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凸凹,1962年生,原名魏平,祖籍湖北孝感,生于四川都江堰。著有《大師出沒的地方》、《桃花的隱約部分》、《大河》、《手藝坊》等多部詩集和《花蕊中的古驛》、《天下客家》(合著)、《紋道》、《民族花燦》等多部隨筆集及批評札記集《字簍里的詞屑》。亦寫有小說、舞臺劇等?,F居成都龍泉驛。
一
明明看見一座城的,再看,卻沒了影。如此吊詭的事,竟讓我撞上了。
看見的是燈城。
五更二時,幺師按照我的吩咐,準時喊醒我。決定離開省城了。天熹微。結了房錢,離開顧寶和客棧,提一口真氣,走完走馬街,上了東大街。這時,雞大叫起來,街鋪不時有人開門潑出洗臉水。走著,偶一回頭,竟看見背后東大街盡頭有一片燈火,遠遠的,金磚碧瓦,水廊樓榭,山寺高塔,林林總總,云遮霧攔,像一座夜色中的燈城。
定定地看了好一陣,那遠處的燈火被天空和四周的暗色大大烘托著,但又隱藏了它們接觸的界面與手;它又似懸浮于夜色之上,飄在空中;似乎還聽見那燈城中傳來的市廛之聲。
怎么會有一座燈城而我竟不知道呢?
想返回,去那燈城看看,但又急著趕路;權衡利害,還是繼續(xù)向東城門方向走去。肚子有些餓了,見街側巷頭走著個挑賣醪糟蛋的老漢,就招了手,叫了一碗。
秋天還沒過完,天氣已見僵冷。吃了醪糟蛋,眾穴打開,渾身熱絡了許多。走到城門洞時,不自覺回頭看了一眼這座我住了十來天又將離開的城市。這時,人熙攘,天已見亮,東邊龍泉山頂甚至耷拉了一綹紅錦片。
看見了我已熟悉的一座大城。
但是,我沒有看見先前看見的那座燈城——那座燦爛輝煌、五彩斑斕的燈城咋就不見了呢?
驚疑不已,呆了好一會兒,最后,還是向東,走上了繼續(xù)尋找五娃和剛兒的道路。走到去東門水碼頭與去東大路分岔的路口時,猶豫了一下,放棄了旱路。水碼頭上舟楫如織,客船、貨船和官家巡船盡收眼底;踏上一只客船的橋擱板時,我立刻又縮回了腳;到底是反悔了,到底是沒擋住一座神秘燈城對我的誘惑;關鍵是,萬一師兄師姐也對燈城好奇呢;卸嶺派人,對夜晚的一切無不好奇。
沿路返回。進入東城門洞后,順著東大街,一直向西走,直到走到盡頭鹽市口,也沒能看見一點有關一座燈城出現過、存在過的痕跡和憑據——連一只燈具也沒有。這讓我更加惶惑、緊張,也更加好奇、興奮。
真是見鬼了!
難道是海市蜃樓?我看花了眼?或根本就是我的一場精神幻覺?但我不信。我連和尚廟和洋教都不信呢。我不是維新派那一伙的,但我喜歡維新。
二
回到走馬街,依然住進顧寶和客棧。
趁幺師來給我打整房間、倒洗臉水,待問,不想,他竟先問起我來。
“客官,你不是退房了嗎,咋又續(xù)上了?”幺師隨口問道,并瞟了一眼我甩在床上的行囊。。
“你說呢?”故意找話。
“我哪里曉得?莫不是新上手了一筆生意,或者哪戶人家的小姐絆了客官腿腳?”幺師狡黠一笑。按說,幺師說上來的話,可謂利害非常;試問世間,誰人不在為錢為情奔忙?
可幺師還是說錯了?;貋?,應該既不為錢,又不為情。但是,回來,僅僅為了好奇,不為錢,真的連情也不為嗎?這樣一想,又覺得幺師還是沒說錯。五娃與我有兄弟之情,剛兒與我的情就更不用說了。為了尋找二人,這縣那縣,這州那州,已去了七八座城。這座城是省府所在地,大得連東西南北都像了幾個一陣風一陣雨的調皮孩子。因此,翻找這座省城,用去了十來天的功夫,幾乎弄了它個底朝天;即便如此,也沒找到要找的人?,F在,居然讓我發(fā)現還有一座燈城沒找,我怎么能放棄不顧而讓它從眼皮底下溜走呢?可它到底是溜走了?,F在,決心把這座見鬼的城找回來的舉動,自然是含了情的東西的——這話,怎么能對幺師透心呢?便對幺師笑笑,說:
“還是幺師眼毒。佩服,佩服!”
“說不上,說不上。這太陽底下,哪有啥子新鮮事。”這幺師一邊志得意滿地說,一邊向門邊悠悠折去。
我哼了一聲,冷笑著拋出了話頭:“別說,這太陽底下,還真是有新鮮事兒的。”
“哦?說來聽聽。”幺師把身子車了回來,臉微側,左耳斜向我的發(fā)聲。
“幺師,你可知這城中尚有一座城中城——燈城?”
“燈城?”
“夜晚,一座燈火輝煌的城?!?/p>
“夜晚?嗨,客官,你咋個把夢中的事兒拿來耍我呢!幺師我忙著呢!”
上了街,又問了幾個人有關“燈城”的事兒,他們的說法與幺師無二。一個茶客說:“你是問夜晚的事啰,又說不是夢,那你何不去問問更夫?”茶客的話,讓我一陣驚喜。下午,坐人力車,找到了更夫的家。究竟是吃夜飯的,更夫的眼睛,白天都噼啪著磷火。
“更爺才起來啊?!?/p>
“哪里。晌午飯都吃了。找我?”又說:“啥鬼事,說吧,我多半曉得?!备蚴莻€童子娃,聽了我的問題后,說:“你該不是說的夜市吧?可是,不對呀。夜市天黑開市,三更就歇了。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你說的啥子鬼燈城!”
連值夜守夜的打更人都說沒有這樣一座燈城,難道我真是見鬼了?更夫是夜晚的沙漏,還有誰可以不通過時間而孑然存世呢?難道,省城里包括更夫在內的居民,都在對我這個外鄉(xiāng)人說謊?只有秘密,才慫恿并值得讓人為它說謊。只有殺戮、權謀、金子、隱情,才構成秘密。
為尋找兩個人的下落而來,卻開始探尋起一座城的下落來。行動在不知不覺中拐了個彎。
三
前邊已說出了那兩個人的名字:五娃和剛兒。
五娃是師兄,剛兒是師姐,五娃和剛兒還是師傅撮合的一對戀人。五娃長我七八歲,剛兒長我四五歲,我是他們疼愛有加的小師弟。
師傅過世后,通州卸嶺派同門弟子各奔前程,四散而去。見我自立能力差,五娃、剛兒便帶著我,到通州所轄的一個縣城找到了一份可以讓我們三人呆在一起的活路。這活路是我們本行,我們在山上學的就是這點本事。現在,我們白天是一家骨董行的伙計,晚上是盜墓賊。對于我們晚上的行跡,老板睜只眼、閉只眼。老板也是有大來路的道上人,骨董的進出都很通暢,他樂意最先獲得我們盜來的隨葬品,我們樂意快速脫手變現。日子就這么過著,這日子就是一宗令人愉悅的合作。
盜品的變現讓我們一點沒有缺錢的苦惱。我們完全可以歇手不干了,但我們卻丟不下一次次發(fā)現和挖掘寶藏帶來的興奮和生活。這樣的生活驚險、刺激,糜爛得令人不能自持,不能自拔。
并且,關鍵是我,還能每天看見師姐剛兒。
作為伙計,我們三人與其他伙計一樣,有時守鋪盤貨,有時走村串戶收購古董。輪到五娃守鋪,我和剛兒外出時,五娃總要叮囑剛兒好好照顧我這個小師弟,也要我保證聽師姐的話。我三歲就成孤兒,早忘了父母樣,很多時候,覺得師兄不是師兄而是父親,師姐不是師姐而是母親。
走村串戶收購古董的時候,也是我們勘點尋墓的時候。我們會根據下雪、落雨、打雷等天象,根據草木長勢、山丘風水、泥土氣味等情況,準確找到古墓位置。就本事而論,剛兒最擅尋墓,五娃最擅掘洞,我的拿手好戲則是“摸金”。而論武功打斗的本領,還數五娃厲害。但慢慢的,我也有幾分厲害了。我的厲害我不知道,是五娃告訴我的。五娃說:“師弟,你的七星指又長進了。”我說:“比起師兄的鐵火肘,我這算哪把夜壺?”五娃說:“你已經強過師兄了?!蔽艺f:“看師兄說的,我就是練到下輩子也抵不住師兄一拐肘?!眲們涸谝贿呏ㄔΓ骸澳銈儍尚值芫蛣e斗嘴了。好了,算我的功夫最兇,行了吧。”
骨董行的日子讓我舒服無比。有時,也想,難道不可以更舒服一點?一成不變的舒服,反而顯得有些單調、膩煩,甚至萎頓。
我的想法,嚇了我一跳。
四
更夫既然提到了夜市,還是去夜市看了。
夜巿設在東御街。天還沒擦黑,夜市的商販和買主就陸陸續(xù)續(xù)入場了;我也是隨著夜市的這些主流人眾入的場;更夫剛把三更敲響,商販和買主又陸陸續(xù)續(xù)退場了;不過,場退得很慢,都快四更了,才完全閉市。
這座城的夜市跟很多地方的夜市大同小異,也就是把白天鋪子里賣的東西,倒騰一部分出來,搬在攤位上,晚上賣。一些當市的鋪子連攤位都不要,直接開門納客。街檐上密密掛著的燈籠,像一些紅月亮,把夜市照得透亮。巡街的總爺、差人、兵丁,像白天一樣搖來擺去。
縱然有總爺,夜市也有不清靜的時候,小偷、潑皮、醉漢、騙子,是這里的???。初十夜里,就有兩個看燈火的少婦,被一伙流痞,捏著身子,怪笑著托起在半空。雖被卡子上的總爺呼人一頓馬棒救下,但兩個嬌艷如暗妓的女人的紅繡花鞋、玉手釧、鍍金簪子,到底是被亂中扯走了。這個故事,是后來五爺告訴我的。后世有位叫李劼人的作家,也在他的《死水微瀾》一書中寫有這個故事。
我?guī)缀跏亲詈笠粋€退場的。人流全散了,燈籠全黑了,整個夜市,只有一個黑影舞著掃帚,把紅砂石板擦得呼呼作響。整個城融進了黑暗。連我也成了黑暗的一部分。一盞馬燈近了,讓我現出人形。是更夫。
“干啥呢?還在找你的燈城?回去睡吧,睡著了就能看見了?!备蛘f。
本想一直呆下去的,但瞌睡到底是來了。剛走攏客棧,四更的梆聲響了。幺師看見我這么晚才回,又不像玩了青樓、喝了燒坊水的樣,一臉疑惑。
“怎么?像賊呀我?”遂懶洋洋說。
“哪里,哪里。”幺師忙不迭回說。
睡得很死,什么也沒看見,因為一夜無夢。
起床折騰一陣子,早飯、午飯一并扒了,抽了兩袋煙,上得街來,基本上就算進入下午時光了。下午時光把這座城市按摩得懶洋洋的像一只肥羊,自己的思維卻漸漸清晰如狼起來。
整整一下午,想清了一件事:我是凌晨天微亮時看見的那座燈城,而昨夜哪有守到凌晨?
想清楚這個道理和事體后,決定完全復原一回奇遇燈城的情狀。
五更二時,幺師按照我的吩咐,準時喊醒我。天熹微。上得街來。避開建筑物對視野的遮蔽,尋了個曠壩,向東大街西頭瞭望。果然,又瞄見了那個懸浮于夜城上空的燈城。遂施展縱澗越嶺輕功,幾個挪展就到了燈城里面。
進得燈城,才發(fā)覺,城并不像遠看那么紅燦,相反,城里的燈光,倒像鬼火一樣飄忽、搖曳、陰森。
地攤一個接一個,有人賣貨,有人買貨,人流熙攘,頗有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味道。我發(fā)現這燈城竟與夜市極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這里清風雅靜,繁忙的動作,卻沒有掀起喧囂之聲;兩側街檐也沒有燈籠,燈光來自擺攤人擱上地面攤位上、買貨人拎在手上的馬燈;街上沒有衙役,卻有良好的秩序;規(guī)模似比夜市大了一倍以上;重要的是,這里的人沒有臉。
剛把燈城從東頭到西頭走了一遍,還沒研究出個究竟,天就亮了,與此同時,我發(fā)現燈城里的馬燈正一盞一盞被吹熄,吹燈的人,開始沿街巷的枝蔓四散開去。
很快,一座沉默而熱鬧的城,不見了,就像風吹走了一團云。
望著眼前的場景,有一種不知所措之感,直到一位掃地婦人,裹著霧樣的灰塵,一帚把一帚把向這方掃來,才悻悻離去。從來到去,只顧眼睛和腦花,連對誰說一句什么話的機會都沒逮住和給出。
回到客桟,想想,覺得該離開這座城了。又一想,萬一五娃、剛兒就在燈城里而自己沒看見呢?這樣一想,就決定再在燈城里找找。
“幺師,你咋說夜里沒有燈城呢?”攔著幺師質問。
“你說啥?”幺師眨巴著夜貓的眼睛,莫名其妙。
只好把我在何時何地見到燈城的情況,過筋過脈擺了一遍。幺師聽到中途就露了不屑,但他依然弄出一副愿聞其詳的樣,直到我大致講完,還準備補充點什么時,他才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哎,編了半天,客官看見的燈城,不就是鬼市么?”
“鬼市?”
“是哇,鬼市??凸僮吣详J北,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啥沒見過,怎么連鬼市都沒聽說過?”幺師更鄙夷了,很響地吸了幾口氣,把鼻翼抽得一張一弛夸張無比。
“鬼、市?就是買賣鬼的市場?”
“哈哈哈……虧你想得出!也對、也對。來了——”幺師邊笑邊撇下我,應著老板的喊叫,撒開蹄子,忙他的活路去了。
五
為了在鬼市找人,決定把鬼市弄伸抖。
這一次去鬼市,踩在了夜市散場閉市的點上。我必須比鬼市更早地開市。
從顧寶和客棧到夜市有兩條街的腳程,從夜市到鬼市只有一條街的距離。離開夜市去鬼市的路上,聽見前邊正響起四更的梆聲,就尋著聲響去了。去了,卻是怎么也尋不見更夫的影。憑我這一練家的腳力和目力,還有失去目標的時候?莫非更夫也是一位練家子?四更本是很難熬的,幸虧有尋找更夫這碼事兒混著,不知不覺也過來了。但直到雞打鳴我也沒尋到更夫。
月亮與太陽的禁地。星星遠而小,更見稀緲。四更真黑啊。據說,鬼就是在夜半出籠,在這一時辰猖獗。說實話,我也是怕鬼的,雖然我們這一行長年累月都在鬼地里跟鬼打交道。但我們這行也有我們這行的規(guī)矩,譬如開鑿盜洞前,要向墓主跪拜三遍;進入地宮后,需用錦帶蒙住嘴鼻,不得將活人的氣息留在墓里;打開棺槨前,要點三支香火,如香火熄滅,必須立即退出墓室;盜拿隨葬品時,須給墓主留兩件值錢的寶貝……
大約是城里的陽氣重于山里,我看見城里雖也是鬼影幢幢,但畢竟是大大少于陰氣積郁的山林和墳地的寶。天似亮沒亮之前這一段兒是最冷的,民間管這會兒叫“鬼呲牙”。
鬼都出來活動都呲牙了,咋個還不見鬼市露臉呢?正疑惑間,似有一聲淡薄如蟬翼的雞鳴,在天邊啼出。我知道五更快到了。
也就在這時,一些搖曳的鬼火,遠遠近近,星星點點,沿這座城池七縱八橫、七倒八拐的街巷,向我圍攏過來。后來,鬼火成串成串,流動的紅色,似這座城池睡眠中微張的血脈,更像極了掛上鄉(xiāng)墻的紅辣椒。
城外的雞叫開始像義軍一樣撲城,引得城里的雞也慢慢來了感覺。從雞叫的音量和密度可以判斷,這是五更點上了??墒?,更聲卻沒有響起。為了躲我,更夫連梆都不敲了?可是,更夫干嗎躲我?
六
從省城四面八方向我流來的鬼火,卻沒有因為我的存在而與我發(fā)生任何關系;它們并不怕我這個捉鬼人;鬼火一點一點,像一些紅鳥,依次棲翅在了街道兩側的屋檐下。
不用說,鬼火不是鬼火,是那些馬燈。
提馬燈的人中,賣家與買家都有,但總體說來,拎著貨品和工具的前者還是比空手空腳的后者早到了一袋煙功夫。賣家一到,就自尋一處位置——看得出來,他們的攤位是不固定的——擺弄起自己的經營領地來;每個領地占地不過三五尺見方,彼此之間留有半拤的地縫。鋪在領地上的墊子五花八門:獸皮、竹笆、草編、木板、布塊……有的什么也不墊,直接把貨品擺放在沙石板地面上。拾掇畢,就蹲在地攤后,一邊咂巴咂巴抽葉子煙或洋煙,一邊拿眼睛的余光,罩著行人。他們悶聲悶氣,誰也不吆喝,甚至話也很少說。也不是不說,買主問什么,他們就回答什么,語音低沉。也有說行話的,圈外人一句不懂。也有買賣雙方一字不說的,甚至講價的手語都掖藏在布袋里,像老鼠一樣聳動。
古玩、字畫、陶瓷、銅器、玉器、家具、文房四寶、竹雕、金石、古籍善本、舊書、古錢幣、象牙雕、鼻煙壺、西洋貨、東洋貨、香爐、衣飾、火花、紫砂、煙標、藥材、食物、雜貨、刀槍、器具……鬼市上的貨品包羅萬象,白天鋪子有的,它有,白天鋪子沒有的,它也有。舊的新的,有,半新半舊的,也有;成品的,有,半成品的,也有;批量的,有,單件的,也有;完好的,有,破損的,也有。鬼市甚至還為早起的辛勞人提供熱乎乎的早點。
除了物,還有賣手藝的。草編、糖餅、空竹、紙扎……以及掏牙蟲兼拔痛牙的,把脈開處方的。還有十幾處算命、測字、看相,說是定人休咎、解疑化難的攤子。
但是,我對這些沒有興趣。我只對鬼市上的人有興趣——只對在這些人中找到師兄師姐有興趣。
但是,我卻很難看清鬼市中人的臉;與鬼一樣,他們幾近沒有臉;他們的臉,一些包在綢布中,只露出一對眼、一只嘴;一些藏在燈影里,讓人含混、模糊,連個大概齊也不給出;也有一些無遮無攔,只管裸露。
必須沉下心來,把人眾一一甄別。臉蛋裸呈的人一目帶過,自不待言。其他的人,則只能通過身廓、動作與聲音的復合,選準疑似者,進行研判。疑似者往往目中無人,一言不發(fā),該干啥干啥;這樣,所有遮面人都是疑似者了;這樣,疑似者也就不疑似了。我的尋人行為,并沒有攪肇鬼市既有秩序??磥?,在鬼市遇上像我這樣的人,實屬平常。這種平常,讓我覺得不平常。
前邊說過,我是“摸金”高手??梢栽诤诎抵袕哪怪鞯奶祆`蓋、鼻、嘴、耳、頸、手、肛門,一直到大腿、腳腕、腳趾,把墓主的隨身葬品摸個一清二楚,將墓主的身體形制拿捏得不差分毫。但縱是如我這樣的識人辨人高手,也在鬼市中感到了甄別的難度。甄別難度不唯對我而言,如若對方甄別我,也有這種難度——我就是把馬燈拎上了臉,也沒人認識我。后來才知道,我在這里找?guī)熜謳熃銜r,他倆還沒來到這座城市,他倆還在另一個鬼市里,但很快就會來了。
天越來越亮,鬼越來越少,我越來越失卻耐性。決定不再把鬼市作為投放時間的有效機遇。決定返回客棧,好好睡一覺后,就再踏另程。說話間,看見一個蒙人,在人群中一閃,就沒了蹤影。
顴骨突出,頭發(fā)堅硬、卷曲。錯不了,一定是蒙人,并且還是那個在通州地界三對三與我們卸嶺派打斗過的金鷹門蒙人中的一個。我甚至還看見了他那透過遮臉布、似在尋找著什么的褐色的眼球。
金鷹門蒙人是我們卸嶺派的天敵,鬼市出現蒙人,難道是因為他嗅到了師兄師姐的氣味?我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自己的直覺沒有欺騙和辜負自己的腳力。更相信蒙人發(fā)現不了我。
七
接下來的幾天,在鬼市安安心心找蒙人,更找五娃、剛兒,但一個也沒找到。
不過,這幾天里,倒是對鬼市有了進一步了解。沒想到愛占點小便宜的幺師,同時也是一個“鬼市通”。在幺師伺候客人的空閑里,我給幺師伺候煙槍、燒酒。一來二去,幺師拉長聲調,吞云吐霧給我擺了不少的鬼市龍門陣。
他說,就賣方而言,鬼市中人來源有三:一是正兒八經的行商小販,二是不想以真面示人的破產戶、官府小職員、赤貧的讀書人和體面人,三是官府通緝犯、躲避仇家追殺的逃亡者——鬼市中也有女人,但一定是女扮男裝;貨的來源有四:一是盤鋪來的,二是走村串戶收購來的,三是造假來的,四是自己家中的。商販收貨時,一襲貉絨皮袍,他硬敢說是狗皮的;一到鬼市,一件盡是蟲眼的狗皮褥子,他硬敢說是狐皮的。賣個棉襖,有那露棉花的地兒,他就往里邊兒一折一摁,你就看不出什么來了;賣鞋的,面兒上有蹭了掛了的,他拿黑漆一抺,就什么事沒有了。打馬虎眼,賴著的就是一盞明暗不定的馬燈。大部分賣方都有一個目的,在黑夜的掩護下,讓手中良莠不齊的“爛貨”魚目混珠、真假莫辨,被人當作寶貝來買。少部分的賣方屬非商販,賣貨多是不得已之為,但真東西往往就在他們這里。
買方呢?他們躬著身子,手提馬燈,在地攤前照來照去,學究一樣,鬼鬼祟祟搜尋著自己需要的物什。有的買回去自用,有的買回去送人,有的買回去后或直接賣出,或修飾包裝后賣出——它們往往又被人拿到鬼市再行買賣,如此再三。他們的興致,在于借助夜幕的關照,借助自己的一副慧腦和一對神眼,用破爛貨的價格,買到皇帝的玉璽。
幺師繼續(xù)說:“總之,鬼市的一切都詭譎莫辨,鬼頭鬼腦。不管買方賣方,賺了欺頭后,都會隱藏自己的行跡。他們經常變換臉譜,商販更是讓攤位今天擱這兒,明天擺那兒。”幺師神仙般吐了一口濃得像老痰的煙:“這就是為何在鬼市中不好找人的原因,也是逃亡者喜歡藏匿鬼市的道理?!?/p>
照幺師的意思,為躲避金鷹門人的追殺,五娃、剛兒匿跡鬼市,看來不是沒有可能,我想。
“官府對鬼市就放任自流一點不管嗎?”我。
“也不是不管?!辩蹘?。
“怎么管?我連一個衙役都沒看見呢?!蔽摇?/p>
“你慢慢就清白了。”幺師。
哪里還有慢的資本?持續(xù)不斷的尋人生涯,已讓我銀子漸盡,捉襟見肘,所有工作難以為繼。但這難不到卸嶺派人??钡孛},斷風水,略略動作一番,就在省城東北郊石靈寺一帶,盜得了明蜀王陵中的若干彩釉兵馬俑、舞樂俑、銅鏡、酒盅等寶貝。
決定將這些寶貝拿到鬼市去賣。為避人耳目,還將花碎錢買的一些贗品混入其間,且,并不一次性合盤托出,而是分期分批悠著售賣。骨董行學的玩意,不想在鬼市亦可大行其道。
這天,去鬼市晚了點,熱鬧地段的攤位幾乎被占盡了,正準備向東大街東頭走去,在偏僻地段尋個位置,卻見不遠處一個老頭正把自己的古玩售品重新歸類,這樣就空出了一個攤位。見狀,急忙搶步向空地奔去。
“請問,前輩,晚輩可以在這兒借個地兒嗎?”我的態(tài)度,與鄉(xiāng)下人無異。
“當然。不嫌擠就擺這兒吧?!崩项^笑瞇瞇的。
老頭年歲花甲,叫顧三顧,他說,你如果愿意,可以叫我顧伯。我當然愿意:因為顧伯慈眉善眼,隨意,親和,極容易結交;因為顧伯跟我說得上話。顧伯對鬼市情況,尤其對人情世故,一點不輸幺師。我喜歡聽顧伯擺鬼市故事——那些故事真是迷人,有時,我發(fā)覺本末倒置了:自己對鬼市的迷戀,竟勝過了尋人的急切。顧伯卻喜歡聽我講古玩的知識;一講起古玩,顧伯就像極了私塾里的乖孩。
跟顧伯熟絡后,在鬼市里就算有朋友了。我發(fā)現,我也是顧伯在鬼市里唯一的朋友。我們彼此都高興自己是對方在鬼市里的唯一朋友。朋友多了,就成水貨了。
既然是朋友,就總能在鬼市找到對方,相鄰擺攤。怎么能找不到呢,我們總是在頭天,就約好了第二天相識的記號呢。
那個蒙人還在鬼市里,他擺的是賣鹿茸、虎骨、熊掌之類的攤。他萬萬沒想到,他也給我留了記號:那露出綢布的散發(fā)著北方大草原氣息的褐色眼球。還有兩個蒙人,那一男一女,我不知在哪兒,但我感到了他們的殺氣。
八
沒想到,為了朋友,竟在鬼市中鬧出了一點事。不過,從這件事也可看出和說明,我的確是個有情有義的來自通州的年輕人。
這天,晨曦初開,我和顧伯擰開馬燈玻璃罩,吹熄燈芯火苗,正收攤打包時,一條漢子斜刺里縱身搶來,一把揪住顧伯領口。
漢子大喝:“狗日的老狡,老子找了你兩天,終于讓我逮到了!”漢子左手不放,右手將一只古硯拿在顧伯眼前直晃,“快,把這個拿去,還我錢來!不然,老子砸了你的歪攤子!”
顧伯驚恐萬狀,急忙分辯:“好漢息怒!好漢一定搞錯了,這只硯臺哪是我賣你的?”
漢子睜著一雙血紅牛眼怒道:“還敢抵賴!”說著,就用硯臺朝顧伯頭上砸去。我當然不能讓這事發(fā)生在自己朋友身上,遂伸出手去,抓住漢子后衣,輕輕一個提拉,漢子就飛了出去。由于我出手稍遲,或者說漢子出手稍快,顧伯的額頭還是出了點紅水水。
發(fā)生這樣的事,鬼市里的人竟像沒看見似的,該干啥干啥,不一會兒,人就光了。上場的,是掃地的婦人。
漢子飛出去后,又爬了起來。他不依不饒,嚷著要找五爺什么的評理。“五爺呢、五爺呢?”他左顧右望后,有些蔫巴了。聽他一心想評理,也愿意成全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把他拉到官府卡子上見總爺。顧伯說算了,我說我可以作證,這硯臺明明不是你賣的,他反而誣陷你,訛詐你,他既然要講公正,那就跟他講到底。
這時漢子想梭了,但我的手爪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粘住了他的手腕,想溜就能溜么?
總爺身著官服,腰帶斜掛馬棒,一看就是一個半軍營、半土官的主兒。總爺一聽要他裁斷的是來自鬼市的案子,就一邊咕?!八麐尩模笄逶缇陀龅焦砹恕?,一邊折回了內堂。
總爺肥豬般踽踽離去、不作為的背影,讓我瞠目結舌:“這……”
總爺的跟班說:“這什么這?鬼市的案子怎么能拿到卡子上來斷?白癡!滾、快滾!”
我追問:“這位爺,請問,那鬼市的案子應找哪個斷呢?”
總爺的跟班哈哈一笑:“當然找鬼斷哦!”
遂一愣:“鬼?”
總爺的跟班:“哦,先找街正吧,東大街的街正,他會幫你斷的。”
漢子倒乖,直接就把我們帶到了街正家中。街正的家,是幢一樓一底的“家?guī)У辍苯ㄖ?。街正就在他的洋貨鋪里,斷起案子來。待我剛把糾紛起因講了個頭,街正就拿言對漢子道:
“石疙瘩,這不是鬼市里的事么,你怎么把他們帶到我這里來了?”
“哪是我?guī)淼模强偁斀衼淼??!?/p>
“你們去見總爺了?”
“他們非要去,有啥法?”
街正對我和顧伯說:“你們這是鬼官司,只有閻王爺才能斷?!?/p>
不禁大惑:“閻王爺?”
從鬼市出來后,漢子一直在冷笑,這會兒的冷笑已經大得出了聲。顧伯望了一眼漢子,拉著我的手說:“他剛才說的五爺,應該就是這個閻王爺了?!蔽艺f:“那我們就找這個五爺去!”顧伯說:“小兄弟,沒必要較這個真兒,我看算了?!庇謱h子說:“這位好漢,你說呢?”
他倆都有了罷戰(zhàn)之心。刀出鞘,箭離弦,已到了這個份上,反是我不依不饒了,我說一定要見五爺。
漢子見我如此倔犟,遂撫掌叫道:“好,好!”
九
跟著漢子,我們三人找到了五爺。
是下午找到五爺的。五爺住在科甲巷一幢兩進小院里。漢子說,五爺從鬼市回家后,上午總是睡的,打攪不得。
“五爺也在鬼市混?”我問。
“是啊?!睗h子答。
“他在鬼市干啥呢?”
“看上去有時在擺攤,有時在購物,實際上他充當的是總爺的角兒。所以,我說找五爺嘛。”
我莫名其妙。顧伯似懂非懂。坐在茶館打盹捱時間,不覺到了飯口,肚子變鴿子咕咕叫了起來。三人互望了一回,我說,晌午了,找地兒吃飯吧,我請。吃完飯,喊結賬時,伙計才一指顧伯說,這位客官已經結了。漢子在一邊拗著脖子剔牙,聾啞人一般。
老幺開了門,一位女傭把我們領到坐在堂屋里的五爺面前。五爺嚇了我一跳,因為他的年碼大大出乎我的想象:這位閻王爺比我都小,完全乳臭未干??善婀值氖?,漢子竟對這小子唯唯諾諾、畢恭畢敬。
五爺說:“坐吧。二丫,給三位客人上茶!”
我正要說話,五爺卻用手勢制止了:“莫慌,待上了茶再說不遲?!?/p>
女傭給我們三人上了茶,我又要說話,五爺卻先說了:“這個案子,石疙瘩贏了,你們輸了,”又客氣地對我說,“你可以回去了,”又對顧伯說,“你得接受石疙瘩的退貨,把錢還人家,包括你們打人的湯藥錢?!?/p>
我生氣了,指著五爺吼:“狗屁!你不明不白,不分青紅皂白,憑啥就這樣斷了?”
五爺笑了,欠了欠身子說:“五爺我不明不白,不分青紅皂白?五爺我怎么可能不明不白,不分青紅皂白呢?人家石疙瘩是交了地租和管理費的,交了地租和管理費,才受我們碼頭保護。反過來說呢,你們沒交地租和管理費,我們碼頭當然不能保護你們了。所以,不管起什么禍端,不管有理無理,我們都沒有責任和義務保護你們。這是人之常情,當然也是國之常情、省之常情、城之常情、市之常情了。五爺我看你們也是識文斷字的明白人,相信你們想得通,也能夠理解。五爺是怎么知道這事兒的?這就不是你們該知道的了。鬼市上的事兒,哪有我不知道的呢?”
五爺的稚嫩童音,老氣橫秋,慢條斯理,像一團稀泥糊在臉上,把我搗騰得無言以對。
顧伯說話了,說話前,行了個奇怪的禮(我出道不久,江湖之事知之甚少,后來我知道,顧伯行的是哥老會禮):“五爺,碼頭上的行規(guī),愚夫也略知一二。地租,管理費,你們是該收的,因為你們也給那些個官家人行了地租禮金的。不過,愚夫記得沒錯的話,碼頭的行規(guī)是,新販入市后,應在一月內交地租和管理費。我倆都是新販,入市皆不足一月,當屬規(guī)矩之內,當屬守規(guī)之人。既為規(guī)矩之內、守規(guī)之人,哪有不受碼頭保護的道理?”
姜還是老的辣。顧伯的話讓我如釋重負。不料,五爺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看來這位前輩倒是與我?guī)陀薪缓弥?,失敬,失敬。不過,還是請允許晚輩說句話。是這樣的,前輩說的沒錯,你們的確算不得違規(guī),但這個一文未繳的不違規(guī),只能讓碼頭保障你們的正常經營,但若起了糾紛,尤其與繳納了地租和管理費的業(yè)主起了糾紛,我們還是得站在后者一邊?!?/p>
“不!我不服!”我。
“不服?當然可以。你們還可上訴嘛?!蔽鍫斝π?。
“上訴?”我。
“是??!找大爺上訴??!”五爺呷口茶,依然笑笑。
五爺不應該叫五爺,應該叫鬼爺,或鬼五爺。
十
五爺把我們仨帶到大爺處后,一直低眉順眼站在大爺身邊,詞兒一下窄了,大爺不問他,一粒字兒沒有。
大爺住在署襪南街一幢三進四合院的大宅里。宅院綠蔭翳障,雖有些陰郁,但到底也有一把陽光照進——到底不似凡人想象中的陰曹地府的作態(tài)。一棵古銀杏樹豎著長,一棵大黃桷樹橫著長,一只瘦貓在樹間表演穿越。過丁字雨廊,走到堂廳門前小院,我看見好些個老幺、女傭在大爺身邊候令。大爺滿臉都是硬朗、結實的蒼蒼山峰與蒼蒼溝壑,但從雙目的神光和從上到下的身骨看,也就四十歲上下,且擁有一身峨嵋上乘功夫;著身的一襲長衫,也無特別精美和出新之處,但內行人卻能看出它有很好的質地——幾乎可以肯定,滿城里的將軍服,巡撫衙門里的巡撫裝,也就這般了。
大爺只管逗他的籠鳥玩,看也沒看我們一眼,且沒有過渡言子,上來就直奔主題:“哪個商戶投的狀子?把地面上的事兒說說吧!”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誰是投狀人了。
漢子對我說:“你說我訛了他,你說吧!”
我對漢子說:“你說我打了你,你說吧!”
漢子對顧伯說:“你說你不愿認貨賠錢,你說吧!”
三人一番推讓,好不熱鬧。大爺還是只管撥弄懸吊在梁檁上的三個鳥籠,噓著鳥語,既像他逗著鳥兒,也像鳥兒逗著他,無疑的,雙方都樂著。我們三人爭著鬧著,似乎有些明白什么、正待停下時,大爺卻說話了:
“既莫事,回吧?!?/p>
顧伯扯著我的衣襟,往外走,我自是景從。漢子卻急了,漲紅了臉,朝我倆吼道:“回來,回來,我要告你們!”
我們只當漢子是喊風兒回來,只管往外走。大爺卻向五爺使了眼色,五爺便說話了:
“二位,留步,石疙瘩要告你們呢!”
童聲似一把鉤竿,鉤住了我和顧伯的腳步。
之后,石疙瘩說了事情的原委,說了自己的訴求。聽完石疙瘩,大爺不置一詞,只對我和顧伯說:“該你們說了?!蔽覄傞_始說,大爺說:“先報個名兒?!蔽艺f:“我叫李小南。十八子李,大小的小,南方的南。”顧伯說:“我叫顧三顧。顧,三顧茅廬的顧;三顧,三顧茅廬的三顧。”報了名姓,我剛張口,大爺便封了我的話頭:“他先說,你后說?!蔽铱墒且皯T了的山豹,本想發(fā)作,卻被顧伯攥捏了一下手骨。待顧伯說了,我說了,大爺說:
“石疙瘩訛了顧三顧,雖未形成后果,但還是該責罰的。李小南、顧三顧打了石疙瘩,自當罰責。故此,本大爺判定裁決如下:原告、被告雙方,兩日之內,需各向本碼頭繳納十兩白銀,是為罰金?!?/p>
石疙瘩叫苦不迭,顧伯蹙了蹙眉,我則不關痛癢:于我,錢不成問題。我要的就是石疙瘩叫苦不迭。
大爺從頭至尾都在逗鳥。怎么看他,怎么都像一位總爺。
陽間的事體,撂在陰間處理,且就這樣處理了。陰間的銀子,須得陽間來繳納,且就這樣繳納了。想著鬼市之事,自覺無道理可講,又覺有道理極了;不僅如此,嗬嗬,還有趣極了呢。
五爺后來在一場酒后告訴我,碼頭大爺下邊,還按朝廷形制設有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呢。他那意思是,帝國的下邊,還有一個帝國。五爺說這番話時,身形大開,扇動手臂,像要飛起來。
十一
經歷這場是非時,什么也沒想,只想率性而為,不料當晚回到顧寶和客棧,倒在床上,竟冒了一身冷汗。
我是官府通緝的一名逃犯。
我殺了人。
我殺了人,是官府說的。其實我自己才知道,我沒有殺人。其實師兄師姐也知道,我沒有殺人——小師弟我說沒殺人,師兄師姐就相信我沒殺人。我是師兄師姐看著長大的,對我,師兄師姐沒有什么不信的。
那天,下午,天陰陰的,像要下雨,卻總是下不下來;師兄師姐到鄉(xiāng)下收購古玩去了,我在骨董行忙碌。突然,三個捕快撲進鋪子,啥話不說,拿著一張畫像開始找人;老板嚇得發(fā)抖,伙計不知所以;我也不知所以,但我還是被捕快拎了出來。老板見狀,方知與他無關,遂放下心來??戳水嬒襁€不夠,為不造成冤假錯案,領頭的捕快還高聲問我:
“你,啥名?”
“李小南?!?/p>
“再說一遍?!?/p>
“李小南?!?/p>
“綁了!”
兩個捕快聞令,金猴一樣跳前一步,配合默契,專業(yè)地縛了我。臨出門,老板追上來,壯起膽子問捕快:“這伙計犯了啥事?”“殺人!”“這老實鬼,還會殺人?官爺,錯了吧?”“老實鬼才殺人呢!錯不了,人證、物證一樣不缺,錯不了!走!”
三捕快押著我走在城區(qū)街上。我問:“捕爺,你們這是把我往哪兒送呢?”“少廢話,到了就曉得了?!?/p>
何需到了,我當然曉得,顯然,他們是把我這個殺人犯往衙門里的死牢里送。他們不曉得的是,我不怕。鬼石高墻關不住我,鬼頭刑刀砍不死我——師兄師姐會救我。
才典史,才巡檢,還沒見著更高一級的狗官,我就被打了個半死,判了死刑,打入死牢。狗屁物證是一只鞋:那只蜷縮在尸體邊的草鞋的確是我的,可它怎么會去那兒呢?狗屁人證是一對母女:母三十歲不到,女七八歲光景;兩人幾乎沒有任何猶疑,一口就認定我是今天凌晨的殺人者,是讓這人世間自此多了一個寡婦、一個孤女的惡人;從她們誠實驚恐的臉上,一點看不出佯作之態(tài),我越發(fā)奇了。
這,豈不相當于大白天遇到鬼了?
誰他媽是真正的惡人?千萬別讓我撞上!
十二
是在法場上被師兄師姐劫出來的。
囚車的轱轤在通州巴河街吱嘎滾過時,就從人群中看見了師兄師姐的臉;人那么多,我一下就看見了。卸嶺派的標識,那么明顯,但只有同門才敏感,才認識。一看見他倆,我就呲牙咧嘴,偷偷做了一個鬼臉。當然,他倆也向我還了一個鬼臉。
“聽說他不只殺人犯,還是盜墓賊呢!”
“豈止!聽說這廝還是綠林響馬,還反清復明呢!”
“可不,狗日的還偽裝得深,平時也就是一家骨董行的伙計!乖巧得很哩!”
“管他媽的是啥喲,等會咔嚓一聲,人頭骨碌碌滾下來,就啥毬也不是了!”
草民的街談巷議,非但沒讓我自慚形穢,反讓我平添一種豪杰歸去來兮的壯麗;雖是被上了重刑,但這種壯麗未減半點尺寸。突然就想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想著,就真唱了出來。但唱著唱著,自己都感到滑稽可笑了。
我知道,劫法場,對于卸嶺派門人來說,形似兒戲。縣城犯事,州府處斬。通州北門外刑場上,身著清廷服飾的執(zhí)刑官、監(jiān)斬官、劊子手和兵丁,把我圍在中央刑臺上;站在看熱鬧看得喜笑顏開的觀眾群中的師兄師姐,卻并不急于施法解圍,好像故意要讓在場每個人的情緒,燃燒至極至;這場行刑戲,看似官府導演,實則乃吾之師兄師姐也;卸嶺派破陣救危方法之多,這使我暫時還不能肯定師兄師姐今天會使用哪一款。
當看到師兄師姐拄著竹杖,悄悄在人群中挪了腳桿,向上風口移動,我就知道二人的手段了——同時也知道如何配合二人的手段了。
師兄師姐會施放一種很毒的名曰鬼氣的東西的。鬼氣采擷自設有毒氣機關的墓室。卸嶺派不會將毒氣排遣開去浪費掉,而是將一根打通節(jié)疤的細竹,一頭插入毒洞,一頭插入“吸囊”;這樣,毒氣很快就被“吸囊”中的“面泥”附著干凈了;之后,再將“面泥”烘干,研磨成粉末,裝入竹管,鬼氣就制成了。做墓制毒的人,當然都有閉氣之功,而卸嶺派人,誰個又無閉氣之能呢。
果然,就在鬼頭刀高高舉上天空映滿太陽的炫目折光時,我后腦勺上的眼睛,又看見它綿綿地躺回在了劊子手的懷里。事實是,行刑官還未喊“時辰已到,行刑!”師兄師姐已偷偷蹲在人群中,竹杖斜向天空,聚一口真氣,把鬼氣粉末直端端向官府中人吹去。塵埃一樣的鬼氣,蒙汗藥一樣,麻翻了行刑現場除我們卸嶺派三人以外的大部分人,包括一些看熱鬧的觀眾。當然,他們被麻的輕重是不同的,那些遭麻得輕些的官兵,明白過來是咋回事后,踉踉蹌蹌,隨著未被麻暈的戰(zhàn)友,向我們撲來。說話間,師兄師姐早戴上了鬼面罩。
師姐飛越眾人,奪了一兵丁的刀,將我身上的麻繩割了。師姐要背我,師兄說,“我來吧?!本陀蓭熜直持?,騰云駕霧而去。聽見背后叮叮當當響起一片金屬之聲,知道那是師姐在英姿颯爽斷后。師姐為我斷后的樣子,一定很好看,可惜我只能聽閱,不能捧讀。
十三
傷著身體,在師兄身上飛奔:群山迎面撞來,錯身而過,又背道而馳,落荒遠去。
“師兄,停下來,等等師姐吧?!?/p>
“她會來的?!?/p>
我越喊,師兄跑得越快。師兄還想跑,卻不能跑了。兩個蒙人,立在前邊山道上,擋了去路。一男一女,像兄妹,又像夫妻。師兄一車身,我又看見身后的驛路上也立著一個蒙人,男的。
掙扎著要跳下師兄的背,師兄不干,我非干不可,眼前的危局讓正理到底偏向我,師兄終于讓了步。咬牙堅持著與師兄并肩砥背而立。一場惡戰(zhàn)開始了,但立即顯出我方的敗象。敗象自然是我造成的:我若沒帶傷,憑我們兄弟的功力,應該是可以抵擋并化解三蒙人的進攻的。三蒙人的進攻松緊有度、疏密有致,把傳說中的狼的協(xié)同作戰(zhàn)能力,表暴得淋淋漓漓。
一時間,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北方草原的牛羊、花草、黃沙,席卷著南方漢地的菽物、絲綢、方塊字。我們終于被沖散了。那對男女夾擊著師兄,另一個蒙人追殺著我,就在我完全支持不住時,一股陰風向蒙人襲去,蒙人大喊一聲,收了掌風,跳出圈外。我立刻醒悟,這是師姐趕來,偷襲成功的結果。
現在,敵我雙方各三人,且都有一個傷者了。這種情形,令雙方都無心戀戰(zhàn),都擁著傷者,后退百步,張羅醫(yī)張羅藥去了。
卸嶺派使了個奇門遁甲之術,立時就有了一片安全、清靜之處:茅廬、山林、清泉。到這時,師兄師姐才蛻了鬼面罩,藏于袖中。
金鷹門三蒙人見我們突然人間蒸發(fā),知道是卸嶺派奇門遁甲作祟,又見一隊清兵尋跡而來,遂不再理會,瞄了個空谷,疾疾奔去。清兵什么也沒發(fā)現,徑直往前,越嶺而去。
師兄用氣功和本門藥丸給我療治內傷,師姐采了些草藥,擰成汁,搽在我傷口上,加之身體本底和自療的緣故,不到兩天,就沒事了。
“師弟,你該不會真殺了人吧?”剛兒。
“從證據看,是真殺了人?!蔽?。
“那一定是有人冒充了你,栽贓嫁禍于你?!蔽逋尥茢唷?/p>
“怎么會這樣?你又沒仇家?他為什么要壞你呢?他是誰呢?”剛兒追問。
“這有什么難猜,除了蒙人,還會有誰?當然,還有可能是墓主的后人,挖了人家祖墳,人家不黑你才怪。”我懶洋洋說道。
“只能是這樣了?!眲們阂埠軣o奈。
“師弟,下一步有啥打算?”五娃關切地問。
“還能有什么打算?官府通緝我,仇家暗算我,先找個地方避過風頭再說吧?!蔽曳薹奕黄饋?,遂問:“你們呢?”
五娃望了剛兒一眼:“我們當然還是在骨董行呆著,待風聲過了,你也好有個準地兒來找我們?!?/p>
我說:“這樣最好?!庇终f,“我看,你們也該把家成了。如果不是我出了事,耽擱了你們,這會兒我就該把師姐叫嫂子了?!?/p>
剛兒嗔怪了我一眼,緋紅了臉說:“砍瓜兒的,瞎操心!”
五娃說:“這成家的事是急不得的。這次又鬧出了劫法場的大動靜,還引出了金鷹門的人,不急,等風聲平息后再說吧?!?/p>
我說:“也好。那就等等,等我回來吃你們的喜糖哈。師兄師姐,我不在你們身邊,你們一定要小心才是。好,就此別過吧?!?/p>
師姐噙著淚,拉了我的手,撫著我的頭發(fā),又是一番千叮嚀萬囑咐。師兄把一個裝滿盤纏的包袱挎在我肩上。我掙脫師姐的手,向西邊跑去。
那是一個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在我?guī)鸬娘L中,桃花繽呈,紛紛落下,阻擋了我和師兄師姐之間的別離視閾:情緒自沛,兩不相見。
逃,是逃犯的最低追求與最高理想。我的逃亡之旅自此展開。
十四
東躲西藏了一段時日后,我改變了應對官府和蒙人的線路,決定不再東躲西藏,決定上花萼山頂。
花萼山頂是眾所周知的師傅昔日的修煉地,也是師傅長眠之所。它那婦孺皆曉的危險性,反讓我窺見了其中的安全性。果然,在花萼山頂逍逍遙遙一住年半,晝觀云鳥齊翅,夜聽溪蟲共鳴,清靜之極,安逸之極。當然,更多的時間,還是用來修煉盜術與武學了。在一次捉蛇的捕食行動中,竟在巖縫蛇窩中,發(fā)現了一部武功秘籍,這是師傅的師傅留下的。我大喜過望,只管照籍研習,任功力精進,至于師傅的師傅為什么有此寶物,又為什么沒能示人,這就不是我能臆斷與考究的了。我需要功夫精進,蛇窩的貢獻,真乃雪中送炭。
山頂生活縱然安逸,但我還是急于下山。若非武籍的羈縻,恐怕會提前大半年下山的。
蛇窩最大的貢獻還在于,我已經可以任意改變自己的臉相了。易容術的掌握,完全可以讓我名副其實擁有“百變鬼臉”的雅號;但我現在什么雅號也沒有;江湖什么也不知道?,F在,我不再擔心狗屁官府的狗屁緝拿了。根據環(huán)境需要,我可以適時調整自己的臉譜了。這樣一想,又后怕起來——為了不至于在頻繁變臉中失去本我,我去附近場鎮(zhèn)找了一位隱身山林的宮廷畫師,畫下了爹媽給的那張臉。
下山后,去了縣城骨董行。但師兄師姐已不在這里了。老板見是我——在逃殺人犯——吃了一驚,“啊,是小南哇,你來干啥?來也該天黑凈來呀!”老板如此拿言,卻并不想害我,又確是知曉我來的因由的,遂盡我所問,道出了下邊的話。
你說五娃和剛兒吧,他倆走了有年把時間了呢。如果不是那三個蒙人隔三岔五來縣城轉悠,他倆咋會走呢?不過,他倆走得還是幾從容的,跟我和伙計們都打了招呼,沒缺一樣禮數。你問我他倆去了哪里?這還用說,要么躲蒙人去了,要么又躲蒙人又找你。沒錯,三個蒙人中,有一個是女的。對了,你的師兄五娃還留了話給你,叫你不用找他們了,說人找人,找死人,說,他們會找你的,說,是兄弟就總有機緣再聚的……啥?他倆成家沒?你走后不久就成了,辦得清清淡淡的,只在城南悅升飯莊訂了兩桌酒,人也就鋪子里的這些……怎么,只問這些?這就走?也好,那就慢走了哈。
五娃不見了,我該找,他是我的師兄;剛兒不見了,我該找,她是我的師姐;他倆一起不見了,我更該找——游離于卸嶺派之外的卸嶺派,一個人的卸嶺派,還是卸嶺派嗎?
但我其實還有更深沉的理由。
讀者諸君可能已然猜出了:我愛著師姐剛兒。
為了剛兒,我可以跳崖,可以殺死世界!
從七八歲起就愛著剛兒了,準確講,那時不叫愛,叫戀,或叫喜歡。剛兒知道我戀她、喜歡她,但她認為這是小師弟的戀母情節(jié)作怪,并非過錯,一直到我都十六歲、在骨董行做伙計,一直到現在,她也這么認為,五娃也這么認為。
因為愛著師姐剛兒,就想殺了師兄五娃。
輾轉數千里,去了七八城,就是為了追殺師兄!
師兄師姐劫法場救我那天,我傷著身子躺在師兄背上,都想著殺了師兄,若不是蒙人出現,早得手了——早把師姐娶到手了。
如果師兄愿意將師姐讓出來,讓給我,我自然是不想開殺戒的,偏偏是,這道理無多的要求,怎么能放在桌面上說,說了,又怎么可能實現呢?就是實現了,我又怎能一輩子忍受師姐師兄用鮮活、復雜的眼光,抽來鬼鞭?插足一對恩愛人,除了神不知鬼不覺讓情敵永遠消失,還能上別的手段么?設想了各種手段,又推翻了各種手段,時間就在我手段的成形和瓦解中過了好些年,一直到師兄師姐成婚前夕。
不能再等了。即使手段不成熟,也不能再等了。沉悶的天氣反卷起我的妒火與歹毒。
偏偏這時,又出狀況了。懷揣利刃的我遭了暗算的道,入了死牢,又被官府通緝了。逃亡,隱匿,一去一來的變故,卻沒能波及到師兄師姐成婚的現實。
因此,老板提供的信息影響了我,老板轉敘的內容沒能影響我。
因此,踏上了尋找?guī)熜謳熃阒?。因此,踏破七八城后,闖進了鬼市。
殺了人,卻走進卡子見總爺,這膽子也未免太大了吧。在床上嚇出一身冷汗后,細細一想,當時之所以那么做,到底心頭還是有一種“平生未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的坦蕩,并且,還抱有事過兩年,加之省城距案發(fā)地通州有上千里路、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僥幸。重要的是,我不是我了——我是“百變鬼臉”了。這樣一想,冷汗就收了,但很快又有了熱汗。這樣一想,就把離開通州的前因后果,在大腦中拉拉雜雜再次演繹了一遍。
這樣一想,也就膽子放大,基本松弛下來,不把自個兒當逃犯了。
這樣一想,就只需防著被蒙人發(fā)見了。
但怎么想,臉部的偽裝都是必須的。
十五
但即使偽裝了,小心總是沒錯的。因此,我認為把自己埋伏在鬼市中,當屬既安妥又不誤事的明智之舉。
處身鬼市,仄居客棧,依然以顧伯、幺師擺來的鬼市龍門陣,為一大樂事。此外,自與大爺、五爺、街正、石疙瘩“不打不相識”后,一來二往,也熱絡起來:他們與了我更多的鬼市逸聞舊事——真?zhèn)€是有錢可使鬼推磨啊。
鬼市藏污納垢,什么人都有,就年歲論,買家中還是以老人和外來者為眾。一日,一位討生計的陜老二來到省城,逛進了鬼市。這是一個對古骨一竅不通的家伙,但偏偏是他,以“錢三百”購得的一套屎罐尿壺,竟然是為他帶來“財巨萬”的漢器——這套漢器,原屬一位督川大員家的藏品,卻被家中紈绔子弟偷出換嫖資了。而那些悄悄穿行于地攤間、假裝外行實則內行的高手買家,即使馬燈照見了自己中意的東西,也絕少躬身直接問價,只管顧左右而言他。但入套受騙、至死都信以為真的,又恰恰是他們這般的骨灰級“內行”。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買家哪能玩過賣家,專業(yè)哪能賽過運氣!
專趕鬼市賣熟肉的孫三,每早出門,都要再三囑咐妻子看管好自家養(yǎng)的貓——這引起了鄰居的注意。一天,那只貓突然跑出家門,鄰居見這貓渾身深紅,無不嘆羨。孫三賣肉回,得知貓被鄰居看見,便痛打了妻子一頓。此事漸漸傳到宮廷一內侍耳中,內侍入蜀,用高價來收買這只珍貴的“深紅貓”。孫三不賣。但內侍求之心切,竟用三百千錢買走。內侍想將此貓調馴妥貼后,進貢皇帝,可不過半月,“深紅貓”便色澤淡出,成白貓了。內侍急找孫三,孫三早不知去向。原來這只貓是孫三以染馬纓紼之法,染成深紅色,利用鬼市的鬼性,來釣人上鉤的。
一軍人天不亮早出,見一獨足者倚在鬼市近側橋欄上。軍人少壯無懼,將此人抱住,那人是鬼,央求軍人放他。軍人依之。后來,此鬼差人送給軍人一銀盞。軍人妻子認為不能用神靈物品,便使人去鬼市賣掉銀盞,并買酒肉祭祀。祭畢,軍人對妻子說:其盞像家中的那個,莫不是偷我們的嗎?一看,果然。軍人讓妻去鬼市將銀盞買回,妻大駭,拒之。
一婦人每天天不亮就扛著一大袋舊衣,到鬼市鬻之。有一個叫林文叔的人,貧苦無衣,這位婦人便贈衣給他。兩人日久生情,結為伉儷。婦人生下一子后,化為女鬼,與林文叔訣別了。
一位在鬼市上專賣石刻玉雕的男人,有一天在地攤前撿了一個包袱,就悄悄拿回家中。老婆以為寶貝,打開包袱一看,竟?jié)L出一個血咕窿咚的女人腦球來,頓時嚇昏過去。這個腦球,雖嚇昏了婦人,倒是為弄得臬臺衙門鬼火直冒的一宗無頭死尸大案,提供了破案線索。
本朝紀曉嵐的一桿能裝三四兩煙土的大煙槍丟失了,他安慰手下不要急慮,吩咐他們到崇文門外的鬼市子去找,找不到再到蜀地鬼市子去尋。偏偏是,還真在這個省城鬼市尋著了。嗣后,紀曉嵐搖頭晃腦說:此乃成也鬼市子,敗也鬼市子也!
知道這些故事有真實的、瞎編的、傳說的,也有古書記載為別地、偏被講述者搬移過來的,我則一概不問,只管聽來——只管邊聽邊想:要是通州亦有鬼市,豈不讓做著盜墓營生的我和我的同門兄弟姐妹,如魚得水,坐擁天堂?我竟生發(fā)了慫恿顧伯去通州開鬼市的沖動,想著自己的處境,又摁滅了這種沖動。
石疙瘩以自個兒在鬼市的親身實踐,給我講了幾則與媒子有關的故事。末了,他說,媒子與老板合謀騙客大致有三種手法:其一,假裝成普通購買者,贊揚物貨質好、價低不說,還掏錢買上一二,甚至幾個媒子爭相搶購,你不明真相,忍不住出手,從而上當;其二,假裝成打伙批量購買者,故意和商販討價還價,聲稱大量購買應當減價,成交后,再按減價價格分給一旁打伙參與者,殊不知這價仍是高價;其三,假裝成路見不平、拔刀相向者,怒斥商販坑害顧客,甚至小試拳腳,然后強令商販減價售給大家,商販遂屈于威懾,忍痛減價,豈料又是騙術一招。
“鬼市如此多的陷阱、糾紛,五爺、大爺他們就不管嗎?”我。
“管呀!不管,你不就白打我了嗎?”石疙瘩。
“我說的是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的管?!蔽?。
“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這可不行。這樣一來,碼頭上的人豈不少吃一嘴了嗎?他們可是每個關節(jié)都要吃的。雁過拔毛,說的就是這個理兒?!笔泶瘛?/p>
我陪五爺躺在煙館。五爺咬著煙槍說:“統(tǒng)而言之,言而統(tǒng)之,鬼市的德性,四個字就可道盡:雜、險、淘、殺。所謂雜,是指鬼市的賣品,上至神仙的扇子、皇妃的金釵,下至民間爛布溷紙,雜七雜八、五花八門、包羅萬象、無奇不有。所謂險,指鬼市險象環(huán)生、危機四伏,時時有陷阱、處處有機栝,無論是內容,還是手段,都是險之又險,唯其如此,它才是賭徒們和體察刺激之人的好去處。所謂淘,指的是鬼市里的玩意兒雖則真?zhèn)文妗?yōu)劣難鑒,甚而人鬼不分,但對于真正的高手和有福緣的白癡說來,到底是可以淘金的好地方。所謂殺,是指殺價乃鬼市交易中的一個重要手段,掌握好殺價這門學問后,你可依據環(huán)境、天色、《孫子兵法》等,將賣方和賣方的一撥媒子,殺得人仰馬翻:一件物品,百錠銀子的要價,你或許以一錠的還價,就可搞掂成交。”
沒有鬼事,哪來鬼;沒有鬼,哪來鬼事;鬼與鬼事,誰先誰后?把鬼事一樁一樁碼放好,任它們進進出出,豈不成了鬼市?那么,一個鬼,能不能直接成為一個鬼市?鬼從何而來,鬼可怕,還是人可怕?人事→人世→鬼事→鬼市→市鬼→世人,這個輪回圈,與我們的手環(huán)、腳鐲、生死,有什么關系?
一邊聽鬼,一邊想鬼,竟兩不相誤——我不由一驚。
年輕的五爺滄桑無比地噴出一口紅色煙霧,悠悠說道:“雜、險、淘、殺四字,讓一些人對鬼市望而生畏,敬而遠之,讓另一些人在鬼市中亦悲亦喜、流連忘返,但這,恰恰是鬼市的魅力所在啊。鬼市真好,它養(yǎng)了幾多人啊,你我不就是它養(yǎng)著的嗎?煙館給我們的舒服,哪是煙館給的,是鬼市給的吧?!?/p>
我其實是不吸煙的,我這會兒是假吸,為奉承五爺這樣的角兒和掩飾身份需要,我時不時都有假吸的。不吸煙不是我個人的選擇,而是整個卸嶺派的選擇——擅長嗅覺的卸嶺派,為保持嗅覺的靈敏,總與辛辣物品保持著警惕與距離。
十六
再說一遍,除了文物變現和聽故事尋樂子,我在鬼市的生活就是發(fā)現師兄師姐而不被蒙人、捕快發(fā)現。我的武功再高,也高不過金鷹門人的聯盟,朝廷的秩序與面子。
發(fā)現那個被師姐偷襲過、負過傷的蒙人后,沒過兩天,又在省城鬼市發(fā)現了那兩個像兄妹又像夫婦的蒙人。負過傷的蒙人與這對男女總不在一起,具體說吧,他們三人分成了兩組,互為明暗——當你是明組時,我是暗組,當我是明組時,你是暗組——互為掩護。我埋伏在他們的“犄角”之外,獨自得意并幽幽冷笑。
與蒙人打交道,從理論到實踐,我都經歷了,略有心得,升華更是必然。理論當然是師傅和師兄師姐教的,實踐除了劫法場后那場惡戰(zhàn),我還經歷過一回。
下花萼山去了骨董行,又離開骨董行后,來到了鬼市。而在離開骨董行、來到鬼市前的這段時區(qū)里,我還與蒙人有過一回過招。
按照骨董行老板提供的信息,我居然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師兄師姐。都是卸嶺派弟子,彼此的藏跡手法都是太清楚不過的了??赡苁菐熜帧蚁嘈艓熃悴粫阄?,更不知情——太低估了我的執(zhí)著,因此并沒把藏身的蛛絲馬跡盡數收撿利索。
聽完骨董行老板的話后,我就在想,師兄師姐的離去,蒙人是外因,內因不定是為了躲開我??蓭熜譃槭裁炊汩_我?難道知道了我的心思?既然知道了我的心思,為什么還要劫法場救我?如果說劫法場是師姐的主張,那么劫了法場后,師兄也可以在路上殺我的——那時姐師不在他身邊——為什么不下先手殺我呢?如果說師兄不知道我的心思,那他為什么還是做了不少藏跡的手腳——為躲蒙人故?剪不斷,理還亂,左支右絀,畢竟我心里有鬼,一時陷入判斷的泥淖。
是在一座小村莊里找到師兄師姐的。找這兩個活人,我用盡了找死人的方法。我看見這座小村莊的旁邊,有一大片茂盛的莊稼,又看見其中一小片,萎頓低矮了不少。再看了看周遭的土質構造,我確定,這“一小片”下,有一座不小的地宮。
是化裝成糧戶的樣子進的村莊。那是飯口上,好些人家的大人小孩,都端著大土碗蹲在門口扒飯。師兄師姐扒著碗,與鄰人們扯閑。快兩年未見師兄師姐了,他倆的臉還是那么仁義,只是比先前更幸福了。從師兄的臉上還可以看出,他一點沒有躲自己的意思,這讓我一下感到了卑鄙和自慚形穢。
卑鄙和自慚形穢了好一陣,樹林中,一覺醒來后,便煙消云散了,繼而代之的,是初衷不改——愛情愈濃,殺氣愈陡。一夜之間,師姐的臉有了全部女性人類的美,師兄的臉有了全部男性人類的丑。
但是我一直無從下手。二人如影隨形,他們自己不分開,我也沒有法子讓他們分開。只好埋伏在他們附近,伺機動作。
機會終于出現了。是夜,月黑風高,師兄開了門,一個人去了莊稼地。是師兄讓師姐多睡一會兒,還是師姐病了?我沒有多想。想的是,機會終于來了。
師兄走到低矮的莊稼叢中,像狗一樣嗅找著盜口的開掘處。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這個時候,卸嶺派人的全部氣血、注意力都凝聚在鼻子嗅力上了。我運了氣,正待發(fā)掌,卻見斜刺里隨著莊稼苗的異動,一股帶著草原味的勁力向師兄打去。師兄一無所知,卻遭到了同時的兩種打擊。我一個移步,側了身子,一瞬之間就將掌力釋放在了暗處的力道上。掌風的巨響,解了師兄的危,又嚇了師兄一跳。師兄就是師兄,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他還是很快分清了敵我。斜刺里三人躍出身影來,蒙人的身手隨之而至。
不錯,我救了師兄。任何人都可以殺師兄,但我獨不允許金鷹門殺。蒙地金鷹門是卸嶺派永遠的死敵,這是鐵律。
我和師兄聯手,雖是二對三,但很快就讓對手感到了力量的懸殊。今天的我,已大異昨天了。蒙人擺了個戰(zhàn)形,且戰(zhàn)且退,退進了更黑的山林中。
蒙人敗走,我立馬把師兄當作了敵手。不承想,我的偷襲竟然沒有成功——原來師兄的功力也大大長進了。開始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后來想著畢竟是同門相殘,對不住師傅,我到底是沒有亮出本門功夫。這樣,我就用了更長的時間才漸漸占了上風。正待使出最后一記致命殺著時,師姐趕來了。
師姐一招餓虎撲羊,解了師兄的圍。其實師姐何需拿出硬招,只輕輕一聲嬌咤,就可讓愛她愛得要死的小師弟丟盔卸甲,讓出全部城池。
二人擺正身形,向我圍來。我對著師兄一個佯攻后,跳出圈外,迅速逸去,成為黑夜的一部分。
事實上,逸去的,不是我,而是師兄師姐;天剛亮,我就返回了村莊;我發(fā)現,師兄師姐,人去屋空,不知去向。
十七
這天,馬燈的光斑里,我和顧伯依然一邊擺龍門陣,一邊釣著買主;這天其實是老佛爺慈禧太后駕崩的日子——半個多月后從京城傳來了這個消息。
就是在這一天,我無意間轉了一下腦袋,竟看見蒙人在不遠處一閃,又一閃。三個蒙人的鬼魅影子飄飄搖搖出了鬼市。
“顧伯,我去辦點事,攤位就拜托你了?!?/p>
“小南,去吧,放心,你的寶貝一樣也不會少?!?/p>
顧伯的話音還未落完全,我就射到了三丈以外。
看見三人出了南門,又走了三里許,開始向東邊折去。這時天已大亮,為了不讓蒙人發(fā)見有人跟蹤,我放慢腳步,讓自己遠遠墜在后邊。我相信蒙人的動向與目標,只會與師兄師姐有關,正像魚老鴰的動向與目標,只與魚有關。果然,我看出三人的形跡,總露著跟蹤的手段。也正因為他們一心跟蹤,也就少了分心防范被跟蹤——這讓我的跟蹤變得輕松自如,如觀儺戲。
果然,他們跟蹤的目標與我的預料基本吻合:我橫飛出去,站在一座山丘上,看見了他們前邊的師姐。怎么只有師姐一人,師兄呢?難道師姐此去的目的,正是去與師兄會合?師姐在前邊走著,走得真好看——師姐怎么走都是好看的。師姐走著,偶爾回頭逡視一遍,顯然,師姐也在防著被跟蹤。蒙人當然看出了師姐的警惕,只遠遠掉著,似比師姐更為警慎。蒙人的作態(tài),也讓我覺得,他們并沒有打算立刻就干掉師姐,而是企圖隨著師姐,找到師兄和我后,一并打理。
師姐自然想不到,她竟成了兩隊人馬的指揮官,一路上,她走,我們走,她停,我們停。過了丘陵地帶,在龍泉驛吃了晚飯后,就進入到了龍泉山中。山中有楠木林,更大的喬木是黃桷樹,一棵就像一座小山,青郁得發(fā)黑。除了樹木,古驛道邊上,以及更遠的地方,偶爾會看見一二農院,炊煙冒著,在周遭的桃林和竹叢上打旋。
師姐急于趕路的樣子,似急于與什么人會合,又似急于把省城鬼市甩得遠遠的。才走了幾里山路,天就慢慢見黑了。天黑透后,我就看不見師姐的身影了,雖然看不見師姐,卻能從三蒙人的行跡里,看見師姐的行跡——她走路的樣子。我暗忖,就自己而言,這樣的走路,雖說心思雜雜,卻是一點不累。
三隊五人,逶逶迤迤,向著更高的方向走著,如登天梯。三隊五人,無一不是慣于夜行的高手。
快到山頂時,竟聽見前方有梆聲傳來:四更了。梆聲一過,竟看見了螢火蟲一般的鬼火,先是一點,再兩點,漸漸,漫山遍野都有了點點鬼火。再后來,鬼火由點及線,變成一串一串的,不管什么方向的,都向著山頂移動。
正驚異間,一團鬼火,一個舉鬼火的鬼,竟出現在了前邊驛道上,回頭一看,也看見了鬼火,也看見了舉鬼火的鬼,不遠處有一二,稍遠處有三四,更遠處明明晃晃不能盡數,放眼看去,竟成曲曲彎彎一串。吾本盜墓賊,鬼怪何懼焉。但我還是有些懼的,眼前鬼火與鬼的游動路數、形制與規(guī)模,都是大大不同既往。
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鬼火的光亮讓我看清了鬼火和鬼的模樣,鬼火哪里是鬼火,它大部分是竹扎松油火把,小部分是防風馬燈。原來,一串串的山中鬼火,是土著鄉(xiāng)民和外地游商舉著火把、馬燈,肩挑背馱著一些物什、山貨,沿著一條條不知從哪個鬼地方跑出來的山路,向山頂走去。
燈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妨礙了我跟蹤的眼睛和腳步。前邊哪里還有師姐;別說師姐,蒙人也不見蹤影。我在燈火中穿來擠去,找著,問著,防備著,并隨著燈火到了山頂。山頂是一個寨子,到了山頂也就到了寨子。
古驛道在山寨外邊,以一塊歇馬場的方式停頓了下,就沿著龍泉山東坡下山,經過石經寺,向簡州府方向爬去。除三五火把繼續(xù)沿古驛道前往外,其他燈火都向著寨門,魚貫而入。
站在寨門處,觀望著,猶豫著,不知是該入寨,還是繼續(xù)前行。媽的,這都是“鬼火”惹的禍——我暗暗罵了句。
決定先沿古驛道追查一段,如不見蒙人或師姐,再返回入寨。于是,提一口丹田真氣,從那三五火把上方飛過,直追至石經寺。因沒發(fā)見目標,便返身回行。我能感覺到,因我一去一回刮起的陰風,因火把莫名搖曳,把這三五早行的趕路人弄出了那種疑神疑鬼、四顧茫然的驚恐。
未及山頂,便看見了山頂燈火。不是小小的一團,而是大大的,大得如一座燈火輝煌的山中燈寨了。燈火的光線,勾勒出了山寨的輪廓,這樣看去,就像山寨,穿了一件金光閃閃的羅裙。真好看燈寨,差一點都快趕上我親親的師姐剛兒了。
我當然明白,燈寨就是一個山寨與無數火把、馬燈疊加組合的結果。
很快,來到了寨門處。此時,公雞已開始大面積叫唱,依然還有少許用挑擔、背簍、提籃討生活的人,往寨子里去。
寨門處,再次看見了令我吃驚的一幕。我看見所有入寨的人都不是人——都戴著鬼面具。我看見所有的人,入寨前,盡皆從身上掏出一副軟硬不論的鬼面具戴上;個別人從身上掏出銅錢,在寨門旁一家飄著寫有“鬼面具”三字的藍色店幡的鋪子里,買來戴上。穿過寨門,我朝寨里走去,我是唯一的人;但我明顯感到寨子里所有的“鬼”,都把我當作了異類、怪物;我好像犯錯的皇帝,竟在臣子面前不好意思起來。
隨鄉(xiāng)入俗吧。退出寨門,走到“鬼面具”店前,學著別人的樣子,買了副狼頭皮做的面具,極盡謙卑、老實地戴上。戴上后,眼睛,剛好可以從狼頭皮的眼洞中看出去——多么匹配,狼臉是肯定的,我的眼該不會成狼眼了吧。
不管咋樣,總之是可以鬼模鬼樣、大大方方入寨了。
十八
就這樣,追蹤蒙人、師姐,從省城鬼市,來到了山中鬼市。
沒想到,這個山中鬼市的貨品,竟一點不遜省城鬼市,甚至市場的整體規(guī)模也與省城鬼市相當——整個山寨都是鬼市。不同之處在于,它的時鮮果蔬、雞鴨魚肉等農副產品占有較大比份;燈具呢,除了馬燈,更多的是火把;買賣呢,以批發(fā)為主,很少零賣零售。進入寨子,我無心隨行就市,只關心那四個被我關心了一路的人。
但是,不能找到他們;在這里找人,比省城鬼市更難,甚至可以說,基本上不可能;寨子里所有的人——買的、賣的、閑逛的——都戴著鬼面具;聲音也低成了耳語,或無聲成了手語;從身形上看,他們的剽悍、凌厲遠勝于省城人。
黑夜像一只烏鴉飛了去,回來的,是一只碩大的霧鳥——天早大亮了;但是,我發(fā)現寨子仍未散市;直到太陽撥開濃霧走進寨子,云開霧散,鬼市方散。蜀地多霧,山中尤甚。較之省城,山里的鬼市有著更長的開市時間。
找著人,卻發(fā)現沒有了人;熱鬧得恐怖的寨子一下成了空寨、寂寨、死寨;風通過所有寨巷,沒有一絲阻撓。
裹在云霧中的人,隨云霧散去了,全寨關門閉戶。這個過程,清風雅靜,潤物無聲,與流水無異,與雪化大同。
我的困倦襲來,與寨子的困倦沒有兩樣。開始尋找客棧。從前寨門找到后寨門,從這巷找到那巷,哪來客棧影子?無奈,就近,對著一間干貨鋪子開始敲門。很快,門板松動,卸開一塊。一位沒有戴鬼面具的男人邊籠衣裳邊望我。我正待說:“打擾了。請問,寨子里有客棧嗎?”男子卻先問了:
“客官,住店?”
我一愣,不敢相信面前就是客棧,遂試探著問:“是啊。老板,不知哪里可住……”
店老板卸了第二塊門板:“這里就可住呀?!?/p>
我不禁驚喜:“哦,這……”
店老板卸下第三塊門板:“客官若不嫌棄,就請進吧?!贝覄倓偪邕M門檻,走了不到三步,他就一塊二塊三塊地裝上了門板。順著明亮的光線,我看見了窗子及后院的天井。他裝上了木門板,我卸下了鬼面具。穿過干貨鋪,我們向長著幾棵大桑樹的后院走去。
“婆娘,來客了!”
里屋傳來女人的應聲:“曉得了!”
店老板喊過不久,一位老板娘模樣的年輕女人,從伙房為我端來了一木盆洗臉水。潔凈的洗臉帕,在盆水中搔首弄姿,像陰河魚。
一邊洗臉一邊問老板娘:“你們,這客棧,咋不見店招?”現在,洗臉帕是我的鬼面具了。
老板娘一笑:“客官是第一次來山泉寨吧。我們寨子所有的住家戶,不管開不開商鋪,家家都是客棧,你說,如果家家都伸個店招,豈不脫了褲子打屁——多余。”
“家家都是?難怪不得,難怪不得?!蔽也缓靡馑计饋恚涯_伸進老板端來的洗腳盆中,“是我眼窄,少見多怪了?!?/p>
洗畢,又用自貢鹽擦了牙后,老板娘把我?guī)нM客房。說完睡吧,就走出客房,帶上了房門。我放下窗布,房間、客棧、寨子以及世界的白晝,立馬變成墓洞的黑。
倒在床上,直想呼呼大睡,卻偏偏不能。這樣的鬼市,真能養(yǎng)人,這樣的山寨,真能藏人。這樣想著,就更加深信師姐、蒙人入了這個寨。
可是,師姐住在哪家店內呢?
可是,我并不想見師姐;不殺了師兄,見了師姐又能怎樣呢?
可是,我要保護師姐;我不能讓金鷹門傷害師姐。
十九
只在山泉寨呆了兩三天,就下山了,因為師姐下山了。
到山泉寨的第二天,就在鬼市上發(fā)現了師姐身影,但很快不見了。
尋找?guī)熃愕拈g隙,我從干貨鋪主人及顧客口中,獲悉了一些寨情,一些市情。
山泉寨,又名山泉鋪,后者系官名。之所以叫鋪,乃因山泉寨立于一條被稱為“東大路”的官道旁邊,十里設鋪,百里置站,山泉鋪就此得名。又因寨主與官府淵源極深,鋪上的驛卒等人手,一應委托寨主代理,不僅縣衙里人少來干擾,連驛官也難來查巡。
寨主姓蔣,其先人率族人二十余數,于南宋度宗年間,路過龍泉驛時,被縣尉相攔,央其幫助奪回山泉鋪。原來,一股山匪,強占山泉鋪已達三月??h尉與蔣氏同為武林中人,彼此相知,酒席未散,已成兄弟。趕走山匪,奪回山泉后,這位來自河南的蔣氏先人就成了山泉首任寨主。
不知從何年起,蔣家人撐起了一個武林門派——龍泉山派。至清初時,其派,竟發(fā)展成了與峨嵋山派、青城山派齊名的武林門派,并稱“蜀中三派”。以一套太極拳劍獨步武林的龍泉山派,據說,其脈承與陳家溝有關,大約是陳氏太極拳派生的一莖支脈,與名貓“龍泉山桃花貓”打斗技法的融合。問其細節(jié),寨人莫不語焉不詳。
而山中鬼市的形成也是有說法的。
沒人說得清鬼市開市于何年。蔣家人興鋪、立寨后,逐漸發(fā)達起來,這樣,以姨太太為主打的女眷們也就多了起來。男人功名利祿,志在四方,女眷在家閑得慌,便晚上打牌,白天睡覺。打牌打到公雞打鳴時,女眷們便嚷起肚子餓來。仆人便弄來飯菜,久而久之,女眷們又嫌菜肴不時鮮,仆人一聽,就出門去買。有了買家,就有了賣家,先是果蔬,后來又有了新鮮的雞鴨魚肉供應。農人賣完菜,正好天亮,便熄了火把,出寨返家。這就是最初的山中鬼市。
有了初市,又由于山泉寨位于龍泉驛、華陽、簡州三州縣交界處,以及蔣氏一門的強硬與蔭蔽,便有殺人越貨的、偷盜的、躲官的、避仇的、逃債的,來此營生。這樣,更多的幻想一夜暴富的買主,蠢蠢欲動,聞風而來。鬼市貨物自是多了去了。布料呢,有家機土布,外國來的竹布、洋布。女人用品呢,有土葛巾、細洋葛巾、香肥皂、白胰子、硃紅頭繩、針線、胭脂片、花露水、銀簪、金釵、玉耳環(huán)、西洋假珍珠……總之,要啥有啥。鬼市越來越大,集散能力越來越強,據說,連省城鬼市的一些生貨,也是從這里進的。
尋找?guī)熃愫吐犝耖e聊的空檔,我在想一些事;想著,似有了云開霧散的頓悟。
開始尋找蒙人。找到蒙人后,故意現了個身,然后把他們引向了簡州方向。擺脫蒙人后,返回山寨。距山寨一箭遠時,看見師姐出寨門,沿龍泉山西坡,疾飛而去。賣個破綻,施個調虎離山之計,一切都搞掂了;為師姐做事的感覺真好。
跟蹤師姐,又回到了省城鬼市。
這次,即或天塌地陷,水淹金山,也不會把師姐跟丟了!
但愿金鷹門不要跟上來。為防金鷹門,一路上,我時不時顧著身后,這樣,竟發(fā)現了尾巴。為了咬緊師姐,我被尾巴緊緊咬著,想擺也擺不掉。
好在,入城后,尾巴不見了。
二十
跟蹤師姐,跟蹤到了交子街,并在這條街的一個小宅院里,看見了師兄。原來,他倆租了房,住在這鬧市里過神仙日子呢。找到他倆的固定居所后,我放下心來,花六十錢雇了東洋車,回到顧寶和客棧,踏踏實實睡了一覺。
藏在暗處,等待機會下手,但他倆總在一起,我一點法沒有。遂一邊等待機會,一邊操起老本行,與顧伯相伴,繼續(xù)在鬼市混日。這回,我更加隱蔽了。
我去早了些,更夫走晚了些,我們又碰面了;我早曉得更夫不知道鬼市的原因了:老更夫死了,他是剛剛接手的新更夫;與新更夫相好的是一位老寡婦;新更夫敲完四更的梆后,就鉆進老寡婦的熱被窩敲老寡婦的梆了——這時鬼市還在公雞嘴殼里酣睡呢。
與磷火忽閃的更夫打了個哈哈,就走開了。
僅僅過了兩天鬼日子,就發(fā)現了秘密。
他倆確實匿身鬼市謀生;師姐女扮男裝,擺攤賣物;師兄既當師姐的媒子,又混在不遠處的人群中,觀察著周遭的動態(tài);令我大吃一驚的是,那個在鬼市散市后掃地的婦人,竟是師兄扮的!我沒看出,我剛去鬼市時遇到的那個掃地婦人,并不是后來的掃地婦人;為得到掃地崗位,我相信師兄找過街正和五爺。——師兄在時間和空間的邊緣地帶,警惕著金鷹門和官府(師兄師姐還是劫法場的悍匪)的突然現身與血口吞噬。
這天,鬼市開始散市,掃地婦人開始掃地,我看見師姐朝交子街方向走去。鬼天氣沒說變也變了,不一會兒,竟下起不大不小的雨來。掃地婦人冒雨打掃著地上的垃圾。街上空無一人。我朝掃地婦人走去,一抹臉,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師兄,好久不見了,讓我好找?!?/p>
師兄背對我,并沒轉身。我感覺出了他內心的愕詫與震動。他慢慢說道:“師弟終于來了。”
“師兄,我是來取你性命的?!?/p>
“我知道?!?/p>
“我愛師姐愛得發(fā)瘋,我要娶了她?!?/p>
“我知道。”
“師兄,你還有啥話說嗎?”
“沒有。動手吧?!?/p>
“我不會手軟的。師兄,拿出你的本事來吧。今天,我們必須躺下一個?!?/p>
說罷,運了氣,一掌向師兄打去。但是,掌力被另一股掌力抓住,拋在了一邊。一驚,側頭,看見巷角處師姐正收回右手。師姐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左手拎著一頂斗笠——顯然,她為師兄送雨具來了。
“師姐!我……”望著師姐,不知說啥。師兄聞聲,轉過身來。師姐跑向他,站在他身邊。
師姐盯著我,一臉怒氣:“師弟,怎么回事,我們拚命躲你,像瘟神一樣躲你,怎么總是躲不掉呢?”
原來,師兄早知道我的心思:愛心與殺心。
原來,師兄五娃從不認為我對師姐的感情是戀母情結。他把那對貓頭鷹一樣的眼睛,分分秒秒無處不在地安在了我和師姐之間。他是從我的眼睛里看出危險來的。不僅如此,師兄還發(fā)現了我的一個秘密:師姐四尋不著、搭在晾衣竿上的內衫,是我偷的。師兄發(fā)現了這個秘密,但他沒給師姐說,更沒揭穿我。師姐長得好看不說,笑哇哭哇吃哇做事哇練武哇,沒有什么不好看,我還躲在巖石后,偷偷看過師姐屙尿呢——這個秘密,不知師兄知道不,因為師兄至死也沒說。
知道了我的愛心與殺心,但師兄既不忍殺了我,也不愿被我殺,他只希望我遠遠離開他和師姐。于是,就在我準備向他的新婚之喜痛下狠招時,他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殺一個人,嫁禍于我,讓官府代他把我攆得遠遠的。事實上,在殺不殺我的問題上,師兄也很糾結,那次劫法場后把我背在背上,一路上都想殺我并防著被我殺,他的猶豫與痛苦,直到蒙人出現在山路上才松綁。
應該說,師兄成功了,但他沒想到師弟我是個不好打發(fā)的主兒,怎么趕,也趕不走,怎么躲,也躲不開。再加之蒙人金鷹門的追殺、官府的緝捕,他倆的愛情生活,十面受伏,真如驚弓之鳥一般。墓室,村莊,山中鬼市和省城鬼市,都呆過。當他倆發(fā)現我和蒙人出現在省城鬼市后,師姐就故意現身,把兩撥敵人引向了山中鬼市。不料,這一調虎離山之計的使用,卻讓我窺見破綻,有了可乘之機。
師姐先前并不知道師兄逼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想殺了師兄,更不知道我一直暗戀她,這些,是經歷了莊稼地之戰(zhàn)、離開村莊后,師兄一并告訴她的。知道后,她連連嘆息,不得要領,只巴望時間幫忙,讓我忘了她。那幾天,她恨死了師兄,之后就不恨了,甚至比以前更愛師兄了。她說,師弟也可憐,又小,我們不能再傷害他了。師兄說,是啊,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躲他,當然,還躲官府和蒙人。
師姐一口氣說了很多。師兄說得不多,邊說邊搖頭嘆氣。
原來,真正的殺人犯是師兄!原來,設計陷害我、害我老鼠樣東躲西藏過著地下生活的元兇是師兄!
但是,師兄師姐的說法和一些做法,究竟是讓我大有羞愧之感的。我成了無恥之徒;我本身就是無恥之徒;但我是愛的無恥之徒。因此,我并不想罷手。
“不管怎么說,師兄,我還是會殺死你的?!蔽摇?/p>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再說,就算你殺了師兄,又有何用?”師姐。
“還是卸嶺派的師姐說得好。李小南,你殺不了五娃。要殺五娃,也該我們官府來殺?!?/p>
這是顧伯的聲音。
隨著顧伯的現身,我們卸嶺派三人被一群人圍了起來,街巷、墻頭、房頂,到處都是。這群人手持雪亮兵器,打著青紗大包頭,身穿紅嗶嘰鑲青絨云頭寬邊號衣,大腿兩邊各飄一片戰(zhàn)裙——他們是全副武裝的捕快。
“這么說,從山泉寨下山,一直跟著我的,不是蒙人,而是顧伯你了?!蔽?。
“是啊。不僅下山后,上山前,哦不,從你一到省城,我就跟上你了,你應該曉得的。”顧伯。
“狗官!”我。
“顧伯我,為你小子平反昭雪了,你應謝我才是呀。哦,當然,我更該謝謝你這個忘年交,沒有你的執(zhí)著跟蹤,我們咋能抓到犯了命案、逍遙在外的真兇呢?人犯五娃,跟我們走吧?!?/p>
顧伯拈須微笑,一對老眼單顧師兄,并不看好看的師姐??磥恚櫜⒉恢澜俜▓龅氖菐熜謳熃?。
師兄望著我,沉沉說道:“師弟,師姐就交你照料了?!闭f罷,他一掌拍在自己胸膛上。隨著一記悶聲悶氣的骨碎肉響,師兄深情望著師姐,血從嘴中涌了出來。師姐拉著師兄的手,撲在他身上,為他擦著嘴邊的血。師姐回頭一笑,囑咐我道:“師弟,我們夫婦去了,為我們砌座墳吧。師姐這一輩子就求你這一回,你不答應?師姐要看見你點頭答應,才能閉眼。”
師姐的胸上插著一把短刀;師姐的手,握著刀柄。我撲向師姐。
我要點頭的,但還沒來得及點,師兄師姐就雙雙瞌上了眼皮。雨下著,任誰也不能看不見我的臉上有淚無淚,鬼也不能。
“滾,滾!”顧伯被我吼走了。顧伯一走,雨中就只剩下一個活人和兩個死人。暗處的三蒙人這時偷襲我應該可以得手,但他們轉身走了。
“除了鬼自己,鬼沒有什么不能的,也沒有什么能的?!边@話是顧伯、大爺說過的,還是我說過的,記不清白,也無用了。
二十一
已在師兄師姐的墓室中枯坐百年了。
是老佛爺死后三年多,即辛亥年間鉆進的墓室。
人世,我有百變的臉,現在,我只有一張臉——爹媽給的那張。
把師兄師姐安葬后,在鬼市與人世間游蕩、逗留了三年。那三年,我滿腹心事。那三年,我讓自己拚命做事,拚命不想,偏偏是,拚著命在想。后來,我就想著去了墓室——那三年,我一直躲著這墓室的!為師兄師姐做墓的是我,在師兄師姐的墓上開盜口的是我。我鉆進墓室后,封了盜口。我把人世間所有的臟關在了墓室外,隨身只帶著那本祖師爺在花萼山頂贈我的秘籍——想不到這冊秘籍的無窮妙用更適合在密不透風的墓室展開。三人墓至今完好無損;這只能是盜墓賊才有的本事;盜墓賊守的墓室,還怕盜墓賊盜嗎,蒙人也不能。在這座三人墓中,我是隨葬品、殉葬者、守墓人,或者是墓主之一?這些都不重要了。
去墓室,就是為了拚命地想,偏偏是,反而不想了。
就這樣枯坐著,靠著師兄師姐的棺槨,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