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其林
(銅陵學院 外語系,安徽 銅陵244000)
格溫朵琳·布魯克斯(1917-2000)在美國享有崇高的文學地位。她的詩歌以美國黑人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揭示了黑人所處的復雜社會環(huán)境和生活困境。她以一種淡淡的幽默嘲諷手法,講述著社會底層人民夢想和生活現(xiàn)實的沖突,有力地嘲弄和譴責了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社會不公正和不平等制度。本文以格溫朵琳的詩歌內(nèi)容為素材,對其精神死亡主題進行類型與原因解讀,以期拋磚引玉,共同探討格溫朵琳詩歌中的話語意義、文學特質(zhì)和思想內(nèi)涵。
不同于作為生命終結(jié)的肉體死亡。精神死亡是指“精神生活的中止”或“精神生活必備條件的中止”[1]。精神生活必不可少的構(gòu)成因素包括希望、夢想、愛情、自豪感、權(quán)利感、志趣愛好、知足感、自由和安全感等。精神死亡表現(xiàn)形式多樣,如郁郁寡歡、消極厭世、以死抗爭等。格溫朵琳詩歌的精神死亡主題主要有三種類型。
一是生活放任型。格溫朵琳深刻了解生活在美國社會底層的黑人百姓,她的多數(shù)詩歌表達了黑人的精神死亡現(xiàn)象。其中,選擇“激情生活(high life)”以逃避現(xiàn)實中的“寂寞生活(no life)”是當時社會語境下黑人的常見心態(tài)。因為“尋歡作樂很少是一種純粹的刺激,它總帶有沮喪,挫折和未能如愿的渴望”[2]。
為逃避寂寞而尋求激情生活的一個典型人物是《結(jié)幫女孩》中的瑪麗·安。在詩歌中,瑪麗·安被描述為“威士忌酒杯中的玫瑰”,暗指局限于或沉迷于飲酒作樂的美人。瑪麗·安認為唯有愛情才能擺脫寂寞生活。詩中寫到:“愛情是下一個出發(fā)站/是否將會有來客或確信?是否會有便宜可撈?瑪麗,一個搖頭舞者的孩子/來自出租房,一邊喘著氣,一邊窺視著/她的費力操作的情人/瑪麗!瑪麗·安!成交為了面包!成交為了絨線帽!由于那突然的出血,流產(chǎn)的狂歡,非寂寞的支撐和美妙/從leaning的諧音詞去尋找。”[3]詩歌中的“面包”、“絨線帽”、“鉆石首飾”、“藍色與珠寶”等詞暗示瑪麗·安的物質(zhì)追求。瑪麗·安為了物質(zhì)利益從一站奔向另一站。在她眼里,愛情就是那公交車站。她整天思考的問題就是能否接到客,能否確信有便宜可撈。瑪麗·安的生活來源仿佛就是依靠其情人帶來的“一絲彩虹”。詩中的“喘氣”、“費力操作”、“解開拉鏈”、“撫弄嘴唇”等聽覺和動作意象詞暗示了病態(tài)的激情性行為,這些詞連同“不知來歷的鉆石首飾”和“純威士忌酒”等詞匯,勾勒出了一幅活生生的偷竊扒拿、賣淫嫖妓、飲酒作樂的激情生活畫面。詩歌結(jié)尾處的“突然的出血”、“流產(chǎn)的狂歡”暗指這種激情生活的危險性,與文中的“在愛情鳥的博愛中殘死”產(chǎn)生了互文的效果。詩人在結(jié)尾給出了畫龍點睛的反語“非寂寞的支撐和美妙,從leaning的諧音詞中去尋找”。這個leaning的諧音詞究竟是什么?不管是“feening(成吸毒鬼)”還是“keening(慟哭)”,這個詞一定與死亡有關,而且應該是殘死。詩人讓人們?nèi)ゲ聹y激情生活的美妙,比明確說出這個詞更有分量,也更能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和深思。
二是孤獨寂寞型。格溫朵琳有很多詩歌生動地表現(xiàn)了美國黑人孤獨難耐的悲慘生活,如《沙娣和茉德》、《安妮亞特》等。《沙娣和茉德》被視為美國黑人人生道路的兩種相反選擇的縮影?!吧虫肥沁@一帶/最活潑的小毛丫。她生了兩個娃,全都沒有爸。這可羞死了/茉德和爹媽。當沙娣說完臨終的話,她的女兒也離開了家。上過大學的茉德/現(xiàn)在又黑又干巴。她孤零零住在又老又舊的家”[4]。茉德雖上了大學,仍然沒有工作,沒有出路。生活難以維系,百無聊賴,精神因孤獨而死;沙娣為了擺脫孤獨,成為這一帶最活潑的小毛丫,肉體因激情而亡。
《十四行民謠》描寫了情人被征上戰(zhàn)場后安妮·愛倫極其悲傷的孤獨情感?!皣I,媽媽,媽媽,幸福哪里找?他們征走了我的高大愛人上了戰(zhàn)場/留下我一人毫不悲苦,我空蕩蕩的心杯還能派上何種用場。他已踏上不歸之途,我毫不心傷。有一天戰(zhàn)爭會結(jié)束,但是,嘔,我心想/當他威風地走出那個門檻/我就明白他將踏上新的情場,去追求那艷遇之死。她用那無恥的投懷送抱,還有那所謂容貌/使一個硬漢猶豫而暈倒/他必會支支吾吾‘好’。嘔,媽媽,媽媽,幸福哪里找?”[5]51面對愛人被征上戰(zhàn)場以及隨后可能的變心,她感到恐懼、無助和彷徨。詩歌首尾呼喚的呼應,把整首詩歌籠罩上了極其悲傷的感情基調(diào)。這是一個女人由于情人被征上戰(zhàn)場而向母親發(fā)出的哭訴,生動地體現(xiàn)了女人卑微的社會地位和從屬的家庭地位。
三是夢想延宕與中止型。格溫朵琳不僅了解黑人百姓的物質(zhì)生活的窮困,更善于揭示他們精神生活的壓抑和痛苦。她的著名詩歌《廉價公寓》這樣寫到:“貧窮的黑人每天都為了‘房錢’和‘養(yǎng)活老婆’而忙碌;他們的門廳堆滿了垃圾,房屋里充斥著洋蔥的臭氣;為了爭奪定時供應的溫吞水,他們不得不放棄做夢,放棄想象?!保?]6這就是美國黑人生活現(xiàn)狀的一個縮影,生活的重壓已經(jīng)使他們無暇顧及自己的美麗夢想。
詩歌《安妮亞特》是一首表現(xiàn)夢想中止的典型文本。安妮在美國精神的感召下,整日生活在美妙的愛情幻想中,做著甜美幸福的“白日夢”:“紅藍星條旗飄揚,歌唱美國精神的歌聲縈繞耳邊,安妮小小的腦袋裝滿了對美國的想象和對自己美國身份的憧憬?!保?]然而,身為黑人女性、身處社會邊緣之邊緣的安妮,只能將自己的夢想依托于“滿身朝氣,眼含大海,胸中裝有高山”的騎士。安妮如此迷戀騎士以至于把他當神來崇拜:“窄室主人駕到,眉宇傲慢且靈光;神人合一心中亂,四壁搖晃巧裝暈,濃妝謙卑任擺布?!保?]40然而好景不長,戰(zhàn)爭將她心愛的男人帶到“海對岸那生死未卜的地獄”。安妮憧憬在幸福的幻想中,她把那卑微的小房間變成了神圣的小禮拜堂日夜“供奉”和“跪拜”,祈求丈夫平安而歸。在這里安妮對男性的崇拜就像忠實的教徒供奉神靈一樣虔誠。當戰(zhàn)爭歸來的淺棕色男人了解到作為二戰(zhàn)老兵的好處并不能給他帶來社會的平等地位時,他多年為之奮戰(zhàn)的精神寄托已消失殆盡,痛苦的男人發(fā)現(xiàn)“只有女人適合補償”。他說:“不是那個女人,不是那個房間,不是那個布滿灰塵的半昏半暗,不要平靜,不要溫馴。惟獨要那迷人的金色尖叫,要那舌頭藏在臉頰中,目光中飽含嘶嘶的薄霧,走起路來忸怩而油滑的女人?!保?]43安妮朝夕為之祈禱的男人,安妮日夜夢想能給她帶來幸福的丈夫居然“弄了個淡棕色的女妖,弄了個花言巧語笑咪咪愛呻吟的吉布賽女郎”。等待多年的丈夫歸來,可“新娘”不是她,安妮身心遭到重創(chuàng)。為調(diào)適心態(tài),安妮到自然中,到書籍中,到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經(jīng)典中,到照顧孩子的快樂中尋求慰籍,度過了令人煎熬的春夏秋冬。然而,丈夫的再次回歸卻徹底擊碎了安妮對丈夫的期盼和對浪漫愛情的幻想。除“女妖精”外,這次丈夫的回歸還帶回來了“銹斑、咳痰”和死亡?!班倨鹱齑皆俚绖e,她包裹著他的銹跡和咳痰,忠實憐憫如往常,她察覺他的翅膀在墜落,她發(fā)現(xiàn)他的翅膀在搖晃,幾乎不再能飛翔,慢慢死去好悲傷”[5]48。丈夫死了,他的“平等與自由”的夢想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毀滅,他的身體被放蕩不羈而留下的疾病所撕碎??蓱z的安妮雖活著,然而生不如死。她崇拜的男人已永久地遺棄了他。她的浪漫幻想已徹底破滅,精神的痛苦幾乎將她壓垮和埋葬。
首先表現(xiàn)在種族間歧視。在當時的美國,白人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普遍比較高,這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它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詩歌《安妮亞特》中,淺棕色男人的死與種族歧視緊密相關?!八悦绹竦纳矸轂楹葱l(wèi)美國價值觀而參加二戰(zhàn),在一定程度上,戰(zhàn)爭使他獲得從未有過的力量,使他暫時獲得平等和自尊,然而當他帶著種族平等的信心從戰(zhàn)場歸來,看到的卻是黑人想‘塑造高山’,‘疼痛的雙手’握著的僅是‘偉大之點滴’,他感到英勇的意義已逝去。法西斯主義在國外戰(zhàn)場上被打敗,種族主義卻在國內(nèi)蔓延。這一切使他遭遇精神的滅亡,進而走向生命的終結(jié)”[7]。由此,我們不難想象,在魯?shù)婪颉だ锏掳徇M新居后,為什么會遭到鄰居們異樣的眼神,為什么黑人被殺之后,白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踢打他的尸體。(《魯?shù)婪颉だ锏轮琛罚?/p>
正是基于白人在智力上和生理上都高于黑人的種族偏見,美國傳統(tǒng)白人中產(chǎn)階級,包括其他階層,普遍對少數(shù)民族有歧視傾向。他們認為自己是最優(yōu)越的民族,其他民族都在他們之下,黑人是最低等的。格溫朵琳在《安妮·愛倫》中象征性地描繪了美國種族之間由高到低的金字塔式的地位落差:“If you’re white,you’re right;If you’re yellow,you’re mellow;If you’re brown,you can hang around;But if you’re black,stand back!”[6]36這四行詩象征了美國白人、黃種人、非洲裔混血和黑人等各個種族之間的極度不平等關系,隨著顏色的加深,輕視的意味逐漸增強。白人對黑人的全方位歧視不僅產(chǎn)生了二者之間極為懸殊的貧富差距,而且從心理上使黑人產(chǎn)生了強烈的種族劣勢感。
其次表現(xiàn)在性別間歧視。在現(xiàn)代美國社會,兩性之間的狀況被認為是支配和從屬的關系。婦女受壓迫的根源是深深潛伏于父權(quán)制的社會性別制度。社會性別制度是性別間歧視的根本原因,具體表現(xiàn)在性別分工制度和男權(quán)家長制度等。性別分工制度首先將社會分為國和家兩個部分,國為公共領域,家為私人領域,父權(quán)制的核心就是男性對公共和私人領域的控制。這就決定了男性不僅在社會地位上,而且在家庭地位上優(yōu)越于女性,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性擁有決定權(quán),處于支配地位,女性是被決定的,處于服從地位。男權(quán)家長制度是以男性為中心的家庭婚姻結(jié)構(gòu)。在一個家庭里,父權(quán)制給父親賦予最高的權(quán)力,妻子和孩子不僅屬于父親,而且父親還對他們有打罵,甚至有生殺的權(quán)力。
詩歌《安妮亞特》中的安妮就是父權(quán)制文化下的犧牲品。她痛恨自己的卷發(fā),一心想掩蓋自己的黑色?!澳憧茨腔孟肫孥E的姑娘/對著鏡子照著/未化妝的棕色臉龐,涂抹成那混蛋玫瑰色/可突然的意識真叫人感傷/那黑乎乎的惱人卷發(fā),全部梳理順那才算漂亮”[5]39。但是,無論她怎樣梳理卷發(fā)、涂脂抹紅,無論她怎樣溫柔溫馴,都挽回不了丈夫的回心轉(zhuǎn)意。在格溫朵琳看來,安妮所代表的女性形象標準和審美標準受到了美國主流社會價值觀的誤導,對黑人女性而言,這種標準不僅不切實際而且是荒謬之極。與安妮所代表的對男性的崇拜和溫馴軟弱形象不同的是,其他女性用“尖叫”、“忸怩”、“呻吟”、“瞇眼”、“花言巧語”等魔法迷惑和控制了她的男人。這些壞美人充滿激情和活力,她們獨立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對男人充滿反叛力量,正是這種獨特的情味使她們吸引而留住了安妮的男人。將安妮的溫柔溫順形象和那些壞美人的激情形象相比,詩人的褒貶已不言自明:詩人頌揚的顯然是當時轟轟烈烈的女權(quán)主義運動,諷刺的是美國主流父權(quán)制文化。
其三表現(xiàn)在種族內(nèi)歧視。種族歧視不僅發(fā)生于種族間,也存在于種族內(nèi)。格溫朵琳不惜筆墨對種族內(nèi)歧視進行了辛辣的諷刺。正如上文所指出的,種族內(nèi)歧視是導致詩歌《安妮亞特》中女主人公安妮精神死亡的主要原因,安妮的丈夫自身為巧克力色,卻看不起自己巧克力色的溫馴柔弱的妻子,他在戰(zhàn)后帶回來的女性分別為金黃色(gold)、淺棕色(maple)和吉普賽女(gypsy)。這些女人不僅膚色較淺,而且掌握了控制男人的法術(shù):“尖叫”、“咪眼”和“忸怩作態(tài)”等。而妻子面對丈夫的歧視行為除了忍耐,別無他法。
在《波兒·梅·李之歌》中,詩人運用妻子的語氣,巧妙地諷刺了薩彌對淺膚色女人的鬼迷心竅:“你學校的玩伴都是光亮的小女孩,你從不正眼黑色肉,黃色只可看一看,黑肉只有餓者食……滿腦子光亮皮膚伴你長大。我作為你的黑人同胞和你共枕,你總是冷若冰霜讓我心碎?!保?]
總之,現(xiàn)實的殘酷致使部分黑人放任生活,他們陷入孤獨沉淪之中而無法自拔。除此之外,他們夢想的延宕與中止、身體和心理的缺損、對比之下的種族劣勢感等,都是格溫朵琳寫作的重心所在。通過對黑人的無奈生活現(xiàn)實的揭示,詩人積極地探索了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狀的種族間、種族內(nèi)和性別間等多重原因。在一定意義上表達了對種族融合的預期和對平等公正的展望。
[1]Harry Bernard Shaw.Social Themes in the Poetry of Gwendolyn Brooks[M].Ann Arbor:UMI,1973:14.
[2]D.H Melhem.Gwendolyn Brooks:Prophecy and Poetic Process[M].Ann Arbor:UMI,1977:90.
[3]Gwendolyn Brooks.In the Mecca[M].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1968:44.
[4]楊傳緯.英語詩歌賞析-當代美國詩人十四家[M].海口:南海出版社,1996:71.
[5]Gwendolyn Brooks.Selected Poems[M].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6.
[6]尚青青.解讀格溫朵琳·布魯克斯的詩歌[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
[7]史麗玲.論《安妮亞特》與西方史詩經(jīng)典的互文性[J].當代外國文學,2011(4).
[8]Gwendolyn Brooks.Socialism and Democracy[M].London:Routledge,2008: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