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華
一
天剛放亮,陳永法就扛起他那桿用了近30年的獵槍,出門了。
陳永法是這一帶有名的獵人。
自八九歲起,陳永法就跟著父親打獵。父親打,他跟著拾,充當(dāng)一只獵狗的角色。不知是遺傳的因素,還是對父親天天滿載而歸的羨慕,陳永法自小就對打獵充滿了向往和憧憬。然而,不知何故,父親從不讓他摸槍,也不向他傳授有關(guān)的知識和技巧。到十八九歲時,他對槍還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年秋天,父親在河灘上打死了一只雄雁,倉惶而逃的雌雁,將一窩嗷嗷待哺的雛雁喂大后,飛到他家屋頂上空,盤旋數(shù)周,慘叫幾聲,然后一頭栽死在他家院中。當(dāng)時,父親正在院子里吃午飯,看到栽死在自己面前的雌雁,手中的碗當(dāng)啷掉在地上,臉色蒼白如紙……父親從此臥床不起,不久就憂郁而死。
父親臨死前,沒有把那桿心愛的獵槍傳給他,而是讓母親悄悄地扔到了村外的一眼枯井里。
埋葬了父親,陳永法不顧母親的再三勸阻和反對,買來了一桿嶄新的獵槍。他是個玩槍的天才,無師自通,不久便有了一手百發(fā)百中的好槍法。
陳永法接受了父親的教訓(xùn),從不打天上的飛禽,只打地上的跑物。他認(rèn)為,飛禽活動在人的頭頂之上,有靈性,打不得,不然,必遭報應(yīng)。他生活在一個坦蕩無垠的大平原上,百里之內(nèi)沒有山,千里之外才有森林,既沒有虎、狼、野豬等大野物走動,也沒有狐貍、獾子之類的中物出沒,能獵取的,幾乎只有兔子這種小動物。好在陳永法的興趣只在于打,而不在乎獵物的大小,只要有獵物不斷地倒在他的槍口下,便覺得興趣盎然、其樂融融。幾乎每天傍晚,他家小院里,總會散發(fā)出濃濃的兔肉香,在村子上空飄蕩。
開始的時候,打來的兔子自己吃,吃不了,就送給左右鄰居,落得一村子的好人緣;市場開放以后,便拿到集上去賣,使家庭生活得一些補(bǔ)貼;后來,兒子在村頭開了個飯店,便送給兒子做菜用。兒子的飯店,因為有了這道野味,很快就名揚一方,生意格外紅火。從此,陳永法便把打兔子當(dāng)成了一條生財之道,當(dāng)成了他的職業(yè),一年365天,只要沒有大雨大雪,陳永法的身影總會在田野里游蕩。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屬于陳永法一個人獵取的田野,開始有了競爭對手。如今的城里人,不知是電影歌舞看夠了,商場公司逛煩了,還是大魚大肉吃膩了,也趁著休息、放假的日子,成群結(jié)隊地到鄉(xiāng)下來釣魚、打獵。幾乎是每天,陳永法都能看到這樣的城里人。于是,空曠、沉靜的田野,便處處都有搜尋的目光,時時有射殺的槍聲……
在這場頗具規(guī)模、疏而不漏的剿殺中,兔子越來越少了。癡癡地在田野里轉(zhuǎn)悠半天,累得腰酸腿疼,卻見不到兔子的蹤影,已是常事。彈無虛發(fā)的陳永法,開始有了空手而歸的尷尬和無奈。
漸漸的,陳永法對自己癡迷了大半生、樂此不疲的愛好,失去了興趣,當(dāng)成了負(fù)擔(dān),開始討厭獵槍,懼怕走向田野。終于有一天,在他打到了一只碩大的母兔子,剝出來一窩血淋淋的小兔子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了這是一種殘忍、一種罪孽,于是,他痛下決心,從此不再打獵。
因為沒有了兔子這道野味,兒子飯店的生意一落千丈。為此,兒子先是勸他,繼而懇求他,后來和他吵鬧,弄得父子關(guān)系很僵,他也不再去打獵。
昨天下午,陳永法正在擺弄一院子的花草,兒子漢奸似的領(lǐng)著村長來了。平時高高在上、從不正眼看人的村長,滿臉堆著笑對他說,兩天后,有一位臺商到咱村里來,商量給咱村里淀粉廠投資的事。據(jù)說,這位臺商山珍海味不稀罕,唯獨愛吃家鄉(xiāng)的那道名菜——玉兔拜月。而這道名吃的主要原料,就是新鮮的野兔子。如今的市面上,野兔子不好買,凈是些被打進(jìn)了子彈的假貨,怕臺商吃不出對家鄉(xiāng)的感情來,從而影響投資。因此,村里想請他出面打只野兔子來……
村長知道陳永法已經(jīng)封槍好幾年了,但村長以為自己親自出面,加上又是關(guān)系到村里招商引資的大事,陳永法會答應(yīng)的??申愑婪ň芙^了,并且拒絕得很干脆,任村長再三講道理,他就是不答應(yīng)。
村長兜了一會圈子,只得黑著臉走了。
陳永法一生怕官,從沒敢駁過村長的面子,今兒個脆生生地回絕了村長,一是他確實不想破戒,再去殺生;二是他一聽淀粉廠就煩、就氣,心里冒火。村里那個淀粉廠建了十多年了,村干部倒是都富起來了,可村民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反倒背了一屁股債。每天排出的大量廢氣,熏得人喘不過氣來,污水流過的地方,莊稼不長,草也不長。去年夏天,把縣城里吃水的一、二號井給污染了,家家自來水臭烘烘的不能吃,弄得全縣城的人都罵這個村。
村里人進(jìn)城,都不敢說是這村里的人。還有,這幾年村里有好幾個人得了食道癌、胃癌,都說與這個淀粉廠有關(guān)系……
這樣的廠子,辦得越大,污染越厲害,虧損越多,村里人跟著背的債務(wù)和罵名越多。
陳永法不想跟著干這種為虎作倀、幫狗吃屎的事情。
可是,天快黑的時候,村長領(lǐng)著鎮(zhèn)長來了。鎮(zhèn)長是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到這個鎮(zhèn)不到一年,辦了幾件很得民心的事,陳永法挺佩服他。鎮(zhèn)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開導(dǎo)他說,淀粉廠因為污染被停產(chǎn),污染不解決,甭想再恢復(fù)生產(chǎn),而靠村里、鎮(zhèn)里,根本拿不出購置污水廢氣處理設(shè)備的錢來,長此下去,原有的生產(chǎn)設(shè)備都得銹成一堆廢鐵,這可是全村老少爺們的血汗錢啊!這個臺商是來幫咱建污水處理廠的,是來幫助咱恢復(fù)生產(chǎn)的。再說了,有了臺商的投資,咱這個淀粉廠就成了合資企業(yè)。就能省去很多的稅、費,加上人家先進(jìn)的管理,廠子效益就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你們村里人能分到紅利不說,還能帶動全鎮(zhèn)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鎮(zhèn)黨委、政府極力想促成這件事,您老也要從大局出發(fā),盡一份力啊。
鎮(zhèn)長一進(jìn)門,陳永法就覺得事情不好辦了,聽了鎮(zhèn)長這一大通話后,更覺得沒法拒絕了。如果再把鎮(zhèn)長拒絕了,人家都得說他給臉不要臉,得罪了他們,今后可不會有什么好日子過,人家畢竟是官呀。于是,陳永法只得答應(yīng)下來。
二
陳永法扛著獵槍,走出村子,來到田野,一股清新之氣撲面而來。已是深秋時節(jié),小麥剛出苗,田野里一派黃黃嫩嫩的景色。吃了一夏一秋的兔子,正是最肥的時候,也是打兔子最好的時節(jié)。如果是前幾年,他到地里隨便轉(zhuǎn)一圈,就會有收獲;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尋尋覓覓大半天見不到兔子的蹤影已是常事。所以,他早早就起了床,并且?guī)Я艘惶斓母杉Z,準(zhǔn)備打一場持久戰(zhàn)。
陳水法耐心十足地在田野里轉(zhuǎn)了一早晨,又悠悠地轉(zhuǎn)了一上午,也沒有見到兔子的影子。
日頭漸漸熱起來,陳永法又渴又累,就想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喝口水,歇一會。這時,他就想起了村前的那條小河。清澈的河水不分四季、不舍晝夜,汩汩地流入微山湖。寬闊的河床上,滿是白生生的沙子,兩岸是郁郁蔥蔥的楊柳。夏季,是歇涼、洗澡的好去處,特別是晚上,清涼的河水洗去一身的疲勞和汗臭,然后,扯過一張涼席,或躺或坐在上面,星辰滿天,夜風(fēng)徐徐,講古論今,說說笑笑,愜意極了!然而,如今不行了,河水常年斷流,兩岸的樹木被砍伐殆盡,沙子被汽車和拖拉機(jī)拉到了城里,河灘變得坑坑洼洼……清涼的小河,只能成為記憶了。
陳永法看到這些,心里就有些生氣,把獵槍狠狠地扔到地上,坐在一個沙坑邊上,大口大口地吸煙。陳永法原想在這里好好歇一會,攢足了精神,以圖下午的從容,可是,此時的他覺得莫名的心慌意亂,就草草吃了點干糧,喝了點水,起身走向田野。
重新扛起那桿獵槍,陳永法竟覺得比以前重了許多,以至于讓他有些不勝重負(fù),腳下吃力,走路打晃。陳永法知道這不是自己老了,他才五十多歲,身體壯實得很,這是心理原因,是心里沉不住氣了啊!而一個獵人最忌諱的就是沒有耐性、自我慌亂。于是,他重新打起精神,挺直腰板,繼續(xù)四處搜尋。為了確保成功,他把搜尋的范圍逐步擴(kuò)大,走過了一塊又一塊田地,尋遍了每一個角角落落,累得腰酸腿軟、氣喘吁吁,眼睛瞪得生疼,也沒見到兔子的蹤影!
夕陽西下,望著西邊即將落山的太陽,陳永法徹底沒有了耐心和自信,心里涌起陣陣焦急和煩躁。即將空手而歸的尷尬,無法交差的難堪,使這個榮譽感很強(qiáng)的老獵人痛苦不堪??墒?,沒有兔子,找不到兔子,他能有什么辦法?他只能眼睜睜地、無可奈何地等待著這種現(xiàn)實一步步向他走來,最后,讓他以滿臉的羞愧和蒼白的解釋,去面對村長,面對鎮(zhèn)長,面對他一生的榮譽。
就在陳永法徹底絕望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只兔子!
那是一只從草窩里鉆出來的兔子。肥碩而又顯得笨拙的一只兔子。陳永法一眼便看出那是一只懷了崽,并且快要生了的母兔子。那只兔子小心機(jī)警而又有經(jīng)驗,鉆出窩來,不是馬上奔跑,而像個偵察員似的,仔細(xì)環(huán)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什么危險和威脅。
陳永法的心一陣狂跳,幾乎喘不過氣來。蒼天不負(fù)苦心人,終于讓他見到了一只兔子!
陳永法是位有經(jīng)驗的獵人,他沒有馬上舉起手中的槍,如果那樣,兔子會迅速鉆回去,狡兔三窟,到那時可就不好找了。
那只兔子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危險,終于開始奔跑了。
陳永法及時地舉起了獵槍。
當(dāng)他瞄準(zhǔn)獵物、即將扣動板機(jī)的一剎那,那只兔子像是察覺到了,跑到一塊赭色大石頭前,猛然停住了。那只兔子面對陳永法黑洞洞的槍口,后腿直立,其狀如人,竟向他作揖求饒!
陳永法心里一驚。打了大半輩子獵,兔子作揖還是頭一次看到。聽老輩人說,能給獵人作揖的兔子是有靈性的,萬萬打不得。再貪的獵人,遇到這種情況,也得放生。有的獵人甚至?xí)拇私鹋柘词郑俨淮颢C。
陳永法的槍放下來,猶豫了。他心里一陣懊惱:這百年不遇的兔子作揖,怎么就讓他攤上了?偏偏還是這種時候!如果放生,他今天就得空手而歸,落得滿臉羞愧和尷尬,半生的美名也將喪失殆盡;開槍吧,明明觸犯的是一條千年大忌,從此再也不配當(dāng)獵人了……
在那短短的一瞬間,陳永法真真正正體會到了選擇的艱難和不能兩全的痛苦。
然而,在一種強(qiáng)烈的獵人的榮譽感和射殺欲望的誘惑下,陳永法最終還是不能自持地舉起了槍。
“砰——”槍響了,硝煙散盡,陳永法意外地看到那只兔子仍然直立在那里,像受了驚嚇,一動不動地呆立著。
陳永法目瞪口呆。打兔子幾十年了,他從沒開過第二槍,今天怎么打了空槍?是時間長不摸槍,手生了,眼花了?還是……
陳永法迅速裝上火藥和鐵砂,開了第二槍。
那只兔子仍然一動不動,呆立在石頭前!
陳永法感到了一種透入肌骨的恐懼和寒意,眼睜睜的現(xiàn)實告訴他,不能去觸犯這千年大忌!那一刻,陳永法有些后悔,然而,這種悔意只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他就接著開了第三槍。他認(rèn)為既然犯了大忌了,那就犯下去,一條道走到底。
隨著扳機(jī)的扣動,陳永法聽到了一聲轟天震地的巨響——槍炸膛了!
三
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陳永法百思不得其解:憑他百發(fā)百中的好槍法,怎么會連放三個空槍,就是打不中那只兔子呢?
幾天后,鎮(zhèn)長、村長等一行人來看他,解開了他心中的疑團(tuán)。原來那只兔子第一槍就被打中了,只是被打得貼在了身后的大石頭上,“沒打死”“呆立著”只是他在遠(yuǎn)處的錯覺。那只兔子已被他連續(xù)三槍打成了篩網(wǎng),如同他受傷的臉一樣。
聽了村長的解釋,陳永法心里稍有舒展,他關(guān)切地問,那只兔子你們吃到了嗎?
村長看了一眼鎮(zhèn)長,說吃到了,吃到了,可香了。怕他不相信,村長說完這話,還咂了咂嘴。
陳永法又問,投資的事成了嗎?
鎮(zhèn)長說成了成了,合同都簽了。這不,光忙著簽合同了,拖到今天才來看您。
鎮(zhèn)長和村長走了之后,陳永法又想那只兔子的事。自己當(dāng)時怎么就沒想到兔子是被打得貼在了石頭上呢?即使是放了空槍,哪有經(jīng)槍的兔子不跑的道理?真是昏了頭,白白葬送掉一只胳膊,報應(yīng)啊!
想到報應(yīng),陳永法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這樣一句話:獵天者,天必獵之;獵地者,地必獵之。自己有此下場,也是該當(dāng)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