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李輝
李懷宇:你得知自己獲得“華語文學傳媒盛典·2006年度散文家”,感想如何?
李輝:很高興獲得這個獎。這一評獎活動我從一開始就比較關(guān)注,我覺得它是一個比較獨立的、民間性質(zhì)但又是介入文學很深的一個大獎。我也是《南方都市報》《新京報》長期的作者和讀者。這個獎追求的是一種人文精神,而這種精神和我多年來追求的思想是比較吻合的。我能得獎,并不是說我自己的文章寫得多么好,只能說我這幾年的努力,這樣一個專欄文章,能夠為一些產(chǎn)生共鳴的評論家、評委所偏愛,對我來講,是一種滿足,是一種欣慰。
李懷宇:你多年來致力于人物傳記的寫作,近年則專注于研究歷史、撰寫“封面中國”專欄,在寫作狀態(tài)上有何不同?
李輝:我過去是寫人物傳記的,大部分是一種面對面的采訪,當然有些像田漢、吳晗、老舍完全是間接的資料上的描寫?!胺饷嬷袊睂ξ襾碇v,完全是一種新的突破,走進了一個新的領(lǐng)域。就精神來說,基本上和我過去的寫作是一以貫之的,這就是對歷史的興趣和歷史反思。但是從背景、寫作方式來講,應(yīng)該是完全不一樣的。從我過去的《滄??丛啤返浆F(xiàn)在的“封面中國”,從寫法上、布局上,到對讀者的影響應(yīng)該說是不一樣的?!稖嫔?丛啤分饔^的色彩更多一些,更寄希望于讀者的一種感動,而“封面中國”更內(nèi)斂一些,我追求的是一種史書的寫法。在中國,《史記》當然是史學散文的最高境界,是“無韻之《離騷》”。我想中國古代散文本身也是跟歷史關(guān)系最密切的,文學特別是散文,有時也是史學的延伸和發(fā)展。我想從評獎的角度來講,包括得獎的徐曉的《半生為人》,應(yīng)該說更側(cè)重于歷史感。包括你那些提名的作品,也都是注重歷史感。過去在五六十年代總是強調(diào)文藝性的散文,比如劉白羽、秦牧、楊朔的散文,講究謀篇布局,起承轉(zhuǎn)合,這當然也是散文很重要的一個方面。但從我個人來講,從最初寫巴金、寫胡風集團冤案始末,我不是刻意地要寫散文。寫傳記也好,寫紀實文學也好,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散文,像《滄??丛啤废盗形恼?,被有的評論家歸入大文化散文。但我寫作時并沒有把它作為散文寫。
李懷宇:題材和體裁上的轉(zhuǎn)變,使你在寫作上有了哪些新的思考?
李輝:寫“封面中國”,我面對的不是單個個人的命運,也不是單個個人的故事,所以在寫法上更接近于我所設(shè)想的“個人現(xiàn)代史”,我想從人物的角度來寫一部現(xiàn)代史。它的源起是看了美國的《time》(時代)雜志,這是一個切入點,以《時代》封面人物這樣一個既有新聞感又有文學性的角度來寫歷史??纯串斈赀@些人為什么被選入做封面人物,刊物又是怎么報道的。同時,看其他人是怎么寫這個人物的,或者當時這個事件是怎么發(fā)展的。開始的一兩篇我還是限于人物來寫,寫著寫著我就發(fā)現(xiàn),寫人物就是寫歷史,我想應(yīng)該更展開一些,把人物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和歷史事件之間的關(guān)系結(jié)合起來寫,實際上發(fā)展到一種史書的架構(gòu)?,F(xiàn)在已完成的第一部分是從1923年《時代》創(chuàng)刊寫到1946年國共談判破裂,馬歇爾成為封面人物,這一年也是蔣介石政權(quán)由盛及衰、中共與美國的關(guān)系中斷的轉(zhuǎn)折點。
李懷宇: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看《時代》周刊的舊刊的,當時是由于什么樣的機緣?
李輝:大約在1996年,董樂山先生向我推薦一本美國作家的書China Hands(中國通),寫美國記者在中國革命中的冒險和磨難,說我可能喜歡,也值得翻譯。我曾寫過《蕭乾傳》和《劉尊棋傳》,這兩人都是中國新聞界的老前輩,而且都和美國記者有關(guān)系,蕭乾是斯諾的學生,劉尊棋是伊羅生的朋友。這本書的確寫得很好,作者彼得·蘭德是一個美國的小說家,他的父親是四十年代在中國的美國記者。一個偶然機會,他翻閱了父親的日記和檔案,產(chǎn)生觸動,進而寫了這一本關(guān)于二十世紀來華美國記者的書。我翻譯出版了這本書,書名改為《走進中國》。后來,我在此基礎(chǔ)上幫助中央電視臺策劃拍攝8集電視專題片《在歷史現(xiàn)場———外國記者眼中的中國》。2001年,我到美國去采訪蘭德,在國會圖書館和國會檔案館查閱資料。《走進中國》里寫了不少關(guān)于《時代》周刊的事,從中知道《時代》的創(chuàng)辦人盧斯是在中國出生的。在國會圖書館,我借出三年的《時代》周刊,一是1923年創(chuàng)刊這一年的,二是1927年蔣介石上封面這一年的,三是1943年宋美齡訪問美國這一年的。美國國會圖書館查閱很方便,交錢辦一個卡,直接拿著雜志到復印室里面復印,很便宜,很方便。我當時借出的是老雜志原件,翻閱時感覺很不一樣。我就把三年雜志上關(guān)于中國的東西都找出來,并沒有想到以后要寫這些事,但總覺得看到一次不容易,多留些資料有好處,就都復印帶了回來。聽說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不讓借閱原件了,只能看縮微膠卷。
李懷宇:看到《時代》周刊這些有關(guān)中國的報道后,在思想上有什么樣的觸動?
李輝:我把這些資料帶回來以后,就老跟我的同事講,這些文章挺有意思的。后來這位同事的一個朋友從美國回來,送給他一本匯集1923年到1994年七十年間所有《時代》封面的書,同事知道我對《時代》感興趣,就送給了我。我平常中午習慣看看英文的材料,2002年夏天的一天中午,我在那兒翻那本書,突然想統(tǒng)計一下封面中國人物有多少個,一邊看一邊用鉛筆勾,發(fā)現(xiàn)一共有50多人次。我很興奮,就對同事講:“有這么多呀,如果把資料收齊,以人物為線索,其實是一個很好的現(xiàn)代史的寫法。”這是最早產(chǎn)生的想法。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一個在美國研究巴金的朋友,請他幫我在美國的網(wǎng)上搜尋購買一些有中國封面人物的《時代》周刊,陸續(xù)買到了二三十種。當然也還不夠。這個在華盛頓的朋友就到國會圖書館幫我復印下來寄給我,這個朋友幫了我很大的忙。
李懷宇:后來怎么會在《收獲》雜志上連載“封面中國”的專欄?
李輝:我是《收獲》的老作者了。1993到1995年,我曾在上面開設(shè)過三年的專欄“滄桑看云”,集中寫二十世紀的文化人物和歷史現(xiàn)象。前幾年,在一次閑談中,我與李小林談到我的這個新想法,她鼓勵我開始寫。一開始,我老覺得工作量太大,至少應(yīng)該多做幾年的準備。因為,首先應(yīng)該把上面的報道都翻譯過來。我不是學外語出身的,翻譯的速度不會很快。另外,《時代》周刊的英語是比較老的英語,二三十年代的一些表述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還有里面涉及到很多史實,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歷史地點,有時候很頭疼的。為這個,我買了各種各樣關(guān)于民國史、外交史的辭典。好在我身邊有一些好的老先生,可以經(jīng)常請教他們。比如紐約的董鼎山先生,凡是不懂的句子,我就從網(wǎng)上發(fā)給董先生,請他幫助看看翻譯得對不對。我也請教過楊憲益先生?,F(xiàn)代史的事情,有時候我就請教黃苗子先生,民國的事情他熟啊。這些老先生對我的幫助也很大。在《收獲》的督促下,我下定決心,覺得這個事情倒是應(yīng)該早點做。從2004年下半年開始寫,2005年開始刊登在《收獲》雜志上。
李懷宇:寫作過程中,你花了什么樣的工夫?
李輝:寫的過程中要不斷地收集一些新的資料,有時候還要到一些地方去看一看,因為這樣的作品,完全是史料也不行。畢竟是在《收獲》上發(fā)表,還是要有一定的文學性。另外,從我自己的角度說,我也想把有自己觀感的一些東西融進去,讀者閱讀起來可能會好一些。我這個人比較喜歡旅游,以前也跑過不少地方,為了寫這批文章,有些沒有去過的地方盡量安排去一下,感覺上是不一樣的。比如說寫閻錫山,就到他的故居和五臺山走一走;寫“九一八”事件,就去沈陽走一走;國外的,比如到柏林的波茨坦會議的舊址去看看。在敘述上加了一些場景,文章給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在寫作的時候,我盡量把自己去過的地方和歷史有關(guān)的內(nèi)容融進來,包括多年前我去日本神戶參觀過的孫中山紀念館,這一次寫到中日關(guān)系就用上了。1924年,孫中山就是在那兒發(fā)表了關(guān)于“大亞洲主義”的演講。
我從2001年看《時代》,但是對歷史的興趣在20多年前就開始,20多年來所寫的與現(xiàn)代史有關(guān)的作品,可以說也是在為這個專欄作準備。不熟悉那些歷史,不會對這樣一個題材產(chǎn)生興趣。寫這樣的作品,需要做好綜合的準備。資料的準備、旅游的準備和閱讀史書的準備,應(yīng)該說是下了一些工夫的,我這幾年的大部分業(yè)余時間,幾乎都用在這個專欄的準備和寫作上。我中午一般都不休息,晚上和周末也大多用來寫作。每兩個月寫一篇,一篇兩萬多字,翻譯就要花掉兩三個星期的時間,中間還要抽出一個星期出去跑一跑。
李懷宇:你在閱讀《時代》周刊時,發(fā)現(xiàn)了哪些你在以前的歷史研究和人物采訪中沒有看過的東西?
李輝:首先是了解到一種外國人的視角。《時代》周刊的創(chuàng)辦人盧斯是一個傳教士的后代,1897年他的父親路思義是跟司徒雷登同船來到中國,后來也是司徒雷登的副手,擔任過燕京大學的副校長。盧斯在父母到中國幾個月后出生在山東,他14歲時才離開中國,很了解中國。盧斯是一個基督徒,他希望用基督教的思想影響中國。盧斯也是最早提出“美國世紀”概念的人,他是在1941年珍珠港事件之前提出的。他認為美國要成為當之無愧的世界領(lǐng)袖。他認為美國要關(guān)注亞洲,所謂關(guān)注亞洲實際上就是關(guān)注中國。從商業(yè)上講,美國應(yīng)該占領(lǐng)中國市場,從思想上講,基督教應(yīng)該影響中國。1927年,他全力支持蔣介石和宋美齡,就因為他們夫婦是基督徒。他反對日本侵略中國,認為美國應(yīng)該干預中日沖突,應(yīng)該參戰(zhàn)。他曾反對羅斯福開始奉行的中立政策?!稌r代》為什么那么關(guān)注中國,跟盧斯的背景有關(guān)系,包括他聘任的國際編輯,也是在中國的美國傳教士的后代。
19世紀西方是以傳教方式影響中國,而進入20世紀后是以新聞方式影響中國。影響方式發(fā)生了變化,這是我研究的體會。尤其是在“五卅運動”之后,教會的影響力基本上已經(jīng)消失了。相反,從十九世紀末開始,新聞的通訊手段發(fā)生了革命性的變化,有電報、電話,派駐中國的記者就多起來。外國記者在影響中國的歷史了。袁世凱、張作霖、張學良、蔣介石的顧問都有西方的新聞記者,斯諾也是美國記者,他的行動也幫助了毛澤東和紅軍。因此,可以說在1949年以前,外國記者對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對革命、戰(zhàn)爭的影響,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這一點是我們不能忽略和避而不談。比如1935年爆發(fā)的“一二九”運動,就是在斯諾家策劃的,斯諾和斯諾夫人的回憶錄、黃華的回憶錄都談到這個問題。但目前的史書里面就沒有提到這一點。
在以新聞方式影響中國的過程中,《時代》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從三十年代初開始,《時代》的影響已經(jīng)很大,宋子文早就自己訂閱《時代》周刊,宋慶齡、宋美齡都是留美的,也是《時代》的讀者。
李懷宇:在具體操作上,盧斯和他的《時代》周刊是如何根據(jù)自身的條件來影響中國的呢?
李輝:在珍珠港事件之前,盧斯的觀點已經(jīng)很明確,美國應(yīng)該幫助中國打日本,不能讓日本占領(lǐng)中國。他是站在美國的利益考慮的,但對中國來講,他的主張對當時的中國至少是有幫助的。從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到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在這一期間美國民間的援華運動中,盧斯發(fā)揮了很大作用。他發(fā)起成立援華基金會,自己率先捐獻25萬美元,當時這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目。援華基金會成立后,他在美國到處演講,還請賽珍珠等演講。他也是想對中國發(fā)揮影響。盧斯的思想是冷戰(zhàn)思維,他反對共產(chǎn)主義,反對蘇聯(lián),認為中國不能落到紅色蘇聯(lián)的手上。1949年蔣介石失敗到臺灣去之后,盧斯還繼續(xù)支持,到臺灣去訪問。這是他一生的觀點,沒有改變過的?!稌r代》多次把蔣介石、宋美齡作為封面,是偏向他們的。這是首先必須看到的一點。
同時,我覺得還必須看到的是,《時代》畢竟是一個新聞刊物,主張新聞的獨立性和新聞自由?!稌r代》有一個觀點,上封面的人必須是新聞事件的制造者。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汪精衛(wèi)、溥儀乃至以后出現(xiàn)的毛澤東、周恩來、林彪、劉少奇、江青、鄧小平等,都曾作為新聞事件的制造者、歷史的影響者而上了封面。1941年選擇的是陳誠,為什么選他呢?當時陳誠被傳言是蔣介石內(nèi)定的接班人??础稌r代》,我們就可以了解到一些被湮沒的信息,比如過去我們都習慣說“四大家族”,蔣、宋、孔、陳,但是,1943年用宋美齡作封面人物的那期《時代》,其中有一頁報道的題目叫做《蔣身邊的人》,列舉了十多個人,唯獨沒有宋子文??催@篇報道時,我就很奇怪,在筆記本上寫到:注意沒有宋子文。到了1944年年底用宋子文作封面人物時,報道中就講了宋子文與蔣介石的矛盾。再參閱其他美國人的回憶錄,就了解到宋子文是歐美派,曾經(jīng)想架空蔣介石。當時在美國的壓力下,蔣介石辭去了行政院長的職務(wù),由宋子文擔任。宋子文代表歐美派,他們要聯(lián)手架空蔣介石,甚至取代蔣介石。外國人一直是把宋子文看做是自由主義者,宋子文1927年大革命失敗前后他總是在左右兩翼之間搖擺,或者說是中間派,他與宋慶齡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1949年之后,宋子文沒有去臺灣,直接到美國去了。從《時代》的報道,可以看到國民政府之間錯綜復雜的矛盾,而不是對歷史簡單化地下結(jié)論。
李懷宇:《時代》周刊在報道中國時,有什么樣的準則?
李輝:《時代》雖然傾向于蔣介石,但我認為也有報道的準則。《時代》很早就敏感地認識到毛澤東和紅軍的重要性。1936年,斯諾從陜北回到北京之后,舉行過一個新聞發(fā)布會。盧斯有新聞敏感,他最早買下斯諾拍攝的毛澤東和紅軍的一組照片,花了一千美金,當時是很高的報酬。1937年1月,在西安事變剛剛爆發(fā)后,盧斯馬上在他的另一個刊物《生活》畫刊上發(fā)表了這些照片。其中就有毛澤東頭戴紅軍八角帽的那張肖像照。在1937年,《時代》中還介紹了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袖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發(fā)表了他們的照片。另外,還有一個例子。1942年底,重慶《大公報》報道了河南饑荒的賑災款,被國民黨軍官和地方官員貪污,因此被勒令??瘞滋??!稌r代》駐重慶的記者是白修德,后來他以撰寫《總統(tǒng)的誕生》系列著作而著稱。他在回憶錄里講,他從《大公報》被??皇赂杏X到這里面肯定有大的事情。他就從重慶偷偷地前往洛陽。他在一個傳教士的帶領(lǐng)下進行采訪,采訪了很多災民,還拍到野狗在荒野吃人的尸首的照片,觸目驚心。白修德在洛陽把報道通過電報局發(fā)回到美國紐約。1943年3月,宋美齡正在美國到處演講,而且成為《時代》封面人物,非常風光。但是,與此同時,《時代》也發(fā)表了白修德披露饑荒和政府腐敗真相的報道。宋美齡非常生氣,要盧斯解聘白修德,盧斯沒有同意。任何一個外國媒體,在報道中國的時候肯定是有它的自我意識的體現(xiàn),但是我們更應(yīng)該注意到,它為我們所提供的報道是否真實,凡是屬實報道,我想就能夠成為歷史的一種真實記錄。
李懷宇:在研究中,你還引用了外國人的回憶錄和文獻作為旁證,基于什么樣的考慮?
李輝:我在寫“封面中國”中是借助了一些外國人的回憶錄。一般來說,中國人沒有寫回憶錄的習慣,而外國人的回憶錄是建立在大量日記和書信的基礎(chǔ)上,有可信性。另外他們寫的時候沒有什么限制,可以放開來寫。我寫“封面中國”的時候,是以《時代》的報道為基礎(chǔ),同時大量地參照外國人的回憶錄和文獻,我想用大量外國人的敘述來拓展我們認知歷史細節(jié)的空間。
李懷宇:運用大量新聞報道和史料的這種方法,對研究中國歷史有什么樣的幫助?
李輝:歷史應(yīng)該是全面的,客觀的,真實的,只有這樣的歷史才是對我們目前的中國、未來的中國負責的。我寫了那么多年,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能跟風走,不能隨著思潮走。作為一個歷史的寫作者來講,首先要看事實、史料,觀點是基于材料之上的。寫作應(yīng)該講究謀篇布局,但所使用的這些材料,即便到幾十年之后,也應(yīng)該是站得住的。所謂對歷史負責,我想有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對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的歷史負責。我們知道新聞難免有偏見,但是新聞畢竟是最直接反映事情變化的東西,新聞就是歷史的初稿。我現(xiàn)在做的工作,無非是把歷史的初稿重新?lián)炱饋?,以自己的方式來架?gòu)歷史。另一個層面,是對未來的歷史負責。寫歷史的作品發(fā)表一二十年之后,人家發(fā)現(xiàn)了新的資料,覺得你不是在胡說八道,不是人云亦云。對過去的歷史,對未來的歷史都應(yīng)該采取負責的態(tài)度。這是書寫歷史的一個前提。
李懷宇:在寫作“封面中國”專欄時,跟你以前的散文在具體寫法上有什么不同?
李輝:我過去寫人物,像《滄桑看云》對人物的內(nèi)心、人物活動的細節(jié)考慮得多一些,對歷史的感慨、議論也多一些,“封面中國”是盡量在減少主觀色彩。這應(yīng)該是一種史學散文的寫法。就文學特性來講,從標題、文字都有一些考慮。另外,譯文上也注意講究文學性?!稌r代》從一創(chuàng)刊就追求一種新聞與文學相結(jié)合的報道方式,在新聞的表述上也是追求文學性的。它強調(diào)講故事,每一篇文章的開頭都講文學性。我在“封面中國”的寫法上也注意糅進一些游記的特點,比如我去參觀閻錫山的故居,就從他的故居的布局、山西建筑的曲折特點來表現(xiàn)閻錫山性格的復雜。我努力在史實的描寫后面,穿插一些場景的描寫和文藝性的敘述?!胺饷嬷袊?2篇近30萬字,有文學的架構(gòu)在里面。我在追求一種從容不迫的敘述風格。
李懷宇:借助外國人的報道,而通過你自己的研究之后,你想告訴讀者什么?
李輝:借外國人的報道,告訴讀者當年的歷史曾經(jīng)這樣被人描述過,這是我首先想做到的一點。這些封面人物過去我們的史書也都談到過,但有一個問題,不少史書是概念比較多,或者是比較粗線條的,不可能講得很細。當年的報道有很多細節(jié),由于種種原因,這些細節(jié)沒有被我們的史學家和史書反映出來。但這些事當年也許是挺重要的。所以我就想著怎么通過把當年的報道串聯(lián)起來,寫人的命運,寫當時的事件。歷史是由細節(jié)構(gòu)成的,這是了解歷史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我這二十多年來所做的不少工作,主要還是填補歷史細節(jié)的工作,包括我寫的書,我主編的書,像日記叢書、書信叢書、回憶錄叢書等等,大部分都是對歷史的一種補充。我寫“封面中國”和這些事情在歷史精神上是一致的。
李懷宇:你認為對歷史進行一種補充,提供大量的歷史細節(jié),在今天的意義何在?
李輝:我們看待歷史,不能有簡單化的結(jié)論。我們這些年的史學教育包括史學寫作,存在很大的問題,就是史學不好看,不好看的原因,觀點暫且不說,在寫作上很大的問題就是我們不能告訴讀者很多生動的細節(jié),生活的情節(jié)。我想把“封面中國”寫成一本現(xiàn)代史,一種個人的、作家的現(xiàn)代史,而不是一個史學家的現(xiàn)代史。我追求的目標是想成為一個好的史學家。從一個散文寫作者來講,史學是我值得追求的目標。
在中國,對讀者來講,其實最缺的是史著。我們很需要真正能夠面對歷史的書。用個人的角度,用比較好的語言來告訴讀者歷史的本來面目,或者歷史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和進程?,F(xiàn)在網(wǎng)絡(luò)的發(fā)展、平面媒體的發(fā)展、電視的發(fā)展,談歷史越來越被人關(guān)注。但存在不少問題。要么走娛樂化的路子,要么回避歷史真相。娛樂化當然是好玩,大家也愛看,比較有市場。但過度娛樂化,消解一切歷史,其實是很可怕的事?;乇軞v史,用比較狹隘的歷史觀講述歷史也很可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教育下來的一代人,歷史知識會越來越少。很多人談?wù)摎v史,往往就會陷入一個怪圈:可能是你談?wù)摰臍v史,與歷史本來的面目不是一回事。比如現(xiàn)在經(jīng)常談?wù)撝忻狸P(guān)系、中日關(guān)系、中俄關(guān)系,但實際上我們對二十世紀的這些國際關(guān)系研究得并不夠,也拿不出幾本好的史書。我們現(xiàn)在的史書更注重一種概念、觀念的評判,而少了很多的史實。過去有的史書盡量引用檔案文件,現(xiàn)在來看反而更有幫助。包括我在八十年代看過《光榮與夢想》《第三帝國的興亡》,這些書看了,一輩子都會忘不掉。
甚至我在想,我一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也許就是寫一本中國的《光榮與夢想》這樣的書。我1956年出生,從六十年代起直到現(xiàn)在,我所經(jīng)歷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如果從一個人的角度穿起來,應(yīng)該可以寫出我個人的《光榮與夢想》。這是一個很高的目標。我想在有生之年值得做這樣一件事情。
我很喜歡搜集檔案。我覺得建立于檔案史料基礎(chǔ)上的史書才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所以,有時候一些做現(xiàn)代史、當代史的學者,如果沒有看到原始檔案,是不能對一個事情貿(mào)然做判斷,下結(jié)論的。我自己在寫作的過程當中,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匆忙地做主觀的判斷,因為我看見的只是我這方面的資料,另外一個方面的資料我并沒有看見,而那個資料很可能就會推翻我現(xiàn)在的結(jié)論。書寫歷史要如履薄冰,就是這個意思。
最后我還是想強調(diào)一下,認真對待歷史,真實地描述歷史,是一個有歷史興趣的寫作者的基本準則,也是最終目標。這一點,過去、現(xiàn)在乃至以后,我都不敢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