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旭東
伯仁家的羊是水羊,也就是母羊,水羊是皖北的說法。皖北人很有意思,家里養(yǎng)的牲畜,除了雞和狗按公母來區(qū)分之外,其他的動物就各有說法了,比如牛,公的叫老犍或者牤牛,母的叫舐牛,公驢是叫驢,母驢是草驢,公貓不叫公貓,叫做郎貓,母貓則叫做咪貓,羊也是,公的叫騷貨頭,母的叫做水羊。當然,騾子是要和這些動物區(qū)別開的,騾子是個雜種,它干的活最累,出的力最多,皖北人也沒有給它另起個名字,不管公的還是母的,它不能生,也不能養(yǎng),二韓人說一個人沒有本事,常常用一個歇后語來形容,說他是騾子的家伙——就是一個擺設。一般地說,二韓人不太喜歡騾子,一個靠別的動物來雜交和繁衍的品種,再怎么賣力,也是一個絕戶頭,誰愿意和一個絕戶頭沾邊呢。
韓伯仁家沒有騾子,韓伯仁家就養(yǎng)了這么一只水羊,在韓伯仁眼里,這只水羊比老婆實用多了,老婆生了孩子,都是韓伯仁的負擔,韓伯仁要掙給孩子吃,掙給孩子穿,還要供孩子去上學。韓伯仁的女人叫大朵,自從把這個名叫大朵的女人娶來家,大朵給韓伯仁生三個孩子了。大朵每生下一個孩子,韓伯仁臉上就會被歲月的刀子刻下幾道子很深的皺紋。現在,韓伯仁的年齡還不滿五十歲,韓伯仁的臉皮跟路旁的棗樹皮看不出多少差別,當然,要說一點差別沒有,就夸張了,至少,棗樹的樹干下端,因為長時間地拴著這只水羊,那段樹干被磨得溜光水滑的,能照出水羊的影子來,韓伯仁的臉上能找到照出羊影子的地方嗎,也許你會說,有,韓伯仁的眼珠子里就會有,是的,韓伯仁的眼里只有這只水羊。
水羊是韓伯仁五年前買的,五年前,韓伯仁和大隊書記韓伯祥去公社領救濟糧,一共是三斤麥子和五斤玉米,通知下發(fā)到大隊的時候,一個大隊一百多戶人家都眼睜睜地看著,不知道韓伯祥這碗水能不能端平,三斤麥子,五斤玉米,是不小的數目,磨成面粉,夠一家人喝半個月粥的。每一年領救濟糧都是讓韓伯祥頭疼的事,要說糧食,誰家不缺呢,誰不需要呢,不說別人了,就韓伯祥自己來說,一年能吃幾頓飽飯,韓伯祥兩口子養(yǎng)四個孩子,每一頓都和上半盆面,都要貼上一鍋圈子的饃饃。但是,每一頓韓伯祥都吃不飽,那四只小手爪子在韓伯祥的眼皮子底下把饃饃一個一個抓過去,一個一個吃下去,韓伯祥和他老婆張大蘭只能吃上一個,然后用一碗一碗能照出人影子的粥來填肚子,肚子喝得鼓脹鼓脹的,過不了一會還是餓得人發(fā)慌。但是,再餓,這救濟糧,也不能往自己家里帶的。
韓伯祥把這一百多戶人家在腦子里來來回回地捋,六隊的麥囤家斷糧斷好幾天了,麥囤和他女人一直在借糧,聽說有救濟糧,麥囤女人今天從村東頭專門跑過來問韓伯祥家借糧,這點心思韓伯祥會看不出來嗎,村里人都好面子,都不好明著去爭;但是,關于肚子的問題,誰又能發(fā)揚風格輕易放棄呢,來跟韓伯祥家借糧食,就是在提醒他,你書記別把麥囤這一戶給忘了,韓伯祥當然記得麥囤。但是,麥囤再困難,今年的救濟糧也不能給他了,前年,去年,都給了麥囤,你麥囤家虧空的太多,怎么填也是填不滿,如果今年的救濟糧還給你麥囤,群眾怎么看,所以,麥囤女人來借糧,韓伯祥讓張大蘭借。韓伯祥家的糧食囤子也見了底,張大蘭勻出一半,給麥囤女人舀了一瓢。韓伯祥看得出來,麥囤女人借走了糧,心里是不高興的,她不是為這一瓢糧來的,你借給她再多,她都是要還的。
韓伯祥把救濟糧給了韓伯仁,這個結果是在大隊部開會研究決定的。開會的人很多,男女老少,一個大隊兩千口人都到了,會議列出六戶人家的名單,這是六個生產隊報上來的,當時有人提議,這三斤麥子五斤玉米六戶人家平分,這個提議沒有通過,大家都知道,如果平分,每一戶半斤麥子和不到一斤玉米怎么磨粉,連磨眼都填不滿,不是白白地給石匠家送糧食嗎。一個村子,就石匠家有盤磨面粉的石磨,不管誰去磨面粉,石匠不圖別的,就想著落個磨底。所謂磨底,就是兩盤磨之間的糧食。誰要是把磨底都打掃得一粒不剩,石匠女人肯定是不會給你好臉色的。再說,你真打掃的一粒不剩,就是石匠女人不說,你下次還磨不磨面粉了。不能平分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往年的救濟糧都是發(fā)給一戶人家的,今年如果平分了,以后呢,以后生產隊上報困難戶就會產生更多意見和分歧。有人提議抓鬮,抓鬮是最好的辦法。韓伯祥不同意,六戶里面,已經有三戶人家往年吃過救濟糧了,如果鬮被這三戶人家的其中一戶抓走,這對另外三戶還沒有吃到救濟糧的人家不公平。韓伯祥說投票吧。結果投給了韓伯仁。
這個結果韓伯祥比較滿意,也說明二韓人心里是善良的,是公正的。韓伯仁家窮,不是說韓伯仁不能干活,在生產隊,韓伯仁是使牲口的好手,再難調教的牲口到了韓伯仁手里,他都能使用的服服帖帖的,韓伯仁的窮是因為他老婆大朵身子不好,生了三個孩子的大朵病了,身子軟弱無力,渾身沒有一點力氣,開始還能在生產隊干一點活,雖然掙的工分低一點,畢竟能掙一點。這個三五年,大朵是徹底不能上工了,里里外外是韓伯仁一個人,想想他該有多難。韓伯仁的難韓伯祥是看在眼里的。韓伯仁和韓伯祥墻連著墻住著,韓伯仁咳嗽一生,韓伯祥都聽得見。伯仁這個人志氣,家里有了困難,他輕易不張嘴。按說,和書記連著墻住,有個什么事說一聲,多好,韓伯仁就是不說。
去年,伯仁家沒有吃的了,他兒子來民餓得忍不住了,到韓伯祥家要個窩頭,要說,你要完窩頭吃下去,什么事也沒有了,來民沒有吃,他想到姐姐餓著肚子,娘餓著肚子,還有爹,爹在生產隊干活,肚子里一天沒進個面星子了。來民在晚飯的時候把窩頭拿出來,來民的窩頭放在貼身的衣服里,窩頭上還有來民的體溫。
韓伯仁看到窩頭,問來民,哪里來的窩頭。
來民說,問叔要的。
韓伯仁問,哪個叔。韓伯仁爹娘就韓伯仁這一根苗苗,他沒有弟兄,在二韓,和韓伯仁一個輩分的人很多,來民能叫叔叔的當然也很多。來民說,隔壁叔家的。韓伯仁一個巴掌打在來民的嘴巴子上,沒有出息的東西,餓一頓你就受不了了,你就去要飯了。來民不敢哭,來民的眼淚在眼珠子里打轉。窩頭從來民手里滾落下來,來民沒去撿,來民的兩個姐姐也沒有去撿,大朵用眼睛看著韓伯仁。韓伯仁彎下腰,把窩頭撿了起來。韓伯仁把窩頭分做三瓣,遞給三個孩子說,吃吧,都吃吧。韓伯仁把臉轉了過去。救濟糧評給了韓伯仁,韓伯仁去找了韓伯祥。韓伯仁說,這個糧我不能領。韓伯祥知道伯仁這個人,在伯仁的心里,他領了救濟糧仿佛是偷了人一樣。韓伯祥說,救濟糧不是我給你的,也不是二韓的哪一個人給你的,這是政府發(fā)的,一個大隊的人評給你的,你說不要就不要了,那是你說了算的嗎,你不去領也行,你去給公社的廖恒昌說去,廖恒昌說不給你了,就作廢了,到時候看二韓人罵不罵你。
伯仁再志氣,也不能讓糧食作廢了,如果作廢了,二韓人肯定是要罵他韓伯仁的。
韓伯仁問,啥時候去領。
韓伯祥說,明天,就明天吧。
去公社領救濟糧,韓伯祥一句一句地交代伯仁,領糧食的時候,公社的干部是要問一些問題的,首先是家庭成分,這個不是問題。伯仁家八輩子農民了,用村子里的文化人韓玉朋的話說,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有了韓伯仁這戶人家,祖祖輩輩沒養(yǎng)過一頭驢。可見韓伯仁家窮得多么徹底。但是,到了公社你不能這么說,新社會了,你還沒有飯吃,這就值得反思了,為什么那么多的人民群眾都有飯吃,偏偏你這一戶要吃救濟糧,你不是在拖社會主義后腿嗎。所以,如果政府問到這個問題,回答起來就要慎重。就說你老婆有病,病得厲害,不能干活了,才導致你這一戶吃救濟糧。
韓伯仁顯得很為難。說,伯祥,俺家有飯吃,咱就不麻煩政府了。韓伯祥沒有理會他,韓伯祥走在前面,伯仁跟在后面。韓伯祥繼續(xù)說,你老婆有病是事實,又不是編瞎話,再說,政府問與不問還不一定,你有什么難為情的。韓伯祥說,你記住,救濟糧領到手里,一定要說感謝的話。韓伯祥回過頭來,問,你知道感謝誰嗎。
伯仁說,是公社的廖書記發(fā)的嗎,我就感謝廖書記吧。
韓伯祥說,不對,你不能說感謝廖書記。
韓伯仁說,我能吃上救濟糧是二韓人評上的,我要感謝二韓人,要感謝你。
韓伯祥說,不對,都不對。
韓伯仁不吱聲了。
韓伯祥告訴伯仁,要說感謝黨,感謝毛主席。
伯仁恍然大悟,對,伯祥,你說的對,要感謝黨,感謝毛主席。
伯仁老實,聽話,跟麥囤就是不一樣,麥囤個狗日的連續(xù)吃了兩年的救濟糧,你怎么教他,他就是不說這些話。麥囤還問韓伯祥,毛主席他老人家種地嗎。韓伯祥說,聽說他老人家年輕的時候在家里種過地,現在他在北京,天天開會開會的,不得空了,恐怕是不種地了。麥囤又問,毛主席不種地了,他哪里來的救濟糧發(fā)給咱。韓伯祥說,不是毛主席發(fā)給你的,是政府發(fā)的。麥囤說,那你還讓我感謝毛主席。韓伯祥生氣了,說你狗日的哪這么多的廢話,要你說,你就說。結果麥囤把救濟糧領到了手里,就是沒有按照韓伯祥交代的說。到了第二年還是如此,在路上,韓伯祥如此這般地給麥囤說了一番。麥囤問,書記,咱村里一年要往公社繳多少糧食。韓伯祥說,午季小麥六千斤,秋季玉米三千斤,紅薯干子五千斤。麥囤說,咱每年上繳了那么多的糧食也沒有人給咱們說一句感謝的話,我去領回來幾斤糧食,偏偏要感謝一大圈子人。韓伯祥站住了,不往前走了,麥囤在往前走。韓伯祥說,麥囤你站住。麥囤回過頭來。韓伯祥說,你要是不想領救濟糧,你回去吧。麥囤說,領,怎么不領,不領不是便宜了政府嗎。韓伯祥拉下臉來,韓伯祥說,到了公社你要是有個言差語錯的,人保組會對你不客氣。人保組是人民公社保衛(wèi)小組的簡稱,人保組的任務除了抓階級敵人和反動分子之外,就是收拾個別屌能臺的孩子,領導說一你說二,領導睜眼你翻臉,人保組非治你不可。麥囤到了公社當然不會亂說的,麥囤是想不通,是想和韓伯祥交流一下。麥囤知道韓伯祥的脾氣,只要不是在人窩里頂撞他,他是不會計較的。
救濟糧領的比較順利。伯仁按照韓伯祥交代的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公社很滿意,韓伯祥也很滿意。韓伯祥在心里暗暗慶幸,把救濟糧評給韓伯仁看來是正確的,要是評給麥囤,誰知道他狗日的又能放出個什么樣的臭屁來。
韓伯祥留在公社開會,讓伯仁一個人拎著幾斤糧食回去,就是那一天,韓伯仁用領來的救濟糧,在街上和人換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小水羊。
韓伯仁沒有買羊的打算,把救濟糧評給他的時候,他沒有打算要,二韓誰家不缺糧食,誰的日子又能比誰好到哪里去,都過著吃完這一頓盤算著下一頓的日子。沒有那幾斤糧食,人一樣活。自己去領了,別人會怎么看,自己和書記家墻連著墻住著,能沒有人說閑話嗎,尤其是六個生產隊評出來的另外五戶人家,肯定會對自己,對書記韓伯祥有看法。韓伯仁不愿意去領,韓伯祥批評他,那就只能去領。伯仁原打算領回來糧食和那五戶人家一起分了,想想,自己不能去分,自己去分了,人家要了,還好,如果人家不要,怎么辦,說你韓伯仁要是想發(fā)揚風格,你老早讓給人家多好,都領來了,你要分,你不是裝腔作勢嗎。韓伯仁走在街上,手里拎著的救濟糧讓他走起路來渾身不自在,糧食像是他偷來的一樣。到了街頭,有個老頭在賣羊,是兩只小羊,一只騷貨頭,一只水羊。伯仁問起價來,盤算了一下,手里的糧食只夠買一只羊的。伯仁和老頭商議,能不能用糧食換。老頭說,能,當然能。伯仁就把糧食丟給老頭,牽來了這只水羊。
大朵在家里盤算著給孩子做一頓什么樣的飯,是做麥仁子粥,還是玉米粥。不管是麥仁子粥還是玉米粥,伯仁回來之后,糧食是要加工一下的。加工糧食,大朵是不會去石匠家的,石匠女人是二韓莊最會算計的女人,別人的眼珠子里看到最小的是一粒糧食,石匠女人不,她是一個把面星子都能看到眼珠子里的女人。到她的石磨里去加工,你不給她留下半碗糧食,她肯定不高興。大朵想好了,等伯仁回來,叫伯仁刷一刷石窩子,就在石窩子里砸一砸,把糧食砸碎了,放鍋里煮給孩子吃,一年到頭的,孩子們都不知道面星子是個什么滋味了。沒想到伯仁牽了一只羊回來。大朵問,糧食呢。伯仁說,換了。換什么了。伯仁說,這不是,羊。大朵就生氣了,大朵生起氣來要先醞釀一會,要先積攢起來一疙瘩力氣才行,不然她連生氣的勁都沒有。大朵說,他爹,咱家人都吃不飽,你換了一只羊來家,你給羊什么吃,你讓它喝西北風嗎。伯仁給大朵說,把糧食拎來家,多說吃個十天八天的,還是要接著餓肚子,換個羊就不一樣,一個羊,一年能下兩窩羊羔子,你想想,兩窩羊羔子能換多少糧食,夠吃多少日子的。伯仁這樣給大朵說,自己也興奮了。伯仁說,他娘,咱用糧食換來了一只羊,咱值。
家里養(yǎng)了一只羊,日子依然沒有什么變化,伯仁在生產隊上工,犁地,趕車,調教牲口。大朵手持一根細細的木棍,從屋前走到房后,她要照看兩只母雞,兩只母雞都在下蛋,花母雞作怪,到下蛋的時候就往韓伯祥家里跑,不光是下蛋的時候,不下蛋它也喜歡去韓伯祥家,韓伯祥家有只公雞,兩只雞纏綿的時候不避人,尤其是那只公雞,仗著韓伯祥當個書記,光天化日之下,想干就干,比韓伯祥在二韓搞女人還膽大妄為。韓伯祥搞女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嗎。當然,這些大朵不管,也管不住,大朵要管的是把花母雞找回來,要讓母雞知道,蛋要下在該下的地方。關于羊,那是兒子來民的活,來民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喂羊,把羊牽到野地里去,地里的草青青的,不時會從草叢里蹦出一只兩只的螞蚱,螞蚱竄出來,竄到水羊的臉上,水羊搖一下頭,螞蚱再竄到另一片草叢里。有一天,羊不吃草了,羊在草地上昂起頭,咩咩地叫,叫得纏綿悱惻千呼萬喚的樣子。來民不知道羊是怎么了,回到家給他爹說,伯仁圍著羊轉了兩圈子,伯仁說,羊是跑窩了。跑窩了就是發(fā)情了,九歲的來民哪里懂得這些呢。給羊配種是個不小的問題,二韓莊沒有誰家養(yǎng)羊,早些時候,韓伯泰倒是養(yǎng)過,那是綿羊,韓伯泰給綿羊配種要到公社去,這些年公社的配種站也沒有了。韓伯仁只好去隔壁問韓伯祥。韓伯祥成天在外邊跑,興許他知道哪個莊子會有騷貨頭。韓伯祥不在家,韓伯祥的女人張大蘭在。
張大蘭說,哥,你找伯祥有事。
韓伯仁說,沒有事。
張大蘭說,哥,我還不知道你嗎,你要是有個什么事的,你輕易不吐口,你來找伯祥,肯定有事。
伯仁老實,不會拐彎子,伯仁只好把水羊跑窩的事說了。
張大蘭說,這事啊,這事你找他,他能有什么辦法。
張大蘭還說,光女人他都照顧不過來,他得空管你的羊嗎。
這個話韓伯仁就沒法接了,接不下去。為韓伯祥搞女人的事,這兩口子天天嘮叨,嘮叨急了,韓伯祥就動手。張大蘭打不過韓伯祥,張大蘭的怨氣只能用嘴說出來,不管跟誰說話,三轉兩磨的,就轉到韓伯祥搞女人的事上,因為說的多了,張大蘭的語言也越來越閃爍出智慧的光芒來。
中午,韓伯祥回到家,張大蘭的嘴角一直隱忍著一絲笑意,韓伯祥心里怪怪的,不知道這個女人怎么了,很多時候,張大蘭會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也大多和韓伯祥有關。這個時候,韓伯祥不會輕舉妄動,對付張大蘭最好的辦法就是以靜制動,這個女人有事,在肚子里存不住,她肯定是要說的。果然,到吃飯的時候,張大蘭去喝粥,到底是忍不住了,撲哧一聲把嘴里的粥給噴了出來。然后咯咯地笑個不停,韓伯祥愣了一下,看張大蘭的樣子,他也忍不住笑了。孩子們更不知道娘這是為啥子笑,但是,娘的樣子實在是讓人忍不住,飯桌上笑出了聲音。
張大蘭笑得喘不過氣來,歇歇,才說,韓伯仁來找你。
韓伯祥說,韓伯仁來找我有什么好笑的。
張大蘭說,韓伯仁家的水羊跑窩了,就來找你了。
韓伯祥說,伯仁家的水羊跑窩,他找我干什么。
張大蘭說,是啊,我就是這樣說的。
張大蘭似乎又在安慰韓伯祥一樣說,好在,他沒有把水羊牽來。
韓伯祥不吱聲了。張大蘭這個話含而不露,讓韓伯祥氣不得,惱不得,更笑不出來。
張大蘭自己笑,笑得咯咯的。
韓伯祥丟下飯碗,罵了一聲,恁姐,你是吃多了。
韓伯祥買了個騷貨頭回來,騷貨頭個大,走起路來頭一昂一昂的,很有領導的氣派。
羊是從另外一個公社買來的,韓伯祥跟著公社書記廖恒昌一起到魯西公社去參觀水利建設,魯西公社的水渠修得橫平豎直的,工地上紅旗飄飄,甚是壯觀,來工地參觀的人數不少,幾個公社的大隊書記都來了。別人參觀水渠,韓伯祥卻被一群羊給吸引住了,那一群羊在不遠處的野地里啃草,羊群里有只騷貨頭特別惹眼,雄赳赳氣昂昂的,這讓他想到了鄰居韓伯仁,韓伯仁在為他家的水羊犯愁,伯仁家的水羊跑窩,三天了,沒有找到一個騷貨頭,用張大蘭的話說,找一只騷貨頭比找一個男人還難。張大蘭這話不假,自從韓伯仁來找過韓伯祥,韓伯祥還真沒有打聽到哪個莊子有騷貨頭。
昨天,韓伯仁聽說老賈莊子有個騷貨頭,伯仁牽著水羊就去了。韓伯仁到了老賈莊天黑了,老賈家的騷貨頭已經進圈了。
老賈頭說,今個不能放了,今天都放三個了,騷貨頭累了。
韓伯仁說,我來一趟十多里路,你就辛苦辛苦,再放一家伙。
老賈頭的臉有點不高興,問韓伯仁是哪個莊子的。
韓伯仁說,東邊,二韓的。
老賈頭說,二韓人都是你這么說話嗎。
韓伯仁說,可不就這么說。韓伯仁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話有毛病。
老賈頭似乎不想計較了,就給韓伯仁說,你回去了,騷貨頭真累了,要不,你明天清早來,你早來,早放。
老賈頭關了羊圈的門。
韓伯仁不甘心就這么回去,明天,韓伯仁要上工,家里就他一個勞力,就指望他一個人掙工分,他不能為給水羊放窩的事缺工。
韓伯仁說,老哥,你看我也不容易,你就辛苦一下子吧。
這話說的,老頭窩了一肚子的氣,如果不給他放,他不定還能說出更二百五的話來。
老頭打開羊圈,把騷貨頭給放了出來。
完了,老賈頭收了韓伯仁兩塊錢。本來都是收一塊錢的,這個二韓人說話太氣人了,就收他兩塊。
今早,韓伯祥出門的時候,身后傳來韓伯仁家的水羊叫,那聲音似乎有訴不盡的哀怨和愁腸。
韓伯祥回過身來,問韓伯仁,你怎么不給羊放窩。
韓伯仁說,放了,在老賈家,天黑,可能是沒放準。
韓伯祥說,你聽聽它叫的,抓緊再給它放。
韓伯仁說,放一次貴著呢。
韓伯祥問,多少錢。韓伯仁說,兩塊。不便宜。
韓伯祥要把魯西的這個騷貨頭買下來。
廖恒昌問,你買個騷貨頭干什么。
韓伯祥說,當種羊,給我掙個喝酒錢。
廖恒昌說,虧你想得出,這個錢你也想掙。
韓伯祥就把韓伯仁家水羊的事說了。
廖恒昌點點頭,說,那就買回去,要是不能做種羊了,到時候殺了,吃羊肉。
韓伯祥沒有帶錢,是廖恒昌扛的腔,廖恒昌給賣羊人說了,這個錢韓伯祥給不起,你到夏灣公社找我,我給你。
有了韓伯祥家的騷貨頭,這些年給水羊放窩的事算是解決了。
韓伯仁家的水羊爭氣,一年下兩窩羊羔子,一年下兩窩羊羔子,把韓伯仁給樂壞了。韓伯仁的樂,是裝在心里的,他的臉上看不出來,不僅看不出來,有時候他還要把自己打扮得愁眉苦臉的樣子。韓伯仁這個人,裝苦,比別人有優(yōu)勢,他一臉的皺紋,笑起來比哭都難看,如果再刻意地去裝苦,那樣子簡直就苦不堪言了。
弄得他老婆大朵都說,以前那么難都過來了,現在咱的水羊一年到頭的能給咱換幾口袋糧食回來,你還嘆個什么氣。
韓伯仁不理會大朵,女人就是女人,肚子里容不下一點氣。
不錯,把兩窩羊羔子養(yǎng)大了是能換回來幾口袋糧食,是給一家人的肚子補回了一點虧空。問題是,你把這些表現出來就不好了,在村子里到處顯諞就不好了,一個大隊的人都知道韓伯仁家的水羊是用救濟糧換來的,換句話說,如果村子里的人較起真來,這個水羊是大隊的,一個大隊,每個人都有份?,F在呢,只有韓伯仁一家人享受著這份恩惠,你去顯諞,去張揚,如果有人到大隊提出重新分配的意見來,你讓韓伯祥怎么表態(tài),對于這些,女人大朵是想不到的。大朵想不到,韓伯仁要想到。韓伯仁不僅想到了,為這個事,韓伯仁這些年沒少費心思,也沒少做工作,當然,韓伯仁要把工作做得不露痕跡,做得滴水不漏,要讓別人抓不到把柄,不給人留下說三道四的話頭子。
韓伯仁家的水羊跑窩,都是用韓伯祥家的騷貨頭放,每次放,韓伯祥不要錢。張大蘭也不要錢,張大蘭說,墻連著墻住著,幫這點忙算什么,不要錢。張大蘭繼續(xù)把這個話題往下引申說,我們家伯祥常年在外邊給人幫忙,也沒見有人給他一毛錢。
韓伯祥兩口子不收錢,這讓韓伯仁心里過意不去,韓伯仁到老賈莊給水羊放過一次窩,沒放準都不說了,還給了老賈頭兩塊錢。韓伯仁也看見別的村莊的人牽著水羊找到韓伯祥家,張大蘭把騷貨頭放出來,給人家放一次就收兩塊錢,放一次就收兩塊錢,那錢來得比什么都容易。收別人的兩塊,卻不收韓伯仁的,這比韓伯仁欠著韓伯祥家兩塊錢還難過,這不是欠錢,這欠著的是人情,要說還錢,早早晚晚的,都能還上,欠著人家的情分,拿什么還?
韓伯仁家的水羊,第一窩下了四個羊羔子,那是晚上,在韓伯仁睡覺的床邊。韓伯仁自從把水羊買回來,白天把水羊拴在路邊的棗樹上,晚上就拴在自己睡覺的床腿上,水羊要是有個動靜,韓伯仁就起床,到外邊抓一把草扔在地上。韓伯仁睡覺,能聽到水羊咀嚼干草的聲音,能聽到水羊吃完之后反芻的聲音,聲音一直持續(xù)到韓伯仁的睡夢里。
水羊下窩的晚上,韓伯仁已經睡著了,水羊先是咩咩地叫兩聲,水羊的叫聲低,緩,也慢,在韓伯仁聽起來就不同尋常了,韓伯仁吱溜一下從床上坐起來,他用腳蹬一下大朵的屁股說,她娘,下窩了,水羊要下窩了。
大朵睡得正香,大朵也用低,緩,慢的聲音說,下什么窩,睡覺。
韓伯仁點上煤油燈說,下窩了,真下窩了。
韓伯仁這樣說,大朵仿佛也有了精神,大朵說,下了嗎。
韓伯仁說,下了,都露頭了。
大朵慢騰騰地從床上起來,她看到水羊下了一個羊羔子,又下了一個羊羔子,一共下了四個。
一向木訥的韓伯仁喜不自勝,把二韓人特有的幽默表現了出來。韓伯仁說,她娘,你看看,水羊比你厲害多了,你跟了我這么多年,三窩生了三個孩子,咱家的水羊一窩就下了四個。
大朵也笑了,大朵說,你放屁呢。
羊羔子滿月,能吃草了,韓伯仁做出一個決定,他要送一個羊羔子給韓伯祥家。韓伯仁沒把這個想法說給大朵聽。他知道,他說了,大朵是不會同意的,但是,這個事又不好往后拖,隨著羊羔子越長越大,看起來是越來越喜歡人了,到了那個時候說,大朵那里就更說不通了?,F在的大朵可不是韓伯仁剛把水羊牽來家那個時候的態(tài)度了,大朵對水羊的喜歡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不管和誰拉起呱來,張嘴就說,俺家水羊。這是韓伯仁很擔心的事情。韓伯仁一再地給大朵說,饅頭要藏在筐子來,這個大朵就是不懂得掖著藏著。
韓伯仁曾經試探過大朵,說水羊下窩子了,是不是要到韓伯祥家表示一家伙。
大朵說,表示什么。
韓伯仁說,你看看,咱家的水羊跑窩了,是韓伯祥家的騷貨頭放的。
大朵說,你把兩塊錢給韓伯祥送去。大朵說完,又改口說,不給韓伯祥,給他女人。
韓伯仁說,給誰都一樣,問題是現在去給兩塊錢不合適。
韓伯仁還不想說出送一個羊羔子給韓伯祥家的打算,他知道,大朵的思想工作要慢慢做,太急了,太突然了,大朵的思想一下子轉不過彎來,為這個事兩口子吵起架來,不好。真為這個事吵架了,傳到韓伯祥家,傳到張大蘭的耳朵里,會讓人家兩口子怎么想。韓伯仁咳嗽了一聲說,睡覺。
水羊拴在棗樹上,四個羊羔子歡實,圍著水羊活蹦亂跳的,到了吃奶的時候,羊羔子跪在水羊的肚子下,你擠開它,它擠開你,看得大朵眉開眼笑的。
張大蘭在旁邊,問大朵,幾個騷貨頭,幾只水羊。
大朵說,兩男兩女。在大朵眼里,這些羊羔子仿佛都是孩子了。
張大蘭說,好,騷貨頭長大了能賣錢,水羊能下窩子。
大朵說,賣,都賣了,不賣錢,孩子的學費怎么繳。
張大蘭說,留一個吧,留一個下窩子。
大朵說,也想留呢,就怕到時候留不住,到處都等著花錢。
張大蘭說,你要是真賣,你就賣給俺一個,今個算是俺先訂下了,俺話說在前頭,該多少錢,就是多少錢,等你兄弟來家,讓他先把錢給你送過去。
大朵說,看你說的,不是恁家的騷貨頭,哪里會有這么多的羊羔子。
大朵說到了騷貨頭,張大蘭自然也很得意,張大蘭很自豪地給大朵說,嫂子,你還不知道吧,西張大隊書記張成民家的水羊也是俺家的騷貨頭放的,下了五個羊羔子,前天,你家兄弟伯祥說,張成民拉著拽著把伯祥拉到他家,說是俺家騷貨頭的功勞,一定要伯祥喝兩盅。
兩個人拉呱,不經意說到這里,大朵突然意識到什么,心里沉了一下,韓伯仁說了,要表示一下子,張成民請韓伯祥喝酒了,是不是自己也要請韓伯祥喝酒呢。大朵不和張大蘭說了,找個事由回到屋里,半天,她都沒有回過神來,她在等伯仁放工,問問自己男人,要不要請韓伯祥喝酒。如果請韓伯祥喝酒,這個事就有難度了,別的不說,韓伯祥是書記,在外邊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家能有什么好東西招待人家呢,就說菜吧,肉要買,買一斤,顯得太小氣,一斤肉炒熟了,裝不滿一碗,你讓人家怎么吃,再說了,買肉要肉票,到哪里弄肉票去,還有酒,聽說韓伯祥有一斤的酒量,他自己就喝一斤了,如果只買一斤,難道伯仁陪著吃飯,伯仁喝涼水嗎,這樣算,酒也要買二斤,算下來,沒有十塊八塊的,這頓飯安排不下來。
韓伯仁放工回家,大朵還沒有做飯,在床上睡著,這把韓伯仁嚇了一跳,問大朵是不是犯病了,大朵是個病秧子,說躺下就躺下了。自從把水羊買回家,又下了一窩子羊羔子,大朵才算是緩過神來,才逐步有了精神,大朵給韓伯仁說,要他去找隊長韓來義,去說說自己恢復上工的打算,哪怕工分少一點,不能讓伯仁一個人勞累了。伯仁說,不急,等你的病好透徹了,再說上工的事。今天回到家看到大朵兩個眼發(fā)直,韓伯仁慌張了,伸手去摸大朵的腦袋瓜子。
大朵說,別摸,我沒病。
韓伯仁說,沒有病你睡在床上。
大朵就把自己和張大蘭拉呱的事說了。
韓伯仁長出了一口氣。他知道,這是給大朵說出自己打算的最好時機。韓伯仁也裝作很為難的樣子說,請他吃飯,那要花多少錢啊。
大朵說,我都愁死了,你說說你,當初把放窩的錢給了他,哪里會有這樣的事呢。
韓伯仁說,給了,你知道我給了,是人家不要,給兩次人家都不要,你讓我怎么辦。
大朵說,活活地愁死人了。
韓伯仁說,要不這樣,張大蘭不說買個羊羔子嗎,咱不讓她買了,咱送一個給她。大朵舍不得,說一個羊羔子長大就是半口袋小麥。
韓伯仁說,你說的那是長大,咱送的是羊羔子,也就是三五塊錢的事,比起一頓飯來,要便宜多了。
大朵說,真送羊羔子。
韓伯仁說,送,就送她一個羊羔子。
羊羔子是韓伯仁吃過午飯給韓伯祥送過去的。
韓伯祥兩口子也是才吃過飯。兩口子好像在爭執(zhí)什么,張大蘭的聲音大,韓伯祥的聲音小,看到韓伯仁過來了,兩口子都不說了。
韓伯仁懷里抱個小羊問韓伯祥兩口子說,恁都吃了。
韓伯祥說,都吃了,這不,吃完了,再討論事呢。
韓伯仁說,當干部就是忙,吃飯的時候都要討論工作。
韓伯祥說,不是工作,兩口子的事。
張大蘭補充說,是男人和女人的事。
韓伯祥說,你這不是說廢話嗎,兩口子可不就是男人和女人。
張大蘭說,婦女主任和大隊書記是兩口子嗎。
韓伯祥小聲說,有的是,有的不是。
張大蘭說,不是兩口子還要做兩口子的事。
韓伯祥說,你又吃多了。韓伯祥岔開話題,問韓伯仁,你抱個小羊干什么。
韓伯仁說,她嬸子不是要喂個小羊嗎,我給你送過來了,你說說,一窩下四個羊羔子,一到吃奶的時候就爭的爭搶的搶,奶怎么夠吃的,她嬸子要喂一個,正好,我就送一個過來了。
張大蘭站了起來,問韓伯仁,這個小羊上秤了嗎,你秤秤它有多重,我給你拿錢。
韓伯仁說,要什么錢,你提錢,我就抱回去了。
韓伯祥說,大蘭,伯仁哥這么說了,找個小繩,把小羊拴起來吧,既然送給咱了,咱就守規(guī)矩,以后這只小羊的奶就給斷了,不能因為住的近,天天再去給它喂奶,那不行。
張大蘭高興,說,不喂,不喂,我給它粥喝。
韓伯仁說,能吃草了,羊這個東西擔在乎,有口草吃就能活下去。
張大蘭找根繩子,打了個死結,牽在手里對韓伯祥說,你看看,咱家的騷貨頭就是比你強,你常年在外邊忙,也沒有人給你抱個孩羔子回來,騷貨頭就幫伯仁哥家一次忙,伯仁哥給咱一個羊羔子。
韓伯仁家的生活因為養(yǎng)了一只水羊而發(fā)生了變化,往年的春天,韓伯仁家會斷頓,韓伯仁會撐了臉皮借糧食。不僅韓伯仁要去借,大朵也要去借,大朵借糧食要回娘家,去馬塘崖子,一開始去借糧,爹娘說話還算數,只要家里有,多少會讓大朵帶回來一點。這兩年不行了,弟弟成了家,娶來了老婆,爹娘再想借糧給大朵就要看媳婦的臉色。大朵到了娘家,弟媳婦眼皮都不抬,借糧的事大朵就張不開嘴。大朵還記得前年春天,大朵在弟弟家吃了一頓飯,空著兩只手往回走,都出了莊子了,爹從后面趕上了,爹的懷里揣著兩個窩頭,那是爹和娘吃飯的時候從自己嘴里省下來的,爹說,朵,別怪你弟弟,也別怪小梅,家里沒有,沒辦法。大朵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她當然不會怪弟弟,也不會怪這個名叫小梅的弟媳婦。這些年大朵沒少從爹娘這里帶走糧食,說是借,從來就沒有還過,不是韓伯仁和大朵不想還,實在是還不起。現在好了,賣了小羊,韓伯仁買了一口袋糧食,韓伯仁勻出半口袋對大朵說,你都兩年沒有回娘家了,明個你就回去一趟,把糧食也給爹娘帶過去。大朵幸福的淚花在眼圈子里打轉,大朵說嗯。
水羊一共給韓伯仁家下了七窩羊羔子了,雖然每一窩的數量是不等的,總數韓伯仁是記得的,七窩一共是二十七個羊羔子,除了送給書記韓伯祥一個之外,韓伯仁賣了二十六個羊羔子。期間,大朵曾經打算留下一只兩只的水羊用來繁殖,韓伯仁不同意,樹大招風的道理大朵不懂。你喂了一只羊,一年下兩窩羊羔子,不顯山不露水的,賣了羊羔子換來幾口袋糧食,誰也不知道。如果你養(yǎng)了兩只水羊,一年就要下四窩羊羔子,四窩羊羔子,少說也有十多個,它們在門口蹦呀跳呀的,太招搖了,韓伯仁怕招搖,就養(yǎng)一只水羊。這個幾年,韓伯仁家的水羊確實改變了一家人的生活,韓伯仁不僅沒有去借過別人的糧食,偶爾地還接濟過別人。在二韓,能去接濟別人,沒有幾戶人家,韓伯仁屈指算過,書記韓伯祥算是一戶,另外,韓伯平應該算上一戶,韓伯平家三口人,三個勞力,他家的錢,都是在生產隊上工,掙工分掙來的。韓伯仁一個人掙工分,五個人吃飯,常年不用借糧,韓伯祥都說了,伯仁哥,你家的水羊肚子里都是糧食啊。
再有個把月,水羊就要下第八窩子了。看到水羊一天天鼓脹的肚子,韓伯仁卻高興不起來。水羊跑窩,韓伯仁不在家,去公社交公糧去了,到糧站交公糧的人多,每個生產隊都是趕大車去的,大車也叫太平車,方方正正,四個大木轱轆,一個太平車裝上整千斤的麥子,套上牛,套上馬,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去公社之前,伯仁估摸著,最近這些日子,水羊可能會跑窩,水羊跑窩沒有固定的日子,不是女人來例假,上差下差的,就那么三兩天,水羊跑窩要看膘情,喂得好,生產之后身子恢復的快,月子里頭也會跑窩,這種情況有過,韓伯仁不會讓水羊生產的太緊,那樣,羊羔子受虧,影響羊羔子成長,韓伯仁知道羊羔子意味著什么,雖然多快好省的口號寫的到處都是,但是,不能什么地方都用。
韓伯仁交代大朵,如果這兩天水羊跑窩了,還用韓伯祥家的騷貨頭放。
大朵說,知道了。
大朵答應的很不耐煩。
韓伯仁知道大朵有情緒,女人就這樣,肚子說大,能裝下一個孩子,要說小,芝麻粒大的恩怨都擱不住,都要寫在臉上。
這個事要從去年的秋天說起,也是因為水羊跑窩的事,大朵和韓伯仁說這個事。
大朵說,韓伯祥家的騷貨頭老了,不管用了,給好幾戶人家的水羊放窩都放不準了。
韓伯仁問,誰說的放不準了。
大朵說,南邊何家的何老大水羊牽來三趟了,還有張莊的那一家子,昨天和張大蘭吵架,說張大蘭,你放不準,你憑什么收俺兩塊錢。張大蘭說,放不準能是俺家騷貨頭的責任嗎,世界上光咕咕不下蛋的母雞多了,那能是公雞的原因嗎。張莊那人就說,反正,你放不準,你就退俺錢。張大蘭說,你做夢呢,俺家的騷貨頭累死累活地爬那么多次,你就是找個男人干活,你能讓他白干嗎。張大蘭潑,什么話都往外說,張莊是個男人,一個男人在說這個話題的時候,就要收斂一些,男人氣呼呼地牽著羊走了。
韓伯仁說,不能因為有個別的水羊沒有放準咱就換地方,再說了,咱家的水羊前面六窩都是韓伯祥家的騷貨頭放的,這些年兩個羊都產生感情了,換個別人家的羊,不好。
韓伯仁把羊牽到韓伯祥家,莊東頭的池喇叭也牽只水羊過來了。
池喇叭牽的是個小羊,很秀氣的樣子。
韓伯仁問池喇叭啥時候開始喂羊了。
池喇叭說,才養(yǎng)的,這不,跑窩了,來找韓伯祥。
在說話這方面,一個二韓莊子有兩個女人不得了,一個是張大蘭,另外就是這個池喇叭了。
按輩分,你池喇叭要稱呼韓伯仁是個哥,池喇叭才不管這些,離韓伯祥家還有一段距離就咋呼上了,書記,韓書記,俺家的水羊跑窩了,找你放一下子。
張大蘭聽到就高興了,精神上來了,幾天不和池喇叭斗斗嘴巴,怪難受的。
張大蘭從屋里走出來,對池喇叭說,我以為是誰找韓書記呢,要是別人找,我得收錢,你池喇叭來了,我不要錢。
池喇叭說,怎么能不要錢呢,池喇叭把手里的鈔票揚了起來,說,我都給韓書記準備好了,你叫韓書記出來吧。
韓伯祥在屋子里,他有中午睡一會的習慣,今天池喇叭來了,池喇叭一咋呼,韓伯祥的午覺是睡不上了,韓伯祥也出了屋子,對張大蘭和池喇叭說,恁姐,聽聽恁倆拉的可是人話了。
張大蘭和池喇叭就笑。
幾個人說笑著,張大蘭去羊圈放騷貨頭,按照張大蘭的想法,她雖然喜歡和池喇叭斗嘴,在給羊放窩這個事上,還要講究個遠近,自從韓伯仁送了個水羊給她,張大蘭家一年也能賣兩窩羊羔子了,這點人情,張大蘭還是記得的。這些年只要韓伯仁家的水羊要放窩,張大蘭一分錢都不要,張大蘭把話說得明白,張大蘭說,伯仁哥,俺不要你的錢,你也不要有心理負擔,不要想著再給俺一個羊羔子,給俺也不要。張大蘭的這個話聽得人心里舒服,敞亮。給水羊第二次放窩的時候,大朵就是有這樣的想法,去放窩之前問韓伯仁,他爹,張大蘭越是不收錢,咱越是要給她,別到時候打咱羊羔子的主意。今天張大蘭把話撂出來,不用大朵擔心了吧。韓伯仁想,人和人是不能比的,看看張大蘭,再看看大朵,差距太明顯了。
張大蘭牽著騷貨頭出了羊圈,騷貨頭沒有理會韓伯仁家的水羊,奔著池喇叭的小羊就過去了,張大蘭拽都拽不過來。韓伯仁還自作多情地說兩只羊有感情呢,屁。
張大蘭說,看到了吧,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個騷貨頭和我們家伯祥一樣,都是喜新厭舊的主。
池喇叭說,那可不,哪有老牛不喜歡啃嫩草的。
騷貨頭給池喇叭家的小羊放完窩,不動了,瞧都不瞧韓伯仁家的水羊一眼。弄得韓伯仁和他家的水羊灰塌塌的。
第二天再牽去,騷貨頭還是不動。韓伯仁只好把水羊牽到別人家,找另外的騷貨頭放了窩。
為這個事,大朵一直耿耿于懷,一個騷貨頭也腫的像個大隊書記一樣了。
水羊跑窩,韓伯仁不在家,大朵自作主張,把水羊牽到別人家放窩了。
韓伯仁很生氣,指著大朵的鼻梁子說,婦人,到底是婦人。
大朵說,我就是要她張大蘭看看,離開她家的騷貨頭,水羊就不放窩了。
韓伯仁說,不是給水羊放窩不放窩的問題,你是想不想再養(yǎng)羊的問題。
大朵撇撇嘴說,興他韓伯祥家養(yǎng),難道就不興咱養(yǎng)了。
韓伯仁跺跺腳說,不懂,你是啥都不懂。
韓伯祥今天在公社開會。
會上,公社書記廖恒昌問韓伯祥家的騷貨頭養(yǎng)得可好,能不能給韓伯祥掙二兩小酒喝。
韓伯祥不知所以然,蠻自得地說,還好,天天二兩小酒。
廖恒昌說,有這二兩小酒喝著,估計都忘了自己是誰了吧。
韓伯祥說沒有。
廖恒昌問,既然沒有,那我問你,一個公社十二個大隊,你每一年上繳的公糧在這些大隊里排老幾。
韓伯祥說,第十。還說,廖書記你是知道的,二韓大隊人多地少,要不是這幾年把養(yǎng)羊這個事給發(fā)展起來,我們第十都排不上。
廖書記變了臉,廖書記說,你是光想著養(yǎng)羊,沒有把心思放在生產上吧。
韓伯祥看到廖恒昌變了臉,才知道今天自己沒有認清形勢。今天會議的主題可能就是奔著自己來的。
廖恒昌問,韓伯祥,一個二韓有多少羊,你心里是清楚的吧。
廖恒昌這樣一問,韓伯祥清醒了。韓伯祥想了一想說,估計有個三十多只。
會議室里就七嘴八舌了,都說韓伯祥打了埋伏,而且埋伏還不小,就二韓的羊,往少里說,不會少于三百只。
韓伯祥跳了起來說,哪里會有這么多,養(yǎng)羊的也就十多戶人家。
韓書記,十多戶是一個生產隊的數字吧,別忘了,你二韓是六個生產隊。
韓伯祥心里明白,這些年二韓養(yǎng)羊,生活改善了,別的大隊眼紅,都一起想把韓伯祥往坑里推。
是廖恒昌給韓伯祥解了圍。廖恒昌故作嚴肅地說,我不管你二韓有多少戶人家養(yǎng)羊,你既然說有三十多只,明天你就把這三十只羊給我趕到公社大院里,少一只,我撤你的職,還有,給我抓個典型,開個批斗會,都像你們二韓一樣去養(yǎng)羊,生產還要不要抓了,社會主義還要不要建設了。
廖恒昌不容別人再說話,起身說,散會。
廖恒昌發(fā)話了,廖恒昌發(fā)話代表的不是他個人的意見,是組織的決定,是上面的指示。韓伯祥心里是感激廖恒昌的。既然是上面的指示,由于時間太緊,來不及開會研究了,回到二韓,韓伯祥就把自己家的騷貨頭和水羊牽到大隊部,然后是各個生產隊隊長會計家的,湊夠了三十只,韓伯祥才把公社的指示說給大家聽。韓伯祥把自己家的羊都牽來了,別人還有什么好說的。
至于典型,韓伯祥想好了,只能是韓伯仁,韓伯仁雖然不是干部,問題是養(yǎng)羊這個事,是你韓伯仁開的頭,一個二韓,從你韓伯仁家買的水羊不下十五只吧,這十五只水羊下了多少羊羔子,繁衍了多少代,你韓伯仁自己都沒有數了吧,你不當典型誰當典型。別人不需要做思想工作,安排韓伯仁去當反面典型的思想工作還是要做的。
晚上,點上煙,韓伯祥看到韓伯仁兩口子在給羊飲水,水羊的肚子明顯大了。
韓伯祥問,幾個月了。
韓伯仁說,四個多月。
韓伯祥說,哦,快了。
伯仁說,還得一個多月,我怕虧了膘,給它添了飼料。
韓伯祥說,再好好喂一頓吧。
韓伯祥這個話說的有弦外之音。韓伯仁不是憨子,韓伯祥雖然當書記,論世故,韓伯仁也經了不少。
韓伯仁試探地說,水羊才六歲多,正是生產的好年齡,你嫂子喂得起勁呢。
韓伯祥把煙袋在鞋底子上磕了兩下,又安了一窩子煙,遞給韓伯仁。
韓伯仁接過來,點上,吸了一口,韓伯祥的煙葉厚實,勁大,沖得韓伯仁連咳了幾聲??韧炅耍f,伯祥,好煙啊。
韓伯祥說,家里還有兩把子,明天送你一把子。
韓伯仁說,不行,不行,我抽不來,我吸薄的。
水羊已經不喝水了,拖著笨笨的身子,先是前膝著地,慢慢地睡下了,頭昂著,一下一下反芻著胃里的草料。
韓伯祥說,這個水羊可是給咱二韓做出貢獻了。
韓伯仁笑了,說,再生,都第八窩了。
韓伯祥沒笑,韓伯祥說,哥,給你說實話吧,這個羊,咱不能養(yǎng)了。
韓伯仁看到伯祥說得認真,韓伯仁笑不出來了,想想,估計是韓伯祥在計較給水羊放窩的事。
韓伯仁說,伯祥,不瞞你說,你嫂子把水羊牽到別人那里去放窩,我沒有給她好臉色。
韓伯祥擺擺手,說,伯仁哥,你誤會了,上面不讓養(yǎng)了,我的羊都牽到大隊部了,明天送公社去。
韓伯仁傻了,韓伯仁說,咱好好的,怎么不讓養(yǎng)了。
韓伯祥說,上面有指示,社員都各自顧著養(yǎng)羊去了,耽誤了生產。
韓伯仁說,伯祥,你知道的,我天天去上工,我沒有無緣無故地缺工吧。
韓伯祥說,伯仁哥,這是上面的決定,不是我說了算。韓伯祥還進一步說,公社要開會,要抓個典型,你說說,就咱二韓,誰是養(yǎng)羊的典型。
韓伯仁明白了,韓伯祥既然在韓伯仁跟前提出這個問題了,就已經把這個典型落實到他韓伯仁頭上了。韓伯仁不說話。
韓伯祥說,伯仁哥,明天的批斗會就是一個形式,你也不要有心理壓力,你就代表二韓的養(yǎng)羊戶去檢個討,發(fā)個言,當然了,檢討的時候,你還是要認真的,態(tài)度一定要誠懇,一定要認識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最好,在萬眾矚目的大會上,你韓伯仁能流出幾滴子眼淚來。韓伯祥后來還交代什么,韓伯仁記不住了。
批斗會是在中學的操場上開的,韓伯仁被公社的民兵押著,他的胸前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了字,寫著他韓伯仁的名字。一起挨批斗的還有很多,他們排著長長的一溜,別人都耷拉著腦袋,韓伯仁沒有,他在四處張望,他的水羊在哪里,韓伯仁看到自己家的水羊被裝上了汽車,即將被送往縣城。
會議是廖恒昌主持的,廖恒昌講完話,被批斗的人要一個一個說,一個一個地檢討。輪到韓伯仁說的時候,韓伯仁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他把韓伯祥交代的話忘得一干二凈的,他只記得昨天晚上韓伯祥說,伯仁哥,羊我就牽走了,明天送公社去。韓伯祥還說了一句,伯仁哥,不養(yǎng)羊好,省心。想到這些,韓伯仁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他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他看不到黑壓壓的人群,他像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曠野里,怎么找都找不到自己家的水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