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棉朵

我寫詩

我寫詩

不是用簽字筆、鋼筆和墨水

不是用五筆，也不是搜狗輸入法

不用名詞、動詞、形容詞

我是用鹽、烙鐵、火焰、磨石

電、烏云

我用穿過身體的一枚釘子、荊刺

蘸著從傷口里不斷流出來的血

我把自己用釘子，就像

制作蝴蝶標(biāo)本那樣

釘在一張白紙上

當(dāng)尖銳的疼痛一陣陣襲來

詩句是瀕死的翅膀

掙扎時拍落的花粉

是一只荊鳥泣血的歌唱

其實(shí)我寫下的這些也不是詩

我只說出了一句話

用不同的腔調(diào)

其實(shí)都是靈魂痛苦的解藥

我的痛苦那么多

需要大量的解藥

于是我不停地書寫，書寫

每寫下一行就多活一秒

我決定背對著那面墻

住下來

一夜之間

你就砌好了一堵墻壁

用你的雷霆之火

燒成的石頭、磚和水泥

那堵墻就橫在你我之間

你用這樣堅(jiān)硬的方式

要和我劃清界限

白色的石灰泛著冷漠的光

(你一個人在墻后干什么)

我沒有穿墻術(shù)

沒有鑿子和斧頭

只有你留給我的一棵

不斷冒出斜杈的樹

所以，我決定背對著那面墻

住下來

就像背靠著你，已經(jīng)

變成石頭的胸膛

不是哭

而是用我沙啞泣血的嗓子

唱

我的悲傷忍不住了

蛾子還在冰箱上跳舞

裝甲車時不時隆隆地開來

我剛從醫(yī)院里回來

只剩下半個人

我只能用半個鼻孔呼吸

半只眼睛看你

世界是破碎的，不完整的

我只能用半條腿走路(需要一個拐杖)

半張嘴吃(吃得很慢)

我只能忍住不給你打電話

不對黑夜說出我的秘密

不過，這都沒有什么

只是想到，今后我只能用

半顆殘缺的心想你

你也是殘缺的，我的悲傷就忍不住了

在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里

我靠想你來取暖

感謝陽光每天照進(jìn)我的房間十分鐘

盡管是在傍晚

感謝那只烏鴉每天來看我

在我頭頂盤旋

感謝你，給我留下的這些回憶

在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里，我靠

想你來取暖

曾經(jīng)那樣反對你用螺絲擰緊我

如今我開始懷念你對我的好

想我對你的一些虧欠

一想到這些，我的臉就如同

被鞭子抽過

開始火辣辣地發(fā)燙

我撥弄著這些虛弱的火焰

不斷地用想像來添加木柴

我內(nèi)心有一大片憂郁的森林等待砍伐

為了確認(rèn)自己還沒凍僵

還活著

我忍住悲傷和疼痛

每天都會用斧子砍下一截

就像被誰種下了詛咒的

我相信我生下來

就是為了走近你的

我相信我生下來就是為了走近你

就像亞倫一生下來就為了走近那塊石頭

不論我走去哪里

都是為了靠近你

坐在你身邊

和你說點(diǎn)什么或什么也不說

就像亞倫不論去哪里

都被那塊要卡住他的石頭牽引著

每一步都是在荒漠里穿越

我相信我是從水星上向你墜落的

從十萬年前就開始向你墜落

你正在房頂上等我

為了讓我們完整

我們相互挑選，認(rèn)領(lǐng)彼此

互相交換，名字在那一刻被重新記起

就這樣說話多好

就這樣說著我們的孩子多好

就這樣說著孩子的生日多好

憂傷的時刻終于過去了

火車?yán)^續(xù)開進(jìn)黃昏的小城多好

就這樣聽著蟋蟀在軌道下彈琴多好

就這樣嗅著秋天的味道

混合了青草、泥土和土撥鼠味道

多好

就這樣說著月亮上的山，是圓形的

說著西藏，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

火車經(jīng)過德令哈，沒有下雨，戈壁有些暈眩

天空像洗過那樣多好

你就這樣抱著我

摸著我的頭發(fā)，吻著我的嘴唇

說著明年的俄羅斯

我們將去那里

說著積雪融化，黑暗照亮

說著你家鄉(xiāng)的白楊樹

秋日的蘋果和母親的饅頭多好

就這樣你說著說著我就睡了

躺在你的愛與夢上，就這樣說著說著

老掉牙了多好

你的馬看不到邊界

臺風(fēng)來了

你要騎著臺風(fēng)來愛我

臺風(fēng)不是風(fēng)

是你呼嘯而至的馬匹

馬的鼻孔里散發(fā)著的

不是草的味道

而是大海的氣息

沒有靴子，但有羽翅

你在路上，跟著風(fēng)

從十級到十一級

你在飛，而不是走

像酒神那樣

像當(dāng)初一樣

我打開窗戶

就可以看見你騎著

白色的高頭大馬

離開叢林和海

裹挾著燈塔、油輪和發(fā)電廠

一路呼嘯而來

你的馬那么大，那么急

看不到邊界

此刻，就停在我的面前

貼著我的窗戶

像一只大鳥，向我撲來

風(fēng) 暴

在地下室

我熄了火

一個人聽著柴可夫斯基

刮起的風(fēng)暴

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

任黑暗、海水

無聲地將自己吞沒

萬里以外的

某個亞熱帶海島

你正說說笑笑地

從明亮的走廊穿過

院子里，芭蕉樹伸展著

寬大的手臂

仿佛要去擁抱

分開光線

躲在灌木叢里的甲蟲

用單調(diào)的音節(jié)

焦急地呼喚著自己的同伴

但是沒有人去留意

一只甲蟲的悲傷

那些喬木

繼續(xù)瘋狂地燃燒

似乎每天都是狂歡節(jié)

在同一個星空下

北方的冷空氣在持續(xù)降溫

什么都是憂傷和憔悴的

那些或黑或亮

錯落有致的窗戶

為什么要這樣愛你

為什么你熄滅你的光時

我還愛你呢

為什么你撤回你的聲音時

我還愛你呢

為什么你給了我那么多漫長的

黑夜、饑餓和痛苫

讓我度日如年

我還愛你

為什么你把我遺棄在荒野里

不聞不問

還遮住了那顆北斗星、啟明星

我還愛你

為什么你把最冰冷、堅(jiān)硬的石頭

給我，把暴風(fēng)雪給我

把刀子給我

我一聲不吭

自己舔自己的傷口

我還愛你

因?yàn)楫?dāng)我不再愛你時

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天，就會像雪山一樣崩塌

地，就會張開大嘴

頭頂上就會失去唯一的

稀薄的氧氣

我這樣遠(yuǎn)遠(yuǎn)地，無助

又無望地愛你

不求任何回報地默默地愛你

仿佛除了愛你，我再也不會別的事

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氣

即使這樣

我也會感恩

你允許我這樣悄悄地獨(dú)自愛你

因?yàn)槿绻粣勰?，我就什么也不是?/p>

活著也是死了

（選自《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陽光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