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昭 張濟民
吳芳吉先生是五四運動至抗日戰(zhàn)爭中涌現(xiàn)出來的一位現(xiàn)代著名飄零愛國詩人。他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改革與發(fā)展進行了探索,作出了重大貢獻,是一位成功開拓者。1920年,毛澤東同志對吳芳吉先生及其詩作,作了“才思奇捷,落筆非凡,芳吉知春,芝蘭其香”的極高評價。(參見《柳城詩萃》第1頁);周恩來總理曾對吳芳吉的長子吳漢驤說:“你父親的詩很好,我喜歡?!保ㄒ姟吨貞c晚報》2006年4月23日龐國翔:《飄零詩人吳芳吉》)吳芳吉先生還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其輝煌成就及坎坷的一生,很值得我們懷念與同情。
一、《婉容詞》是新詩的典范
吳芳吉先生36歲時,不幸英年早逝,葬在重慶市江津白沙鎮(zhèn)黑石山上。愛國將領馮玉祥將軍為此留下的《謁墓詩》及吳芳吉的清華摯友吳宓先生《懷碧柳》詩,分別刻在黑石山的巨石上,保存至今。當時名流于右任、黃炎培、郭沫若等都為他留下了挽詩。梁啟超曾贊頌他:“將來必為詩壇辟世界”。著名作家李劼人先生在“成都文藝界吳芳吉先生追悼會”上說:“今天,我們追悼的人,并不是有權(quán)有勢的達官,也不是退居林泉的遺老,而是窮困孤憤、抑郁牢騷的一位詩人”(轉(zhuǎn)引自《白屋詩風》第6集第40頁)。
吳芳吉先生的作品當時雖有爭議,但卻傳遍全國,甚至選入中小學《國文》,被視為新詩的典范。以其傳世之作《婉容詞》為例。該詩發(fā)表于1919年《新群》雜志第1期。當時吳芳吉先生在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部授國文課,其《日記》1919年11月14日記載:“今日授吾所作《婉容詞》……聽者盈坐,甚至壁窗門隙都為學生塞滿,講至十五段后,諸生多半淚下。有沈生海鳴者,平時號稱‘頑皮,至是乃潸然悲咽,不復仰視?!跻?,文學之感人也,婉容得不死矣!”(轉(zhuǎn)引自《白屋詩風》第7集第46頁)于此可見該詩感人之深,無怪乎能迅速傳遍全國,且數(shù)十年而不衰,堪稱白屋詩中之經(jīng)典。不少年滿80歲的那代知識分子,至今尚能背誦《婉容詞》。
文藝界對這位杰出的詩人評價很多,例如:“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建樹的六位詩詞名家中,他排名第一;他是第一位創(chuàng)作現(xiàn)代格律新體詩的人;他又是享譽華夏的愛國詩人?!保媷瑁骸稖I濺詩箋哭蒼生——追憶飄零詩人吳芳吉》)。馮澤饒先生還詳細考證,并介紹了吳芳吉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四個第一”:1.1919年發(fā)表在上海《新群》上的第一首敘事詩是其《婉容詞》;2.1920年2月發(fā)表在上?!缎氯骸返谝痪淼谒奶柕牡谝婚L詩,是其《籠山曲》,全詩6000言;3.中國最早的格律新體詩,是其于1912年11月寫的《憂患詞》,比新文化運動早三年問世;4.其“政治詩”在其詩作中頗引人矚目。(參見《白屋詩風》第7集第47頁~50頁)
1949年以后,葉圣陶、姚雪垠等曾上書中國文聯(lián)要求重新評價吳芳吉。姚雪垠先生又向茅盾先生建議:“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應該寫進吳芳吉一事,以還歷史的本來面目?!?/p>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的張放先生也在其《飄零的身世,奇崛的才情——吳芳吉先生的文學價值》一文中指出:“中國文學史不見載吳先生是明顯的失誤。……無庸爭議,吳先生是應在二十世紀新文學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的?!保ㄒ浴栋孜菰婏L》第6集第37頁、38頁)
二、吳芳吉被埋沒的原因
第一,時代背景——當時派系林立,以北京大學胡適之為代表的新派,提倡白話文學,全盤否定傳統(tǒng)文化,主張全盤西化,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在學術(shù)上還提倡“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以四川大學向楚為代表的尊經(jīng)書院派,則堅決反對白話,反對改革,主張全面保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此外,還有學者強調(diào)“實業(yè)救國”,提倡“民主與科學”。在新文化運動時期,吳芳吉不承認新文化運動。他在《提倡詩的自然文學》中說:“要是新文化的內(nèi)容,只限于幾句白話詩,如此也叫文化,又未免太不值錢?!裰幕\動,由全體來說,只可算有運動而無文化。由部分來說,只可算一回‘白話運動罷了。且今日白話文學之發(fā)生,只算受西洋文學的影響;而白話文學之戰(zhàn)勝,只算由舊派文學之衰落,并不是誰人興的,也不是他有什么本領?!彼磳θP西化,認為“非一源而異流。”(轉(zhuǎn)引自《白屋詩風》第7集第51頁)他與新派進行了長時間的辯論,一論再論。特別是他提出寫作四大原則:“不中不西,不雅不俗,不今不古,不激不隨”,在文藝界激起了軒然大波,“新派責其舊,舊派責其新”,正所謂“文人相輕,自古已然”(《典論》)。
第二,吳芳吉本人的個性——他是一位特立獨行,桀驁而不合群的人。(參見《白屋詩風》第7集第51頁)這也體現(xiàn)出中國文人特有的骨氣,像晉代陶淵明一樣。
由于以上種種原因,導致他經(jīng)歷坎坷,四處飄零,到處碰壁,吃盡苦頭。所以他死后,被埋沒了64年,直至1996年12月28日成都吳芳吉研究會成立,才逐步被人們所了解并有所認識。
三、為吳芳吉辯誣
須要指出的是:在吳芳吉不幸被埋沒期間,還引發(fā)出許多猜測和謠言。這里我們用事實說話,對其做些分析。
1.“他是無政府主義者”——吳芳吉在《談詩人》一文中,的確主張“文學的個人無政府主義?!彼J為“‘文學的根本在個人,而不在團體,團體的弊病足以拘束個人的天才,墮落個人的人格,所以團體的活動對于別種事業(yè)為有效,對于文學是用不著的。因此他是從不加入什么團體和主義,特立獨行,桀驁不合群的人”(引自《白屋詩風》第7集第47頁~51頁)。請注意:他的確承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但他主張的是“文學的”,不是“政治的”,或者“經(jīng)濟的”,更不是“軍事的”。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因為文學本身是個人的活動。這里舉兩個他身后的例子:作家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如果是集體創(chuàng)作,她便不可能榮獲國際大獎了;當今優(yōu)秀網(wǎng)球運動員李娜,如果不是她堅持“單飛”,便不可能長期居于女網(wǎng)前十位置,為祖國博得榮譽。世界上有些事必須“單干”才能充分發(fā)揮其才能,取得成功,不是“凡事都要搞群眾運動”的。如果吳芳吉先生不堅持他的四項古怪的創(chuàng)作主張,便不可能有《婉容詞》這部傳世的經(jīng)典之作了。所以對上述“文學的無政府主義者”不要誤解,不要斷章取義,更不要去上綱上線。至于他從不參加任何團體和主義,這恐怕與他的孤傲古怪的個性有關(guān)。
2.“他與青年黨的骨干劉泗英關(guān)系密切”——這的確“證據(jù)確鑿”,因為吳芳吉在1922年曾寫過一首叫《短歌寄蜀中友人》的詩篇(見李坤棟《吳芳吉詩歌選注》第206頁、207頁。在該書扉頁3,尚有該詩書影)。在《吳白屋先生遺書》一書中,此詩又名叫《短歌寄南川劉泗英》?!栋孜輩巧姼濉じ阶ⅰ穼懙溃骸凹哪洗▌粲⒁?,泗英宿白沙寄詩有‘重過江鄉(xiāng)地,詩人去未還句,因報呈之”。劉泗英何許人也?他號懷圓,四川南川人,生于1896年。他畢業(yè)于日本政法大學,回國后,歷任上?!毒葒請蟆肪庉?,創(chuàng)辦重慶《新蜀報》自任總編輯,并任重慶中學、川東師范學校、省立第二女子中學、巴縣中學教師,創(chuàng)辦成都西南公學,自任校長;又任四川安撫委員、四川省縣政人員訓練所秘書長;創(chuàng)辦東林煤礦公司,被選為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南川金佛山難民墾區(qū)常務事理、四川省銀行經(jīng)理處處長。1940年,他當選四川省參議員,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任中國青年黨中央常務委員及秘書長,1946年11月當選為制憲國民大會代表,1947年3月聘為憲政實施促進委員會常務委員,5月任四川省政府委員、兼訴愿會主任,1948年當選為行憲國民大會代表并任《新中國日報》社董事長、國民政府經(jīng)濟部顧問、代理次長、全國紡織實業(yè)調(diào)節(jié)委員會主委。新中國成立前夕他去臺灣,任“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理事、“交通銀行”董事、總統(tǒng)府國策顧問,續(xù)任“國大代表”。他著有《懷園詩稿》。(參見《吳芳吉詩歌選注》第207頁。此書選注者李坤棟,系渝西學院副教授,吳芳吉研究所所長。)
從上述資料可以看出,劉泗英與吳芳吉同庚,都是四川人,且都愛好詩歌,因此有一定交往。劉曾兩次去江津白沙登門拜訪未遇,才寫下“重過江鄉(xiāng)地,詩人去未還”的詩句,當時(1922年)吳芳吉遠在長沙工作,得到劉的詩篇后,勾起他對家鄉(xiāng)白沙的懷念,于是寫出詩篇“因報呈之”。詩中提到白屋邊、蓑衣灘、黑石山及驢溪灣,對于家鄉(xiāng)一往情深。這是詩人之間的一種唱和,完全屬于正常的友誼交往。吳的這首和詩,還有另一特色:即反復運用疊句,這是他在自己詩歌體裁上的一種創(chuàng)新。
從劉的簡歷還可以看出:他從日本畢業(yè)回國后,前期主要從事新聞及教育事業(yè),后來又從事經(jīng)濟及社會服務。他實際從政是自1940年當選省參議員起,那時距離吳芳吉1932年去世已經(jīng)8年。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劉擔任中國青年黨中央常務委員及秘書長,距吳去世已經(jīng)13年。劉從政后,一直一帆風順,官運亨通,官越當越大,甚至去臺灣后,還當上了總統(tǒng)府的國策顧問。他后期從政是吳芳吉生前未曾料到的。這與吳有什么關(guān)系呢?
3.“吳芳吉是否反共”——此疑不難澄清。吳芳吉最有名的兩句詩:“三日不書民疾苦,文章辜負蒼生多”[引自《吳芳吉詩歌選注》第70頁《戊午元旦試筆》(四首選一)],可說是他的座右銘,是他一生的行為指南。從這里可以看出他的人品、詩品及其思想境界。他短暫的一生,給我們留下的詩歌有237題(包括譯詩)共812首(段),其中相當一部分為他獨創(chuàng)的“文夾白”的“格律新體詩歌”。從內(nèi)容看,“政治詩”所占比例不小:有揭露軍閥殘民的,如《兒莫啼行》、《曹錕燒豐都行》等;有反映民生疾苦的,如《兩父女》、《赴成都紀行》等;有贊美傳統(tǒng)文化、抒發(fā)愛國豪情的,如《汨羅訪屈原墓作》、《愛晚亭》等;有對婦女懷以深切同情的,如《婉容詞》、《賣花女》等;有呼喚抗日救亡的,如《日軍占我沈陽》、《巴人歌》等。他從1919年開始寫詩起,就可以說是一位人民詩人、愛國詩人。他對弱勢群體寄與了深切同情,對敵人充滿刻骨仇恨。這與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以來的政治主張完全一致,并不矛盾;懷疑他反共,從何說起?(以上所引資料參見《吳芳吉詩歌選注》第3頁~7頁)
對白屋詩人之所以產(chǎn)生懷疑,除了我們在第二部分所述兩點外,還當有以下多種原因:首先,多是對白屋詩人及其歷史背景不理解;其次,是道聽途說,信以為真的從眾心理;再次,是關(guān)于白屋詩人的作品,過去印得太少,加上十年動亂,是非不分,使這份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損失殆盡;第四,對其作品尚未讀過或者讀得不多。另外還有少數(shù)別有用心者,或受“左風”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