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晴窗細乳戲分茶
“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敝美先说奈恼職v來瑣碎,這幾句讀來卻悠然令人神往,帶著明清小品的清氣,茶煙拂拂,氤氳紙上。
今日欲得此境,竟無一可求。
“瓦屋紙窗”,城市居民實不易得。每每站在七樓之上,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真是“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綠樹庭院,左蕉右棠,春日遲遲或夏日清和,院中擺一茶桌,陽光透過葉影斑駁地灑滿一身,與一二知己,品茗暢談,此一境界也;又或冬日暖陽,蒼蠅冬冬撞著窗紙,小榻輕裘,一冊在握,獨坐品茗,又成另一境界矣。福都讓古人享了。我輩想想,就算過癮。
再說“清泉綠茶”。茶以綠茶為正宗,不造作,有清氣耳。每每聽聞農(nóng)人在茶樹上噴農(nóng)藥,也不知樹上到底有什么蟲子,茶農(nóng)到底噴了什么農(nóng)藥?從茶店購來新茶,在狐疑中點試,在狐疑中勇敢喝下。此真無可奈何事。
關鍵是水。
《儒林外史》中一句“哪里來的好水”不贊茶而贊水,實是知者語。古人飲茶重水。陸羽《茶經(jīng)》以為:“泉水為上,江水次之,湖水又次,井水最下?!泵魅死钊杖A在《味水軒日記》獨重西湖水:“西湖水本兩山諸泉會納,味極甘美,又有水閘,去故留新,各處水泉應無讓者。特為酒舫長篙攪激,與取草船所溷,不能無塵沙浮泛耳。龍王堂當三橋,乃六橋之中,水稍深而不當歌舞之沖,故得全其美焉。凡泉在山下出源者,寒冽而薄,其會流凝蓄者,醇和甘美,南泠泉在江心中,蓄納千里之精,所以最妙也?!贝死厦苛钪圩尤∥骱A之,以備不時之需:“武林西湖水,取貯大缸,澄淀六七日,有風雨則覆,晴則露之,使受日月星之氣,用以烹茶,甘醇有味,不遜惠麓,以其溪谷奔注,涵浸凝渟,非復一水,取精多而味自足耳?!蔽羧沼挝淞郑骱稻G渾濁,早已不堪,過虎跑寺,見市民攜壺提罐排隊汲山泉,以為奇觀,今日想來大有古人遺風。
幾年前,過滁州,訪歐陽修醉翁亭,亭邊見一茶肆,以山泉水相待,棚下獨坐,一茗在手,水質(zhì)果清冽,望山上云卷云舒,醉翁之意不在酒矣,風味殊為不惡。
吾鄉(xiāng)水不堪飲矣。水咸土堿,南方人飲此多蹙額。以之點茶,頗澀重,杯中水不移時作醬油色。后試以農(nóng)夫山泉點泡,茶香獨絕,茶水隔宿仍為明黃色,水之功大哉。
茶具不可不清潔,吾喜用砂壺和白瓷杯,玻璃杯亦佳,唯少韻致耳。
人世頗多孤獨,二三知己,品茗暢談,洵為樂事,但每每還是冥然兀坐時多,一茗在手,洗滌心胸,便覺人間世慮,可悲可笑,都不如眼前這杯茶來得親切有味。
且盡身前酒一杯
從前在大學學古代文學的時候,劉學忠老師講到四唐詩的風格區(qū)別,隨手拈出一個妙例,說:但看他們喝酒,李白是“烹牛宰羊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要么“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連憨直如杜甫者也會喊出這樣的豪語“叫婦開大瓶”。中唐氣局就小得多,看看白居易怎么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竟大有紅樓小兒女閨閣小酌招飲的嫵媚了。此中趣味頗可玩味。原來時局運數(shù)的流轉(zhuǎn)衰微竟是無處不在的,酒風亦是時風。這樣看來,一個王朝的大勢已去。
酒是男人的飲料,那玉碗中盛著的光華,流轉(zhuǎn)的是沉淀在歷史深處的男人們的深情?!皠窬M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是豪邁,也是真誠;“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李白《哭宣城善釀紀叟》)——這一番飲者對釀者的祭吊頗多人世的孤獨,知者已逝,往事漸遠,這一曲酒殤,丁丁冬冬,山高水長,竟是一段伯牙子期的黯然神傷。
且不說令小奚奴荷鍤隨后“死便埋我”的劉伶,且不說“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的陶潛,事實上釀酒、飲酒、詠酒、贊酒的也大多是男人。女人不必喝酒,因為女人本身就是酒,像一顆顆熟透的果實,血肉里含著酒精。她們本身就是模糊的、大地的、混沌的、生長的……她們時刻都在醞釀之中,和自然之神有著天然的血肉聯(lián)系??蓱z的、理性的、直線的、堅硬的男人,只有酒才能使他們感受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只有酒才能銷蝕如鐵的理性,使他們產(chǎn)生融入大地的生命沉醉,酒對男人來講是一種先天缺失的后天補償?!捌渥R污下,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王荊公對李白的不滿可發(fā)一噱。婦人與酒都是男人生命中的沉醉,李白的率性真誠,道學如荊公者何曾夢見?
每每見女人罵男人喝得爛醉,不覺啞然失笑——人世的隔膜太深。這時劉伶的喊叫在我耳邊響起:“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惫?,當浮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