們的消遣游戲而隨意編制出來的,而是來自他們體驗過的真實生活,是對原先生活情境的再現(xiàn)。因此,文學主要不是作家的個人創(chuàng)作,而是人類原始智慧、精神遺產(chǎn)在作品中的再現(xiàn),也就是如他所說,文學是在用“原初意象說話”,“是用一千個人的聲音在說話;他心曠神怡,力量無窮,同時,他把想要表達的思想由偶然的和暫時的提高到永恒的境地。他使個人的命運成為人類的命運,因而喚起一切曾使人類在千難萬險中得到救援并度過漫漫長夜的行善力量”?!斑@就是動人藝術的秘密所在”[9]。榮格對原型理論的探究,最終將文學歸置到人類原始的心靈世界中去,文學成為人類靈魂的歸宿和精神故鄉(xiāng),只有在這個精神故鄉(xiāng)中,人類才能找回到生存之源,切近人的本真存在。
正是因為人對精神性生存的追求才使人獲得作為人的根本屬性,而文學作為人的精神生存的一種表征,必然成為人類的精神家園,文學教育作用的生成就成為人類精神歸宿的一個場域。文學教育的精神立場正是文學本身精神內(nèi)涵的體現(xiàn),同時,從精神層次上確立文學教育的價值取向也是文學的使命和歸宿,特別在人類遭遇精神危機的當下,文學教育向人的精神層面回歸顯得尤為重要。只有確立文學教育的精神立場,才能切近文學的本源,擔當起人類的精神救贖和精神構(gòu)建的責任,為人類的精神生存提供支撐。
文學教育的精神立場是在人與現(xiàn)實世界的交互中得到顯現(xiàn)。首先表現(xiàn)為文學對人的精神性生存提供一個場域。長期以來,文學教育成為人們應付外在生活的手段和工具,而對人的精神生存作用卻被遮蔽。文學作為人的精神表征和人類的一種精神現(xiàn)象,它所“傳達的是一個個體生命對其生活世界的情感把握與領悟,是一種獨特的情感世界與意義世界”[10]。因此,文學教育就絕不僅是為了獲取某種物質(zhì)性的東西,甚至作為生活的一種手段,如果僅僅作為“應世”(應付生活)的手段和工具,以適應人的社會生活的需要,就必然消解文學教育的“應性”(順應文學自身特性)。只有回到文學的自身特性上來,才能體現(xiàn)文學對人特有的教育作用,才能更符合人的精神訴求和作為人的類生存的主體性訴求。
另一方面,作為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總是要面對外在世界的各種侵擾,正是這種種人生的酸甜苦辣交織在一起,呈現(xiàn)了生活的豐富多姿,然而,這僅是生活的一方面,更多的是人在這種交織中喪失自身的精神意旨,而文學教育的精神價值正是在現(xiàn)實世界與人的精神世界的張力中得以體現(xiàn)。因為,我們接受文學絕不是僅僅停留在文學的語言質(zhì)料、故事情節(jié)以及人物性格等的表面認知上,而是要達到對文學形象的深層感知。在這樣的文學世界中,我們獲得的不是對世界的認識,也不是為了獲得某種教益,而是將接受者植入到文學作品中,置身于另一世界中,獲得靈魂的凈化、精神的提升、情感的養(yǎng)護,從而為人生提供一個精神支點。正是由于文學能為人生提供一個精神支撐,人們歷來注重文學對人的影響。雅斯貝爾斯曾寫道:“我們之所以成為人,是因為我們懷有一顆崇敬之心,并且讓精神的內(nèi)涵充斥我們的想象力、思想及活力的空間。精神內(nèi)涵通過詩歌和藝術作品所特有的把握方式,進入人的心靈之中。西方人應把古希臘、羅馬世界和圣經(jīng)作為自己的家,尤其在今天……透過古代那種純樸而深邃的偉大,我們似乎達到了人生的一個新境界,體驗到人生的高貴以及獲得做人的標準。誰要是不知古希臘羅馬,誰就仍停留在蒙昧、野蠻中。”[11]雅氏之所以注重文學對人的影響,就是因為文學的精神內(nèi)涵以及對人的作用。
然而,當物質(zhì)需求得到極大滿足的同時,人不但變得貪得無厭、欲海難填,而且還導致道德危機、信仰淪喪、生存虛無。精神挨餓已成為時代最明顯的病癥。正是基于此,許多思想家、哲學家在人類處于困境之時,都將拯救的目光投向文學藝術,寄希望于文學教育,認為只有文學藝術才能為人類的生存指引方向,給人類提供“精神救援”,讓文學的精神世界向文學接受者敞開,使接受者在與精神世界的遇合中,相互交融、滲透,獲得人類生存的精神之源,以對抗庸常的生活。只有這樣,我們的靈魂才能得到安頓、性情得到養(yǎng)護、情感得到滋潤,不至于在物質(zhì)世界里迷失自己、喪失人生航向,我們才能夠在物欲橫流的世道里把持住自身的操守,和諧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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