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一敏
《散文選刊》主編,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評委,主編《最散文》、《年度最佳散文》、《大地的語言——一本雜志和一個時代的表情》,散文發(fā)表在《人民日報》等。
父親曾經(jīng)形容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xiāng)。
如今終于見到這遼闊大地,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席慕容《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一
那天,6月18號,從北京到達齊齊哈爾市已近黃昏。許多年前曾經(jīng)路過齊齊哈爾,丹頂鶴的故鄉(xiāng),著名老工業(yè)基地,這是齊齊哈爾留給我大致的印象?,F(xiàn)在匆匆而過的城市建筑,依然彰顯齊齊哈爾這座老工業(yè)城市的風貌,城市建筑——留給一座城市抹不去的痕跡,一座城市——留給一代人、甚至幾代人抹不去的記憶。車子沿著齊齊哈爾市區(qū)街道駛向通往阿榮旗的高速公路,傍晚暮色里,不忍心錯過車窗外的一切,窗外近處綿延無盡的青草、樹木,窗外遠處依然是綿延無盡的青草、樹木,草連著草,樹連著樹,草連著樹,樹連著草。夜色漸漸濃重,青草、樹木漸漸變得模糊,沒有邊緣,沒有界限。
那天,22號,從阿榮旗到牙克石,到鳳凰山莊。來阿榮旗前,艾平主席強調(diào)說從阿榮旗到牙克石,我們要翻越大興安嶺,即從大興安嶺嶺東到大興安嶺嶺西,感知興安嶺的情懷,聽著艾平主席極富煽動力的語言,我心里充滿好奇和疑問——興安嶺情懷?也許有著這樣的期許,從阿榮旗出發(fā)進入到林區(qū)公路,一面聽著艾平主席的介紹,一面一直盯著興安嶺的一切。當艾平主席說到那位漂亮的前蘇聯(lián)隧道設計專家,誤以為自己的設計出了問題而自殺時,有火車正在有節(jié)奏地行駛在黛青色的興安嶺上,這給了我極大的沖擊和震撼,我一次一次還原故事,如果再等幾分鐘,或者僅僅一分鐘,她設計的隧道打通了,黎明前的黑暗就要過去,霞光萬丈,可是她不能夠原諒自己的失敗,她等不到那一刻。后來,就是這樣沒有了后來。車上氣氛有一些沉悶,有作家深情唱起了《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走上這呀,高高的興安嶺,我瞭望南方,山下是茫茫的草原呦,它是我親愛的家鄉(xiāng)呦。清清的昆都侖河昆都侖河呦,我在那里飲過馬呦。連綿的大青山大青山呦,我在山下放過牛羊呦……歌詞是興安嶺的寫照。這時候,這經(jīng)典老歌,讓萬千感慨的心,催生出無限暖意。
牙克石鳳凰山莊,地理位置應該是在興安嶺嶺西,我一直想它也應該屬于興安嶺,青草中那樣多的單瓣野生牡丹?或者芍藥?奔跑的健壯麋鹿,風情十足的木刻楞,清澈、蜿蜒的河水,告訴人們這里是童話般的田園。但是鳳凰山莊,讓我不能釋然的是那個人工湖。這個人工湖,是德國汽車公司專用湖,這里冬季零下四十多度,湖面結滿厚厚的冰,冰湖上是測試汽車性能最佳的地方。一方面,我驚訝、欽佩德國人嚴謹、科學的態(tài)度,一方面,我又禁不住這樣想:如此遼闊、幽深的湖面,原來是草原?是河流?是郁郁蔥蔥的森林?那時的草原——盛開著奇異的花朵,那時的河流——生長著漂亮的魚蝦,那時的森林——棲息著精靈一樣的飛鳥。
那天,22號,從鳳凰山莊到新巴爾虎左旗、新巴爾虎右旗。無疑,這又是一天行程,中午在新巴爾虎左旗,看到野罌粟,誤以為是金蓮花。野罌粟花散發(fā)著不為人注意的淡淡香氣,在承德塞罕壩見過這樣的花,于是錯把罌粟當金蓮,也許罌粟、金蓮是近親,才如此接近的吧。新巴爾虎左旗宣傳部的同志介紹:這里有儲量十分豐富的煤田,為了后代子孫,這些煤田沉默在草原深處。又是一個黃昏,且是一個微雨的黃昏,新巴爾虎右旗以他們隆重的禮節(jié)迎接我們,友善的牧民和孩子們在雨中不肯回到蒙古包,他們看著我們轉身,看著我們離開,蒙古狗在雨中奔跑,好一個“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照大地”。
那天,6月24號,早飯后從新巴爾虎右旗到滿洲里。也許因了最后一天行程,也許因為這次采風即將結束,就要離開這里離開草原,回到內(nèi)地什么時候再來呢,所以24號的時間在心里珍貴起來。滿洲里的路邊點綴著叫不出名的小小花朵,也許是雛菊吧,漫無邊際,它們是從哪里開始的呢?艾平主席說這里的草原是可以看得見地平線的草原,我想也許它們是從地平線那里開始的吧。我跟鄰座的紅孩說,想好了題目:走不完的草原。
二
呼倫貝爾東北抗聯(lián)紀念館??谷章?lián)軍,是指從1939年至1942年間東北抗日聯(lián)軍三進呼倫貝爾開展的艱苦卓絕的抗日游擊斗爭的那段歷史。在阿榮旗那吉鎮(zhèn)參觀呼倫貝爾東北抗聯(lián)紀念館,當講解員已經(jīng)講述下個圖展,甚至又一個圖展,我還定定地站立在楊靖宇圖展前。楊靖宇是眾多抗聯(lián)英雄中的一位,他是我的河南老鄉(xiāng),他是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創(chuàng)建人和領導人。楊靖宇犧牲后,當殘忍的日軍發(fā)現(xiàn)他的胃里盡是枯草、樹皮和棉絮,竟無一粒糧食,無不為之震驚。和楊靖宇一樣,抗日英雄吉鴻昌,也是一位河南人。吉鴻昌臨行前這樣說:“我為抗日而死,為革命而死,不能跪下挨槍,死后也不能倒下,給我拿把椅子來!”同為河南人,同為抗日英雄,楊靖宇犧牲時35歲,吉鴻昌犧牲時39歲,風華正茂的年紀。我在想,楊靖宇的后人,是否也來過這里,來到草原深處的阿榮旗那吉鎮(zhèn),是否知道楊靖宇的事跡在這里被敬仰、緬懷。曾經(jīng)編選過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封日本侵華戰(zhàn)犯赤堅柏倉充滿悔恨、自責和淚跡的信:“為了贖罪和虐懲自己,我決定把帶著靈魂的骨灰厝撒到中國的土地上……一部分厝撒到山西安邑縣的騾馬市場上,讓那里不是人的東西來經(jīng)常踩踏……”在另一篇文章里,我還看到《一個日本留學生寫給中國領導人的信》:“還有我同樣不理解你們對日本戰(zhàn)后賠款的放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再像中華民族這么對外隱忍、對內(nèi)殘酷的了。這讓我想起了以色列和德國的關系,說實話我很佩服以色列人,他們對德國人不依不饒的態(tài)度,表明了他們重視自己的價值和權利,他們沒有原諒德國人,但德國人卻敬重他們。”在東北抗聯(lián)紀念館,想起這些文字,我的心情異常復雜。
王杰廣場、王杰紀念館。已記不清楚全民學習宣傳王杰的準確時間了,時隔這么多年,在阿榮旗王杰廣場、王杰紀念館,重溫王杰的故事,感覺和教科書還是有一些距離。教科書忽略了英雄很多細節(jié),王杰原來是阿榮人,他從山東跟隨父母來到阿榮旗,參軍到了徐州,在一次軍事訓練中,為了掩護十二名民兵和武裝干部壯烈犧牲,他用生命鑄就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毛主席說他贊成這樣的口號。王杰把生命留給了十二位民兵和武裝干部,光榮留給了第二故鄉(xiāng),光輝的名字寫在阿榮的土地。他也把愛情留在了這里,王杰的未婚妻現(xiàn)在仍生活在阿榮旗。多虧阿榮王杰紀念館這樣詳細的介紹,也許紀念館想要給人們一絲寬慰。
新巴爾虎右旗知青博物館。第一次聽說有知青博物館,并且在偏遠的新巴爾虎右旗。聽到知青博物館,一方面納悶,是什么樣的博物館?一方面急于參觀,因我的姐姐也是當年的知識青年,那時她剛剛高中畢業(yè),就響應號召下了鄉(xiāng)。很多年后,當她返城,當她大學畢業(yè),當她一次次不厭其煩給我講述她的下鄉(xiāng)經(jīng)歷,講述她的戰(zhàn)友們,講述永遠留在農(nóng)場和當?shù)厝私Y婚生子、扎根農(nóng)村、建設農(nóng)村的同寢好友,講述因意外而永遠留在那塊土地的年輕生命,我終是沒有勇氣問姐姐,對于她們這一代人,怎樣看待評說當年的上山下鄉(xiāng)。他們曾經(jīng)青春無悔,今天回憶當年是否依然青春無悔?假如還會有這樣的全國全民運動,她們還會像當年一樣,在父親的期待、在母親的淚光里,無怨無悔告別家鄉(xiāng),在廣闊天地里練就一顆紅心?站在這里,我想回去后一定要跟姐姐說,新巴爾虎右旗有一個知青廣場和一個知青博物館,無疑這是我見過的最內(nèi)斂的知青廣場和我見過的最樸素的知青博物館。和許多廣場不同,知青廣場的大理石雕塑群沒有占據(jù)廣場主要的活動場地,而是在廣場邊沿一角一字排開。和許多博物館不同,博物館大門也不似普遍高大威武的博物館大門,正對著車水馬龍的大街和鬧市區(qū),知青博物館大門黑白原色,在廣場的后面,如果不注意是不會輕易發(fā)覺那扇門的。知青博物館館藏大量黑白照片、農(nóng)具和那個火熱年代的各種書籍,當然主要是語錄、標語、口號,真實還原了她們那一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歲月,還原那個特殊時期,還原一代人的特殊時期。
現(xiàn)在,我真的后悔沒有在知青博物館留言簿留言,我想我會這樣寫:感謝提議建造知青博物館的有心人,這是一座會說話的博物館,是一代人青春和理想的再現(xiàn)、歸屬。
三
在草原的幾天,聽得最多、一遍一遍心里默唱的是《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這首歌的詞作者席慕容祖籍內(nèi)蒙,她在臺灣懷念千山萬水之外的家鄉(xiāng)蒙古高原,她懷念蒙古高原父親一樣挺拔的森林,她懷念蒙古高原母親一樣寬厚無邊的草地,歌詞寫好后擱置了很久,由蒙古族作曲家譜曲,唱響大江南北。
從草原回來后,我跟朋友說,只有到過草原,才知道草原的遼闊無邊,只有到過呼倫貝爾,才知道草原的歌為什么深情動人。
草原,呼倫貝爾就是一首歌,草原的歌,流淌的歌,不息的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草原上升起不落的歌。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