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振宇
母親一定是懂詩歌的。比父親懂!她把詩歌一生的語言,用粗糙的雙手丟在了窗外,埋進了土地,還給了月光,只留下,比沉默更沉默的沉默。
劍客拔劍的時候,春秋很亂。記得,許多故事都誕生于春秋。把時光的畫面拉近一點,把旋軸打開來,春秋更像一幅張牙舞爪的畫面,弱女子往往獻給昏君,忠臣良將公式化地顛沛流離,抹著血淚等待著下一次的崛起。唯有詩歌,從不慌張。偶爾沖動一點,也屬于不朽的那一種。
第一次有詩歌沖動的時候,我不到十四歲。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后,風從對面的湖面上掠過,微微涼。那時,我躺在我兄弟家,一張有著數(shù)十年包漿的竹椅上,雙腳朝著南方,翻看著一本叫《七種武器》的武俠書。心智很不成熟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別離鉤”。
那一瞬間,很想寫詩?,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寫詩可能來源自內心一股洶涌澎湃的沖動,始作俑者必定是南方年少無知的血。以至于后來,單位組織義務獻血我總是第一個報名,可能也隱含了對詩歌的某種懲罰與回歸。詩歌需要痛苦,可是那時的我沒有,甚至我連淚水也已丟失了好多年。我當時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自己開始喪失流淚功能的。即使我最親愛的外公去世的時候,我也掉不出一滴淚。最后在一片器樂哀鳴的抽泣里,我聽見自己內心深處的責罵,責罵自己為什么只有楚囚的痛苦,為什么沒有楚國痛苦的眼淚。其實,我很痛苦,真的。然而,痛苦并不代表當時我能流淚,能寫詩。即使擺到現(xiàn)在,擺到明天,流淚寫詩絕對是一種境界。我當時真的不會寫,寫不出,連背都背不出幾首。
“別離鉤”是一件厲害的武器。別離竟然可以作為武器。當時敲破腦袋都想不通的事,如今一一在過去找到了答案。有時,我也想,忘記了過去,是不是意味著過去也忘記了我。這句話,算不算一句詩。如果算,我還想說,青春為什么總是在疼痛的別離中逐漸長大,發(fā)芽?家鄉(xiāng)的桑田為什么每年都要到冬天進行疼痛的修剪?那每年的春蠶秋蠶,它們在白色的絲里,累嗎哭嗎痛嗎?為什么母親總要在冬天搜集著絲瓜南瓜冬瓜的種子,沾上南方的雨露,細心地灑在燕子別離的路上?為什么父親總要在夏天,撐起竹篙駕起木船拍打著南方染在水波里的晚霞,年復一年照料著稻子麥子韭菜青菜疼痛的別離?
那時的南方沒有煙塵,天空很藍,語言的污染遠沒有現(xiàn)在嚴重。別離對于青春來說,是宿命,更是另外一種海誓山盟的相逢。村前的柳樹下,青石板前,詩歌以另外一種青春的形式,誘惑著我。青春的結局沒有卡夫卡的懸念,我在別離的一本書中,愛上了詩歌。
十四歲。平生第一次學會別離父親母親,第一次學習寫詩歌。雖然離家只有十幾里,但寄宿在煙雨迷蒙的南方學校,和門口的野草、野河相伴,青春的熱血常常會肆無忌憚地橫空出世,借以裝扮比熱情更熱情、比冷漠更冷漠的青春痘。
青春的梧桐樹長在嶺上多白云的深山,想它的時候,樹下自然就會聽見紫色的誦經聲。其實,在純粹的梧桐樹下,而不是呆頭呆腦的法國梧桐樹下,我甚至聽到過白色的嘆息、黃色的憂郁、黑色的微笑、藍色的從容。在梧桐樹下,聽到聲音和讀懂聲音絕對是兩個概念。成長的詩歌拒絕一切似是而非中庸式的讀懂。
超喜歡那時的詩歌精神。
超喜歡。
每一種指點的手勢,每一處南方遺忘的江山,和宿舍里掛在墻上的臺灣灰姑娘方季惟冷若冰霜的臉,都是詩。都是詩啊!
父親發(fā)現(xiàn)我寫的詩歌的時候,沒有絲毫表演性質的猶豫,而是直接氣吞山河地撕成碎片。從物質的表象看,父親的世界從來就不相信詩歌。父親義憤填膺地用右手第三個手指頭的中關節(jié),狠命地敲打著桌子。他相信勾股定理、笛卡爾定理、懸浮漂浮對流,他相信比現(xiàn)實更現(xiàn)實的分數(shù),還有,比分數(shù)更波瀾壯闊的命運。
我把寫詩改成了晚上,通宵,不敢達旦地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江橋腐朽已動搖,揮一揮手,帶走所有的云彩。終于,又被父親發(fā)現(xiàn)。垃圾!兩個耳光,用的是右手,重重地打在我左邊的臉頰上,五道血痕??墒菦]有淚水,我,父親。
我一再強調左邊的臉頰上,其實也沒有更深刻的含義。是到后來,深諳力學的我,無師自通地測算出了父親左手和右手發(fā)力點的功率不同。我后來反復用馬斯洛的需要理論分析,正因為父親的發(fā)力點有著梅花三弄的有情有義,才使我沒有像我的偶像張曼玉,像她在《新龍門客棧》里那樣,斬釘截鐵地“離開這個無情無義的地方”。
父親連夜用行草抄了一幅古詩貼在我書桌左面的墻上:發(fā)奮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又連夜在右面的墻上,用行草寫了一幅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末了,還用紅色的圓珠筆,描繪了一顆語焉不詳?shù)淖瓡钟≌?。也許是父親隱藏多年的筆名,或者是更具境界感的法號、道號。
字貼在墻上以后,父親雙手背在身后,遠看像宋江,近看像陸游,都有些像。明顯屬于宋江路線的父親站在那幅字前很久,口里反復喃喃念叨著“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那一刻,我甚至懷疑正在學習《毛選》第五卷的父親,對詩歌一定懷著革命般的痛苦。既然是革命,總要有人犧牲。在父親精心布置的廟堂、江湖、革命錯綜復雜的青春舞臺情境里,我內心頓時莫名地升起史詩般的悲壯。在南方詩歌的槍炮中,我節(jié)節(jié)敗退潰不成軍。一將功成萬骨枯。直到很久以后,即使我坐在循規(guī)蹈矩的辦公室,忙碌一些道貌岸然的公務,只要回憶起父親對我十四歲時的詩歌革命,我依然會毫不猶豫地撅起靈魂深處的屁股,向著北方,三拜九叩下去。
因為我知道,君是君,臣是臣,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我是千百年來那些南方小吏被折磨的重復。
沒有詩歌的青春開始在預先設置的發(fā)條里,做著F=ma的加速運動。牛頓在書本里秀完三次運動定律般的波浪式頭發(fā)以后,青春的熱血已經如今年的天氣一樣,開始急劇降溫。但蚊子不會跟著詩歌的季節(jié)走,總有些時刻會伴著英文單詞來恰到好處地問候一下。
真實的南方,夜晚和青春一樣焦躁。只有那盞懸掛在頭頂?shù)陌谉霟?,明亮得不動聲色,等待著宿舍窗外蛙鳴、蛐聲茉莉花革命式的復辟。復辟聲還真有。一聲,兩聲,吱吱的。不像個人,更不像南方的雨聲,甚至更遙遠的詩歌呻吟。打開門,是一只本地的毛腳蟹,有些害羞,有些不知所措。我把它放在腳盆上,給它明亮,自由,一米不到的自由,然后懷揣理想,和它一起復辟了一個詩意的夜晚。那個夜晚,我開懷大笑。并且,第一次深刻無情地掌握了“獰笑”這個詞的深邃含義。
門再一次關上以后。被毛腳蟹復辟過的物理化學開始如嵇康一樣慷慨赴死,而一貫故作城府深的立體幾何線性代數(shù)則更像司馬昭。對,像司馬昭一樣痛哭,哭聲傳遍了洛陽城。我在古文中拼命檢索著有關洛陽的詞語描寫,與詩歌無關。我看見了洛陽在一片冰心的北方。
耀眼的北方。
萬丈光芒。
深夜。字典里的洛陽告訴我,對于不穿詩歌外衣的我,打開一扇門,迎接一只迷路或者夢想復辟詩歌的毛腳蟹,和迎接一個明眸皓齒千嬌百媚脈脈含情的絕色女子,已經沒有任何形式上的區(qū)別。不是想與不想的問題,不是要與不要的問題。形式主義害死人。真理只有和具體實踐相結合,才能形成普遍經驗,才能放之四海。燈光下,政治考卷最后一道論述題(40分),題目赫然為:論北方為何有傾城。
南方不產詩歌,是母親告訴我的。
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南方正下著雨。母親便學著村前菩薩廟面前許愿的語言嘆氣,說我來到人世的時候南方也在下著雨。然而,沉陷于力學結構分析的我已經學會了故作成熟地忘記詩歌。我會用材料力學彎矩試驗幫不上忙的禁指,微笑地指著南方,看,媽媽,南方四百八十寺的鐘聲,全部在x軸y軸z軸三維空間里,敲打著南朝并不結實的大廈呢。母親于是會表情驚訝地凝望南方。之后,我聽見南方詩歌里的雨,滴答滴答地落在母親柔弱的肩膀上。
多少個夜里,母親總是獨自坐在那張紫紅色的官帽椅上,手捧著那盞刻著蘇麻離青的高仕杯,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月光。我曾經端著一杯水走過面前,聽到了母親天籟般的低吟。我大驚失色。母親一定是懂詩歌的。比父親懂!她把詩歌一生的語言,用粗糙的雙手丟在了窗外,埋進了土地,還給了月光,只留下,比沉默更沉默的沉默。
丟失了詩歌的我,正如丟失掉淚水的我,已經不記得多少次連南方的雨也想丟失掉。直到一個同樣的深夜,同樣的月光,同樣的窗外,我坐在同樣的官帽椅子上,捧著同樣的高仕杯,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母親的詩歌里竟然滿是蒼白的雨水,嘩嘩地下著,下了整整十年。我十四歲就冰凍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原來我也是盛產淚水的,那一刻,我才終于知道。
南方竟是如此苦命。
南方,十年了,請原諒我輕狂的十年。南方,請原諒我埋在土里一直不敢吟唱不敢思念的詩歌,原諒我渺小的激昂,堅硬的躊躇。請原諒我,苦命的母親,不要讓十年的光線拽得越來越遠。請原諒我,父親,不要沉默得像母親。不要,真的,都不要。
南方,原諒我失去詩歌的十年,原諒我沉醉不知歸路,情緒低落紙醉金迷,喝酒唱歌通宵達旦打牌。原諒我,這一次用的真是通宵達旦這個詞。父親打在我左臉頰上的耳光,功率開始發(fā)酵。我知道那五道血痕長得越來越像一行詩歌了。一行白鷺上青天。那是唐詩。
今夜很冷。這里不是荒城,沒有俠客,也沒有別離鉤。深夜喝酒的人很多,但我確信,喝酒尋找詩歌的,只有我一個。我仍在城北的那個大排檔喝酒。喝了白酒以后,只能喝啤酒。豐姿綽約的老板娘比誰都懂我的眼神。其實,她從另外一種高度更懂得詩歌。結賬以后,門外北風呼嘯。北風里飄著雪花。啊,那一定是北方唐朝的詩,一定是詩歌化成了北方的雪。雪冷冷地打在臉上,好冷。冷又怎么樣。
現(xiàn)在時刻,凌晨1:00。大排檔門前的十字路口,南方的黃燈依然在閃爍。出門左拐,直行,就是洛陽的北方。我仰起脖子,喝完了拎在手里的最后一口酒,然后砸碎了瓶子,“砰”的一聲,挺胸,迎著寒風,迎著北方,向前。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