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學仁
流言蜚語,可以殺人
走在雪地上,像踩著棉花,又松又軟,非常舒服。從會走路的那時起,我和小伙伴們就在雪地上行走,留下歪歪斜斜的腳印。即使有雪灌進棉鞋,大家也毫不在意,回家以后把潮濕的鞋放在爐子旁邊,明天早晨又是干爽的啦??墒墙裉觳恍校覀円呤喙锏穆?,去的地方是一個陌生的小山村,恐怕連烤干襪子的條件也沒有呢。
這里說的我們,是長甸民中的學生,整個年級,四個班級,二百來人。還有,我說的年級和班級,是世界上通用的說法,想讓你能聽明白。實際上在1970年的時候,國家提出的口號是“七億人民七億兵,萬里江山萬里營”,差不多把軍隊與國家劃上了等號,變成了軍國。長甸民中也不例外,按照學生人數(shù)與軍隊的編制相對應,學校里的負責人叫營長,年級的負責人叫連長,班級的負責人叫排長,每個班級里原有的小組,十多個人,負責的人叫班長。既然是軍事編制了,學校里就來了正式的軍人,叫做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負責學生的軍事訓練?,F(xiàn)在,我們這些升入中學不久的少年人,都背著自己的被褥,提著自己的洗臉盆,唱著毛主席語錄歌和毛主席詩詞歌,學著軍人的樣子,到山野中拉練。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p>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p>
“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我們就是迎著八九點鐘的太陽出發(fā)的。要走十多公里的路,還要踩著松軟的雪地,這就與平時走在雪地上的感覺不一樣了,深一腳淺一腳,耗去了很多力氣。大約五個小時,或者六個小時,終于走到了第一個宿營地,千山腳下的倪家臺村。按照事先的分配,我們?nèi)?,也就是我們班級在一起吃飯,做飯和做菜的事情,交給了我和另外幾個同學。當然,最緊要的事情不是別的,是找到一個爐子和一口大鍋。村里負責接待的是三個民兵,其中一個領我們走到荒廢了的養(yǎng)豬場,指著屋子外面的大鍋,抱歉地說,沒有別的了,只有這個鍋夠大。
這個鍋真夠大,從鍋的這頭到那頭,也就是鍋的直徑,幾乎能裝下一個人。民兵告訴我們,半年前村里養(yǎng)豬,用這口大鍋烀豬食,足夠幾十頭豬吃了。然后他斜眼看看我們,那意思好像是說,你們幾十個人,不會比幾十頭豬,飯量更大吧。
鍋里落滿了雪,清除到一半時,又發(fā)現(xiàn)下面是黑糊糊的豬食,凍得像石頭一樣,趕緊在鍋下面的灶坑里燒火,讓豬食融化,把酸臭的豬食舀出去,再把鍋刷洗干凈,我們就可以給豬,不,給人做飯了。當我們的炊煙在村子里四處飄蕩,太陽正一點點落下山去。我們的鍋臺在屋子外面,如果不是處于革命年代,滿腦子想著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會一邊燒火做飯,一邊欣賞夕陽。
誰也想不到,拉練的第一天,我們班級的飯菜做得最好,受到了拉練領導的表揚。其實都是一樣的飯菜,都是燜一大鍋高粱米飯,燉一大鍋粉條白菜,這有什么好和不好的呢,可是那天除了我們班級,其余的幾支隊伍,不是把飯燒糊了,就是把飯做夾生了——在鄉(xiāng)村做飯,一定要看住灶坑里的火。它和城里用煤氣、燒爐子做飯不一樣,用的是樹枝和柴火,要掌握它不斷添柴時的火候,還要掌握它不再添柴之后的余溫,該撤火的時候,提前就得撤火。我看過農(nóng)村人燒火做飯,還在一部描寫農(nóng)村的小說里,讀過怎樣燒火做飯的段落。但是,我不知道,寫了那部小說的作家,被叫做山藥蛋派的作家,就是在1970年遭受迫害而死。如果我知道,我會用那些四處飄蕩的炊煙來紀念他。
讓我更露臉的事情還在后面。一個叫剛的同學,平時長得高大粗壯,那一天突然患了感冒,飯也沒得吃,只顧得發(fā)燒。經(jīng)過拉練領導的慎重研究,決定給他一頓病號飯吃。有人從老鄉(xiāng)那里弄來了半小碗大米,我就用這一點點大米,用那口特大號的鐵鍋,熬出了黏乎乎、香噴噴的大米粥,盛出來正好夠他一個人吃的。那是個生活貧困的年代,大米叫做細糧,喝一碗大米粥也不容易呢,讓沒有感冒的同學特別羨慕。說來比較神奇的是,喝下我細心熬制的大米粥,剛的病就好了。
也是剛的身體素質(zhì)好,長得粗壯高大,得了感冒很快就好,與那碗大米粥關(guān)系不大。說起剛,他是我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有兩年多的時間里與我同桌,我的學習好視力不好,他的視力好學習不好,兩個人正好互補。到了考試時,教師在黑板上寫滿了試題,我全都看不見,他就抄一份給我,我答題之后,他再抄一遍我的答案。如果一道數(shù)學題,我怎么也計算不出來,那一定是他把試題抄錯了,還要重抄一遍。如果考作文,就不能一句不差地照抄,他可以抄一多半,再加上自己的補充,也算可以了。但是有一次,我的作文寫馬虎了,其中一句話是“地凍得像石頭一樣”,被我寫成“地球凍得像石頭一樣”,雖然在交卷之前修改過來,但已經(jīng)由他照樣抄去,結(jié)果被老師在下一節(jié)語文課上讀出來,惹得哄堂大笑。他還挺納悶的,那句話是照“秀才”抄的呀,怎么會錯了呢?——秀才,是他給我起的綽號之一。
差不多每個同學都有綽號,比他們的名字叫得更響。至今我還記得一個同學的綽號叫“小武漢”,而他的名字早已忘記了。與鞍山比較起來,武漢是個歷史悠久的大城市,從來就是個大武漢,但因為我們的這個同學,長得又瘦又小,他的家又是從武漢搬來的,合在一起就叫成了小武漢。一般來說,中國北方的孩子們普遍長得高大,南方的孩子普遍長得矮小,成年之后,這種差異也明顯存在,所以鞍山的孩子們,很有理由驕傲,把廣州的孩子叫做小廣州,上海的孩子叫做小上海,以此類推。
又瘦又小的小武漢,沒有堅持到這次拉練結(jié)束。
這次拉練要走十多天,六七個地方,預計在春節(jié)的前幾天回家??墒莿倓傋吡税胪荆搅艘粋€叫做隆昌的山村,小武漢實在受不了啦,要退出拉練提前回家。我們聽到了消息,就去找馬老師,我們班級的帶隊教師。
我們看見了小武漢,正在馬老師的住處。馬老師個子太高,要彎下腰才能和小武漢說話。他一句又一句地詢問小武漢,為什么一定要回家,小武漢什么也不說,只是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啪嗒啪嗒地掉眼淚,那模樣像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
接下來的事情,會讓我記一輩子,牢牢地記一輩子。
過了一會兒,有個同學從外面跑進來,告訴我們,小武漢要回家的事情,村子里已經(jīng)傳開了。
又過了一會兒,又有個同學跑進來說,小武漢要回家的事情,外面?zhèn)鞯靡呀?jīng)走樣了,說那個要回家的學生,是貧下中農(nóng)的子女,是父母雙亡的孤兒。
再過了一會兒,兩三個同學跑進來報告,說村子里已經(jīng)傳開了,帶隊的教師是地主后代,從來就仇視貧下中農(nóng)的子女,這次又毆打了要求回家的革命小將,是嚴重的階級報復事件。對于這件事,隆昌的貧下中農(nóng)決不能答應。
再過一會兒,跑進來的不是學生了,而是一大批憤怒的村民。他們不由分說,拉著馬老師就去村部,那里準備了批判斗爭大會的會場。馬老師平時待我們不錯,我們都急著替他解釋,但是在嘈嘈雜雜的聲浪里,我們的聲音被無情地淹沒了。忽然有個同學一聲驚呼,壓倒了所有的聲音,我們回過頭一看,馬老師已經(jīng)直挺挺地暈倒,口中不停地冒出白沫。我們趕緊掐他鼻子下面的人中穴,一個人掐累了再換一個人,才把他掐醒。
一天以后,離開了那個小山村,晃晃蕩蕩的隊伍繼續(xù)走路。
我們的隊伍里少了兩個人,馬老師和小武漢。拉練領導說,他們因為身體原因,退出了拉練。
偶然想起的馬風鎮(zhèn)
我到電視臺以后經(jīng)常拍片子,鞍山周邊地區(qū)都走遍了,很多次經(jīng)過讀中學時拉練的地方,很多次回想起當年的事情。我們邁著兩條腿,在山里走啊走啊,走一天歇一天,十多天走的路途,現(xiàn)在開車三個小時就夠了。這樣想來,練得再強壯的身體,再頑強的毅力,也比不上優(yōu)越的現(xiàn)代技術(shù)。可是,樂觀地想一想,普通百姓遇上戰(zhàn)亂歲月,什么交通工具都沒你的份兒,要是有一副鐵腳板逃難,也許活得長久一些。還有,如果遇到那年的大雪、那年的山路呢,一般的汽車只能拋錨。想到這些,也就笑了。
鞍山周邊地區(qū)三個縣,我讀中學時都歸別的城市管轄,后來相繼歸了鞍山。幾乎它們所有的鄉(xiāng)鎮(zhèn),都給我留下較深印象。隨便說一個吧,說一說馬風鎮(zhèn)。
馬風鎮(zhèn),這是現(xiàn)在的叫法。1970年的時候,它叫馬風人民公社,而在更早時,比如一千年前,它的名字不叫馬風,而是馬夫。有位鄉(xiāng)村醫(yī)生告訴我,在騎馬打仗的年月,有個英勇善戰(zhàn)的李世民,做了大唐帝國的開國皇帝。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愛戰(zhàn)馬,流傳史冊、留下形象的戰(zhàn)馬至少有六匹。有一次征討遼東,收復被異族搶去的土地,他打了勝仗再經(jīng)過這里,看到起伏不斷的大山大嶺,像無數(shù)奔跑的馬匹,心里特別高興,就把這里獎賞給他的馬夫,還讓馬夫任了一個官職,能夠管理這里。多年以后,馬夫的后代繼續(xù)做官,覺得這地名不好,有礙先祖的赫赫名聲,也有礙后人的赫赫仕途,于是改稱馬風,馬匹行走如風的意思,倒也通順和貼切。但是,如果說改了地名一定能出高官,也未必。鄉(xiāng)村醫(yī)生想了又想,沒有舉出像樣的例子。我說,我可以舉出相關(guān)的例子。有一年我來這里的滑石礦采訪了三天,聽礦里老工人說起他們調(diào)走了的礦長,做人和做事,是如何如何糟糕,本來要免職的,正巧有機會與市領導外出,回來就不免職了,還提拔到市里當了局長。新任的礦長呢,年輕,優(yōu)秀,做出了很多真實的事跡。我來這里采訪的十多年后,再聽到他的消息時,已經(jīng)是某省的副省長了。
可是,當我以后再次經(jīng)過馬風鎮(zhèn),想起的還是1970年拉練的事情。走向馬風鎮(zhèn)的那一天,我的腳磨出了第三層血泡,本來不很嚴重,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讓我和另外兩個同學抬著一口鐵鍋,三人換著抬,那兩個同學都比我強壯,腳上又沒起泡,總應該比我多抬些路吧,于是就假裝胃腸不舒服,多去了一兩次廁所,少抬了一兩段路程。
雖然在那天二十多公里的拉練中,短短的一兩段路算不上什么,但這取巧偷懶的事情讓我惶恐和忐忑: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斗私批修,全國人民都在狠斗私字一閃念,絕對服從黨的利益、集體的利益,任何對個人利益的追求都是落后、可恥、應該改造的。我們都知道,隱藏了任何一點私心,都是不忠于偉大領袖的表現(xiàn),必須向毛主席請罪,請革命同學原諒。否則被同學揭發(fā)出來,問題可就嚴重了。所以到達目的地之后,我一直盯著我們班級的班長——如果他向毛主席請罪,我也立刻向毛主席請罪。我曾看見他在老鄉(xiāng)家的露天廁所,悄悄摸出一塊餅干放進嘴里,卻沒有把兜里餅干拿出來分給同學,這不是比我更嚴重的私心嗎?接下來的幾天,我發(fā)現(xiàn)班長非常非常地鎮(zhèn)靜,一直沒有說出他的私心,還大大方方地批評別的同學。當然,我也沒有揭發(fā)班長偷吃自己餅干的事情,一是從以前讀過的小人書里,我知道告密是一件不道德不高尚的行為;二是我當時是班級里的一個組長,正忙著學班長的樣子,不必坦白自己隱藏的私心,照樣批評坦白了自己“罪行”的別人。
“要斗私批修”。這句話是1967年毛澤東主席發(fā)出的最高指示,也是中國文革年代的既定語。不了解中國文革史的人,把這句相當濃縮的短句翻譯成外文,可能有點困難,所以,我得在這里稍稍解釋幾句。
“要”是需要,希望和勸告的意思,但是出自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嘴里,就成了中國人必須絕對服從的絕對真理,必須堅決照辦,必須形成群眾運動,必須鋪天蓋地、在人們的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
“斗”是斗爭?!八健笔撬叫模彩翘孀约褐氲囊磺卸紝儆谒降姆懂牎?/p>
“批”是批判?!靶蕖笔撬^的修正主義,專指蘇聯(lián)在意識形態(tài)上對列寧斯大林主義的改革。
另外,在中國文革年代的語境里,批判是更加嚴厲的批評,斗爭是更加嚴厲的批判。知道了這些,他們可能會奇怪,前者是普通民眾的個人意愿,后者是政治對手的敵對立場,為什么對于前者更嚴酷無情?為什么呢?我也感到奇怪,這樣做難于理喻,確實荒誕,如果要解釋清楚,可能需要許多方面的深入研究,寫出幾百頁篇幅的著作。
1970年,在馬風鎮(zhèn)老鄉(xiāng)家的露天廁所,我看見班長偷偷吃餅干,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與那個年代其他的大事、小事一起,讓我學會了用自己的想法來思考。比如,我們常說的話,可以不是我們真實的想法,而我們真實的想法,可以埋在心底不說,甚至我們說的,可以完全與真實的情況相反。
人是這樣,國家也是這樣,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說出你相信的謊言。以1970年為例,國家至少有相互聯(lián)系的兩件事,想的說的,完全相反:一,是準備同蘇聯(lián)打仗;二,是繼續(xù)與美國為敵。
先說第一件,前一年春天的中蘇邊界珍寶島,中國軍隊伏擊了蘇聯(lián)的巡邏士兵,死傷人數(shù)少于蘇聯(lián)的死傷人數(shù),取得了那場戰(zhàn)斗的勝利,然后不得不準備同蘇聯(lián)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人心惶惶,雞犬不寧。轉(zhuǎn)眼秋天來了,兩國領導人達成了諒解,還進行了正式的邊界談判,戰(zhàn)爭的危機解除了。可是,這樣的結(jié)局沒有告訴全國百姓,告訴他們的還是準備打仗。1970年里,在備戰(zhàn)倉庫工作的我爹,忙得幾個月都不能回家,我和鞍山的中學生全都派去挖大型防空洞,與各工廠抽調(diào)的工人一起,挖空了城里城外所有的山底。城里的居民也動員起來,房前屋后可以利用之處,挖了不計其數(shù)的中小型防空掩體。我參加的拉練也是全國備戰(zhàn)的一部分——毛主席發(fā)了兩個關(guān)于拉練的最高指示,全國工人、農(nóng)民、士兵、學生一齊動員,先后上路,拉練了半年以上,既傷財,又擾民。
再說第二件,全國到處貼滿了《對原子武器的防護》一類的掛圖,上面印著蘑菇云的彩色圖片,以及怎樣防護光輻射、沖擊波、核輻射、放射性污染的圖片和介紹。我看到的那幅掛圖,最顯著的位置上印著毛主席語錄:“原子彈是美國反動派用來嚇人的一只紙老虎,看樣子可怕,實際上并不可怕?!蹦菚r我和很多同學毫不懷疑,對美國想用投放原子彈來威脅中國的說法,信以為真。過了一些年才知道,1970年要防護的原子彈,根本就不會來自美國。接近于真實的情況是,在把那幅掛圖設計編輯并送往印刷廠之前,恰恰是美國出面,公開制止了蘇聯(lián)人想對中國使用原子彈的想法。而一直與美國敵對的中國,也感到了美國對蘇聯(lián)的巨大影響,正在準備中美兩國最高領導人的親切會見。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在中學時唱過的那首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曾經(jīng)是紅衛(wèi)兵最愛唱的毛主席語錄歌,雄壯有力,慷慨激昂,唱的次數(shù)也最多。武斗那年,紅衛(wèi)兵組織分裂為兩大派別,都把同一個毛澤東主席當做自己的偉大領袖、偉大統(tǒng)帥,都要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此外,他們拼死搏殺的時候,唱的是同樣歌詞、同樣曲調(diào)、同樣熱血沸騰的《下定決心》,戰(zhàn)死的時候也同樣年輕。
或者站在焊著鋼板的大卡車上,或者跟在卡車后面跑步前進,他們從我身邊匆匆經(jīng)過,趕赴戰(zhàn)場。因為去拼死搏殺,要鼓起心中所有的勇敢,他們還要唱粗俗的武斗歌曲。有一首歌據(jù)說是根據(jù)副統(tǒng)帥林彪的語錄譜寫的,“在需要犧牲的時候,要敢于犧牲,包括犧牲自己在內(nèi)。完蛋就完蛋。上戰(zhàn)場,槍一響,老子下定決心,今天就死在戰(zhàn)場上了!”唱完之后,還要用最高的音調(diào),呼喊“為毛主席而戰(zhàn),完蛋就完蛋!沖?。。 钡目谔?。這首歌的正式名字叫《敢于犧牲歌》,另外有個粗俗的名字,叫《完蛋歌》。
還有一首歌,就叫《鬼見愁》,名字比較粗俗,歌詞就更粗俗:
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
要是革命的你就站過來,
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
唱完之后,也要呼喊幾句口號:“誰要反對毛主席,就滾他媽的蛋!就罷他娘的官!把他的狗頭砸個稀巴爛!”
在我的印象里,革命有好多種類,暴虐的革命是粗俗的革命,最暴虐的革命是最粗俗的革命。前面的口號里,可以看出兩代革命者相同與不同的粗俗。老一代革命者,大多是工農(nóng)出身的軍人,他們的語言標志(也是文化特征)是不分場合到處“罵娘“,比如說罷官,一定要說罷他娘的官。他們的下一代,盡管多了些文化知識,也要學得粗俗,才能表明自己純正的革命血統(tǒng)。但時代已變,“罵娘”改成“罵媽”了,比如說滾蛋,一定要說:滾他媽的蛋!
當然,僅靠一種語言上的區(qū)別,還無法維護革命血統(tǒng)的無上高貴,他們繼承了父輩的革命思想,也接替了父輩的革命經(jīng)歷。早在他們父輩建立新政權(quán)的革命中,就確立了堅定不移、牢不可破的血統(tǒng)論觀念:紅五類和黑五類。紅五類即革命干部、革命烈士、革命軍人、工人和貧下中農(nóng)以及子女,黑五類即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和右派分子及其子女。那場革命的成功,賦予了紅五類歧視、侮辱、欺壓甚至殺戮黑五類的長久權(quán)力。按照一種粗略的估計,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和右派分子,大約兩千多萬人,占了中國總?cè)丝诘陌俜种?,加上他們的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大約一億人左右。
這樣一來,極為不幸地,在二十世紀中期,這一億人成了中國的政治賤民。他們沒有任何尊嚴,也沒有正常的生活,只能在社會最底層,痛苦不堪,掙扎生存。在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中,他們要隨時面對批判、斗爭和殺戮。而在政治運動的間歇,他們也要面對歧視、侮辱和欺壓,失去升學、就業(yè)、入黨、參軍的正當權(quán)利。舉個普遍的例子,大躍進年代中的某一年,大學也要大躍進,要招收二十三萬大學生,而那一年的高中畢業(yè)生才二十萬人。但是,凡是家庭出身不好的,還是不能通過政治審查,一概不予錄取。再舉個特殊的例子,我二哥剛讀小學時,被他的同學一次次毆打,只因為他們把他當做了黑五類子女,就應該受到欺負。后來學校弄清了我二哥的家庭成分是貧農(nóng),對他的惡意欺負,自然就終止了。
對我二哥的欺負,不過是中國政治斗爭的一次小小失誤,很容易糾正。實際上,從念小學開始,一直到參加工作,我們要填寫數(shù)不清的表格,每次都會有“家庭成份”或者“個人出身”一欄。其中一些重要的表格,會放入檔案袋里,陪伴我們終生。在我的印象里,那只神秘的檔案袋,像躲在暗處的一只眼睛,警覺地監(jiān)視我們。
隨著一次次政治運動的升級,由血統(tǒng)決定的政治賤民,種類不斷增加。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曾經(jīng)發(fā)展到二十三種。我只能列出其中的二十一種: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分子、右派、資本家、特務、偽警察、舊憲兵、三青團員、國民黨軍官、高利貸者、小老婆、小商、小販、妓女、僧人、巫婆、道士、尼姑、流氓犯,其余的兩種,我已查不到資料。我看到的一篇文章說,南方某地革命委員會召開群眾大會,將他們劃定為需要清理的“二十三種人”全部拉到會場批斗,當場活活打死167人。另一篇文章說,血統(tǒng)論的橫行,導致各地興起對政治賤民的殘酷殺戮。例如在北京的大興縣,有325人在1966年8月27日到9月1日之間被打死,其中年齡最大的八十歲,最小的僅僅出生一個多月。屠戮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發(fā)生在湖南省道縣,兩個月里殺了四千多人,逼迫自殺三百多人。記得讀到那些數(shù)字時,我感到深入骨髓的戰(zhàn)栗。那種專門針對政治賤民的惡行,遠遠超過人類歷史上有過的賤民歧視,如美國人對黑色人種、日本人對賤民階層、印度人對低種姓人群的歧視和限制。當那些源自民間的歧視行為,相繼被各國政府的法令禁止以后,中國自上而下的對政治賤民的歧視,正在升級為公開的迫害。
這種迫害引起了微弱的抗議。
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在造反派學生辦的內(nèi)部報紙《中學文革報》上,發(fā)表了一萬多字的《出身論》,飽滿的激情,冷靜的文字,有理有據(jù)的分析論證,對反人權(quán)的血統(tǒng)論進行了全面的批評。
他本人也是血統(tǒng)論受害者之一。前面說的大躍進年代,大學擴大招生那一年,他因為家庭出身問題不能進入大學,第二年再高考,還是名列前茅,依然不能錄取。他的父母在新政權(quán)建立前留學過日本,回國后經(jīng)營工廠,新政權(quán)建立后又雙雙成為右派分子。他曾經(jīng)去農(nóng)村插隊,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些閉塞落后的地方,血統(tǒng)論照樣統(tǒng)治著一切:一些地主連同他們的兒子、孫子都被斗死,用當?shù)剞r(nóng)民的語言叫做“連根拔”。后來回到城里,他曾經(jīng)在小學做過一段代課教師,又因出身問題被辭退,到一家工廠當了學徒工。
但是,真正讓他寫出《出身論》的,還不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而是他的理論能力——由于他對傳統(tǒng)唯物主義、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有了系統(tǒng)學習和整體理解,也就看到了在中國彌漫著血腥的血統(tǒng)論,不是唯物主義也不是馬克思主義。還有,在他發(fā)表《出身論》的時候,也正是反對血統(tǒng)論的最好時機:毛澤東主席領導的文化大革命,需要糾正血統(tǒng)論紅衛(wèi)兵自以為是的革命沖動,把這場革命重新拉回到整肅高層政治環(huán)境的預定方向。問題的詭秘性質(zhì)在于,那個時代不會給予任何一個青年人,用自己的方式解釋馬克思主義的權(quán)限。
這個青年人無意中犯了大忌。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再轉(zhuǎn)到死囚牢房,關(guān)了兩年又兩個月,在他以為不會被槍斃的時候,拉出去槍斃了。
那位敢于說出“任何通過個人努力所達不到的權(quán)利,我們一概不承認”的常識的青年人,那位身高與我一樣,一米七二的青年人,那位長相與我相似,看著文弱、帶著眼鏡、有些禿頂?shù)那嗄耆耍焕鋈寯赖哪且惶?,?970年3月5日。
1970年3月5日的北京工人體育場,能夠容納八萬觀眾的地方,擠滿了奉命參加公審大會的十萬人。他們高舉毛主席語錄,為判處十九個反革命分子死刑而大聲歡呼。他們的歡呼聲回旋在天地之間,經(jīng)久不散。他們有的出于自愿,有的不是,比如一位后來成為著名詩人的青年,目睹了這場盛大的審判儀式,感受很深。后來他寫了兩首詩,獻給那一天被槍斃的《出身論》的作者。
兩首詩都流傳很廣,其中的一首,有這樣幾行: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個人。
有些鳥注定是關(guān)不住的
回憶起1970年死去的沈元,想為他寫一篇文字,我的頭腦里先后浮現(xiàn)出三種構(gòu)思。
先是覺得,可以通過他的死,考察一下他的身邊,那些看似平庸的普通人,怎樣由那個年代極權(quán)統(tǒng)治的被動接受,漸漸變成主動配合,甚至淪落為社會之惡的同謀和幫兇,而他們的人格墮落、良知淪喪,也必須承擔罪惡的恥辱。但是一想,這個話題太大,我需要更多的素材,再思考一段時間,才能動筆。
然后考慮到另一個層次的問題,沈元成為右派分子后,從1957到1970的十多年里,起起落落,悲悲喜喜,相對于其他右派,個人經(jīng)歷比較完整,可以寫一篇文字,考察一下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社會遭遇。但是一想,對于表現(xiàn)悲慘世界里的知識分子,群體的命運比一個人的命運更有意義,像是一部描寫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電影,硝煙還未散盡的時候,一個犧牲者的局部特寫,可能會從橫躺豎臥、血肉狼藉的畫面里跳出來,減弱了那個全景畫面應有的震撼。
既然想到了電影畫面,接下來的第三個思路,就是由一部電影引起的。那部電影的男主角叫安迪,關(guān)在美國肖申克州立監(jiān)獄,蒙受冤屈,上訴無門,靠著一把藏在《圣經(jīng)》中的石頭錘子,用了十九年時間鑿通了逃亡之路。他說:有些鳥注定是關(guān)不住的,因為它們的羽毛太鮮亮了。他的那句話讓我欣賞,也提醒了我,沈元的死是因為他的羽毛太鮮亮了,也想從關(guān)他的籠子里逃出去。那個籠子特別巨大,接近一千萬平方公里,并且戒備森嚴,逃出去特別困難。據(jù)我所知,在一段漫長的時光里,想到了逃亡并付諸行動的知識分子,只有四個人,傅聰、馬思聰、關(guān)愚謙和沈元,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中,實在是鳳毛麟角。這四人里,那三個人都成功了,唯獨沈元,挺遺憾的,沒有成功。
按照時間順序,第一位逃亡的是傅聰,1958年。
那時候,新政權(quán)建立還不到十年,對內(nèi)對外的宣傳里,他們正在建設和正要建設的,是一個民主的、幸福的、強大的國家,讓無數(shù)海外華人熱淚盈眶,帶著振興中華民族的夢想,從世界各地返回故鄉(xiāng)。那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為成功、最有成效的革命宣傳,讓原本就在國內(nèi)的知識分子階層,即使親歷了打擊他們的一些政治運動,比如1957年大規(guī)模的反右運動,仍然頭腦簡單信仰單純,對新領袖的偉大英明、新政權(quán)的光榮正確、新國家的美好未來,衷心擁護,深信不疑。
在我出生的1955年,傅聰二十一歲了,參加在波蘭舉行的第五屆肖邦國際鋼琴大賽。他在肖邦的故鄉(xiāng),被歐洲人稱贊為“真正的肖邦”,為自己贏得了在波蘭留學深造的機會。他先后參加了五百多場鋼琴音樂會,雖然大都是屬于社會主義陣營的東歐國家,但那里和蘇聯(lián)、中國不同,讓他感受到殘留的民主氛圍。比如,那里也有數(shù)不清的政治迫害,卻沒有血統(tǒng)論,沒有對于政治賤民的深刻歧視。而在他自己的國家,爸爸傅雷成了右派,他成了黑五類子女,被召回北京參加整風反右,一遍一遍寫檢討,檢討過關(guān)了再回波蘭。臨近畢業(yè)的1958年,面對著回國以后的可怕后果——犧牲自由天性、藝術(shù)才華、個人生命,他悄悄地坐上飛往英國的班機,逃亡了。
他從社會主義陣營逃往資本主義陣營,竟然比較順利,那是因為從歐洲逃往歐洲。歐洲的事情與亞洲不同,記得在我讀過的文章里,寫到納粹時期的德國,沒有把猶太人當做政治上的敵人,緊緊地關(guān)閉國門。于是有幾千位猶太作家逃亡,包括當時僅僅出了一本書、名氣不大的奈麗·薩克斯,后來的寫作讓她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按照時間順序,第二位逃亡的是馬思聰,1967年初。
巧合的是,第二位逃亡的馬思聰也是音樂家,中央音樂學院院長,多次出國擔任評委,當年傅聰參加波蘭的比賽,就是他帶著去的。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能夠接觸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那些社會主義陣營里的其他國家與我們的相同與不同之處,于是產(chǎn)生了逃亡的愿望。這樣看來,那個接近一千萬平方公里的巨大的籠子,還是一口很深的井,里面的青蛙住久了,以為外面的世界痛苦萬分,比井里還要陰冷潮濕,還要發(fā)霉腐臭。不然的話,怎么解釋那么大的一個國家,數(shù)以萬計的優(yōu)秀知識分子,生存越來越艱難,命運越來越凄慘,怎么就沒有大批量的逃亡?
馬思聰夠得上一位紳士,他是帶著妻子兒女一起走的,那把至愛的小提琴也不肯丟下。沒有護照,這不要緊,一家人冒死偷渡出海,千辛萬苦抵達了香港,然后再前往美國定居。其實早在他偷渡香港二十年前,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有名的音樂家,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拜訪了他的住所,直言不諱地說:中國要落在共產(chǎn)黨之手了,共產(chǎn)黨只要扭秧歌、打腰鼓,不要貝多芬、莫扎特;美國政府盛情邀請馬思聰先生到美國大學任教。馬思聰拒絕了,他也知道五線譜是世界語言,卻想象不出新政權(quán),怎么會像砸爛一個狗頭那樣,砸爛這種語言?,F(xiàn)在他知道了,還知道如果不走,自己也會像一個狗頭,被人狠狠地砸爛。——讓他恐懼的是雨點一樣落在他頭上的帶釘子的皮鞋,還有人們口中的一首革命歌曲,嚎叫般地唱過后,繼續(xù)嚎叫般地呼喊:“誰要反對毛主席,就滾他媽的蛋!就罷他娘的官!把他的狗頭砸個稀巴爛!”
按照時間順序,第三位逃亡的是關(guān)愚謙,1968年初。
較之馬思聰出逃的時候,才過了一年,批斗大會上的鮮血流得更多。很多文化名人、知識分子被打死,或者逼迫自殺。接近一千萬平方公里的巨大的籠子,幾乎成了屠場,在這籠子里是無法逃竄的,沒有一處屠戮的盲區(qū)??墒?,那些文化名人和知識分子,寧可被打死,寧可自殺,也不肯逃到籠子外面去。中國兵書里面有三十六種計策,最后一種是“走為上”策,恐怕,已經(jīng)被他們忘記了。
關(guān)愚謙算不上文化名人,但算得上知識分子。他是學外語的大學生,學過英語和俄語,在北京的重要機構(gòu)做翻譯,反右時當了右派,發(fā)配到青海勞動改造,后來回到北京繼續(xù)做翻譯。1968年初的一天,也就是他成為批斗對象的前一天,他想到了割腕自殺。他打開辦公桌抽屜,找一枚刮胡子刀片,看見了由他保管的幾本外國人護照,忽然想到利用一個日本人的護照,混出國去。橫豎是個死,被一次次批斗毒打折磨而死,還不如被發(fā)現(xiàn)時拒捕開槍打死,倒也痛快一些。第二天上午,經(jīng)歷了一幕幕提心吊膽、驚險萬分的場景之后,他終于坐上了飛往埃及的飛機。
在自我認定里,他還是個忠誠的愛國者。因為非法入境關(guān)在埃及監(jiān)獄里時,據(jù)說國際紅十字協(xié)會想把他移民到美國,但是他拒絕了——美國是中國的敵人,自己離開中國只是被逼無奈,無論如何,不能在國外參加反對中國的活動。后來,他去了德國,成了學者。
按照時間順序,第四位逃亡的是沈元,1968年晚些時候。我看到的回憶文章說法不同,有的說是那年夏天,有的說是那年年底。
在我出生的1955年,沈元以全國文科高考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北京大學歷史系。第二年,赫魯曉夫在蘇聯(lián)清算斯大林的罪惡,做了一個報告,國內(nèi)是保密的,只傳達到高級干部。北大圖書館有英文的《美國工人日報》,刊載了赫魯曉夫報告,沈元看到后翻譯過來,在同學中傳播,1957年反右期間被劃成“極右分子”,第二年開除學籍,再遣送農(nóng)村勞動改造三年。后來由于在歷史研究上的優(yōu)越成績,進入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歷史研究所,成為史學界最年輕最有才干的學者,顯赫一時。
從一個歷史學的門外漢的我的角度看來,他的歷史研究未必很好,甚至是不好。你想,中國有文字記載的幾千年,許多應該記載的沒有記載,作出記載的,大部分都是皇帝與官宦、官宦與杰出人士之間,用權(quán)力和計謀相互拼爭的過程,不厭其詳。學習歷史的人,還應該比其他方面的學者更清楚,歷史上有過的無數(shù)次暴政苛政,怎樣開始又怎樣結(jié)束,有才能的人又怎樣盡量保護自己,比如甘為平庸,裝作墮落,忍辱負重,保存生命。最重要的一點,是當你的死亡微乎其微,不能結(jié)束暴政,那么,就讓你的生命超過暴政的生命長度——熬到暴政結(jié)束時,做更重要的事情。
沈元不懂,確實不懂。如果他明白這樣的歷史,不僅可以指導自己,還可以指導別人,少受一些劫難,躲過政治迫害??墒牵畾q之前跌入反右運動的泥坑,三十歲之前又跌入文化大革命的火坑,缺乏的就是自救救人的本事。眼看不能保全自己,才做出了逃亡決定:他買了一兩支鞋油,把面部、脖頸和手臂涂黑,冒充成黑色人種,混進一家大使館要求政治避難,然后被那家大使館出賣了,交給了中國當局。他成了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和投敵叛國分子,關(guān)進死囚牢里,等待處決。
在1970年4月的一天,他被行刑隊的子彈擊中,瘦弱的身軀倒在地上,熱血流出,身邊的幾株桃樹,震落了許多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