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荷 張慧

【√】袁寶洪在自傳中稱自己盜竊作案是為了尋求刺激，實際上是一種自我麻醉和懲罰，已經(jīng)開始第四次監(jiān)獄生涯的袁寶洪內(nèi)心深處其實有一句潛臺詞，那就是我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了

2011年12月12日上午，京城大盜袁寶洪被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他被媒體公認為是“近年來檢方公訴的罪行最為嚴重、涉及數(shù)額最大的北京盜竊犯罪第一人”。

此前，在獄友的記錄下，袁寶洪在看守所里口述完成了一本自傳小冊子。在這本將近三萬字的《自傳》里，袁寶洪詳細追憶了自己前半生的盜竊歲月，內(nèi)容除了接連不斷的犯罪回憶，以及三次被判刑或勞教的影響，更有對其家庭背景和自身心理障礙的剖析。

從小學時膨脹的虛榮心，青年時離家出走，到后來結(jié)婚、生子，與父親決裂，為母親的去世而流淚。談到為什么會走上盜竊這條路，袁寶洪將之歸結(jié)為童年的虛榮心和青年時對監(jiān)獄的仇恨。

京城第一大盜

26本厚厚的卷宗，500多起盜竊案。9月8日，公訴人徐煥告訴《方圓》，最初拿到卷宗時，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袁寶洪有可能在吹牛。

年近花甲，自稱老檢察官的徐煥遇到過形形色色的盜賊，熟悉他們攀比、炫耀的心理。但無論如何也沒人敢將自己的盜竊履歷編得這么離奇：不到五年時間，共砸車玻璃盜竊車內(nèi)財物、盜竊車輛500多起?！皼]有哪個罪犯愿意不顧后果地坦白罪行，除非有立功機會。主動坦誠余罪的舉動本來就跟盜竊的僥幸心理相悖?！?/p>

為何，袁寶洪會自認罪行？

2008年5月27日，41歲的袁寶洪因搶劫和盜竊被海淀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十三年。彼時，法院認定袁寶洪“搶劫3起，盜竊8起”。上訴期間，因為袁寶洪的坦白，檢方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處理他的供述和指認，一段段只有天知地知的案子逐漸浮出水面。

“袁寶洪是一個有心計的人，我愛抽什么牌子的煙他都知道。”北京市海淀區(qū)公安分局預(yù)審大隊民警劉文捷說。從2006年開始，他就接觸了袁寶洪的案子。

正是深諳袁寶洪性格的另一面，劉文捷等民警采用攻心戰(zhàn)術(shù)，屢次從袁身上獲得重要信息。徐煥介紹，預(yù)審民警每次帶袁寶洪去指認現(xiàn)場，都對他照顧有加，天氣熱了給他遞送飲料。指認時路過袁寶洪母親的墓地，民警會讓他下車給母親燒些紙。

袁寶洪開始只是和民警聊撬后備廂、砸車門的事，突然在一次指認完現(xiàn)場后，他交代了在朝陽一小區(qū)撬后備廂得到8萬元現(xiàn)金的案子；不久，袁寶洪又向劉文捷交代，曾在另一小區(qū)撬后備廂得到了14萬元現(xiàn)金。

在指認過程中，袁寶洪完全是憑記憶交代了這500多起犯罪，不僅能夠清楚地說出偷盜的時間、地點、車型、顏色，有時候甚至能交代出機動車所?？康能囄?。在帶領(lǐng)警方前往事發(fā)地點指認時，即便是當?shù)匾岩虿疬w而改頭換面，袁寶洪稍加思索，便能準確定位——袁寶洪的這些描述，警方最后又從受害事主的口中得到了印證。

在核對盜竊案件時，袁寶洪很配合，他不但主動坦白余案，還不忘向檢察官追述自己盜竊生涯的來龍去脈。

18歲的“第一次”

2006年最后一次被抓前，袁寶洪曾三次被勞教或判刑。

1967年10月出生于北京普通工人家庭的袁寶洪，人生中有21年是在監(jiān)獄、看守所或勞教農(nóng)場里度過的——1985年，袁寶洪因盜竊被勞動教養(yǎng)二年；1988年，因犯搶劫罪、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年；1996年，因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2006年12月，袁寶洪再次被刑事拘留，最終因搶劫、盜竊兩項罪名被判處十三年有期徒刑。

徐煥認為強烈的自尊心，叛逆、自暴自棄的性格是導致袁寶洪最終走上盜竊不歸路的。徐煥稱，盡管袁寶洪敘述自己盜竊得手后享受暫時的滿足，但這些滿足無法彌補親友的離去，父母的遺憾和青春的消逝帶給他的痛苦。

“他在自傳中稱自己盜竊作案是為了尋求刺激，實際上那是一種自我麻醉和懲罰，在袁寶洪內(nèi)心深處其實有一句潛臺詞，那就是我怎么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了？”

1985年，袁寶洪18歲，因為犯錯誤被父親打罵，他負氣離家出走。由于沒來得及拿家里的錢，身無分文的袁寶洪在北京火車站游蕩了一圈，偷了一名女士的拎包，可沒跑多遠便被聞訊趕來的火車站民警逮個正著。

這個拎包里總共有51塊錢外加20多斤糧票，因為這次盜竊，袁寶洪第一次進了拘留所。在朝陽區(qū)拘留所被提審時，袁寶洪曾哭得像個淚人，哀求民警給自己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26年后的今天，袁寶洪追憶這個“第一次”時，認為被拘留是生命中躲不掉的劫數(shù)，“18歲是一個人成年之旅的開始，可萬萬沒有想到我的成人禮卻在拘留所里完成?！?/p>

很顯然那次勞教沒有把這位剛走入社會的青年改造好，他那時對自己說，“我覺得法律對我是不公平的，對我的處罰過于嚴厲了，我在心里暗下決心，等我出去我要報復(fù)社會，現(xiàn)在，我忍?！?/p>

問題青年

1987年，20歲的袁寶洪被解除勞教，回家后認識了鄰居李忠——一個問題青年。兩個不務(wù)正業(yè)的青年把盜竊作為不勞而獲的手段。

袁寶洪回憶，1987年10月的一天，袁寶洪和李忠在外閑逛，在西城區(qū)鼓樓大街的一片平房區(qū)內(nèi)看到一沒鎖門的門臉房里沒人，二人互相遞了個眼色，然后閃進屋內(nèi)翻箱倒柜，盜竊兩部照相機和200元錢，將相機低價變賣后兩人共得了550元錢，接著二人抽煙、喝酒、下館子、跳迪斯科，盡情揮霍。

1988年春節(jié)過后，袁寶洪和李忠在一次平房內(nèi)盜竊時被人認出。兩人撒腿跑遠，猶如驚弓之鳥，一直不敢回到住處，商議逃離北京去河南洛陽。

在信陽火車站兩人以租車為由將一名三輪車司機騙到偏僻角落，實施了搶劫?！爱敃r，我們勒住司機的脖子把他使勁摔倒在地，并威脅不拿錢就掐死他，司機乖乖地從兜里掏出一把錢。”袁寶洪回憶。

正當兩人在駐馬店準備找旅館歇息時，被早已潛伏在附近的便衣警察逮個正著。

兩天后，北京海淀區(qū)刑警隊派人將袁寶洪和李忠押解回北京海淀區(qū)看守所，那一年是1988年，距離上次被放出不到一年。袁寶洪因搶劫、盜竊，兩罪并罰被北京市海淀區(q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六年。隨后，袁寶洪被送到北京清河農(nóng)場勞動改造。

浪子沒回頭

因為在清河農(nóng)場表現(xiàn)積極，袁寶洪獲得減刑九個月，于1993年刑滿釋放?；丶液?，他跟一個叫田曉芝（化名）的女人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兒子。可婚后不到一年，田曉芝就發(fā)現(xiàn)袁寶洪經(jīng)常偷偷摸摸地出去，盜竊惡習不改。怨恨和隔閡使他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

1995年，袁寶洪再次因為盜竊被逮捕入獄，被北京市海淀區(q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八年。這八年的時間內(nèi)，袁寶洪先后被送往河北省太行監(jiān)獄和監(jiān)獄機械廠勞改。

這次勞改，袁寶洪的表現(xiàn)依舊匪夷所思的積極。從服刑的1995年到2001年，袁寶洪共獲十次表揚，三次被評為勞改積極分子，兩次獲單項記功，最終被減刑一年零六個月。2002年11月袁寶洪刑滿被釋放回家。

袁寶洪在其自傳中寫道：“其實，我對我所獲得的表揚和加分根本不屑一顧，因為我從沒有以一個犯人的心態(tài)去勞動更談不上什么改造，我覺得最初司法對我的不公導致我的今天，我之所以積極表現(xiàn)是為了提前出去，就是想讓我的母親少點擔心?！?/p>

1996年，袁寶洪被送往河北太行監(jiān)獄服刑后，逐漸與家人失去了聯(lián)系。家人沒有一個人去監(jiān)獄探望袁寶洪，為此袁寶洪曾一度郁悶，以前母親都定時到監(jiān)獄探望自己，這次袁寶洪的母親一次也沒有來過。袁寶洪突然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其實，當時的袁寶洪還不知道，母親之所以沒去探望是因為身患乳腺癌，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袁寶洪問自己，今后生活怎么辦，前途在哪里？在監(jiān)獄里面，他無數(shù)次設(shè)想出去時的情景和打算，連先邁開哪條腿，先吃哪道菜都在腦子里排練過。

可是真的踏出監(jiān)獄大門時，袁寶洪卻迷茫、不知所措了。“爸！”袁寶洪向接他出獄的父親顫抖地喊了一聲。過了幾秒，父親平靜地對袁寶洪說：“走吧?！贝藭r父親的聲音對袁寶洪如此熟悉而又陌生，六年里，父親的白發(fā)已爬滿了雙鬢。

回到北京的家，袁寶洪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兩天，琢磨能干什么工作。晚飯時，他向父親提出要學個駕照，希望父親出錢買個金杯面包車，但被當場拒絕?！拔业迷儆^察你兩年，如果這兩年你真的改好了，踏實了，我就給你買?！?/p>

那時袁的父親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袁的每一個表情，他不相信兒子能在短時間內(nèi)“改好”。

幾天后，袁寶洪在北京市太陽宮批發(fā)市場遛彎時，偶遇一個騎自行車東張西望的小伙子。直覺告訴他，此人是小偷。

果然，這個小伙子在袁的視野內(nèi)偷了一名中年男子的錢包。袁寶洪尾隨小伙子到一片拆遷的民房區(qū)，正當小伙子數(shù)錢時，袁現(xiàn)了身。猝然造訪，小伙子嚇了一跳，正準備逃跑，被袁攔下。隨后，兩人在一個飯店推杯換盞中結(jié)為盜竊伙伴。這名小伙子叫陸賓，他還引薦了一名外號“大個兒”的男子和一個叫翁健銘的人。

盜竊“四人幫”

袁寶洪交代，從2002年以后，上述四個人開始聯(lián)手，他們作案手段不一，有撬車后備廂的，有砸車玻璃的，甚至盜竊機動車的。從2002年11月開始至歸案，共盜竊金額超千萬。

四人甚至為犯罪行為研究了“戰(zhàn)略方針”：放眼全北京，先從外圍入手，以農(nóng)村包圍城市，同時地區(qū)間穿插作案，靈活多變。

據(jù)了解，袁寶洪四人團伙最初是在北京市密云縣作案，之所以選擇密云縣，袁寶洪認為密云是遠郊區(qū)縣，經(jīng)濟不夠發(fā)達，人們的防范意識也不如城里人強。在密云縣盜竊作案20多起，盜得機動車約6輛。另有30多起是以撬汽車后備廂，砸汽車玻璃和偷摩托車為主。

就像美國西部片里的牛仔通常喜歡選擇荒野作案一樣，袁寶洪起初喜歡到陌生的環(huán)境“干幾票”，然后將獲得的贓物銷往陌生的地方。

2005年1月，袁寶洪團伙在北京國展家樂福超市附近竊得寶馬745型轎車一輛，當晚10點就開到河北滄州市以13萬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綽號叫“大龍”的人。從滄州返回北京后，袁寶洪團伙又在平谷縣連續(xù)作案40多起，而且鮮有失手。

勝利膨脹了這個團伙自鳴得意的心理，此時，一般的小偷小摸在他們看來已經(jīng)沒有多大技術(shù)含量，缺乏成就感。

袁自稱喜歡和警察“斗智斗勇”， 2004年10月，袁寶洪團伙剛盜竊一輛三菱帕杰羅汽車，便被110巡邏車盯上了，“沉著、冷靜讓我化險為夷?！痹v道，這起“勝利“讓他更加有恃無恐，接著一鼓作氣，他在平谷縣境內(nèi)先后盜竊了汽車十余輛，包括桑塔納、三菱帕杰羅、面包車等。

2005年7月是袁寶洪“盜竊生涯“的巔峰期。瘋狂、膽大妄為、玩刺激還有點報復(fù)的念頭，是這段時期的心理寫照。袁寶洪把作案地點選擇在檢察院、公安局、派出所、法院附近。在袁寶洪看來，常人越是認為安全的地方他就越容易得手。在7月和8月間，袁寶洪團伙在豐臺區(qū)檢察院附近及香河園派出所斜對面盜竊長城越野汽車和桑塔納轎車各一輛。

在《自傳》中，袁寶洪寫道，“一想到即將在派出所門前挑釁警方便心動不已。有一次在香河園派出所附近，我們僅用了3分鐘便將一輛汽車盜走?！?/p>

每次“勝利”之后，袁寶洪團伙總要像英雄般的慶祝一番。一盆小龍蝦，幾瓶啤酒，多少個夜里，袁寶洪團伙成員在逼仄的屋子里為一次又一次的僥幸而干杯。

袁寶洪回憶，短短4年時間，僅在香河園派出所附近作案百余起，其中一次連續(xù)7天在西壩河南里、中里作案10余起，偷得廣州本田、富康、桑塔納等轎車。2006年2月，又在豐臺區(qū)法院門口的停車場盜竊廣州本田雅閣轎車一輛，連夜開到河北滄州以6萬元的價格賣給了“大龍”。 袁寶洪把這次盜竊稱做是“為2007年春節(jié)備年貨”。

為情綁架

袁寶洪最后一次被捕是發(fā)生在2006年11月，而被捕原因不是盜竊，而是綁架。此事跟一個叫梁莉莉（化名）的女人有關(guān)。

袁寶洪是通過網(wǎng)絡(luò)聊天結(jié)識梁莉莉的。梁莉莉與袁寶洪年紀相仿，在北京岳各莊批發(fā)市場當經(jīng)理。在網(wǎng)絡(luò)世界中，兩人談得很投機，后來私下見過一次面，彼此感覺都還不錯，沒多久同居一起。

袁寶洪稱與梁莉莉一起的日子很快樂，“其實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有的人藏在心里不說，當我遇到她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精神有了寄托，兩顆同樣受傷的心靈碰撞，讓我嘗到了愛情的甜蜜?！?/p>

起初，梁莉莉曾多次追問袁寶洪的工作，但袁寶洪總以各種理由搪塞，后來梁莉莉干脆不再過問?？梢钥隙ǖ氖?，袁寶洪開始并沒有荒廢其大范圍、跨地區(qū)、高頻率、涉案金額巨大的犯罪活動。而后者居然對袁寶洪陽光背后的身份一無所知。

雖然嘗到愛情甜蜜的袁寶洪，也想過為了梁莉莉金盆洗手。但2006年10月的一次爭執(zhí)讓袁寶洪大為憤懣，強烈的自尊心促使他走上一條“不理智的道路”，也讓他徹底跟以前的盜竊日子說“再見”。

他在《自傳》中寫道，“2006年10月的一天，在梁莉莉的家中，我與未來的岳父母吃飯。梁莉莉借著酒勁，不停地在其父母面前數(shù)落我。這讓我太意外了，在我們商量結(jié)婚的飯局上，她居然當著家人的面把我罵得一無是處，我覺得自己無地自容，顏面盡失，于是一聲不吭摔門而出?！?/p>

2006年11月29日，袁寶洪為了報復(fù)梁莉莉，決定“教訓”一下她。他事先買了三卷膠帶和一把刀，然后以讓梁莉莉送人到海淀溫泉鎮(zhèn)的名義將梁莉莉騙出。在開車的路上，袁寶洪伙同獄友趙妹虎把梁莉莉的嘴巴粘住，然后拉下車，將梁莉莉反綁在樹上，試圖讓她在山上挨凍一夜。

臨走時袁寶洪拽下了梁莉莉的項鏈。但沒過幾天，梁莉莉報了案。2006年12月，袁寶洪被刑事拘留。

圍墻內(nèi)外

沒有自由時拼命地想出去過正常的生活，做一個人夫孝子；一旦出去又管不住盜竊的雙手。也許正是了解袁寶洪圍墻內(nèi)外不同的性格，檢方正是想到其尚有悔過的可能，利用人倫感情將其感化，讓他徹底地坦誠過去。

2011年7月，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開庭審理了袁寶洪系列盜竊案。公訴人徐煥建議法院對袁寶洪從輕判決。公訴意見書中指出，袁寶洪主動坦白了公安機關(guān)尚未掌握的其主要罪行。在二審上訴期間，他還帶領(lǐng)公安人員辨認其實施盜竊作案的現(xiàn)場，這說明袁寶洪有悔罪表現(xiàn)，對他以前的犯罪行為是悔恨的。因袁寶洪的主動坦白，對公安機關(guān)查破這些積案，有積極和重要的意義，其行為符合法律對自首行為的規(guī)定，應(yīng)對袁寶洪從輕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