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納

1

辛烙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正在踢毽子，不小心毽子踢到他身上，來不及說抱歉，他已經走掉了，從他身上落下來的毽子孤零零的，我甚至來不及問他一句痛不痛。

語文課的時候他坐在我旁邊，老師說唐詩很美，宋詞很美，同學們你們都說一句自己最喜歡的詩詞吧，同學們七嘴八舌，搶著說話，辛烙一直埋著頭，睡覺，“辛烙，”老師點他的名字，“說一句你最喜歡的唐詩吧?！?/p>

他應該是還沒有睡醒，揉一下眼睛，又不敢繼續(xù)揉，旁邊有同學說床前明月光，他也說床前明月光。

“然后呢？”老師問。

“李白睡得香。”撲哧一下，同學笑翻了，老師也笑翻了，我也跟著笑，笑著笑著我覺得辛烙上課真是太不認真了，另外，他真逗，怎么這么多歪詩啊。

辛烙家條件不好，他和姥姥一起住，晚上去附近的廠子干活，所以總是睡不夠，有時候也說床前明月光，辛烙睡得香。我的成績很好，母親總是孜孜不倦地為我輔導，在我們這個普通得不得了的高中，我的母親發(fā)誓要我考上最不普通的大學。

我每天6點起床，讀一會兒英語走路去學校。常常遇到辛烙。有時候他忘了帶?；?，看門的老大爺不讓他進去，我就走過去說大爺，他真的是我們班的同學。有時候大爺心情好，就讓他進校；有時候為了嚴肅校紀，加上大爺心情不好，非要讓辛烙回家拿校徽，辛烙笑嘻嘻地瞄瞄我，再瞄瞄校門不遠處常春藤掩映下圍墻的缺口。

我不懂什么意思，他那天回家了，很晚才來上課，中午的時候說我，“楊欣，你怎么那么笨？我瞄你，是讓你進校后把你的校徽從缺口那兒遞給我就行了?！?/p>

我覺得自己真是笨，內疚了一個下午。后來好多天以后，辛烙又沒戴?；眨乙粋€勁兒地瞄他，看他有沒有瞄我。他沒有瞄我，瞄的是另一個女生。

那個女生比我聰明，很快就去缺口等他了。

2

那個等辛烙的女生蠻好看，比我好看，漸漸聽說，她喜歡辛烙，但是除了借校徽，辛烙見了她總是躲著走。

我們都已經念高三了，幾個月后，我考上了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學，辛烙什么也沒有考上，他不再念書了。我在本市上學，聽說辛烙去學修車了，有好幾次路過修車行的時候看到他，他穿著隨隨便便的衣服，有點臟，身上還有汽油的味道，他有時候對我點點頭，身邊有一個女孩子，是老板的女兒，雖然有點胖，但是很漂亮，那個女孩子最大的心愿是減肥，辛烙常常勸她，你要多吃點，才有勁減肥啊，女生被逗得哈哈笑。

女孩子很好，知道我是辛烙的同學，就總是跟我打招呼，修車行在月兒道，兩旁有很多桂花樹，十月的雨天，那些黃色的小花在雨中，香味也帶著雨水的味道。

“楊欣?！彼偸沁@樣叫我，好像我是辛烙的同學，也就是她的同學，她讓我到修車行里玩，有一次我去了，辛烙恰好不在。辛烙常常會在修車行過夜，修車行里有他的一間小屋，屋子里有他的一些東西，他的衣服，他喜歡的書，還有他的一些照片，有一張照片，放在玻璃板下面，是我們畢業(yè)時候的全班照。

我個子矮，在第一排，辛烙個子高得不像話，在最后一排。

同學會的時候，又見到辛烙。他還是那樣，沒心沒肺，不知道什么時候學會抽煙了，我們在一起說話的時候，他偶爾抽煙，偶爾嘻嘻哈哈地開玩笑。

我們說大學里那些煩人的考試，他說我們這些人不知足，念了大學，還不開心，其實開心很容易，忘記不開心的，就不會不開心了。

就像他在修車行，偶爾寫詩：我曾有過大學夢，是非成敗轉頭空，帥印塞進老鼠洞，哥德巴赫笑我慫。我們都說狗屁不通，他說通不通無所謂，最重要這首詩含義很深刻，是一首藏頭詩，古時候人家搞地下活動，就全靠這種詩了，這首詩的重大含義，連起來就是：我是帥哥。

我在人群里，遠遠地看著辛烙，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覺得站在他身邊也會很開心，很幸福，那么想拉拉他的手。

3

四年后，我畢業(yè)工作在一家小公司，做了一年出納。常常參加同學聚會，偶爾會見到辛烙。聽說他和那個女孩子分手了。聽說那時候辛烙和姥姥住的房子要拆遷，需要一大筆錢，女孩子想幫辛烙，但是她的爸爸不許，逼女孩和辛諾分手，也就分了。

那天我陪同事去4S店看車，我知道分手后辛烙不在修車行，而是去4S店做推廣了，店里人那么多，我一眼就看見了辛烙。

下班的時候，他請我吃火鍋，是傍晚了，天空是深紫色，我們坐在淺藍的小小的椅子上，說起從前。喝完冰醪糟，又喝冰啤酒，我的酒量原來真的很好，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有醉呢，不過特別開心，特別愛說話，愛笑。辛烙說他的酒量也很好，喝醉了還做詩，他不說他的歪詩還好，說起歪詩我就狠狠拍他的肩膀。“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壺二鍋頭?！蔽倚Φ冒阉母觳捕寂募t了。

那段時間，我和辛烙常常在夜市上吃露天小吃，然后他送我回家，偶爾還會上樓坐一坐，想起來，那是我們最接近的時候了.但是一段時間后，我不再去4S店找他，不接他的電話，他也不再來找我了。

4

各自生活，辛烙這個人，如果不再接近，就好像真的沒有存在過。

我也戀愛了，很快結了婚。

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修車行老板的女兒，那個胖胖的可愛的女孩子，叫住我，說有些東西，其實是我的，我應該拿走。

我和她走了很遠的路，沿著月兒道西，走到月兒道東，桂花樹又開花了。在修車行，她拿出一張照片，是我們全班的畢業(yè)照。

她說因為父親反對，辛烙和她分手了，但是她不甘心，偷偷藏起小屋里辛烙所有的東西，任辛烙怎樣堅持也不還給他，是希望有一天他還會回來。

我不懂這是她和辛烙的事情，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她拿出照片，照片的背面，有淡淡涂鴉，是俏皮的漫畫，最后一排的辛烙，手臂添得那么長，長長的，牽住第一排的我的手。

女孩說，這張照片，辛烙一直壓在玻璃板下面，沒有人能看到背面。背面的畫，是辛洛畫的，若不是她強行要收起他的東西，她也不會看到。女孩說辛烙唯一心動過的女子，就是我。

我一下子就哭了。淚水像雨里的桂花飄飄灑灑。

我想起結婚的時候，弟弟給我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面有一萬元錢。弟弟說姐姐，你結婚需要錢，這錢就還給你了。弟弟說那是我工作的一年后，把公司的錢帶回家，他偷偷拿走的。而那個時候，我竟然以為是辛烙。

我告訴女孩，我喜歡辛烙，從高中的時候就喜歡他，我想那段時間，只有他來過我家，他家里拆遷需要錢，所以也不打算討回，只是很長的時間省吃儉用，補上缺口，不再和他聯(lián)系了。

多年以后，辛洛從廣州回來，我們又見到。

女孩將照片給我后，應該就告訴他我不再和他聯(lián)系的原因了吧。

“我誤會你了，你恨我嗎？”我問他。

他還是笑著，笑得那么燦爛，但是隱隱約約，眼里有淡淡的波光，那是第一次，我看到那么高大，無所謂的他，眼里淡淡的波光。

他搖搖頭。“高中的時候，你上課時傻乎乎地坐在我身邊，我就很喜歡你了?！?/p>

“這么多年過去了，知道你不再和我聯(lián)系的原因，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一生中最幸運的兩件事，一件是時間終于將我對你的愛消耗殆盡-------”

“一件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我遇見你……”

桂花開著，月色朦朧，人聲恍惚，我努力不哭，眼淚還是一點點往下落。那些古老的桂花樹，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到底隨著雨水、淚水、笑聲飄灑。凝望時的寂寞，相遇時的歡喜，將永遠嵌刻在記憶中。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