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

今年的地瓜長得肯定不孬，地面都撐開了縫呢。這一冬一春的吃食就有依靠了。地主站在地邊這樣想的時候就看到幾個婦女扛來犁頭牽來了牛。村里的青壯勞力都外出大練鋼鐵去了，留守的女人孩子掌管著村里的收種。大練鋼鐵是政治任務(wù)，地主是沒資格參加的，因?yàn)樗堑刂鳌?/p>

地瓜應(yīng)是镢頭挖出來的才不會漏掉，怎么能犁呢?地主小聲咕嚕著。就有女人呵斥他，這么多地瓜什么時候挖完?套上牛犁多快啊!

牛拉著犁走過去，地瓜就露出來了，只是有的露出來有的又被埋上了。女人和孩子們拾起露出來的地瓜，埋上的就埋上了，沒人理會。地主跟著他們忙活著心里很是惋惜，唉，種地的人不種地去練什么鋼鐵，自己種的東西扔掉都不心疼。地主只是這樣想沒敢說出來，他知道沒人聽他的，他也沒資格說。

霜降過去是立冬，冬至過去是小寒。過了小寒外出大練鋼鐵的村人都回來了，村子一下子熱鬧和擁擠起來，喧鬧的氣氛從村里的大食堂擴(kuò)散到陽光聚集的墻根下。身體放松的村人思想空前活躍。斗爭地主憶苦思甜的活動和著樹叉上大喇叭里激昂嘹亮的歌曲，充實(shí)著人們的生活。

村人斗爭地主的花樣，顯示出村人無窮的智慧。戴上村人用紙糊的大帽子小丑一樣沿街跑步，改變了地主每天掃街的生活。地主跑著跑著摔倒了或者大帽子跑掉了，引起村人哄笑繼而憤怒繼而拳腳相加，地主青一塊紫一塊的臉，不化妝也顯出滑稽的色彩。

每天，村人從大食堂吃飽后來到街上，站在暖暖的陽光里，聽著大喇叭里讓人興奮的歌曲，花樣不斷翻新地改造著地主。村人的日子因地主的存在變得更加有味道。

西北風(fēng)一天天凜冽起來，消散了大街上的喧鬧。大食堂熬出的越來越稀的湯逐漸照出了人影，村人發(fā)現(xiàn)過冬的吃食出現(xiàn)了問題，儲存的過冬主食地瓜嚴(yán)重不足。

終于野菜或者樹皮做成的飯團(tuán)結(jié)束了村人吃糧食的日子。當(dāng)野菜能填飽肚子的日子也成了回憶的時候，村人對斗爭改造地主也失去了興趣。大喇叭里的歌曲依然嘹亮，只是不能安慰村人痙攣的腸胃。

蒼白的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大街變得空空蕩蕩，只有一陣陣?yán)滹L(fēng)卷著枯葉從西頭跑到東頭，從北頭跑到南頭。一兩聲有氣無力的狗叫，被風(fēng)撕扯得又細(xì)又長。一個孤獨(dú)的影子抱著掃帚在大街上緩緩走過。

村里的大食堂沒有了煙火，村子死一般寂靜，有小孩子的哭聲從漏風(fēng)的窗戶里鉆出。

一天，一個早起的村人拉開大門，看到門口有兩塊地瓜。他揉揉眼睛，紅紅的地瓜把他的眼撐得很大很疼。以后的日子，他和村里的人家一樣，大清早都會在自家門口拾到兩塊紅紅的地瓜。

大街上有了人影走動，小孩子的哭聲不再從窗戶的破洞里傳出。大街掃得很干凈，地主手里的掃帚唰唰地從東頭響到西頭，從南頭響到北頭。

那個喜歡早起的村人這天起得更早，他開門拾起自家門前的地瓜時也看到了遠(yuǎn)處地主的身影。地主唰唰地掃著大街，不時的從背后筐里摸出兩塊地瓜放到各家門口。

山上的風(fēng)似乎比村里的風(fēng)更刁鉆，順著衣縫直往地主身上扎。地主緊了緊束腰的帶子整了整背上的筐，一路磕磕絆絆來到一個隱秘的山洞口。爬進(jìn)洞里，地主點(diǎn)亮一盞小燈，一星亮光在山洞里散開。這個山洞是地主早年為防土匪藏糧用的，冬暖夏涼。山洞一角一堆紅紅的地瓜溫暖地呈現(xiàn)在燈光里。地主裝滿筐子，一轉(zhuǎn)身驚恐地看到一張驚喜的面孔。

是那個喜歡早起的村人，他一把推開地主拿出自備的筐子走近地瓜堆。

你不能呀，那是一村的救命糧呢!地主無助的聲音在山洞里回旋。

早起的村人裝滿筐，一轉(zhuǎn)身，看到無數(shù)張驚喜和貪婪的面孔從洞口涌進(jìn)來。

村子的上空炊煙裊裊，濃郁的熟地瓜香味在街巷里蕩漾。一只狗聳著鼻子追著風(fēng)跑來跑去。

街巷里的地瓜香味越來越淡的時候，地主就感覺到背上的目光越來越沉重，壓得他直不起腰。終于一天地主被村人綁了起來，揪到臺子上批斗，讓他交代其余糧食藏在哪里了。

真的沒有了。地主苦苦地申辯，地里埋掉的地瓜沒人要，我天天夜里去挖，爛掉多可惜。挖出的地瓜都藏進(jìn)山洞里防備饑荒呀!

沒人相信地主的話，憤怒的目光憤怒的聲音憤怒的拳頭淹沒了地主。

村人都喜歡早起了，去自家門口查看，然而總是失望。只有一個弓著的身影在遠(yuǎn)處唰唰地掃著大街。

后來的一天，村人發(fā)現(xiàn)地主抱著掃帚縮在墻角一動不動了，嘴里塞滿了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