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行胭脂

代表作

郊野令

并非由于城市的地圖上聳立著利刃和刀片

我才寫到郊野。而是因為郊野本身，是長安主題的一部分

郊野和城市互為兄弟。長安之郊，斷崖草木，遙擁崢嶸

樹木百年，成精。長安百年，人皆須發(fā)染霜

莊子說：上如標(biāo)枝，民如野鹿

意即君王有如高處的樹枝，人民有如自在的野鹿

莊子的郊野之意濃烈而理想

而實際是，很多時代民如隸。就連杜甫還算不得當(dāng)時代的草根

都客死于西南之旅，不知魂魄可曾回到長安

郊野大象，蒼遼無際，以北是深刻的麥田

麥田上空，烏鴉確立了它們的位置——

“我站在我的位置上，一生不曾詆毀你”

“而我所有的熱愛，都是為了改變艱苦的命運”

“而我有過的人格分裂，在異鄉(xiāng)得到了寬恕”

……大地的鏡子透視著時間的界面

我不寫出來的那部分，已經(jīng)被無名者珍藏

人間深處

寫下河流，山嶺隆冬臘月

一年一年逼近的時光

漫漫，悠長的風(fēng)霜

寫下甜蜜的絲綢包裹的黃昏

古老的哨子催促著的撤退

寫下一群野花，像膽子越來越大的太太們結(jié)成一股美的勢力

寫下一只大鳥，不倦地飛，飛暈了

靈魂死在天空后，身體才落下來

寫下云朵時常停在西繡嶺上

脫下風(fēng)的外殼

寫下一個看墓人，情緒飽滿地

終生和一只烏鴉待在一起……

親愛的讀者，我在人間深處

好時光我會暢飲，壞時光我會哭泣

給S寫信

自認(rèn)識你，身邊事，身后事

寵辱事，人間事，

俱與你筆談。雖說如今

娛樂年代，詩意漸遠，書信漸亡

西南大旱，玉樹地震

一顆敘述的心，能突破什么

一顆抒情的心，能擔(dān)負(fù)什么

“天之病，從天理?！蹦闳绱税参课?/p>

“一群人民狠狠地睡下了?！?/p>

我說出這樣一句似詩非詩的東西

在遠方眼含熱淚

我本布衣，而憂心如焚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這災(zāi)難叢生的生活，如輕薄之子

假如我們對它失去了愛

為何還要痛悼往昔的情欲

一年一年等于365天

一年等于春夏秋冬之和

一年等于一棵懷疑的樹

長滿了猶豫的花

它的體內(nèi)四面楚歌

舌尖滄桑果實味苦

夜晚灼燙春天這蒙昧的朝廷秦地櫻花怒放

答應(yīng)

親愛的親人們

我答應(yīng)你們好好活著從如今的三十多歲活到垂垂老去

活到夕陽落在我的眼睛上我已看不清一縷光線

比一頭母牛長壽比一只母豹長壽 比一只母龜長壽

比我的情敵長壽

在這個窄小的城市里

只有一只公雞司晨

我雞鳴即起

給每個近親找襪子把花生黃豆冰糖放入豆?jié){機

打開所有的窗子為低處的彎下腰

為高處的爬上凳子

給每個遠親寫書信憐愛苦難的漢字形體

每到動情處熱淚潸潸

人工報時器里的十二點鐘我搬來梯子

把一株牽?；ㄋ蜕掀邩钦驹跇琼敶荡禆|西南北的風(fēng)

或者喂飽花盆里的植物撫育龐大的水仙家族菊花家族蘭草家族

黃昏我不思不想像一只小蟲歇在音樂里

我如此內(nèi)斂又像一位皇后在人類剩余的時間中生活

我用很多方式把平淡的日子過得極其壯美

把秋天的第一只蟋蟀送給鄰居把春天的第一個美人送到孔子府第

光腳踩著露水走九十九年并且情欲無限

含著那么多的淚水

不斷地寫詩就像我和情人不斷地婚禮……

凡心已熾

這么多年，泥土已經(jīng)熱了

山川河流草木都有了自己的體溫生活還在鮮花燦爛，還在增加氧氣增加歌曲音符歡會愛戀……

胸中涌動的江山一次次被暮色覆蓋無數(shù)的詞語逼迫著我成為一個詩人

知道嗎做一個詩人多難啊——

“星空存在就是為了俯視我的淚水……”

塵埃里的火車載著一百個我

我是我的總和：故人異鄉(xiāng)人幸存者

終南有余雪

我無數(shù)次圍繞著一座山嶺走來走去

像敬禮像哀悼當(dāng)有余雪的夜里

我要呼喊山巒，要把它們一座接一座喊醒一個人啊，用盡了可能的力氣

我離不開這里的灌木叢，離不開這里的野山坡離不開這傷害了我，又承載了我的

——地理！過去終南山一帶，樸素的柴門密集方圓幾百里，獵戶都有漂亮的老婆

人在深山，可以飲酒，可以花天酒地

狼住在人的隔壁，深夜醒來，孤獨中互相問候而今飄逸的靈魂不斷流失減少滅亡

就連那個講故事的異鄉(xiāng)人，也無可奈何

落進了世俗的圈套，這也，沒有什么不好在陜西，難得一場雪三分天下

關(guān)中，陜南，陜北，肯定都在爭奪河山之美

我所知道的關(guān)中，過去喧囂，往事沉重

今天輕靈，物華天寶

值得人們把命運扣押在此三百年……雪夜這么靜，星星掉下來這么清幽的時代，唯獨少了一個圣賢陪著

我老了也是一個心事最重的老太太

年輕時，我敏感猜疑，易動怒

跟蹤你的履歷。年輕時我活得很累像一塊海綿，吸入了太多的水

走進幾千種策略，又退回

把鏡子打開，又合上

反反復(fù)復(fù)，把生活過得像戲劇

在湖北向往異地。到了陜西

還是向往異地。去過新疆

在八月的火焰山，高昌故城

還是向往異地

我如此喜新厭舊，以致一只腳剛踏上某片土地

那里的人和風(fēng)物就舊了

今年我向往北京

北京在我的想象中

已被拆裝組合了無數(shù)次——

北京的最好的電影院我減去了它二分之一的光線；十號線地鐵周一，周三，周五改運玫瑰花

薔薇色的天空傲慢地存在

春天聚斂了萬物的囂張

可惜我不在行云流水里與你相遇

開元小區(qū)文化路臨潼西安陜西這些名詞按從小到大的順序

把我的日常體制困住了

但我的想象力純屬天才

像微風(fēng)的鞭子無休無止

我老了也是一個心事最重的老太太盤腿坐在秋日的陽光下

瞇起眼，就想起一些壯麗的詞語：比如私奔，出走，生活在別處……我與那一群老太太多么不同啊

她們迷糊，打盹，連嘆息都沒有了上帝，我還在否定我的皺紋，

時間在我周圍那么柔軟……

我想起我路過的一些你——第一個你使我憤怒和痛苦

第二個你使我平庸和服從

第三個你使我激烈和憂郁

第四個你使我癡迷和絕望

我八十歲的時候

你們都已遠去

我在回憶里從第一個路口到第二個路口經(jīng)第三個路口，到第四個路口

路燈始終不熄

走到第四程

我清晰地叫出一個名字

滿心里金黃的刺

倒出五十年漫長的毒

黃金時代的信札

肖宇你好

我在臨潼

十多年過去了

我還在臨潼

消耗著食物歲月漢語

我可以想象

在我們高溫度、高雨量、高濕度的故鄉(xiāng)棉花、水稻已上升為優(yōu)勢作物

江漢平原的品質(zhì)逐漸穩(wěn)定

這反倒令我有些悵惘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泡桐花一年一年地開

影子成年累月跟著自己

田埂上灰色的青鳥已經(jīng)離去

夕陽掌握了美德……

我不到十條街以外的地方去

我過我巴掌大的主題生活

在文化路蝸居

在建設(shè)路上班

在人民路等車

在書院路買書

在迎賓路多次想起你

感謝祖國強大的地理

把你放得那么遠——

“工業(yè)的效益取代了英雄的武功

抽象的戈多摧殘了情愛的野心?！?/p>

偶爾一場垂直的暴雨

詞語里灌滿異鄉(xiāng)的氣息

但春水總把人們生活的戲劇送向遠方

只剩下本土平靜的節(jié)氣和雨水和雞零狗碎的生活

我有時候睡床

有時候睡地板

有時候故意把肉體的計劃縮短誘發(fā)靈魂的波浪

正因生命如此緊迫

所以午飯夾生

我吃得津津有味

吃得滿眼淚花……

愿我們熱愛滾滾孤獨

也愿我們學(xué)會過平庸日子

更愿我們紅塵一隅各自平安

近日書

近來感冒如美女纏人

對意志低下者攻占已久

西北多風(fēng)干燥

氣候激烈

但黃土敦厚

在給友人書信中我如是言曰

五谷百谷異鄉(xiāng)

每一天滄海桑田

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著名的順從者擁有人類的一日三餐

睡眠，絕望之情

我耐心地過光陰

耐心地流淚流血

耐心地痛恨小人

親近賢能之士

蒙

假如我有一套漂亮的晚裝，我就要穿著它出走偶爾，我會有這樣稀奇古怪的念頭

感謝生活，根本沒有給我漂亮的晚裝

今晚，看一篇小說《妻子們?yōu)槭裁慈绱藨n傷》看得我替妻子們把書扔在了地上

接著讀塞弗里斯的詩

真倒霉，又讀到：

“你這個遭遺棄得不到撫摸的女人，只聽見風(fēng)的葬曲?！边@些東西，使我被迫接受到一種受傷感

于是老老實實坐下，給S先生寫信：

“一場漂亮的手術(shù)后，我舊疾將愈

重疾冒犯的時候，我?guī)缀跻嗳醯貝凵稀?/p>

那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

夜里，風(fēng)似乎要把那棵最高樹上的葉子全部刮下

——仿佛高樹上的葉子有罪

所有的秋天都是冬天的表妹

所有的書信都會成為子孫的遺產(chǎn)

所有活著辛苦的，怒氣沖沖

及至離開，反倒更舍不下

——那些猛烈的遺憾，已不值一提?！?/p>

像一朵絲瓜花在等待絲瓜

我祝賀那些放浪形骸的水

它們終于立在潮頭之上

我祝賀內(nèi)心短暫的溫柔平靜的葉片重新爬滿陽光

我在關(guān)中平原所過的每一天

順從而謙恭，忍耐而悲壯

無論潮水向著哪個方向我心有遠方

像一朵絲瓜花在等待絲瓜

我只想在世界上感動一個人

那一個人，有時抽象得像一個神

來來去去，反反復(fù)復(fù)，重重疊疊，隱隱現(xiàn)現(xiàn)

產(chǎn)婦

我已不記得婚姻里的臺詞了

但我決心生一個女孩

先把她培養(yǎng)成女人

再把她培養(yǎng)成美人

在冬天的夜里分娩

純粹屬于一個人的悲歡

路上小北風(fēng)在刮

孩子在腹中委屈得想哭

口袋里兩千元（還不夠剖腹產(chǎn)的費用）包袱里裝著衣物奶粉萬不得已的遺書“如果萬一……請保住孩子……”

縣人民醫(yī)院一間產(chǎn)房兩個床位

一個嬌氣的城里女人

婆婆、媽媽、嬸子地圍了一群人

據(jù)說還有幾個小時才能生

但由于害怕 想待在醫(yī)生的身邊

一個農(nóng)村婦女穿好衣服

用被子裹起嬰兒塞給醫(yī)生90元錢就走了

醫(yī)生說：肯定是超生那經(jīng)驗豐富的

生個孩子和下個蛋一樣簡單前后就用了三分鐘

看是個女孩就哭了估計出去就把孩子扔了

我躺在空出來的產(chǎn)床上鄭重地對醫(yī)生說：

“請幫助我接生一個女孩。我要先把她培養(yǎng)成女人

再把她培養(yǎng)成美人?！?/p>

生活的定義

如果下了一場雨，這是一個漂亮的城市

如果不下一場雨，這還是一個漂亮的城市

從陽臺上可以望見殘月，孤月，圓月，素月，癡情之月

寡淡的人生以此相和，才添了一點情趣

驪山日日在眼前

被云煙環(huán)繞或者被陽光普照

鴿子在天空談完戀愛，成家了，又生了孩子

一只成功的麻雀在冬天到來之前應(yīng)該找到了一噸秕谷

風(fēng)吹塵埃，我們不得不臣服于俗世生活

自行車，摩托車，小汽車

物質(zhì)的輪子越轉(zhuǎn)越快

我們成為時間最快的消費品

生活像一位粗暴的油畫師

把我們隨意涂抹到鄉(xiāng)村、城市、墓地的畫布上

請你慰問我疼的腳尖

不論我今生行吟游乞

坎坷或者平順

不論我有沒有超越自己的光

向你的光跑過去

都請你慰問我疼的腳尖

也許我磨掉了青春的紅

也許我內(nèi)心的秘密已化為塵埃

請你慰問我疼的腳尖

十里黃沙囂張

百年雞鳴溫柔

為了遇見一個熟人

我繞城三圈

為了遇見你一個知己

我不知道走了多少年

還得走多少年

夜寒，與古代的偏頭疼

偉大的寒冷的夜里

就有偉大的疾病產(chǎn)生

一些天才的事

在人間降落

古代的偏頭疼

此刻加于我身上

幾千年的疾病

被航海家從歷史的海上帶回來

加于我的身上

多么細膩的疾病

可以看見其源頭

草藥，醫(yī)生

大包小包的草藥

前赴后繼的醫(yī)生

“我的病是得給知己看的?！?/p>

“不，不是偏頭疼

是無愛的空間的寒意?！?/p>

感謝命運所賜

感謝這完整的生活

以日出開頭

以落月收尾

感謝遍地荊棘

人間的酸石榴甜葡萄感謝紙上的意外

感謝四面八方的味覺

感謝道路迷路

相逢扶持

感謝左邊一片草原

右邊一片草原

感謝戲劇沖突

城堡鎖

感謝悲觀、歲月

種植、折疊

感謝草木知春

感謝黃金遺落在秋野

感謝三十年的飛鳥

給我?guī)韴怨痰某岚?/p>

感謝流水

控制了烈火燃盡的速度

新作

斷紗一

在一匹布的黑暗里沉默了多少年

靈魂發(fā)潮的聲音從此響徹體內(nèi)

你有時會愛上一團虛無的紅紗

有時更愿意在染缸里浸泡經(jīng)年

生活翻滾的細紗塑造一個人的身世

在一個個性非常懦弱的時代

一條倔強的命被拋出來

你終是成為母體與世界對峙的一部分

你終是成為母體出賣的一部分

二

你不是細雨的性格

你終生散發(fā)空蕩、孤寂、灼人的氣息你的鏡片上，涂著烏黑的鞋油

你的心靈里，密布層疊的憂傷

磅礴的內(nèi)向，使你屈服于一種事業(yè)——將那些細膩的絲綢描繪出來

織成沉迷的包袱

承載你未知的悲喜劇——

用荒草做藥引，用青春做苦肉計

三

塵土，沒有一種速度

季節(jié)成為眼簾中的遠方

一只鳥拖出的影子，鞏固了山川的寂寞霜色路過長安，月亮按住抒情

此地不宜讓一定濃度的美濺出來

舊街夾在報紙的故年里被宣傳

舊街上的大事在報紙的擁擠中變小

一對夫妻在舊街離婚了，未見報道

過去，她襯托過婚紗，而不是婚紗襯托她

四

而列車正通過幽險的地方

報以疾風(fēng)、霜晨、嚴(yán)厲的寬恕吧

所有的感情都是無疾而終

所有的愛都找不到故鄉(xiāng)

在寬闊的高音區(qū)哭泣

一根劣質(zhì)的煙把25千克的焦慮嗆出來波浪慢慢從歲月大堤上涌失

在瞭望的孤獨里耗盡了年華

——你是你靈魂中局部的婚禮

五

幾個大媽反映著故鄉(xiāng)的身材

中年后的臃腫，氣喘吁吁

她們總會自夸：

“我們已經(jīng)不熱愛光輝的性和孤獨的性生活你還在兩性的表面游泳。”

舊了的絲綢躺在自己的花紋里，藏起

過去迢遞的紋理，以及閱歷中的傷痕

草木已生腐朽之心

萬物露出骨子里渙散的美

六

骨子里暗藏的炸藥

慢慢失效，融于無際的懸而未決的疑案現(xiàn)在你愛上了“婦女”這個詞

它更深邃，更有味道

它像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甚至炮火

凄厲地站在你面前

它的作用，大于“少女”

“少女”——那些賭氣的新芽

……一絲變化的意義殘忍而美妙

七

你有一顆養(yǎng)得起敵人的心

你揪出一個敵人，在敵人的身上看到自己

你打敵人一個耳光，他的疼又落到你的左臉邊“其實，我是有血性的 。” 但你又低下頭

承認(rèn)了自己是生活永遠的過錯方

一根絲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輝煌的欠條

擔(dān)負(fù)不起一匹絲綢完整的榮光

流了十年的鼻血突然止住了

你眼睜睜看著你變成陌生人

八

偉大的塞弗里斯說：

“別人對我們說假若屈服就會勝利

我們屈服了卻得到了灰燼

別人對我們說假若相愛就會勝利

我們相愛了卻得到了灰燼

別人對我們說假若放棄生命就會勝利

我們放棄了生命卻得到了灰燼……”

啊！灰燼，纏綿的灰燼，悲傷的灰燼

誰能站出來講述一根靈魂中跳過舞的灰燼

九

難纏的女人走過了街區(qū)……

一個國家需要多少多情的女人才可愛

一個國家需要多少倦怠的女人才可愛

一個國家需要多少熬夜的女人才可愛

一個國家需要多少妄自菲薄的女人才可愛

一個國家需要多少在公共汽車尖叫的陰影里

在縫紉機細密的針腳里

當(dāng)盡剩余的布和露水，當(dāng)盡鹽和才情的女人

……痛苦加深了每一天的價值

十

我們虛構(gòu)的盛宴剛剛結(jié)束

從出生時離開，到白發(fā)蒼蒼時回去

安慰死者集體的睡眠

生活用一堂經(jīng)典的課深入淺出地征服了你啤酒的泡沫在樓梯間掙扎

笛子的黑暗，就是最后的鄉(xiāng)音

“北至于曠原之野，飛鳥之所解其羽?！?/p>

守門人呼喚他的財產(chǎn)

一根絲應(yīng)了他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