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英

乞力馬扎羅幻念

我想這是我的語詞方式

登頂穿著海明威的外套

像一只豹子在夜深時穿行

游蕩的快感想一想都讓人激動

在喪失了視線的山原隨意扔些石頭

向著乞力馬扎羅頂峰嘶聲力竭

此行我只是一頭狒狒的倒影

飛翔時我向地面撣著巨大的雪茄

一切都在燃燒著

我如一個縱火者興高采烈

無人知道我背著火種登上頂峰

然后點燃我作為山神的祭品

既然它把海明威作為晚餐的點心

那么我也甘愿成為上帝的奶酪

在一片朝霞中張開自己

乞力馬扎羅 這是我的永恒時刻

乞力馬扎羅的雪

下雪了 這應(yīng)該是海明威的雪

從頂峰到遠(yuǎn)山都像在傾瀉

那天死去的豹子一定被深深掩埋

站在云霄中我傾聽雪那邊的動靜

只有我的心跳與遠(yuǎn)方呼應(yīng)

其實 我并不想尋找海明威的足跡

我想他一定屠殺過狒狒

一個屠殺者在高原上殺害

結(jié)局只能是再殺死自己

當(dāng)殺害者與被殺害者變成石頭或枯骨時

這高高的山巒就再也不下雪了

珠峰頌（之二）

從８８４４米的高度

我俯視那只山峰下的雄鷹

陽光在它的背上折射著

它馱著陽光劃出一道刺眼的光線

山峰的后面是山峰然后是茫然

在世界的最高處反而卻看不見世界了

鷹仰望著我高聲鳴叫

我想我從此絕不會再搭理它

在雪坡上我向東向西向北向南各走了三步

從此 一個祖國就有了一個特殊印記

在雪鏡后淚水突然噴涌而流

還好這個世界并不會有人看見

在陽光下我像大兵一樣直立

我因此增加了人類的高度

摘下氧氣面罩我努力說了聲謝謝

謝謝 這個世界之外的人們

心情問題

我在雪山中間慢慢坐下來

看著陰霾轉(zhuǎn)瞬間把山峰覆蓋

我想像著遠(yuǎn)方的祖國和愛人

心緒卻一點點被壓縮成石塊

烏鴉們紛紛遠(yuǎn)離我飛去

它們早看透了我心中升起的殺機(jī)

冰河在流淌著不分方向

那冰冷的聲音讓我懷疑自己陷入陰謀之中

踱步而來時的路一片片陷入冰河

好吧 起身從冰塔林逆流而上

遠(yuǎn)處的帳篷像世界黃色的信標(biāo)

還好我不至于如一只不能歸巢的夜鶯

在夜幕中打開頭燈照見一切

看清一個世界時我無動于衷

堅定地站立向黑暗照射一周

風(fēng)雪中無數(shù)的綠眼不停地眨著

淚別珠峰

我又一次站在了人類的頂峰 但還是感到了自己

的渺小

我注目群峰時 群峰仰視我但我知道那不是敬仰

我從蕓蕓眾生而來 并不能因此而脫胎換骨

即便是我超越了死亡孤獨和瀕臨絕境的痛苦

我向一切都問好 因而從此我會熱愛一切

我不再預(yù)測未來 因而從此對未來無比敬畏

我將從此告別一切巔峰 甘愿做一個凡夫俗子

我想我從此會在這個世界上慢慢走 讓我的靈魂

自由干凈

當(dāng)風(fēng)雪和恐懼終從記憶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后 我

將歸于平淡

珠峰 今天請允許我因為告別而在頂峰為你獻(xiàn)上

一條金色的哈達(dá)

關(guān)于頂峰

頂峰 是一堆爛硬的石頭

或者說是一片冰冷的天葬臺

他赤裸并無顧忌

等待著死亡者或者將死亡者來臨

他每天放逐一匹馬

卻決不任人騎在她的背上

他過于傷感

因而他總是濃霧遮面

他佩戴著白骨的花環(huán)

但他也堅守秘密

從不說出死亡者的任何性別和年齡

在頂峰時刻他一定吹起狂風(fēng)

他說 上帝的孩子們正在午宴

他嘆息時會讓任何戀人心碎

于是他就隨手扼斷登山者的喉嚨

他讓登山者窒息而死

他讓一只鳥從空中粉碎

他說頂峰是上帝的露臺

是上帝降臨人間的踏腳石

死亡者是上帝不經(jīng)意間摘落的花瓣

如此

登頂者都是人間的密探

歸來時喝過上帝的密酒

他們醉后殺死了其他登山者

其實 他們也被其他登山者曾經(jīng)殺死

我想撒野

我想撒野

因為明天將降落在極地

我想漫無邊際地走

跟誰也用不著說好或者道歉

生活就是這樣

你在異國他鄉(xiāng)時靈魂就想飛翔

從整個角度看

那北京的高樓金街的繁華

無一不是讓你舉步維艱的源泉

算了吧 此刻我只想走在冰原上

想像著腳下一頭長須鯨與我同步向前

大家都變得堅定不移

它決不會破土而出吞食一切

它只是我的一個同行者

更加孤獨 更加狂野

在冰冷的三百米深處

走在藍(lán)冰上

走在藍(lán)冰上

似乎能看到地心里的巨鯨

應(yīng)該幾千年了吧

這藍(lán)色的冰原凹凸不停

像什么呢

就像地球的巨大藍(lán)色眼睛

與宇宙深處的某個巨大的紅色眼睛對視

我想如果這藍(lán)色的眼睛消融了

地球會不會因失明而撞向某顆流星

我緩緩地邁步

感到藍(lán)冰的堅硬和寒冷

它一直以拒絕的姿態(tài)對待我

也就是說我根本不可能平穩(wěn)站立

可能這是它對打擾者的不滿吧

我心懷歉意從藍(lán)冰上走過

上帝的花園

天空的云總在變幻著

陽光呢 就在冰原上不停變色

它照下來時冰原像飛起來的冰盤

光線穿透它向無垠四射

紅色的板塊像一片玫瑰冰紅

藍(lán)色的遠(yuǎn)方如搖曳的薰衣草牧場

金黃的雪坡像上帝的滑板

變色時冰原像發(fā)生了重大事件

我像一個女孩般進(jìn)入夢幻

等待上帝突然從冰原上走來

他一步步走 一寸寸變得高大

他為他的花園澆水頓時雪花飛舞

他從不說話面容冷峻

只在他的花園里走來走去

此刻 我也在上帝的花園里走著

上帝呀 我決不敢動你花園的枝葉

我走在星空里

天湛藍(lán)的時候南極也不動聲色

它只是靜靜地變成了夜晚的天空

億萬顆星星不停閃爍著

在一種白色無暇的雪的天空

大顆的星星照耀著我的腳印

小星星呢 則從遠(yuǎn)到近從近到遠(yuǎn)地盯著我看

在我踩碎每一顆的時候

它們就發(fā)出驚訝的吱吱聲

還真不像高山的天空

這片雪原的天空從早到晚都閃著星星

我想 這可能是世界的黑夜太多了的原因

太陽變幻時雪原上的星星齊齊放射光芒

差一點就能聽見它們集體唱歌

無論如何那應(yīng)該是快樂的

因為它們閃得又亮又坦蕩

今天在北極點

在北極點環(huán)顧世界其實什么也沒有

北極熊留下巨大的爪印不知去了中國還是美國

靜悄悄的冰面下應(yīng)該有巨魚想捕捉我

我看見東南西北像波浪在涌伏

在寒冷中想像一切溫暖的黎明

主要是空曠讓現(xiàn)在及未來顯得無足輕重

冰凌此起彼伏的像要大聲說話

海豹輕輕地走 拉著媽媽冰冷的手

我敲敲幻想中的門 然后在帳篷中等待回應(yīng)

今天在北極 一切都很干凈和冰冷

我睡在冰層上 恐懼會突然沉入五千米海底

星星在天空后 天際處飛 陽光便閃爍起來

我高舉五星紅旗讓自己像一個異國男人

我無法從堅冰中帶走或種下一粒種子

月亮在白夜的天空上有點像透明的葉子

站在極點 我裹緊防寒服以免自己枯萎

雪蓮之歌

我們應(yīng)該為雪蓮哭泣哀鳴

她們是遁世者只開在高海拔山頂

無論陽光如何殘酷她們永遠(yuǎn)純白

無論山風(fēng)如何殘暴她們只是清純

山頂是她們的家園以至于我不得不將她們踩碎

我沒有聽清她們是否在傷痛地呻吟

像一個絕色美少女在絕望之后自棄

她們是成長的美

她們是冷艷的美

她們是棄世的美

她們是只獻(xiàn)給太陽和山神的美

她們因而忽視我的闖入與艷羨

她們呢 其實是成千年的美

當(dāng)然了 只美艷于高海拔的山頂

（選自《７＋２登山日記》·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