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垠
喻培厚(1909~1991)[1],今人大多知道她是民國時期成都少有的女律師,是著名學者周太玄的夫人,但對她在參政議政方面的歷史事跡卻不甚了解。殊不知,喻培厚除了是中華民國第一屆監(jiān)察委員會委員外,還長期擔任四川省臨時參議會、四川省參議會參議員。另外,她與周太玄的愛情也成為傳頌一時的佳話。
一、女律師喻培厚
喻培厚,四川射洪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喻培倫之堂妹。她19歲時因叔叔強迫結婚,逃婚到上??既胱o士學校,畢業(yè)后,受新思想影響,繼續(xù)在復旦大學法律系學習;此前曾在川軍第29軍田頌堯部辦的政治訓練班學習過??箲?zhàn)時期,復旦大學停課南遷,她回到成都,在四川大學法律系借讀了兩個學期,29歲時已經(jīng)是赫赫有名的大律師了。
1942年,喻培厚與鄭慶章律師合作在仁厚街李鐵夫公館開設律師事務所,成為彼時轟動成都的一新鮮事。雷伯修后來在《成都的兩個女律師》一文中對此事回憶道:
40年代初期,成都有兩個女青年,掛出了律師招牌,在成都及其附近縣份,執(zhí)行律師業(yè)務。她們就是當時人們稱道的喻培厚律師和熊德輝律師。在那個時候,成都風氣還很閉塞,這兩個女青年敢于同舊的傳統(tǒng)世俗挑戰(zhàn),出來搞律師業(yè)務,真不簡單。
當時成都的一起經(jīng)濟糾紛案曾引起輿情極大關注。寶成銀樓與天水銀樓因為8000兩黃金導致糾紛,天水銀樓聘請了著名的女律師史良,寶成銀樓則請了鋒芒初露的法律系畢業(yè)生喻培厚。許多人都以為喻培厚怎么敵得過名氣大的史良呢?不料,在經(jīng)過詳細的調查和縝密的分析之后,喻培厚與史良一起促進了案件的調解。事后喻培厚將這起酬勞的一部分捐給了慈惠堂。
1942年,喻培厚又打了一起轟動蓉城的官司。成都大軍閥王學姜的老婆虐待兒媳婦的陪房媽媽,致使該老婦腿被打斷。無人敢接這樣的案子。然而喻培厚卻毫不畏懼,即使王學姜使用子彈手槍威脅,也不為所動,最后案件勝訴,引起蓉城人民的一片贊嘆。1943年,喻培厚接受了金陵大學特約教授的聘書,講授法制史。
社會主義改革開放后,喻培厚又重新回到法律事業(yè)中。此時的她致力于普法工作。1985年7月,她受到彭真委員長的接見,就普法建設提出了很多中肯的意見。
二、女權運動者喻培厚
喻培厚一直致力于婦女的自立自強運動。她的這種強烈的自立自主情結和她的家庭是分不開的?!吨芴鳌防镉羞@樣一段敘述:
她出身于一個破落地主兼工商業(yè)的家庭。曾祖父是做“鹽腳子”(挑擔賣鹽)發(fā)跡的。祖父中過舉人,父親是秀才。他們雖然靠經(jīng)商生活,一家五代,共五六十口人住在一所大房子里,為了財產(chǎn)明爭暗斗,甚至刀槍相見。分家分了幾十年還分不均,這種惡斗只好繼續(xù)下去。在這個家里,女兒被看做賠錢貨;陪奩辦好了怕折財,辦差了怕丟面子,把老姑娘養(yǎng)在家里當勞動力。喻培厚的十一個姑媽,七個死于非命,三個被溺嬰,有的被虐待自殺。這個掛著“積善之家”匾額的封建家庭不折不扣是一個“罪惡之家”。培厚的弟弟患病,她父母讓所有的女兒去教堂跪成一排,求上帝讓她們一起為弟弟替死。
喻培厚由于偶然的機會隨著傳教士跑到上海投奔到堂兄喻培棣,先當了半年護士,后來考上復旦大學法律系。從她進大學的第一天起,她就把爭取婦女解放當做自己的目標。[2]
喻培厚從業(yè)之后,規(guī)定凡是男人的刑事案件概不受理,為婦女權益打官司不收分文,辦理經(jīng)濟糾紛案收十分之一。此外,她還和別人一起創(chuàng)辦了《戰(zhàn)時婦女》,由王汝琪(曾任史良的秘書)任社長,她作總編輯。但是她卻不贊成搞什么婦女協(xié)會,認為這樣是無意義的,倒不如辦刊物更為實在。當時的喻培厚是“辦不完的案,結不完的仇,寫不完的文章,發(fā)不完的稿”。周太玄去看望她的時候,經(jīng)常是等待很久都不見伊人歸來。[3]
1940年7月6日,重慶《大公報》發(fā)表了端木露西的《蔚藍中一點黯淡》一文。文章鼓吹“在現(xiàn)代的社會制度組織下,……十分之九的婦女還是要在家庭里做主婦,做母親的”,因此,“在小我的家庭中,安于治理一個小家庭”,是“一個女子為了她自身的幸福”最好的選擇。[4]喻培厚在《〈蔚藍中一點黯淡〉之商榷》中則提出不同意見。對于女性的教育,她認為:
本來人類有兩個很大的責任,一是生命的延續(xù),二是生命的保護。生命的延續(xù)大是婦女負的責任比男子多,如懷孕與哺乳等。生命的保護,也是必然的男子所負的責任比女子多。因為男子的權力較女子強,從事捍衛(wèi)與爭斗的行為,自然較女子優(yōu)越些?!蛇@并不是說一個女子只要生養(yǎng)了子女,一個男子只要能捍衛(wèi)爭斗的去當兵,就一切都夠了?!逃砩?,只有各人個性之不同,而學習之科目各異,絕無女性與男性的區(qū)分。……所以我們覺得男女在教育上只有個性的區(qū)別,不應以性別來區(qū)分,和以性別來歧視。[5]
新中國成立后,喻培厚不滿足于只是周太玄夫人的身份,而執(zhí)意要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于是去了“華北革大”學習馬列主義,學成后分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此后長期從事馬列主義的研究和法學研究。
三、四川省參議員喻培厚
自1939年四川省第一屆臨時參議會起,喻培厚一直是省臨參會、省參議會參議員。喻培厚在作為四川省臨時參議會參議員期間,致力于民意機關的建立。其作為四川省臨參會第一屆縣政考察團第十四小組的考察員,在考察彰化、江油、昭化、廣元、蒼溪、劍閣、閬中等縣之后寫下了翔實的調查報告,并飽含愛國愛民熱情,把一路所見所聞記錄下來。其所描寫的當時第十四行政區(qū)的民風民俗、政治社會、交通教育等都成為今天研究該地區(qū)民國史的重要材料。
作為一介女子,喻培厚不顧舟車勞頓,旅途艱難,在由廣元乘船去往蒼溪的考察途中,坐著裝炭的簡陋木船,盡管遭受皮膚病的折磨,卻一直保持著堅強的毅力。其在考察日記中曾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況:
所乘之舟系炭船,炭上鋪以木板,有鍋灶及破衣物置其側,只得將被蓋行李置于板上,而坐其上,真齷齪難堪。開出廣元只二十里即已天暮,舟停,岸上無旅社,不得已只好宿于舟中,鋪于地板上。板上灰積厚,臥下即覺臭氣難聞。艙外舟子橫豎偃臥,汗氣陣陣吹入艙中。舟僅半篷。河風吹來似冷,蓋上被蓋又熱。其苦況真非一般高等華人所能想象。我以一素覺頗能吃苦之鄉(xiāng)姑娘,也覺難以消受,終夜幾均不能安寢,尤其患肺病甚深之老板娘愈向我靠近,我愈怕與接近而受傳染。[6]
在歷經(jīng)一個半月的顛簸之后,喻培厚在四川省臨時參議會第二次縣政考察團第十四組報告書中這樣總結道:
吾川為抗戰(zhàn)建國之復興根據(jù)地,戰(zhàn)時后方經(jīng)濟之淵源,及兵員補充之所賴,關系之重無與倫比。但此次視察見聞所及,則不但天災人禍瘡痍未復,而且政出多門法令紛繁,執(zhí)行機關疲于應付,致使行政效率不能增進。一地設施多存形式,而民間負擔則是日益加重矣。連年壯丁調出過多,土地生產(chǎn)力因之減損不少,而一般囤積奸商及作奸犯科不畏法者率多。假借權威或有所憑倚之流致使督察揭發(fā)皆非易事。于是在此較貧瘠之區(qū)域民食問題乃更嚴重。凡此皆系此次視察所得,覺其實甚嚴重亟待改善。[7]
喻培厚任參議員期間提出了很多切中時弊的提案。四川省檔案館所藏的“歷史資料”綜合類卷宗里,記載了在民國28年(1939年)召開的四川省臨時參議會上喻培厚的提案:“厲行考試制度以選拔人才”,“請政府任用合格婦女辦理各級女子學校以提高女子教育效率案”[8]。
1945年,喻培厚離開律師事務所,寓居于祠堂街。1947年,她被選為中華民國第一屆監(jiān)察委員會委員,一起當選的四川籍監(jiān)察委員還有陳翰珍、呂超、冷曝東、曾道四人。時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的張瀾很是看中喻培厚的才干,表揚她:“你是個很不錯的女政治家呢!”喻培厚卻不無風趣地自嘲:“表老,我這個政治家應當去掉‘家字上的寶蓋。政治豕呢?!盵9]喻培厚的政治訴求更多的在于提高婦女與百姓的權益,而不是追求自己的政治聲名。在喻培厚與周太玄在香港小住時,曾說自己想開一家食品公司,名字就叫“官僚糟蛋”,諧音四川的傳統(tǒng)小吃“醪糟蛋”,可見其詼諧。[10]
四、周太玄的夫人喻培厚
喻培厚與周太玄的愛情也是一時佳話。周太玄(1895.1.20~1968.7.23)四川新都人,“少年中國學會”的發(fā)起人和重要領導人之一,在法國留學期間創(chuàng)辦《旅歐周刊》、“巴黎通訊社”等進步刊物與社團。1932年,他被四川大學聘為理學院院長兼生物系主任,是我國著名的生物學家、教育家、翻譯家、政論家、社會活動家和詩人。
1936年周太玄再度赴歐,途經(jīng)上海。在復旦大學停留之時,他遇到了尚是學生的喻培厚。鄉(xiāng)音近,鄉(xiāng)情濃,二人很快成為摯友。此時的周太玄正處于喪偶之痛中,喻培厚的活潑大方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后,他們亦師亦友地交往了數(shù)年,直到1951年5月5日,這段馬拉松式的愛情才最終進入婚姻的殿堂。
作為周太玄的摯友,左舜生曾這樣提醒他:“你那個女友容光照人,遺憾的是,她是個奇怪的女權運動者,她恨不得懷孕也由男人的肚子來承擔。太玄,你為什么要和這樣的女人相愛?”[11]對于這些質疑,周太玄從來都是一笑置之。在等待與期望中,周太玄為喻培厚作了很多詩句,以寄相思之苦,其中有云:
君故重高節(jié),言不望姻親。
一生長守愛,如我守鴛盟。[12]
作為一個時代的女性先鋒人物,喻培厚為四川的建設作出了貢獻,也為閉塞中的成都法律事業(yè)開了風氣之先。在抗戰(zhàn)中,她不畏艱險,不辭辛勞地奔波于參政議政的努力中,糾正時弊,痛心于百姓的苦難,試圖以一己綿薄之力,為抗戰(zhàn)大業(yè)作出貢獻。喻培厚身為律師、女權運動者、參議員,一直都在為國家、民族、社會之文明進步作努力。其與周太玄的愛情故事,更為二人卓越的事業(yè)成就添上了一層溫情的面紗。
注釋:
[1]此處根據(jù)四川省檔案館藏“歷史資料”1—4-20(1)《四川省臨時參議會參議員姓名籍貫年齡及通訊一覽表》中所載,此次臨參會開會時間是民國28年,即1939年,“喻培厚”一欄顯示的信息是年齡30歲,四川射洪人。
[2] [3][9][10][11][12]劉恩義:《周太玄傳》,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168頁、169頁,第170頁,第172頁,第205頁,第170頁,第146頁。
[4]《大公報》,1940年7月6日,第三版。
[5]《大公報》,1940年7月22日,第三版。
[6] [7]喻培厚:《 四川省臨時參議會第二次縣政考察團第十四組報告書》,四川省檔案館藏“歷史資料”1—4—20(39)。
[8]《四川省參議會首屆一次大會請愿案登記簿》,四川省檔案館藏,案卷號:民49—1534。
作者:南京大學民國史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