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亮文
《罌粟的田野》是印象派畫家莫奈的名作之一,天空下,罌粟花開得熱烈而又張揚,艷麗得令人眩暈。遠處是寧靜的鄉(xiāng)村、茂密的樹叢,畫面中白色的房子、碧綠的樹木與火紅的花朵帶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
我的一個朋友不喜歡這幅畫,他說,從畫面上看,罌粟艷麗的花色里膨脹著一種可怕的欲望,讓人感覺她就像一名煙花女子,雖然美艷卻顯浮華。
他的評語讓我想起了北島的詩句:走吧,路呀路,飄滿了紅罌粟。
詩歌未必牽涉愛情,但表達了詩人對罌粟的態(tài)度。
我并不贊同友人和北島的觀點,私下以為他們對罌粟的理解多多少少是源自于書本的經驗。而我對罌粟的理解是直接的、真實的,我時常憶起父親那片開滿罌粟花的田野。
父親在先年入冬種下的煙草,倏地灼灼綻放了,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念想中茂盛而又熱烈地開起來?;鸺t的色彩在綠葉間輕輕地流動著,如霞似錦、如夢似幻,讓暮春單調的田野一下子明媚起來。那些大朵、大朵的鮮花婷婷地立在枝頭,輕輕地搖著清風,猶如一只只想要振翅飛舞的蝴蝶。它們無疑是香艷無比的花中仙子,比村里任何一種正統(tǒng)的鮮花都要大氣出眾,表現(xiàn)出一種蓬勃的氣息和生命的張力。
探望它們,是我每天早晚的必修課。在這個暮春,它那明亮的色彩照亮了我童年昏暗的時光。
花期過后,每一根秀頎的莖上頂著一枚蒴果,遠處看就像頂著一個個綠色的高腳酒杯。蒴果形似葫蘆,表面光滑鮮嫩,青色欲滴,亦如一個個水靈的孩子舉著頭在風中輕輕地搖擺。
這些果實好奇怪,叫什么呀?父親回答說,大煙。
真是俗氣的名字,我暗想??墒强吹礁赣H鄭重的神情和對它們悉心的呵護,覺得大煙應該是名貴的、值錢的。
在緩慢的時間里,它們長大、成熟。
父親開始行動了。他買來了薄薄的刀片和潔凈的果盤。
父親的眼光在田間來回游走,然后挑選那些碩大的果實,用手托住果實,勻著力用刀片在上面輕輕一劃,牛乳一般潔白的漿液從蒴果里緩緩地滲出來,父親準確地用盤子接住。父親一個接一個地劃破它們,從清晨忙到晌午,最后盛滿整整一個杯子。然后,那些白色汁液凝結成黑黑的、粘稠的泥膏。父親說,這就是大煙膏。
一周后,父親收集了一大團煙膏,約摸有半斤重,父親掂量著說,這是一種藥,可以用在醫(yī)學上,如果有人收購,能夠值幾十塊錢,以后賣了錢,給你們一人買一個書包。我為家里豐盛的收獲激動不已。
夏天過后,那些青色的果實漸漸焉了,耷拉著頭,像女人癟了的乳房。
父親用鐮刀將大煙莖梗刈割、曬干,將它們懸掛于院子的廊下,與辣椒、毛豆一起變成了屋檐下的農業(yè)展覽品。
而它果殼里芝麻一樣飽滿豐富的籽粒同樣吸引著孩子,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這些香氣撲鼻的籽粒滿含著幸福的味道,滿足了我對零食的貪欲。
有一日,家里來了兩個陌生的客人,好像是公社的人,看上去很嚴肅。他們詢問我父親是不是種了大煙,我父親唯唯諾諾地點頭稱是。公社的人正色地說,大煙是害人的東西,種植是違法的。然后勒令父親交出來。我的父親不懂法,但他一輩子敬畏上級干部。雖然不情愿,但還是乖乖地交了。
自此,家里再也沒有種植大煙了,它艷麗的花朵成了我童年一份絕版的記憶。
中學時,歷史老師講授《鴉片戰(zhàn)爭》,在新課導入時,他神情鄭重地說:“花是美好事物的象征,花兒美化了我們的生活,但是,有一朵花,卻成了罪惡的代名詞,因為它,引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p>
直到彼時,我才知曉,大煙就是罌粟花,開始知道“大煙”這個名詞背后長長的歷史故事。在老師很有激情的講授中,同學們流露出對罌粟花的憎惡。
而此時,我內心的信仰卻轟然塌方了!我無法相信,一朵花與戰(zhàn)爭,一朵花與死亡,一朵花與罪惡之間竟然有如此密切的關聯(lián)。
至今,我仍不清楚父親種植罌粟的真正目的,他是個文盲,不一定知道罌粟背后曾經有過的戰(zhàn)爭,也不會理解一個民族曾經有過的心痛。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從來沒有被罌粟美麗的色彩魅惑,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吸食,流露出的只是對它的敬畏。在我的記憶中,他這坨寶貝似的鴉片僅用過一次:鄰居叔叔一直犯胃痛,父親大方地給了他一小撮煙膏,讓他泡開水喝,不久他的胃痛就散了。這種療效讓我有些驚奇。
父親鄭重地提醒家人,這個東西可不能多吃,否則它會害了你。我不敢多嘴細問,但父親嚴肅的警告讓我對大煙產生了敬畏。
若干年后,我從書本獲知:罌粟可鎮(zhèn)痛,治胸悶痰滯,瀉痢、解燥、反胃吐食、益陽補遺……這樣,我對罌粟有了新的感覺。后來,我也看到過一個名人這樣說:“無論從罌粟能控制的疾病數量,還是從它能消除疾病的效率來看,沒有一種藥物像它那樣有價值,沒有它,醫(yī)學將不過是個跛子?!比绱烁叩脑u價,令我對罌粟立即肅然起敬。
看來,事物的存在總是有它的兩面性,罌粟果里,藏著是是非非,而制造是非的或許是我們人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