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思球
到江南水鄉(xiāng)古鎮(zhèn)周莊,最好的方式是坐船,可惜現(xiàn)代人大都沒有那份耐心了。我也是乘車去的,我來看望一個人,一個古人,他叫張翰。我當(dāng)然無法見到他,但我相信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和思想。
進入周莊,踏著長長的石板路,走街串巷,急切地尋找著張翰故居。此前看過一篇文章,說周莊的張翰故居尚存。周莊的導(dǎo)游圖上并沒有標(biāo)明故居的具體地點,也不在圖上介紹的主要景點之內(nèi)。沿途問了許多本地人,都說不清楚,只是讓我去南湖園看看。
張翰,字季鷹,西晉文學(xué)家,世居周莊鎮(zhèn)南。《晉書·張翰傳》載:“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庇挚畤@說:“使吾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边@個典故,就是后來成了千里思鄉(xiāng)代名詞的“莼鱸之思”。
逡巡許久,我最終還是沒能找到張翰的故居。先生故居遍覓不得,也在情理之中。張翰從洛陽辭官歸來,過的是百姓生活,住的也肯定是普通民居,不會有周莊內(nèi)沈廳張廳那般的豪華與精致,說不定先生的故居早已消失在歷史的煙云之中。南湖園原名張矢魚湖,先生歸鄉(xiāng)后常到這里來垂釣游玩,現(xiàn)已成為周莊一個著名的景點,連名字都改了。園內(nèi)分春夏秋冬四個景區(qū),裝點極盛,其中思鱸堂和季鷹齋專為紀(jì)念先生而建造。當(dāng)年這里是瀟瀟野水,茂林修竹,一派天然野趣。先生泛舟湖上,或悠然垂釣,或舉觴邀月,或迎風(fēng)吟詠,成了一個真正的隱士。
沿湖而行,我感覺到一種與先生從未有過的親近。實際上,先生辭官不做,還另有隱情。晉惠帝永寧元年,先生任大司馬東曹掾之職。當(dāng)時,朝中南北政治勢力之爭愈演愈烈,先生為避免深陷政治漩渦,以遭不測之災(zāi),遂以思鄉(xiāng)為由,別官而去。舊時官員辭職,一般稱病,而先生的莼鱸之思,別出機杼,堪稱絕唱。據(jù)周莊鎮(zhèn)志載,張翰自洛陽歸來后,建別居于楓里橋,朝暮往返,觴詠其間。歸鄉(xiāng)生活就是如此簡單,既然不能躍馬揚鞭建功立業(yè),那就保持內(nèi)心里一份靈性的自由吧,保持清風(fēng)朗月般的自在與灑脫。
南方的湖沼堰塘一般均產(chǎn)莼菜,吳中莼菜其味尤美。實際上,莼菜也不過是江南水鄉(xiāng)一種普通的野菜而已;即使是鱸魚吧,盡管肉質(zhì)鮮美,我想比水鄉(xiāng)的白蜆、銀魚、鰻鱺等水產(chǎn)品可能也強不到哪里去。莼鱸之美,關(guān)鍵是食者的心態(tài)。今天,周莊許多飯店的菜譜中就有莼菜鱸魚這一款??墒?,還有多少人能吃出千里之思的美味來?沒有羈宦天涯的飄零,沒有身心俱累的疲憊,沒有那種命系一發(fā)的危歷,你也敢去嘗莼鱸之美?只是嘗了也就嘗了,會覺得盛名難負,不過耳耳。
先生的莼鱸之思已成千古佳話。莼鱸之思,實際上就是故鄉(xiāng)之思,是對平靜安詳生活的向往。想先生歸來,閑坐廳堂,品茗飲茶,觀市井之喧,真乃人生快意。先生一定還喜歡聽雨吧,常常是小樓聽雨至夜深、至忘我,然后一宿無夢。清晨乍醒,已有村姑操著吳儂軟語沿街叫賣河鮮,那聲音像剛起泥的嫩藕。先生趕緊起而購之,而且一定有過足不裹履之急。這是一種雞毛蒜皮式的瑣碎生活,這生活是衣食住行,是喜怒哀樂,是自己。
翻開有關(guān)記載,先生的遺作只有寥寥十?dāng)?shù)篇,可惜僅這十?dāng)?shù)篇我也無緣一睹。我想先生平生著述肯定遠不止此。先生吟詩著文,只是自得其樂,并不想讓它們流傳于世,遂將它們一同帶走了吧?一千多年過去了,先生的淡泊情懷仍如水波縈繞在我心頭。
元代江南文人韓奕,曾寫詩嘲笑張翰不懂食莼之法,詩云:“采莼春浦作羹嘗,玉滑絲柔帶露香。卻笑張翰未知味,秋風(fēng)起后卻思鄉(xiāng)?!痹陧n奕的眼里,食莼應(yīng)在春季,張翰在秋風(fēng)起時思莼,是“未知味”。然而,誰才是真正的“未知味”呢?莼鱸之思,那是故鄉(xiāng)的味道,風(fēng)月的味道,活著的味道。那味道也許平淡如水,卻擁有幸福的真諦。
斯是陋室
我是循著一片蓊郁的草色走近陋室的。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苔痕與青草,是浩瀚如海的唐代詩文中最鮮活最生動的兩種植物,它們從劉禹錫先生的筆下,從那些漫漶的唐詩冊頁中鋪延開來,濡染出一幅一望無垠的生命圖景。
陋室位于今安徽和縣城東北部。唐長慶四年,著名詩人劉禹錫被貶為和州刺史,陋居于此。關(guān)于陋室,有一則劉禹錫三次搬家的趣事。相傳劉到和州時,按當(dāng)時規(guī)定,他理應(yīng)住在衙門內(nèi),且可享受三進三廈的住房。當(dāng)時官銜比他低的和縣縣令策某見劉是被貶而來,加上策某在朝廷中很有些背景,就不把這位刺史大人放在眼里。他先是安排劉禹錫住在縣城南門的江畔。劉禹錫見房子面對大江,視野開闊,非常高興,特撰寫一聯(lián)貼于房門:“面對大江觀白帆,身在和州思爭辯”。策縣令聽說后,很不高興,便找了個借口將劉禹錫的住處由城南門遷到城北門,住房也由三間縮小到一間半。新住處位于德勝河邊,楊柳依依,風(fēng)光甚佳。劉禹錫安心住下,并觸景生情,又作了一副對聯(lián):“楊柳青青江水邊,人在歷陽心在京。”策知縣見劉禹錫總是悠然自得,氣得半死,讓他再次搬到城中,而且只安排了一間僅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斗室。劉禹錫連遷三次,住處一次比一次小,于是憤然提筆寫下《陋室銘》一文,并請好友、書法家柳公權(quán)作書,制成一碑,立在門前。
此傳說是真是假,已無從考辨,但劉禹錫當(dāng)年在和州時住處簡陋是肯定的。原陋室早已不存,現(xiàn)存的陋室是清代乾隆年間和州知州宋思仁在原址上重建的。今人以陋室為中心,建起了一座陋室公園。
進入公園,迎面是一座小山,山并不高,海拔約兩百米。陋室位于山陰,是一座獨立的院落,面朝東北,門楣上“陋室”二字由當(dāng)代著名詩人臧克家題寫。進入院子,三間普通的房子呈“品”字形分布。正房大門兩側(cè)有一副對聯(lián):“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是取自《陋室銘》的名句。正廳里有一座劉禹錫的雕像。東面的房子里是劉禹錫生平圖片展。院子北側(cè)還有一座《陋室銘》碑亭。整個陋室布局簡潔,環(huán)境清幽,簡陋而不失詩意。
劉禹錫生活在唐朝中晚期,朝政黑暗,他一生亦在政治漩渦里起起伏伏。如果說因參與“永貞革新”被貶尚無法避免的話,那么,后兩次被貶,完全是因詩得禍。先看劉禹錫的《玄都觀看花》:“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边@首詩是劉禹錫參與變革被貶十年后回京時所作,當(dāng)權(quán)者認為劉禹錫這是借桃樹譏諷他們,又將他貶出京城。十四年后,劉禹錫重被召還,再度回到長安,他又來到玄都觀,作了一首《再游玄都觀》:“百畝園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此詩后兩句頗有些“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的味道。結(jié)果呢,劉郎是來而又去,他竟然再次被貶。按理說,劉禹錫因?qū)憽缎加^看花》一詩而招禍,他應(yīng)該吸取教訓(xùn)才是,可為什么十四年后,他又犯了同樣的錯誤呢?一句話,人家劉郎根本就沒拿這幫權(quán)貴當(dāng)回事。否則,他也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一錯再錯。
下去就下去吧,看不見這些飛揚跋扈的小人,樂得耳根清凈。二十多年的貶謫生活,使唐朝失去了一位縱橫捭闔的政治家,而增添了一位才情卓絕的詩人。劉禹錫在多地為官,熟悉各處的風(fēng)土人情,這為他的詩歌注入了新鮮血液。特別是他汲取江南民歌風(fēng)格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像一束鮮活青嫩的竹枝,為唐詩開辟了一塊新天地。劉禹錫在任朗州(今湖南沅陵)司馬時,就根據(jù)湘人好巫、好歌舞的民風(fēng),創(chuàng)作了多首巫歌,讓人傳唱?!杜f唐書·劉禹錫傳》中說:“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詞也?!鳖H有點“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的風(fēng)范。劉禹錫是在長慶四年秋由夔州調(diào)任和州刺史的。他在和州兩年,政聲頗佳,也寫下了不少名作。當(dāng)然,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是那篇百余字的精粹短文《陋室銘》。
晚上住在陋室公園邊的陋室賓館里。窗外,就是《陋室銘》中提到的“仙山”與“靈水”。實際上,它們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山水罷了。文人們總有著自己獨特的解壓與處世方式,他們總能在失去與得到之間找到心靈的平衡。走近自然,走近山水,走近先賢們的足跡,總能讓我一宿無夢。
“斯是陋室”,這是一簡陋的房子,說得肯定、堅決,不卑不亢?!奥笔且环N心態(tài),有了這種心態(tài),才會在困境中舉重若輕,化繁為簡,化蛹為蝶。斯是陋室,怡然而居,人生何曾簡陋。紛繁復(fù)雜的人生,需要這樣一間陋室,安放心靈,安放雨后的苔痕與春天的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