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
1
灰暗天幕昏黃路燈,街上寥無一人,的士少得很,偶爾一兩輛駛過,也夢幻般不真實。不遠處,“曼哈頓之夜”門口稀稀拉拉停著幾輛轎車,高掛至底的七彩霓虹兀自明滅著,最頂端的射燈卻雷達一樣掃向小鎮(zhèn)的角角落落。夜已深。
一輛滿載了醉意和睡意的依維科,悄無聲息地停在振興路站臺。車門開了,懶洋洋的聲音零落地響起:“啊——成哥,再見??!呃——”隨后,一男一女先后被“呃”了出來,“啊”到了人行道上。男子目光灼灼,精神抖擻。女子毫無倦意,但有一點點的緊張。
兩個下車的男女,男子叫成灝,女子叫朱紅。
先下車的朱紅,極快地走向路旁樹叢。
后下車的成灝,定在原地沒動,面朝車內(nèi)諸人禮貌地道別,眼睛卻悄悄瞄向了朱紅。
現(xiàn)在的她,兩手斜插在褲袋里,斜挎著的包包很有節(jié)奏地撲打著她的左邊身體,右手小指勾著的鑰匙串兒晃蕩著,發(fā)出極好聽的聲響。矯健的身姿,跳躍的步伐,金屬的撞擊,包包的撲打……一組動感十足的旋律,撞得這個沉沉的夜?jié)u漸醒來,漸漸不安分起來。
比這更動人的是,她說了,今夜老公不回家!
目送了依維科關(guān)門、發(fā)動,又開始了城市里悄然無聲的爬行,成灝才大踏步走向陰影,抬眼看著前面的朱紅正拐入前面的飛鳳路,他腳下便著了力,揚著聲招呼:嗨,慢點啊,等等我啊。
朱紅身子微微一晃,頓了頓,又繼續(xù)前行,但腳步卻慢了下來。
成灝嘴角便掛了笑,很好的兆頭,一切都會如愿的。他忙緊趕幾步走上前去。
現(xiàn)在,他們一同走在了飛鳳路上。
宛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擴建過的飛鳳路,雖早已不是舊時的巷道,但那些依路而建的老屋,墻上殘了的爬山虎痕跡,還在不屈不撓地告訴人們它的過去。樹木、花草和著花盆里的蒜苗、韭菜、青辣子甚至泥土,都在無人喧鬧的月光下發(fā)出濃重的氣息。外面的汽車燈光和來往的動靜,就像從深空中隱約傳來。
成灝有了一種偷東西沒人發(fā)現(xiàn)的驚喜。
2
一時無語,氣氛有些尷尬。朱紅用一雙手下意識地摸著包包的帶子,繞起又放下,放下又繞起。成灝東張西望著,尋思著打破僵局。
遠遠的,專做夜宵生意的蘭州拉面館,冷鍋冷灶,店鋪前沒有一輛車,這等蕭條景象提醒了成灝,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成灝拿出手機看時間,快一點了。一頓沒滋沒味的飯局,愣是從晚七點耗到了凌晨一點,耗得個個的精力都油盡燈枯,何苦。成灝感慨著。不過,也許這是大家最后一次聚會了,想想,他的郁悶無從排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當(dāng)視線落到了朱紅身上時,他突然想起,該點擊“下一步”了。
下一步是他臨時更改的程序。本來,他正覺得自己百無聊賴,朱紅那句話后,突然就讓他有了新的方向。
今晚的飯局對成灝來講應(yīng)該說很特別,是同事們特地為他設(shè)的送別宴,但他還是覺得無趣之極。
不帶家屬,這是同事聚會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可是,成灝還是問了:“怎么沒見你的他?”
誰都以為,他是隨口一問,因為此時,向濤正在問同樣的問題。
“浪淘沙”酒店包廂里,刻意打扮過的男男女女,男的全悶下頭大口喝酒大筷夾菜,女的也低下頭細嚼慢咽作品味美食狀,面對酒席上不該有的冷清,個個臉上都藏不住地尷尬,但誰都懶得造勢。
他們都是成灝同一科室的同事。科長臨時有事回了老家,沒能出席很不過意,臨走連打了幾次招呼。
2008下半年爆發(fā)的經(jīng)濟危機,對主要做進出口貿(mào)易的公司沖擊很大,成灝們所在的公司也在其中,勉力支撐大半年后,公司決定從上到下大幅度裁員。鑒于工作難做,公司出臺了一系列的補償措施,主動辭職的能獲取一份數(shù)額可觀的創(chuàng)業(yè)資金。雖然去留自定,但人心從此惶惶,戰(zhàn)爭就此打響。
成灝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打算,從決定辭職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早已飛遠。赴宴純粹是礙于情面。大家都很默契。雖然沒有人知道成灝的情況,卻也沒有人去打探,自顧不暇之時人們少了很多好奇,當(dāng)然了,打探了也不見得成灝就相告,他一直是個驕傲的人。
這頓飯吃得大家都有點傷感,倒不是為成灝的離開。最后一段日子里,一場無硝煙的戰(zhàn)爭已讓所有的傷感都無從談起,況且,在他們的眼里,成灝既然選擇辭職,自然是找到更好的下家了,雖不知他何去何從,總算安定下來了。而留下的人呢?卻還在走一步看一步。念及此,眾人皆無語。
送別宴吃得無滋無味,是所有人都不希望的。
對眾人的心思,成灝故意視而不見,一臉輕松地頻頻舉杯,團團打著哈哈,說著“謝謝大家的好意,我敬兄弟姐妹們一杯”。他已決定跟著孫得利混了。雖然,他很看不起這個把“別墅”說成“別野”的總經(jīng)理,但是,現(xiàn)在的他想明白了一句話,那就是“人把你當(dāng)寶時你才是個寶”!工作八年,卻只混了個副科長,他一直認為原因不在自己。
成灝敬酒時,正好站在向濤的后面,大嚼特嚼的向濤扭頭看見,條件反射地端起酒杯起身,中途突然改了主意,急急地反轉(zhuǎn)筷子,夾滿菜,道:“成哥,來,吃菜?!?/p>
成灝斜睨著肥肥白白的海鮮在那滿是油膩的筷子上晃動著,嘴角向上牽了牽,抬頭看著以前叫自己“科長”現(xiàn)在叫“成哥”的向濤,搖搖手拂開了筷子,“還是你自己吃吧?!鞭D(zhuǎn)而招呼其他人,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向濤。他一直看不起向濤,以前他還可能應(yīng)付向濤,畢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F(xiàn)在他懶得這樣了。
有人冷眼旁觀,有人套著耳朵竊竊私語。
“哪能呢,哪能呢,”眾目睽睽下,向濤面子有點擱不住。為掩飾窘態(tài),四下里尋找著新的話靶子,看到了靜坐一旁的朱紅,“朱紅,我說你也節(jié)制點,我看你老公這幾天走路一路打蹌呢?!敝旒t的老公陳家望也在公司,不過在另一個部門。
男男女女精神抖擻起來,一齊起哄,成灝也看著朱紅微笑。陳家望和他是同學(xué)。
朱紅也不惱,只是抿著嘴兒沒心沒肺地笑。
向濤得意起來說得更加起勁,“你把你老公一人撇下,小心他一人在家等得老壇子著火把你生吞活剝了。你趕緊補點?!边呎f邊作勢把湯湯水水往朱紅身邊搬。
眾人看鬧劇似地不動身,女同事都吃吃地笑。
朱紅大笑出聲:“哈,今天我老公不在家?!?/p>
“哇,今夜老公不在家?”向濤大驚小怪地聳著肩,環(huán)顧左右,視線落到成灝身上時,猛醒似地把身子轉(zhuǎn)向成灝,“成哥,你們住在一個小區(qū),今天你可要送朱紅回家啊,做好護花使者?!?/p>
眾人都笑得透透的。
成灝心一動,瞟著朱紅,裝作很無意地問:“今天他不在家???”
“是呀,今天回老家了?!敝旒t點點頭。
成灝便笑了。
二00九年,男人們中間,這樣一條短信滿天飛著。“女秘書搭上縣長的車。縣長禁不住伸手摸女秘書雪白的大腿。女秘書問縣長:你記得鄧選第216頁第7段寫著什么嗎?縣長臉紅,急忙收手?;氐郊液?,縣長迫不及待翻開鄧選第216頁第7段,只見上面寫到:膽子要再大點,步子要再快點…… 縣長拍腿大呼:媽呀,理論知識不強將失去多少機會?。⊥緜?,要好好學(xué)習(xí)業(yè)務(wù)??!”
對女人,成灝一向自詡很精通業(yè)務(wù)的。他深深地瞟了朱紅一眼。
朱紅在他的注視下,一點一點收斂了笑意,慢慢低下了頭。
餐桌上的成灝哈哈笑了起來,對著向濤,“來,先干為敬!”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3
老天總算沒瞎眼,還知道在最后一天小小地補償我一下。成灝郁積散了不少,步子輕快許多。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向朱紅這邊靠了靠。
距離越來越近了。
現(xiàn)在他們已走到蘭州拉面館的正對面。
透過半敞的玻璃拉門,可以看到里面冷清清沒有一個客人,一個人正趴在桌上打盹。
成灝側(cè)臉看向朱紅。
朱紅也注意到了蘭州拉面館的情形,嘴里嘻嘻笑了起來,側(cè)過臉看向成灝,想說什么,卻突然對上了成灝一直偷窺著她的眼睛,怔了怔,把想說的話一下子忘爪哇國去了,目光觸電了似地閃開去,表情隨即不自然起來。
蘭州拉面館。加班回來已很晚了。的士車上,成灝轉(zhuǎn)過頭來笑著問朱紅,“朱紅,你餓了沒?我請你客。這家拉面很不錯的,難得清閑?!?/p>
朱紅很不過意地,“成灝,我蹭你的順路車已很不過意了,哪能你請呢,我請吧?!?/p>
天熱,朱紅白凈的臉頰飛著淺淺的紅,不勝嬌羞的樣子。成灝盯著朱紅心下詫異,朱紅長得不算漂亮,但五官真是很耐看呢,心便有點癢癢。
朱紅被盯得不自在起來,低了頭。
成灝回過神來,大聲地笑著,半真半假地:“真想謝我,把你送給我吧?!?/p>
朱紅猛抬頭,驚疑地盯著成灝的嘴,再由嘴上移至眼睛。
成灝嘴角挑兩彎戲謔的笑,兩排牙齒白得發(fā)亮,粉色牙肉也笑得露了出來,眼睛里卻盛滿了認真。
朱紅迅速低了頭,嘴里吱唔著,“是么……是么……”
拖音長長。
當(dāng)時,自己應(yīng)該更進一步的。怎么就放棄了呢?犯得著顧念和陳家望的同學(xué)之誼么?想想,成灝都不能原諒自己。
陳家望,大學(xué)畢業(yè)后和成灝同期進的公司,卻先他兩年爬上了副科長的位置,緊接著又爬上了科長的位置。成灝心里一直不甘。在成灝看來,自己什么都比他優(yōu)秀,論出身論學(xué)識論交際能力,更或者論長相,他哪點如自己?優(yōu)秀于他很多的自己,卻甘居其下,委委屈屈做了兩年小小的科員,換了部門才總算享受了副科長待遇,一直倍感窩囊,要不是時時念著忍得一時得大便宜,早辭職不干了。
“朋友妻不可欺”一向是成灝做人的原則,論理自己身邊女人很多,犯不著去欺朋友妻。但現(xiàn)在想想,這陳家望,還能算是自己的朋友嗎?要不是他在公司有意提拔自己時壓制,自己這副科長早幾年就升了,也許現(xiàn)在早就是科長了,還犯得著為這次的大裁員擔(dān)驚受怕嗎?成灝認定是陳家望壓制了自己。
朱紅,一個“純凈到簡單,簡單到純凈”的女人。辦公室里幾年的接觸,成灝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這個世界像她這樣的女人已經(jīng)少有了,彌足珍貴。當(dāng)然,初時印象不是這樣的,初時覺得朱紅傻傻的,心地單純,性情直率,問也低幼答也低幼,說話很惹人發(fā)笑,暗地里還為朱紅的低幼狠狠地嘲笑了李家望的眼光;后來,覺得她好玩,如果沒有了她的存在,辦公室就會突然間少了點什么;再后來,居然覺得她可愛了,每每想到她是陳家望的老婆,成灝竟然都會悵然許久。對于陳家望在外絕口不提朱紅,仿佛“低幼”的朱紅是他的一個恥辱,又為朱紅的明珠暗投狠狠地鄙視了李家望的眼光??梢赃@么說,對朱紅,成灝早有了別樣的心思,只是遲遲未付諸于行動。不過,現(xiàn)在他不打算顧忌什么了。
此刻,成灝小心地揣摩朱紅的心思,琢磨著如何措詞。對她,他心里沒底。因為,她似乎與他所接觸過的女子有很大的不同。
沉默,空氣像粘稠的糖絲。
朱紅步子有點亂,斂眉垂目,少了剛才的神氣,偶爾抬眼,眼神躲躲閃閃。現(xiàn)在,他們已很近,就快并肩而行了。朱紅飛快地抬眼瞥后,遲疑地斜了身子,向路的外沿偏了偏。
沉沉的夜,一彎月似鉤。橙黃路燈下,那些因光照不同而五彩紛呈的葉子,質(zhì)地溫潤如玉。瀝青鋪就的黑灰色大道,顯得格外富有深意。一棵棵樹的幽幽投影,宛若一幅水墨畫兒。畫中人朱紅向前移動著,走著走著,人在影中了,再走著走著,影又在人中了,影影綽綽的的飛鳳路散發(fā)著神秘而曖昧的氣味。
成灝一直以為,飛鳳路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柏油路,擴建無非是路兩旁多了常綠喬木十米一哨,燈桿三十米一崗,燈桿中間掛了圓形廣告牌,至于寫著什么,成灝一直懶得細看,只覺得所有這些東西不倫不類地橫亙在眼中很討厭。他沒想到,原來,飛鳳路它也可以這么美。
走過了“蘭州拉面館”,走過舊書店、小吃店、水果店……
一條水泥巷道從右邊斜出。
朱紅扭頭看著巷道,又扭頭看看路前方,尋找什么似地,嘴里嘟囔著,“咦,今天那個拾垃圾的啞巴老頭怎么不出來了。”
成灝心猛地一緊,但立即又自嘲地笑了笑。順著朱紅的視線看去,并無一人,他胸腔鼓蕩起風(fēng)帆,笑意又抑制不住了,嘴巴完全咧了開來。
“今天怎么一條狗都不見?”朱紅四下里找,找來一話茬兒,又轉(zhuǎn)過臉對著成灝笑著解釋:“這兒人家養(yǎng)狗的特多?!?/p>
成灝繼續(xù)笑著,沒應(yīng)話。
朱紅又語速極快地自問自答,“估計狗都被主人關(guān)起來了。”
“是吧,”成灝稠稠地說。
貓吃老鼠前都會先玩一會兒,玩,對貓來講,自有一種樂趣。
很長一段路沒有人煙。左邊是專校的體育場,右邊是中學(xué)的體育場,一人半高的鐵欄桿隔開了一切,說話間,他們已然走過。
成灝突然想起,朱紅,會不會反應(yīng)有點遲鈍?他對自己一向很自信的,至今還沒有哪個女人能抗拒得了自己的魅力。怎么朱紅竟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呢?
網(wǎng)上,看美女們的曼妙身姿看得興起的成灝,一把攬過朱紅的腰肢。
其時,朱紅正打他身邊走過。她的電腦桌和成灝的并排,靠墻??繅Φ奈恢每墒秋L(fēng)水寶地,干私活極安全。因為辦公室就朱紅一個女人,男人們只好發(fā)揚紳士風(fēng)格把這風(fēng)水寶地給了朱紅。
成灝的動作很大膽。因為,辦公桌與辦公桌之間的隔板隔開了眾人的視線。
出乎想象的是,朱紅一驚之后,雖硬著腰板沒動任由他兩手環(huán)抱,卻大睜了一雙杏眼,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看,很費解的樣子。那眼神很古怪,既像傻子的,又像是看傻子的。他搞不清這是啥意思,腦子一迷糊,手便松了。
朱紅輕輕地擺脫了成灝摟著自己的手,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現(xiàn)在,不能再迷糊了,成灝這樣告誡自己。關(guān)鍵時刻,怎能迷糊!
4
方方的崗?fù)?,和方方的警衛(wèi)值班室的橄欖綠小屋隔路相望,靜默在前方。不見保安巡邏的身影,只見朱紅的眼四下脧巡。
徐徐來風(fēng)。
樹葉悉索作響,光斑閃爍。
朱紅腳下愈見慌亂,跑得越發(fā)快了起來,仿佛身后無數(shù)人追著趕著似地,轉(zhuǎn)眼便離成灝遠了。
成灝現(xiàn)在越來越肯定了。她心里其實是喜歡我的,女人的話信不得,她說你好討厭好討厭嘛,那保不齊兒是喜歡你喜歡得不行。成灝得意起來,邁開了大步,毫無顧慮地喊,跑這么快干什么?
朱紅被他的喊聲嚇住了,乜了他一眼,頭迅速扭向右邊。
右邊是一排教職工住宅樓,灰黑色,無一絲燈光。
朱紅慢慢地恢復(fù)了原樣,但迅即低下頭去,一會兒后,才恢復(fù)了她的昂首挺胸走姿。
白色斑馬線橫跨大道,一條貫穿東西的大道,嚴格按照路邊指示牌的指示方向兩旁延伸。向左,鉆進了橫跨太平鎮(zhèn)實驗中學(xué)體育場和教學(xué)樓的拱橋,拱橋和投影組成了一個半明半暗的橢圓,出現(xiàn)在斜對面,橋下水波不興,混沌一片。向右,斜入飛鳳小區(qū),飛鳳小區(qū)的花圃里,種著不少名貴花草樹木,只是雜亂無章得惱人。
要過橋了。
此刻的朱紅邊走邊目視前方,表情很專注。
成灝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啞然失笑起來。他看到了什么?前方豎立一塊廣告牌。上面寫著:太平鎮(zhèn)人民醫(yī)院 市農(nóng)保醫(yī)保定點醫(yī)院 精品婦科 電話號碼 52635263。
這是怎樣的尤物?。〕蔀炭〔唤?。
辦公室里空空蕩蕩,成灝坐在電腦桌前,第一次居高臨下,上上下下打量這個耗了自己八年青春的地方。心突然好空。別人都去開會,會越來越多了,唯獨他不用去,因為他的辭職報告已經(jīng)批下來了。
朱紅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來了,直闖她的辦公桌。她總是丟三落四,又把資料落辦公室了。
拿了資料急急地走過他身邊時,朱紅突然注意到了他,滿臉的疑惑,“成灝(因為陳家望和成灝的那層同學(xué)關(guān)系,無人時朱紅都直呼其名),你沒去開會?”剛說完,便覺不對,忙捂了嘴,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不起啊?!鞭D(zhuǎn)身想逃。
熱浪突然上涌至頭,成灝一下子把朱紅摟在了懷里。
朱紅大幅度地掙扎了一下。
他更緊地摟住了朱紅。
抬頭看了他一眼,朱紅又小小地掙扎一下后,便很溫順地坐在他的懷里。
成灝感覺自己的一顆心一下子充實了很多。
就那么抱著,兩人一聲不吭。
一會兒之后,成灝松開了手。
想到攬她入懷的感覺,成灝干咽了一口唾沫。他很懷念那份充實。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眼前的朱紅,他貪婪地把整個她裝滿眼眶。
她的腿很長,看上去偏瘦,但瘦而不柴,不像娉娉那樣骨感硌人;她的乳房雖不像娜娜那樣豐滿,但也很堅挺,握在手里柔韌而富有彈性;她的腰肢纖細,不像琪琪那樣,看不到贅肉卻一捏一堆;她的臀部肥肥的,像——很惹吃的梨。
過橋了。腳下的橋,橋面很平,兩邊欄桿蹲著的小石獅很溫順。但成灝心里突然有點煩。路已過了一半了,得想辦法進入正題。
5
眼前突然一亮,成灝心里卻格登了一下。
左邊,出現(xiàn)了太平鎮(zhèn)實驗中學(xué)的教學(xué)大樓樓群。門房內(nèi)燈火通明,不見人影,只見亮白的光線自上而下透過很氣派的自動門向外流泄,流泄向鑲嵌著“太平鎮(zhèn)實驗中學(xué)”幾個金色大字的米白色圍墻;流泄向圍墻外低矮花壇里一長溜的花花草草,橙色,紫色,紅色……一簇一簇的,依稀可辨;流泄向橘黃色的飛鳳路……
純白的光,橘黃的光,兩種燈光在交織。
成灝心頭,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本來被橘黃籠罩得異常性感妖嬈的飛鳳路,現(xiàn)在分成了兩半,白的一側(cè),白得柔和皎潔。黃的一側(cè),只見粉色微塵曼舞,純?nèi)粙汕危鹑缫粋€少婦,剎那間穿越了時空,回復(fù)了少女的恬靜。
朱紅顯然也注意上了這平日未曾見過的景觀,她夢游一樣有點僵硬的身體明顯柔軟下來。突然蘇醒了似地,大睜了一雙清亮的眼細細打量這一切,一臉的純凈。
成灝突然心一沉,不復(fù)逗玩的心思,和朱紅搭訕,“朱紅,”他叫著朱紅的名字。
朱紅嘴里下意識地嗯嗯著,只顧著覷四周的夜景,視成灝如不見。
成灝突然覺得一切和自己的預(yù)料有了出入,有點猝不及防,準(zhǔn)備出口的話又咽了下去。
學(xué)校對面,綠色的藤蔓萎頓在山墻的半山腰。這是一排四層有著暗紅琉璃瓦屋檐的樓群,都是同一格局,二三四樓住戶,一樓是門面。
無語。兩人走過通達快餐、益明文具、天天書店、全家福超市、龍門書店、數(shù)碼復(fù)印、啊呀呀、學(xué)習(xí)之友、實驗書屋、晨星文具……
驀然,一條長長的碎石鋪就的巷道向黑暗的遠方鋪展。緊接著,食品商行、蒙牛乳業(yè)、書社,玩具店……依次出現(xiàn)。自從學(xué)校搬來,這些店以“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的勢頭涌現(xiàn)。
一直灰暗的左邊突然添了顏色。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道很果斷地截止了學(xué)校教職工宿舍樓的綿延,一排門面闖入眼簾:避風(fēng)塘奶茶吧、愛家房產(chǎn)、太平大酒店、禮品回收、來計算機技術(shù)機服務(wù)中心……
右邊,也在一條巷道出現(xiàn)之后,不甘示弱地變換了相應(yīng)風(fēng)格:安利專賣、恒業(yè)房產(chǎn)超市、多元料店、永嘉房產(chǎn)中介、仙鶴汽車租賃……
路卻越走越暗。路燈昏黃模糊的投射,帶來了一種專屬于秋天的氣息。
家家門面都很考究,但成灝從招牌的頻繁更換中早已看出,它們的生意都非常的蕭條。
“現(xiàn)在做什么都不容易?!边@是孫得利——他的新總經(jīng)理和他簽下合同書后對他說的話。這話是有潛臺詞的,成灝完全明白。這個鄉(xiāng)村剃頭匠出身的孫總,在給投奔者他一個下馬威。成灝自知自己在孫得利的眼睛里,只是一個招牌,名牌大學(xué)生,他的公司里,僅成灝一個。想想自己落得這樣的埋汰,真是沮喪至極!
一種金屬的撞擊聲清脆地響起,劃破了夜的寧靜,成灝猛然從低落中驚醒。
聲音來自朱紅右手小指勾著的鑰匙串,此時鑰匙串正晃蕩著?,F(xiàn)在的朱紅,跳躍的步伐,右手斜插在褲袋里,很舒展的姿態(tài)。斜挎著的包包很有節(jié)奏地撲打著身體,噗,噗,噗……
悄無聲息的大街,死寂。只有朱紅在幽幽地發(fā)光。
成灝轉(zhuǎn)頭看向背后,學(xué)校離自己已遠,再抬眼看向前方,遠遠的,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星樣閃爍。離分手只有百米之遙了,再不說,到嘴的老鼠就跑了。
他湊近了朱紅,腆起顏。
“今天是和你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他開始嘆息。
“呵,沒什么???這世界很小呢,常常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又轉(zhuǎn)到一起了?!敝旒t頓了一下,說話了,語氣平淡得很。“說不定,要不了幾天,我也走了,大家又都該送我了。”她嘻嘻地笑起來,沒心沒肺,一如平時。
“怎么會呢,你這不還有陳家望呢嘛!”成灝忙安慰說。大勢所趨下,陳家望位置就保得住嗎?他嘴上虛與委蛇,暗自里卻撇撇嘴。
“誰管得了誰呀,走一步看一步唄!”朱紅倒先撇了嘴??纯闯蔀洲D(zhuǎn)了話題,“成灝,你嘴很緊呀,到哪兒高就連你老同學(xué)都不告訴啊?!?/p>
成灝立馬閉了口。這節(jié)骨眼上,想到孫得利談到陳家望,他覺得掃興極了也無趣極了。
好在,朱紅并沒有就此追問下去。成灝對朱紅此舉心生了感激。
一時無話。
轉(zhuǎn)眼,飛鳳路便已走完,該分道揚鑣了。朱紅將沿著飛鳳路一直向前,而成灝得右拐入一偏僻的巷道。
“怎樣,到你那兒還是到我那兒?”成灝有點不甘心,加重了語氣,聲音卻大而空洞,明顯的力不從心。直覺告訴他,希望似乎很渺茫。
朱紅遲疑地抬眼掃視四周。
成灝深深理解,這已是居民住宅密集區(qū),住著的可以說都是朱紅的熟人了,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漆黑的窗戶,并沒有一盞燈亮起。
成灝很欣慰,今天晚上,種種跡象都在替他告訴朱紅,這年頭,發(fā)生什么都是見慣不怪的事。
朱紅不再看向四周。
成灝心底存了一線希望。
誰知,“不?!倍ㄗ∧_步靜立片刻后,朱紅回轉(zhuǎn)了身,正視著成灝,吐字很是干脆利落。說完,朱虹毫不遲疑地轉(zhuǎn)身,步履堅定地向前走去。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分手前說再見。
如臺風(fēng)過境,挫敗感強烈地掃蕩了成灝的自信,仿佛力氣被人一下子抽盡。他萎頓如枯敗的葉,什么話都沒有。前方似乎籠了霧,更暗了,一切都變得不可知。
綿軟無力的成灝,右拐,對著渺茫前方,機械地拖著腿。他不知道,腳步不停一直前行的朱紅,其實一直在側(cè)耳傾聽身后的動靜,在確認成灝沒有跟來后,方淡下了腳步。眼角余光掃到成灝頭也不回地走遠時,朱紅方長吁了一口氣,軀體也隨之柔軟下來。
她想了想,拐入巷道前,索性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
街上空無一人。驀地,路對面的廣告牌闖入了朱紅的視線,廣告牌用加粗的楷體字寫著:太平鎮(zhèn)人民醫(yī)院 市農(nóng)保醫(yī)保定點醫(yī)院 精品男科電話號碼:52635263。
朱紅一怔,急忙走到最近處的廣告牌看來時的那一面,只見那一面用加粗楷體字很呼應(yīng)地寫著:太平鎮(zhèn)人民醫(yī)院 市農(nóng)保醫(yī)保定點醫(yī)院 精品婦科 電話號碼:52635263。
這樣的廣告牌每三十米就有一個,像保鏢似地不離飛鳳路左右??纯磸V告牌的正面再看看廣告牌的背面,想想和成灝這一路,朱紅一時間啞然失笑。
再放眼成灝消失的地方,朱紅腦中浮出了成灝最后那垂頭喪氣的神態(tài),不知為什么,胸中竟陡然升起一股豪氣,再回想過去那一直糾纏于心的種種困擾,此刻也變得微不足道了。靜立片刻后,她很果斷地轉(zhuǎn)身,向著前方昂首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