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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歡道,合歡道

      2012-04-29 04:15:00唐圖騰
      青春 2012年3期

      唐圖騰

      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然是個大人了。過去我也這樣說過,但那時說自己長成大人了,心里卻以為自己還有天真的,便賣個乖、充一把戲謔。等真正無可阻止地“老成”了,再說這樣的話時,倒顯得有些幼稚可笑。我委實是到了這個年紀,想想真是驚懼。我要把過去的那段事講出來,該用怎樣的口氣呢?

      我總愿把寫小說稱作寫故事,虛構是動筆前的一場夢。夢可以十分動人,連自己都覺得實在是美好??梢獙懗鰜?,就像大把的石子要過一個細頸的漏斗,滴滴答答地遺落了不少;有時根本就阻塞不通,停住了。而要寫一個“今”事,那動筆前的夢都是難受的。那時我好幾次想寫所在的大學里的故事,卻一篇未成。到今天,“我已然是個大人了”,終于可以如同那時描畫鄉(xiāng)野牧歌圖景一樣,講起我大學里的故事。可是牧歌早已醒了,也就是,失掉了。

      我們的大學校園里,貫穿著幾條大道,兩邊都長了樹,而且不同的路段安排了不同的樹種。圖書館前的馬路最長,幾乎是從校園的東邊橫貫到西頭,兩邊一色的法國梧桐。幾百米的筆直大道,有這么長排的梧桐,遠看去,很有些氣勢。通往宿舍區(qū)的一段路,兩邊是銀杏樹,在初冬時滿樹金黃的葉片飄進了詩句;春季它們剛吐出的嫩葉如小扇子一般,也動人得很。校園最南邊的一條馬路,兩邊是白皮的樺樹,向東少有人走,發(fā)白的樹枝,上面是微顯著渾色的天。許芝說,那會讓他想起高中時,從縣城坐車回家,砂石的鄉(xiāng)村公路,兩邊也是這種樹,要高得多,懸著葉子,想起來空得有些怕人。若是我們幾個還都在一起,還是在那時候,當然會逗他,問:那山上的合歡道呢?許芝也依舊是低頭笑下去,不置一詞吧。

      我們是在中文系的寢室落了戶。許芝的父親把他送到這里,沒說幾句話,就匆匆地趕車去了。許芝那時還剃著短發(fā),有些粗硬的樣子,向上豎著。我先向他問了聲“你好”,他也點頭打個招呼。之后便開始鋪床、系蚊帳、套被子,打開箱子往書桌上擺東西??戳丝次业臅?,也把書放在了第二層。接著就是軍訓,練站功、走步子。間息時,連隊間互相鬧著表演節(jié)目,熱火朝天的。許芝常常是獨坐在那里,也不和旁邊的人說話,倒是訓練時被教官叫出來,作為走步子的榜樣讓人看到了他。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去圖書館,許芝每天晚上趴在燈下寫東西。他的抽屜里有很多音樂帶子,他最靜心于那幾位北方的歌手吟唱的憂傷歌曲,是在白樺道的近晚,麥草車運過,揚起塵土。后來許芝的那篇寫銀杏葉的文章在寫作課上被讀出,我才知道他那時是在回想高中時的人事,漫無目的地寫下去,終于完結了,又要補,還不夠,最后和他帶來的畢業(yè)照一起壓在抽屜底了。

      許芝也并不都是起初給人的印象那樣沉默內(nèi)向,大家熟悉開來,他也很自在地說話了,還被我們總結出幾個奇怪的口頭禪。有時興奮起來,走路時大甩著臂膀,往天上看。我想許芝心中不缺一股豪氣,從他的字跡里分明可以見出來,這可勝過了我這個“江南的書生”。

      有天晚上許芝把他的一首詩拿出來了,寫的是一片枯碎的葉子,結果被寢室里其他兩位批得一文不值。我們后來想起這事,總要笑一回,許芝也笑:好受打擊啊,大學后動筆的第一首詩就遭遇了無情。但當時可不會這般釋然開朗,許芝悶悶的,把那詩拿回來,抄在一個本子上,以后寫的也很長時間不給別人看。幸而那次我正在洗衣服,沒參加“批閱”,也就能一直讀到許芝的詩。

      許芝過段時日把一些寫成的詩寄給以前的同學看。大一剛開始時,通信是很頻繁的。我是班上的收發(fā)員,到了圣誕等節(jié)日,能拿到一大疊卡片到班上發(fā);平日里信也不少。許芝的信是最常見的,但也漸漸地稀了,畢竟人人都進入了大學的新生活。依然給許芝來信的還有兩個,我拿信時都認得了,信封一個是白的,一個是牛皮紙的。許芝告訴我,那兩個都是女孩子,一個是高三時坐在他后面的,他每寫完一首詩就轉(zhuǎn)過身拿給她看;另一個那時并不熟,但因書信的往來,好像也很親近了。

      許芝還懷想著過去,這從他的詩中可以讀到。偶爾有老同學過來玩,許芝便興奮得很,帶他們?nèi)ヅ缹W校的后山。南方的山真是郁郁蔥蔥,許芝指示各樣的花草給他們看。又到山下的湖邊,躺在草坡上。其實許芝漸漸地已與他同學有了距離,系科的不同,平日里生活也有差異。他的同學講著實驗和電腦,他都無從參與交談。偶爾問他:你們中文系學些什么?許芝就認真地說,中文系學的就是高中時語文的細化,有語言,如現(xiàn)代漢語、古代漢語、語言學;有文學,如文學史、作品選讀、文學理論等等。

      我們都已經(jīng)知道,許芝平日里寫詩的,便給了他詩人的名號。其實大學前許芝就被如此稱呼了,這使他還被高中的同學記著。但許芝很不愿我們這樣叫他,他總分辯說:我還沒寫成作品集子的,寫得也不夠好。

      放長假了我們也不回去,校園里比平日空靜多了。許芝有時坐在書桌前,望著書架上滿滿的書,好像不知道要看哪一本的樣子。又到陽臺上,看西邊的大山。許芝說,我們下去走走吧。

      我們走在連通梧桐道和白樺道間的那段路上,路邊有個極小的湖,很低。天下著小雨,我為他撐著傘,許芝說:上面不是有樹么。把傘放下來,一仰頭,濕漉漉的葉子把水滑落到臉上。樟樹此季又在換葉子,常見到鮮紅的落下來。這一路的樟樹大都蓬開了蔭子,只有幾棵未爭足陽光的,瘦在兩樹之間。停下來望,蔭成一道葉廊,像厚重的綠云,籠著雨,很濃郁。許芝說,真想拍個電影,讓鏡頭在這個蔭前凝視許久。

      我知道,許芝想著人。他在詩里想象著能在江南冬天的星期六,和她相遇在紅葉間。之后有個星期六,我們真見到了紅葉,班上組織秋游,去江邊的一座有廟有楓林的大山。時節(jié)里還沒打過一次寒霜,山上的楓葉還不曾紅透,但是紛紛地,往下落了。一個枯了水的小澗邊,楓樹全是參天的,那么多的葉子,從天上簌簌地一齊落下,像是漫天的葉子要把這小澗重新潤生起來。秋游的學生很多,有時走過一群大學生,扛著標識院系的旗子,許芝就朝他們中間看。許芝走山里的小路,才放輕松了,貪婪地撿著地上的葉子?;貋砗?,他把紅葉洗干凈,鋪了一桌子,晾干,夾到書頁里,拿幾片貼在書桌前。

      許芝當然沒有遇見葉間的人,他想著的人與他并無音信往來的,以前在高中時就幾乎沒說過話。后來有一天夜里,他們相遇在星空下,微風把她的鬢發(fā)輕輕托起來。一個修女模樣的來了,告知,他們是屬于同一個星座的,要交換各自的鑰匙。許芝就把胸前的那把除下來,放到她手里。

      這只是個夢。許芝幾次說到這個夢幸福極了,真是上天的賜予。把它寫成了詩。

      大一快要結束時,許芝把一年來寫成的詩選出來一些,印了好幾份。這是許芝的第一個“詩集”。末尾一首寫到了“不會干枯也不會褪色,從沒有秋風中的飄零”的紅樹葉,許芝把它獻給了憶路。

      我們都已懶得寫信,而用手機發(fā)“短”信。許芝和那兩位同學依舊保持著書信往來,還常常夾一片銀杏葉或是楓葉在里面。她們新年時會寄來賀卡,許芝得意地拿給我們看,展示把卡片里的抽片往外拉,便會豎起來幾個小人和小動物。我們開起玩笑來,問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許芝忙擺擺手說:是高中同學,很好的同學。她們中一位也是在這個市上大學,還來我們學校玩過一次。許芝跟我說,她平日里在學校很寂寞,沒什么朋友,他真希望能有誰伴著她一起走。記得她那次離開時,許芝問她坐車的硬幣足不足,路線可熟知,她笑著點頭。另一位我沒見過,她的大學很遠。有一次她和許芝通電話,哭了起來。我知道許芝那時想著的、在星空下遇見的并不是她們,但她們該也是許芝心目中的讀者吧。許芝紙上的字,他自己聽得見,想象著有些人也在聽,就包括她們。

      許芝對她的姐姐也很自豪的樣子,提起時會說在水鄉(xiāng)有一個,還有住在湖邊的。他把她們寫得很美,有時世界里只剩下她們;有時是他和朋友們到了姐姐的小木屋,冬天落雪,姐姐卻還沒有回來。許芝有一個姐姐來看過他,許芝說那是他最美的一個姐姐。我們都不以為然,她還算不上漂亮。想來許芝以前說過的有些夸耀吧。

      許芝帶他的姐姐在校園里轉(zhuǎn)轉(zhuǎn),當然要去爬山的,告訴她,詩里寫到的地方在哪里。從寢室這邊走過銀杏道,轉(zhuǎn)向北,便是一條緩和的彎道,后山就在路邊。許芝和姐姐看山下的小梅林,花瓣早已散盡了,都是綠綠的葉子。姐姐看看路旁,問他:這是不是槐樹啊?許芝早先也認作是槐樹,那葉子真像的,卵形,只是有些尖;它也開花,夜晚從這兒走過,能聞到落在地上的槐花香??墒且骄旁虏砰_,山上的槐花在陽春后就或黃或白、成一片一片的了。許芝說,大概就是槐樹吧。這槐樹道到天黑時,橘黃的路燈亮著,被濕霧染開來,整個路道像是陌生了,一條深林間的山路,通往山城。許芝和姐姐在一起,才不會顧到這些,領著她從梅林旁的一條山道,合歡道,上山了。

      許芝把真的紅葉獻給憶路,已是那首詩寫后很久的事了。許芝覺得既然寫了,就該做到。可是上次帶回的那些葉子里,總找不到一片合適的。第二年深秋,許芝起了個早,一個人到江邊的那座有廟有楓林的大山。這時,憶路真遠。

      許芝給憶路的第一樣東西是他“印發(fā)的第一部詩集”,問我要了回形針,別好了放進書包里,大概是什么時候悄悄地給了她。憶路很大方的,有一次課間回復了他一張信。許芝該是也再回的,那幾天夜里我們都睡下了,他還開著臺燈在那兒寫。

      我聽人說過,大學一年級下學期是個分水嶺,此時要是還沒有戀愛的感覺,那大學里大概就不會再戀愛了。我總覺得用分水嶺這個詞并不合適,對這話也不大信任。后來我告訴了許芝,他很訝然的樣子:我也沒逃脫這個規(guī)律么,和多數(shù)人一樣?

      那時他才不問這些,他恨不得把他的好東西都獻給憶路。端午節(jié)時,許芝上山采了艾草和一種他稱作“野雛菊”的小花。他把那些艾草一一用水清了,分鋪開來,還湊近聞聞。我們都笑他采這么些草回來做甚,前日不是剛采回兩枝么。我們想拿了看看,許芝忙止住:不要碰。終于經(jīng)不住誘問,說出來:是要送人的。我們當然知道他要送給誰,便極力地慫恿他打電話過去。這類的事情別人都是樂于慫恿的,好像從中能得到很大的樂趣。早有人把憶路宿舍的電話號碼查來了,許芝把墻壁上的電話取下來,走到另一邊,與我們隔著墻,結結巴巴地,約人家出來,說他上山采了什么什么,要送給你。許芝通完話,轉(zhuǎn)進來,臉上滿是激動??磥響浡肥谴饝?。可能那時許芝還覺得沒什么,但我們都給他豎個大指:小伙子行,女朋友一說就說上了。

      我們班女生住的宿舍樓就在旁邊,中間卻隔著一道高高的鐵柵欄。許芝跑下樓,在柵欄這邊等。憶路走出來,四下望望沒見到。許芝忙跑到欄邊,打了招呼,把艾草從欄空里遞過去,還獨個地獻出那枝“野雛菊”。末了,從褲袋里拿出個瓶子,說了幾句話。憶路就抱著許芝的花草,像孩子一樣搖搖手里的瓶子,轉(zhuǎn)身回去了。這邊陽臺上有人朝許芝喊了,他也不朝上看,跑起來,一躍,上了樓梯口的臺階。

      許芝想起這,說,那天夜色里,風很輕,憶路朝他笑。我猛然想起他的記夢詩來,就是他所說的那個幸福的夢。

      許芝這人,大概不懂得如何做“談戀愛”的事務的。之后兩天恰是雙休日,許芝就呆在宿舍里,也不再去約人家。撐著頭看書——哪里看得進的。臨睡前,許芝悄悄地對我說:從來沒有這樣想一個人過,整天了,腦子里全是她。他說時臉上激動又幸福。到上課了,許芝又可以見到憶路。中文系的男生很少,常常是團結在教室的后排,許芝就望著前面的那個背影。很奇怪,他也不去與憶路接觸,放學了也是,走在后面,在前面的人群中尋看。

      送花草之前,許芝和憶路已有過幾次通信,這段時間里卻像空空的了,也沒有詩寫成。許芝也覺得實在應該找機會跟憶路說說話才好。有天放學,許芝下定決心,走到憶路后面。憶路大概是覺到了后面有人跟著,回頭一看,又繼續(xù)與同伴一起走。許芝走到她們旁邊,中間留著個空檔,也不知該說什么。快到食堂時,憶路轉(zhuǎn)過來,告訴他,她下學期要到國外一所大學交流學習了,那個瓶子也不好帶,什么時候還給你吧。許芝呆呆的,嘴里應一聲“噢”。

      許芝那兩天沒怎么說話,過了些時間也好了,只是他每天下午都把椅子搬到陽臺上,蹲下去,在椅面上寫字。起初我們還沒在意,有一回偶見到他棄在桌上的信紙,才明白了。寢室的陽臺很小,有一邊與墻不相連,而是橫插著幾根鐵棒。南面是路兩邊的宿舍樓,遠處的操場、草坪、樹道、再遠的小山組成兩樓之間狹長的風景。許芝寫寫就從陽臺的缺口往那里看。

      許芝的詩也開始了,顯然都是寫給憶路的?!@些我也都是以后才看到的。很奇怪,這些詩都是美好的情詩,見不到被回拒后的憂傷抒情,倒像是他的愛情才剛剛開始。不管怎樣,我都覺得許芝的詩在這時有了轉(zhuǎn)變,之后它們多數(shù)是在懷想著同一個面影。

      大一的學期結束了。放假這一天,許芝打電話給憶路,想送一送她。電話通了,許芝還是有些結巴地,問了她什么時候走,之后一陣無聲。大概是憶路被他這樣弄笑了,許芝也笑了一次,這次通話也就結束了。過了一會兒,憶路打電話來了,想起一件事,是叫許芝下去拿那個瓶子。

      許芝很后悔當初的無知,那時好像是以為一下子把心意表達給她,便定情了。他那次送了草,送了花,還掏出個瓶子,說里面的小石頭都是小時候撿的,水是盛的姐姐的湖里的。大概他在心里想象了許多情景,以為自己和憶路已經(jīng)很熟了。而那一疊信,他也是一次全給了她,憶路讀了,會有何感覺呢?

      許芝跑下樓去,這次他覺得隔著那個鐵柵欄很不好,便繞了一圈,跑到憶路宿舍的門口。憶路把瓶子給了他,往南邊慢慢走,許芝跟在她身旁。許芝在陽臺上寫信時,望見的就有這條路、路上的往來行人吧。憶路同許芝說了些話,往回走了。許芝停在后面,只一會兒,不好再看,也走開了。

      那個叫做“野雛菊”的小花到憶路去國外后還有在開的,這讓許芝很動情。我在后山上見過那種花,中間是鵝黃的圓蕊,一圈白色的細絲瓣圍在四周。它們大都在暮春初夏時候開放,往往一大片,陽光下確是山花爛漫。許芝好幾次都寫到它,有一次他興奮地告訴我,華茲華斯也寫過雛菊呢。我知道,與自己鐘愛的詩人有了某種契合會讓人多么激動。可是我還沒見過許芝寫馬纓花。

      那次許芝帶姐姐上山時,山道兩邊的樹還不曾開花。他們可能就沒注意到這兩排樹。初夏時,枝葉成蔭,絨花就開了。一朵朵是蓬開來的纓絲,輕柔柔的,從根往上由白漸漸粉紅。它們看上去那樣輕,像是天上降下來的,戴在枝葉上。許芝說有一回夢見了他家那邊的水杉也有了那種纓絲,要長些,白的,是水杉長出了銀亮的胡子。憶路收到許芝那疊信的晚上,發(fā)了條短信給我,那時許芝還沒手機,憶路就請我轉(zhuǎn)告他:那種葉子像水杉的樹開出的花,叫做馬纓花。

      憶路走后,許芝每個周末都要拉我一同去上網(wǎng)。有時我不耐煩,說你都這么大了,還一定要個人陪么?許芝就怏怏地一個人往機房去。我知道,他是要給遠方的憶路發(fā)郵件,每個星期至少一封的。

      有一回,他跑回來興奮地告訴我,他查到了,馬纓花就是合歡花,那種樹叫做合歡樹。

      我頓時覺得沒陪他去上網(wǎng)有些過意不去。眼前他那快樂的樣子讓人感到他有時還是個需要護愛的孩子,哪里就長大了。他這樣興奮,憶路該是給他回信了吧,只要有回信,他就會同那時在陽臺上一樣勤勞地寫下去。愛情就是在這來回中向前的么?

      他們之間的關系叫人困惑了,我也說不明白。前前后后,依稀是結束了,可又升起游絲、綻放了。叫時間來描畫好像也無能為力,理不清,亂了頭緒。

      許芝的一首詩在系里的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了,密密的數(shù)十行,叫做《合歡道》。

      許芝上后山比以前平常了。有時下午課完了,他就一個人往那邊,走進馬纓花下的合歡道。合歡道盤著山往上,起初的一段微微彎曲,兩邊是密叢的樹木,合歡樹的枝葉在上空相觸,把整個山道圍護起來,很快就告別了山下的聲音,像是到了全新的一處,清野的山林,路邊矮叢里各樣的花兒那么小,還四瓣的、五瓣的,藍色的、淡紫的;樹叢里陰濕濕的,還有竹葉、野棗子伸出來,能聞到野蠶的氣味。山林里有蟲子的聲音,試飛的小鳥撲簌簌的,以及偶來的雨。到了半山腰,豁然亮出西邊的天光山景,接著轉(zhuǎn)了個大彎子,向北又漸漸向東去了。最后到了幾條山道匯合的地方,旁邊是個小山坡,野雛菊開了一坡原。

      這座小山給了許芝很多詩,或應該說是浸入到他的詩了。他一個人在山中,找一個僻靜處坐著,看山谷北邊的松林、竹子林,西邊遠處的小亭子,有時還有紅晚霞。山上的小花、石頭、橡實都給他帶來歡欣。我想,許芝在合歡道上時,一定想著憶路,——只要在山中,就一定會想起。他把他的好東西放很多在那里,有時是全部,詩歌朝著同一處光明。

      以后幾次上網(wǎng)我都陪許芝去了。他的情緒卻不比先前那樣了。憶路沒再給他回信。

      與他那兩位同學的通信一直沒有斷過,許芝有時一寫就是兩封,它們該是有很多的雷同吧。許芝依然每星期都給憶路發(fā)信。我想,這樣的狀況一定讓他很難受。

      學期在往冬天過。是在江南的第二個初冬了,許芝想想該去看紅葉了。那座江邊的大山離學校并不太遠,山下是座有名的佛寺,在眾人賞紅楓的時季,香火尤盛。大殿里的佛像添了披風,虔心的人跪在菩薩前,雙手合掌,又深深地拜伏下去。走過一道偏門,便到了往山上去的一條石巖間的路。巖壁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石窟,里面安靜地坐著佛像,可是安詳?shù)念^顱全被鑿掉了。往上,有的地方路太窄,兩邊是陰濕的黑崖,上面只一線很亮的天。走過這一段,寬敞了些,許芝停下來,朝上望望伸進天空里的孤松,讓山風吹吹熱起來的身子。石路最后通到了水泥的大道,許芝不愿往人多的地方走,折向了山里,走那些被人踏出的小路,那里他可以任意地停下來,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終于還是到了那個枯山澗,葉片漫落,如那時一般。

      許芝臨走再經(jīng)過佛寺時,又撿了幾片銀杏葉?;貋砗?,小心地從包里把葉片取出來,洗凈,用紙吸干,把其中的一片楓葉和一片銀杏葉夾在了詩稿本里,再用一本大書把其余的也夾了,小心地放平,壓上書。

      系里的文學雜志的主編邀許芝加入她們的編輯部。許芝把這事告訴我們,問我們的意見。別人的回答當然是簡單得很,許芝倒是考慮得太久,夜里翻來覆去的。

      有一次在圖書館里碰見他,問我有沒有帶手機,請我發(fā)個短信給那主編,回絕吧。一旁的同學勸了他幾句,無非是不要錯過這個鍛煉機會之類的話。許芝竟又猶豫了。最后突然定奪:告訴她,我去。

      那本雜志我們都瞧不起的,除了“文人相輕”外,那里面的作品好的實在是少。許芝說:我加入了,我就要改變它??墒撬婚_始去,得從小兵卒做起,做校字的活計;之后一位學姐叫他加入到排版組。許芝不喜歡“學姐”這個稱謂,但寫信時又不知該用什么好,只得老這樣稱呼她了。

      許芝的姐姐給他買了手機,他興奮地跑到郵局取了包裹。把本子上記著的同學的號碼全輸了進去,一個個地告訴。剛有手機自然很興奮的,夜深了還躲在被子里發(fā)短信??此菢幼樱隙ǘ嗍窃诟瑢W來回的。

      我越發(fā)覺得他的世界里全是女性了。他似乎已經(jīng)諱說到“姐姐”這個詞,在詩里寫成了“姊妹”。他想有孤獨的姊妹,或者是好幾個圍坐拍手,午后陰沉的天,風吹過原野上彎曲的枯白茅草,長著蘆葦?shù)臏\塘邊是泥墻的草屋。我以前想,相比于小說家,詩人是孤獨的,因為小說家所寫的都是有人的,他往往會寫出心目中美好的人物,他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溫暖鮮活的,讓小說家模糊了現(xiàn)實和虛構,不會寂寞;而詩人卻是由一個遠方的力量牽引著,逐漸離了人群,獨個地,先到了一個空寂的所在,夜空下無邊的山原、或是全然健康的光明。而許芝,他的“姊妹”是身邊的親愛,還是遠方的招呼?我竟一時想不清了。

      憶路也就回來了。班上并沒有搞歡迎會之類的活動,憶路帶回來一些外國的糖果分給大家,男生自然也有份的。我們把一個小袋的巧克力糖專給了許芝。許芝笑笑的,咚咚地下了樓,往后山那邊跑。我們竟一齊覺得,自己做錯了事。

      許芝還保存著憶路的那幾張信以及一個小便箋本子,它們就是許芝所有的憶路送給他的東西了。小本子是憶路還給許芝瓶子時給他的,上面寫著她郵箱的地址。許芝用從水鄉(xiāng)帶回的藍印花布方巾把它包好,放在書包的里袋。里袋里還有一件,是許芝刻給憶路的印章。畢業(yè)時,許芝想跟憶路要一張照片,他總覺得自己想她時,她臉的樣子總不清楚,很難。

      許芝寫了一首很長的詩,獻給憶路。那幾天許芝在圖書館里,我就坐在他旁邊。他很累的樣子,不時地要伏在桌上睡一會兒。又起來接著寫,經(jīng)常劃劃扛扛的,一頁寫完混亂不堪,再抄一遍。我不明白他疲倦時寫作的力量從何而來的,周末三日,他都是在寫這詩。過了些日子許芝把它打印出來,別上那片銀杏葉和楓葉,送給憶路了。

      葉子還鮮綠的時候,我們班一起到水鄉(xiāng)的一個小鎮(zhèn)采風寫作。到那兒時,天已經(jīng)黑了,還丟著雨點子。水鄉(xiāng)的夜真是寧靜,燈映在水波里,更讓人生起異鄉(xiāng)之感。老師帶我們在石橋邊的旅館住下。三十來人,安排了好一陣子,才調(diào)整停當。我和許芝本住在樓上,又讓出來,到樓下的一間了。窗外就是小河,燈光里見得到雨。睡下時,旅館里已安靜了。我對許芝說:憶路就住在隔壁。許芝不作聲。雨往窗玻璃上撲幾滴。

      天亮了,我出來時,許芝已經(jīng)一個人在清晨的石路上走著了。早飯后,老師組織了一些參觀活動,到紀念館、寺廟等等。許芝跟在后面,時時地看憶路。在一處河岔口前,許芝扶著一道石欄坐下來。前面是一座茶樓,迎著河口,順勢彎曲。石駁岸上是白墻,開兩扇門,門檻處伸出長條石,擺幾盆花草;二樓全是雕花的木窗子,飄著一面小旗。茶樓的兩邊都建著石橋,一座是拱橋,另一座小些、是平橋。石縫里開著小花。許芝在那兒看了許久。

      許芝總覺得他在水鄉(xiāng)的時候最干凈。他帶回一塊石頭,為憶路刻了一枚印章,在憶路生日的前兩天,托她同室的送給了她。憶路回復說:你刻得很好,但我已經(jīng)有一枚了。

      許芝對于“隱喻象征”一定熟知,但處理生活不是解讀詩歌,許芝有時就迷迷糊糊的,遲鈍得很,竟像是無知無覺,連痛苦都可能暫時麻木不知。

      從水鄉(xiāng)回來的那天晚上,寢室里很熱鬧,大家拿出買回來的紀念品,分著吃、玩。許芝什么也沒有買,還默默的。過會兒,打電話給他那位學姐。許芝說,想看看你。便下了樓,去找她了。許芝曾很得意地告訴我,他跟那位學姐真是有緣分的。他有次收到一封郵件,是說些對他詩歌的感受。許芝根本不知是誰,但很有誠意地回復了。后來雜志社成員分工,那學姐叫他到自己的小組工作,給了她的聯(lián)系號碼。許芝看著就隱隱感覺,她就是那位發(fā)來郵件的。之后他們還有通信,許芝有手機后問了這事,果然是的。許芝很欣喜,還寫信告訴了在國外的憶路。許芝回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他進屋就一下子伏在桌上。我們都聞見:許芝喝酒了。

      許芝也開始有了忙活,輪到他為那本雜志操心了。他曾經(jīng)的宏偉志愿真要臨到現(xiàn)實了,他要考慮著如何組織分配人員,如何吸納一些有力的作者,如何使自己的意向得到貫徹,如何提高校對的質(zhì)量排版的風格怎樣封面該是古典雅致親人還是先鋒一點充滿力度。許芝請我為他們雜志寫小說,我問他:你那時發(fā)表的詩也是這樣寫成的么?我勸他不要做了,這樣一陣忙亂,到頭來自己也寫不成了。許芝說:除非上頭的限制太多,不給他自由,否則他一定要做下去。

      暑假過來,有一次坐在一起,許芝對我說,心里真亂。假期里他看了不少新聞性的節(jié)目——在學校時很少關注的——那些天常常想著時下的幾個社會熱點,卻都沒有能想清楚。

      接著我們知道了,有一件,是有人向許芝表白心意了。是下一個年級的,我也認識。她像是要搞學長們的作品研究似的,能聯(lián)系到的便找了看,發(fā)表了一些感想性的文章。大家都喊她小師妹。小師妹喜愛許芝的詩,漸漸地崇拜上了詩歌的作者。她所在的宿舍樓就在我們的后面,有時能聽到那邊傳來的小提琴聲。小師妹向許芝表白了,許芝生起傷感來,對她說:我聽你拉拉琴吧。

      他們一起到后山上。天已經(jīng)有些冷了,合歡樹上只零落地剩些豆莢一樣的東西,遮不成蔭,上面的天白白的。兩邊的樹叢顯得稀疏了很多,鳥在里面來回飛。許芝為她背著琴,領她到常坐的大石那邊。山上有高高的防雷網(wǎng),風一大,嗚嗚地響。四周的草也動。小師妹閉上眼,琴聲一出來就被風吹散。

      許芝說那天夜里好像一直在做夢,很長,一個接著一個,人都在里面,水都在里面,石頭也都在里面,過去的人和現(xiàn)在的人混在一起。許芝說:我認識了這么多人,已經(jīng)好了。

      時間真是快得怕人,從軍訓那時一晃就到大四了。四年里真不知做了些什么,人在這時無助極了。太多的人忙著準備考研,我問許芝有何打算,他搖搖頭,說這幾年來,老想著寫這樣寫那樣,學問倒荒了,很多書都沒讀,心里很空,慌得很。還好,許芝出詩集的夢想有了眉目,他把四年來寫的詩選出一些,他那位已經(jīng)工作的學姐幫他聯(lián)系好了出版社。大家終于可以有底氣地叫他詩人了,許芝依舊不大理會。有一天我和許芝一起上后山,一條人踩出的小路通到山頂,我們走上去,把自己的腳步聲聽得清清楚楚。到頂上,坐下來,看看四周。許芝說,寫詩寫到今天才覺到了自己好像并沒有入門,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向著那些大自然中的浪漫詩人,卻原來都不曾夠到華茲華斯的腳后跟,只是從自然里采過幾片葉子幾枝花貼在了詩句上。我不知該如何勸慰他才好,我說許芝,你別這樣說,那種更高的自然肯定會激蕩起你的詩靈的,只是現(xiàn)在你還沒見到。許芝低頭笑下去,不置一詞。他不愿回答時總是這樣。

      許芝收拾了些衣服和書,出去找工作了。一個多月后,我們才再見到他,得知他在一家雜志社找到工作了。我們很高興,找了個館子為他慶賀。那時我們還開玩笑說你這詩人將來等著餓肚皮吧,人不知不覺間就不比從前了,連我們都忘了大一時候許芝的那幾句奇怪的口頭禪,忘了他頭發(fā)是何時蓄長變軟的。我們大口大口地喝酒,話也說開了,互相間敬你敬他的,敬了還敬。得意起來還朝服務員小姐喊道“大塊切十斤牛肉來”,小姐只看著我們笑笑。

      館子里“散伙飯”也多起來了,酒自然少不了。要離開學校前的那天晚上,宿舍樓上有人往下砸瓶子,一聲尖響,接著整幢樓都鬧哄起來,水瓶、箱子、顯示器等等往下扔,破碎的尖銳聲是這時刻最刺激的發(fā)泄?;鹨颤c起來了,往下飄。前面低年級的學生在走廊上觀看,也跟著起哄。一件東西摔下來,響聲激烈的,便是齊聲的喊好;悶掉的,便是一陣譏笑。宿管員拼命地叫停,也停不住大學生此刻的瘋狂。

      寢室里是大包小包的行李,雜物棄了一地。鄰近的同學也過來打個招呼,話別。我在此時倒成了主人一樣的,因為下半年,我還留在這學校,讀研究生。

      許芝的父親也趕來幫忙搬運東西,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他,膚色黝黃的北方農(nóng)民。我?guī)椭鄠€大包,送他們?nèi)セ疖囌?。不知什么原因,暫不售站臺票,我和許芝的分別就草草地一個擁抱。

      我到了學術的世界里,讀啊讀,終于讀到了可以留校的學位。許芝并沒有回這個城市工作,而是到了很遠的西部。以前我們似乎常常說起那個地方,是一個“遠方”。而到現(xiàn)在那個遠方還依舊只在我的想象里。我和許芝通過幾次信,后來可以用電話聯(lián)系了。每次我都邀他回學校來看看。有時候我一個人,從那個山道往山上走,想起許芝,還有憶路,令人欲哭出聲來。我時不時地就想起大學里那篇沒有完成的故事,那時許芝懷著個水鄉(xiāng)的夢,我便把故事寫在水鄉(xiāng)的一個小村落:過了稀疏的小樺林,有十來戶人家住在河兩岸。憶路的家就在河岔口,兩邊都有石橋,邊上長著一棵老楓樹,那橋就被稱做楓橋、小楓橋。許芝的姐姐帶他來這里,漾著小船。憶路恰坐在小楓橋上,粉色的襯衣外罩著紅色的背心。許芝心中就失不掉淡雅的水鄉(xiāng)里這一抹紅了……這個故事的很多細節(jié)現(xiàn)在想起來還動情,既是殘缺的故事,復述也無必要了。時間沒能把這個故事說完整,也無法把許芝的故事說清楚。兩個人像兩片微小的葉子,一散便不知了去向。合歡道還在那里,即便哪一天許芝來了,我們誰也不敢提起關于它的往事,畢竟我們誰也承受不起。我們只能往圖書館前的那條大道上看看,說那一長路的法國梧桐,將來長到參天了,定然是高校里著名的風景。

      【評語】

      小說無非寫事記人,人之事,大同小異,而情卻各有差異,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說的大概是人的感受千差萬別,其實世界只有一個。

      這篇小說中的事并不集中,散淡遲緩地寫來,其扣人心弦之力,在敘述的細膩和優(yōu)美。而這種細密又由簡練組成,是細而空靈的味道,如同看野山,怎么看都是好看的。統(tǒng)領文章的是作者的心緒,是一種對人的內(nèi)在情懷的關懷,是對人物之于愛的理解和體貼。在作者筆下,滿懷詩意愛情的主人公眼里的世界幾乎是一個植物的世界,以至于連人物也像了棵植物,在青春的風里深摯而又恍然地搖曳。

      很大程度上,這篇小說的韻味依賴出色的語言之美,字斟句酌而又流暢輕巧,簡樸而又敏靈,統(tǒng)一于整體的呼吸,略無有句無篇之弊。

      責任編輯室⊙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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