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啟超是中國近代新史學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在歷史理論方面作出了杰出貢獻,而《李鴻章》傳是其新史學思想形成初期階段的一部傳記作品,通篇體現(xiàn)著梁啟超對自己所提出的“新史學”理論的認真思考和實踐。故文章以《李鴻章》傳為代表,對梁啟超逃亡日本前期初步形成的新史學觀點進行綜合分析,提出如下判斷:維新救國的政治理想和實踐是梁啟超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產(chǎn)生的根源,《李鴻章》傳作為一部其新舊史學思想過渡轉型時期的著述,從對舊史學的批判、新政治理想的萌發(fā)、傳論結合新文風的開創(chuàng)、史學比較方法的運用等方面體現(xiàn)著梁啟超對所倡導的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的初步嘗試,因此這部傳記作品與其他時期的傳記著述相比,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
關鍵詞:《李鴻章》傳;舊史學;新史學
作者簡介:邱丹丹,女,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建筑工程學院思想政治理論教研部教師。從事東亞思想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0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12)01-0155-06收稿日期:2011-10-15
梁啟超(1873—1929),作為中國近代的啟蒙思想家、維新變法的領袖,一篇《變法通議》宣告了晚清一場聲勢浩大的變革運動的開始。同時,作為近代資產(chǎn)階級史學的奠基人,他一生筆耕不輟,特別是人物傳記的寫作和理論,更是鮮明地構成了他區(qū)別于同時代其他史學家的特點。根據(jù)《飲冰室合集》作初步統(tǒng)計,梁啟超寫過的傳記文章多達85篇,從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逃亡日本開始,其傳記文的寫作便一發(fā)不可收,經(jīng)他筆下還原出來的歷史人物既有入木三分、深入血脈的理解,又有惺惺相惜的同情。其中,以1901年在李鴻章去世兩個月之后便成文的《李鴻章》傳為轉折點,梁啟超的筆風、文風前后截然不同,而此時也正是梁啟超的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思想走向成熟的時期,故本文旨在嘗試探討從《李鴻章》傳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梁啟超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的思想。
一、新史之作:過渡時代的傳記
20世紀初期的中國史學界,是新舊交替、中西合璧的時期,梁啟超倡導的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以呼風喚雨之勢掀起了一場史學革命。關于梁啟超新史學思想的發(fā)展階段劃分,學界觀點始終不盡統(tǒng)一。一種觀點認為梁啟超的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思想,最早醞釀于師從康有為在萬木草堂學習期間,初步形成于維新變法運動時期,成熟于變法失敗之后流亡日本期間,即三階段說。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新史學思想以1918—1920年梁啟超游歷歐洲為界,分為前期和后期兩個階段,即兩階段說。但兩階段說還有另外一種劃分方法,學者汪榮祖在2004年曾引用日本學者神谷正男的理論,將新史學思想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劃為第一階段,民國以后劃為第二階段。事實上,基于靈敏的感覺和豐富的感情,梁啟超的思想一直是“善變”的,倘若從“變”的角度來看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以旅歐為界很明顯可以分為前后截然不同的兩個時期。但“變”的是方法,不變的是其愛國的情感,所以不論哪一種說法,都基于一個共同的事實基礎之上——梁啟超作為20世紀初期中國新史學理論的開拓者,在從政治救國向學術救國的轉變中,他開始批判封建舊史學,吸收西方資產(chǎn)階級先進思想,從而形成了中國近代早期的、比較系統(tǒng)的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的理論和體系。在中國近代歷史上,如果說康有為是今文經(jīng)學的終結者,那么利用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思想對封建舊史學進行比較和批判,梁啟超是第一人。
梁啟超的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思想根源于他在現(xiàn)實中對救亡與維新思想的訴求和實踐。早在戊戌維新變法時期,梁啟超就已經(jīng)意識到,同處東亞、有著相同歷史背景的日本,通過明治維新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中國,他向往著英、美、日的改良方案,感慨“西方全盛之國,莫美若,東方新興之國,莫日本若”。更為重要的是,梁啟超看到,伴隨著日本明治維新產(chǎn)生的是日本的文明史,這在日本的變革中產(chǎn)生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文明史家認為,歷史是一門科學,歷史研究的任務就是探索文明發(fā)展的規(guī)律,促進人民的團結和社會的進化。這個觀點深刻地影響著梁啟超。1898年維新變法失敗后,在日本駐華代理公使林權助的幫助下,仍然帶著滿腔救國熱情的梁啟超輾轉來到日本。初到日本他潛心學習日文,隨著對日本文明史研究了解的深入,在日本史學風氣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對比之下,他越來越對中國以政治史為主的傳統(tǒng)舊史學感到深深的失望。如他所說,“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悠悠萬事,惟此最大”。(《新史學》,在戊戌變法的前后幾年中,1900年是梁啟超文章最少的一年,見之于報的僅《少年中國說》、《呵旁觀者文》、《自由書(二)》、《論今日各國待中國之善法》四篇,這與他政治探索失敗、流亡異鄉(xiāng)初期的失落有關。但同樣,初到日本時也是梁啟超思想的轉折過渡時期,“由于政治活動的暫時中斷,使梁有充裕的時間發(fā)揮他的思想才華”,并且“免除了在中國肯定會被強加上的各種限制和不便,可以自由地表達他的思想”。1901年之后他的文章“出爐”速度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從1901年到1903年,也是粱啟超對新史學的思想體系進行理論歸納和總結的時期。1901年梁啟超發(fā)表《中國史敘論》,次年發(fā)表《新史學》。以此為標志,新史學思潮開始流行于中國史壇。對梁啟超而言,也開始以“史學革命”為口號,試圖用新史學打開一扇救國和改革的大門,立志用史學改革來拯救中國。
“新”是相對“舊”而言的。批判封建舊史學。是新史學思想的第一要務。梁啟超批評舊史學有“四弊二病”?!耙蝗罩谐⒍恢袊?,二日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三日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四日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以上四者,實數(shù)千年史家學識之程度也”。中國數(shù)千年的封建舊史學有此四弊,復又滋生出二病,“其一能鋪敘而不能別裁,其二能因襲而不能創(chuàng)作”。所以如果從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的觀點來看,梁啟超說中國是沒有真正的史學的。
綜觀1899-1902年粱啟超的所有著述,大體都在遵循著一個主要線索:宣傳西方民主政治理論,批判中國君主專制制度—倡導西方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啟蒙民眾與封建專制作斗爭—探討西方強盛的原因,批判中國落后的國民性。按照這一線索。他這一時期的著述可分為三種類型。一是學術史和思想史著述。如有專述《中國史敘論》、《新史學》、《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地理與文明之關系》等,還有一些思想家的學術思想評介,像《霍布士學案》、《斯片挪莎學案》、《法理學大家孟德斯鳩之學說》等。二是針砭中國時弊、介紹西方政治制度類著述。這類文章很多,包括《愛國論》、《論中國人種之將來》、《論中國與歐洲國體異同》、《少年中國說》等,大致有三四十篇。三是古今中西人物評著。這四年中梁啟超的人物評著共有五篇,分別是《南海康先生傳》、《李鴻章》傳、《張博望班定遠合傳》、《意大利建國三杰傳》、《近世第一女杰羅蘭夫人傳》。值得一提的是,梁啟超一生寫過很多人物評著,或長或短,或中或
西。但梁啟超并非純史家,他寫人物。從人物的選擇到人物的評價,絕不僅僅局限于評介人物本身,除了學術本身的內涵以外,這些傳記往往還被賦予了特定時期的政治內涵,換言之,梁啟超總是帶著極強的、階段性的政治目的來評述這些歷史人物。維新變法時期,他筆下的人物多為維新變法的楷模,激勵民眾不忘維新大業(yè);初到日本時以中西民族英雄為主,倡導西學,新造國民;五四運動時期著眼于孔子、朱舜水等文化巨擘,重整東方文化,謀求文化創(chuàng)新。
1901年前后,在對新史學思想的梳理過程中探討史學如何救國這一問題時,梁啟超再次發(fā)現(xiàn),為政治人物特別是時政人物作傳,闡釋時政人物的政見、評論他們的政治得失,不失為一個好的啟蒙途徑。然而在中國古代,史傳向來不分家。粱啟超此前的人物傳記也受其影響,不自覺地沿襲了這種風格。1900年以后,當梁啟超站在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思想的高度重新審視這些人物著述時,他發(fā)覺,中國兩千年來的人物列傳、本紀,都把個人和社會、歷史相脫離,就像海岸上的亂石,紛繁錯亂,充其量只能算是“墓志銘”,這樣的傳記是不能稱做真正的歷史著作的。因此在這一時期的人物評著中,梁啟超除了有意識地注入反思、啟蒙、新民等政治色彩的同時,還積極地實踐著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的傳記思想。李鴻章是梁啟超筆下為數(shù)不多的時政人物之一,較之同一時期的其他四篇傳記作品,從體例、筆法到史識、學術質量等方面,《李鴻章》傳無疑是粱氏新舊史學思想過渡中最成功的一部。
二、新民啟智:以史救國的新史學理想
除《李鴻章》傳之外,《南??迪壬鷤鳌肥橇粏⒊?901年的另外一篇傳記,李鴻章和康有為也是梁啟超筆下為數(shù)不多的時政人物中的兩位。一位是洋務運動的中堅力量,一位是維新變法的領袖,作為同一時期的作品,兩部傳記帶有明顯的對洋務運動和維新變法利弊得失進行反思的色彩。與《南??迪壬鷤鳌凡煌氖牵独铠櫿隆穫骱椭髱啄甑娜宋飩饔?,或多或少地體現(xiàn)出粱啟超彼時正在醞釀的新民思想?;谶@一思想,以“新民子”自稱的梁啟超在評論歷史人物時,很大程度上把他們當做宣傳“新民說”的個案來寫,包括一些有爭議的歷史人物,梁啟超為歷史翻案,為有爭議的歷史人物洗凈舊史家筆下的“污點”,以此來抒發(fā)心中對晚清政治的不滿和用史學救國的政治新理想。
為此,梁啟超不遺余力地為李鴻章翻案,尤其是對眾人譽謗的焦點——李鴻章的外交。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宣告著洋務運動的破產(chǎn),梁啟將此看做李鴻章一生歷程的轉折點,“蓋代之勛名,自中日戰(zhàn)爭沒”。在評點李鴻章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責任時,梁啟超批評李鴻章“失機者固多”,但筆鋒一轉,贊其雖敗猶榮,原因有二:其一在于“日本三十年來刻意經(jīng)營,上下一心”;其二在于“各省大吏,徒知畫疆自守,視此事若專為直隸滿洲之私事者然”,從未有人“籌一餉出一旅相急難”。所以這場戰(zhàn)爭,實際上是李鴻章“以一人而戰(zhàn)一國”,“雖敗亦豪哉!”正如粱啟超所說,李鴻章“兵事上之聲譽終,而外交上之困難起”,戰(zhàn)爭失敗之后,李鴻章前往馬關議和,從此成為眾矢之的,“人皆欲殺”。梁啟超為李鴻章翻案之心昭然紙上,他把此時的李鴻章比作“應龍人井,螻蟻困人,老驥在櫪,駑駘目笑”。他認為,李鴻章之所以不能成為近代中國的外交英雄,不在于其個人沒有手段,“李鴻章之外交術,在中國誠為第一流矣”,根本原因在于中國腐化、衰落的程度之深,非李鴻章一人能夠改變,弱國無外交,在當時情境下,李鴻章“雖有蘇、張之辯,無所用其謀:雖有賁、育之力,無所用其勇”,可謂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梁啟超到達日本后,當他帶著“新民”的思想對洋務運動和戊戌變法的失敗重新進行審視時,是不是也帶著和光緒皇帝一樣的心情看待李鴻章,我們現(xiàn)在不得而知。1901年,經(jīng)歷過戊戌變法的失敗,梁啟超開始沿著權力、人才、民智的基本思路去反思這場維新運動。沿著這一思路,我們就不難理解梁啟超此時對李鴻章的認知及其為李鴻章翻案的動機。在梁啟超看來,如果說洋務運動是經(jīng)濟改革,那么維新變法是其政治上的延續(xù),二者一脈相承,失敗都是必然的,因此一方面梁啟超對李鴻章的境遇惺惺相惜,認為在19世紀的中國,李鴻章可以算是當時的英雄。另一方面,反思兩場運動失敗的共同原因,用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評點洋務運動的一句話概括,“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殊不知泰西諸國所以能化畛域除故習布新憲致富強者,其機恒發(fā)自下而非發(fā)自上”。觀其義。作為在近代中國有著強大號召力的啟蒙思想家和政治家,梁啟超在有意識地把這部傳記和自己日后的“新民”理想結合起來,“為中國今日計,必非恃~時之賢君可以弭亂,亦非望草野一二英雄崛起而可以圖成,必其使吾四萬萬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與彼相埒,則外不能為患,吾何為而患之”,鮮明地體現(xiàn)著他進步的社會政治理想和觀念。
既然同情和理解李鴻章的外交作為,梁啟超又把李鴻章稱為“小狡獪之外交家”,與西人稱贊李鴻章為“大手段之外交家”的評價完全相反,這又是什么原因?“李鴻章之手段,專以聯(lián)某國制某國為主,而所謂聯(lián)者,又非平時而結之,不過臨時而嗾之,蓋有一種戰(zhàn)國策之思想,橫于胸中焉……夫天下未有徒恃人而可以自存者”,而后梁啟超一語切中要害,如何辦中國的外交?“內治不修,則外交實無可辦之理?!边@兩句話的共同含義:先要“內修”、新民啟智,方能救亡圖存。這與“新民”思想不謀而合:“取《大學》新民之義,以為欲維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彼晕恼伦詈?,梁啟超的憂患意識無以言表:“嗚呼!李鴻章往矣,而天下多難將更有甚于李鴻章時代者,后之君子,何以待之?”言下之意。李鴻章是“時勢所造的英雄”而不是“造時勢的英雄”,20世紀的中國需要的是帶著“新民”血液的“英雄”來挽救中國。梁啟超曾說:“吾亦嘗欲借言論以造成一種人物,然所欲造成者,則吾理想中之政治人物也。”從這個層面上看,顯然,這部《李鴻章》傳中的觀點與粱啟超日后的新民思想如出一轍,梁啟超在借評論李鴻章的同時,也在為20世紀的中國呼喚“新民”、呼喚“英雄”,也就是此書“意不在古人,在來者也”的真實目的。
三、知人論事:傳論結合的新史學文風
如果以中國古代傳統(tǒng)傳記的基本風貌為參照系,粱氏寫作風格、行文手法和表達方式上有著明顯的創(chuàng)造性,在《李鴻章》傳中的表現(xiàn)也是十分突出的??傮w看來,1901年之前梁啟超的傳記文基本沿襲了《史記》重敘事輕評論的風格,而1901年之后則是努力向西式的夾敘夾議的評傳體風格轉變。正如梁啟超在《李鴻章》傳開篇序例中說“此書全仿西人傳記之體,載述李鴻章一生行事,而加以論斷,使后之讀者,知其為人”。所謂“西人傳記之體”也就是傳中有論,論中有傳,傳論結合。
在《中國史敘論》中,梁啟超毫不猶豫地把傳記歸入到史學中加以考察,并對傳記的撰寫提出一個重要原則——傳記要脫離傳統(tǒng)狹隘的編年記事文
風,要以傳論結合的方式,通過寫傳主的事跡來揭示歷史進化的因果關系。換言之,“傳”是“論”的媒介,“論”是“傳”的升華,而“傳論結合”的最終目的則是揭示人類歷史的進化規(guī)律。這也是梁啟超號召新史學的最終目標。梁啟超并不是天生的進化論的擁躉者,他早年受到康有為的影響。最初的歷史觀是公羊三世進化論。在維新變法的過程中,受到西方政治理論書籍的影響,達爾文的進化論逐漸成為他歷史觀的核心。1901年5月由澳洲回到日本后一直到1903年歐游之前的兩年時間里。是梁啟超思想演變最激烈的時期,特別是在歷史觀上,“一下子從乃師康有為神秘的‘三世進化說跳入了人類自由精神的進化論之中”。此后梁啟超的一生都成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的忠實追隨者。表現(xiàn)在史學著述中,他把這種生物進化論思想融于他的新史學思想中并加以拓展,把歷史界定為“敘述進化之現(xiàn)象”,由此推導,“凡百事物,有生長、有發(fā)達、有進步者,則屬歷史之范圍;反是者,則不能屬歷史之范圍”。所以歷史研究的任務就在于“說明人類的進化,并且以過去之進化,導未來之變化”。也就是通過歷史上因果關系來揭示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
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與老師康有為借圣人改制以古鑒今相比,梁啟超更加傾向于使用人類社會是不斷進化的這一進化論理念為其著述添色加彩,《李鴻章》傳中處處體現(xiàn)著進化思想和因果規(guī)律。例如在開篇緒論中梁啟超便直言:“凡一國之現(xiàn)象,必與其國前此之歷史相應,故前史者現(xiàn)象之原因,而現(xiàn)象者前史之結果也?!遍_宗明義地闡明歷史因循變化的立場觀點。再如,在論李鴻章在中國歷史中的位置時,梁啟超斷言李鴻章并不是以往論者口中的權臣,原因是權臣的消長。是與專制政體的進化成比例的,越是古代權臣越多,越是近代權臣越少,“中國專制政治之發(fā)達……義理既入于人心,自能消其梟雄跋扈之氣,束縛于名教以就圍范”。李鴻章不能成為權臣就是專制政體進化的結果——他深諳孔子之道,以“三綱五常”自我約束,故與古代的權臣有所不同,充其量只是一“純臣”。在當時,這種用進化的理論進行論述、推導的方式是新鮮有趣的,比泛言倫理道德更容易深入人心。但是,梁啟超的進化論思想是簡單的,他因循歷史的變化,而這種變化僅僅是現(xiàn)象點滴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他只重視量的累積,歸避甚至反對質的變化,如同他堅持改良而反對革命,從根本上講,這種進化的歷史觀又是不科學的。
二是梁啟超的傳記原則再次凸顯了他的新史學思想一一“群體”比“個人”更為重要。在梁啟超心目中有一種理想的傳記模式,“是以一個偉大人物對于時代有特殊關系者為中心,將周圍關系事實歸納其中,橫的豎的,網(wǎng)羅無遺”。他批評舊史學有“四弊”,其中之一便是“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而理想中的傳記,表面上看似記述一個人,事實上目的卻不僅僅是一個人,在于“貴能敘一群人相交涉、相競爭、相團結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養(yǎng)生息、同休進化之狀。使后之讀者愛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而生焉!”具體理解,就是通過描述政治家個人,橫向擴展考察其所在的社會群體,縱向擴展考察其在歷史長河中的位置?!独铠櫿隆穫髟吨袊氖陙泶笫掠洝?,從梁啟超對于名稱的界定來看,顯然文章重心不在李鴻章個人,而是以李鴻章為載體,通過記錄李鴻章這樣一位晚清權臣的一生功過,評論從洋務運動到庚子之變這四十年間晚清政局的是是非非。一個李鴻章,半部近世史。誠如作者所說,“四十年來,中國大事,幾無一不與李鴻章有關系,故為李鴻章作傳,不可不以近世史之筆力行之”。除了橫向考察與李鴻章相交涉的特定群體以外,在時間的坐標軸上縱向延伸,梁啟超又將李鴻章與俾斯麥、伊藤博文等古今中西十六位歷史人物進行了縱向比較為全文作結,結論是:“十九世紀列國皆有英雄,則吾輩亦安得不指鹿為馬,聊自解嘲,翹李鴻章以示于世界日:此我國之英雄也!”事實上。并不是梁啟超不知道李鴻章與俾、伊等人的差距,兵事、內政、外交不如俾斯麥,學識、遠見亦不如伊藤博文。然而,如梁啟超所言,在德國、在日本,如俾斯麥、伊藤博文之人不下數(shù)百,而中國如李鴻章之才者,“其同輩中不得一人”。上下五千年,環(huán)視八萬里,把李鴻章放在世界歷史的大視野中,用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來研判他在中國乃至世界中的地位,這種縱橫古今的史筆,這種妙語連珠的點評,非有高屋建瓴的史識不能為之。而粱啟超對“群體”的理解和重視,不僅僅是一種寫作范式的體現(xiàn),更重要的是以李鴻章“個人”見晚清社會的“群體”也反映了梁啟超“對那個時代的期待,意即他希望通過改變歷史寫作的主體,喚醒民眾意識,進而通過他理想中‘新民的不斷努力奮斗,最終達到強國固本之目的”。
粱啟超為政治人物作傳,向來注重人物的時代背景、社會地位和歷史功過,而對于人物性格、生活瑣事從不詳記,因為這些在梁啟超看來都是“雜事”,與主旨思想并無關聯(lián)。但這并不代表他漠視人物的內心世界和細致場景,相反,他十分清楚細節(jié)對于文章主旨的重要性。為了說明李鴻章在清政府中的地位,《李鴻章》傳中詳細提及了李鴻章與德國前宰相俾斯麥的一段對話:李鴻章與其談及清廷與自己意見不合,俾斯麥說,一個大臣如果能真心憂國憂民,應該會得到君主的理解和信任,但如果和一個婦人共事,那就沒什么辦法了。李鴻章聽后默默無語。粱啟超感慨道:“嗚呼!吾觀于此,而知李鴻章胸中塊壘,牢騷郁抑,有非旁觀人所能喻者?!币欢螌υ?,一個場景,其中滲透出來的歷史意味,帶著歷史的深邃感和沉重感,輔以悲涼的基調,足以引起讀者深深的回味與思索。問題是,梁啟超與文學家的區(qū)別在于,他總是習慣性地運用史家筆法為人物評述謀篇布局,這種慣性的史學邏輯思維使他即使對人物生活場景進行了細致的刻畫,也往往通過評論性的文字進行分析闡釋,史學色彩遠遠超出了文學色彩,這種看似矛盾的現(xiàn)象,既是粱啟超對傳論結合的寫作手法運用不成熟的表現(xiàn),也是傳統(tǒng)傳記思想向新史學傳記思想過渡的必然現(xiàn)象。
四、不必問功罪:新史學的史德和史法
梁啟超在各類史學著述中一再強調,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應該具有“四長”:史德、史學、史識和史才。與古代史家以“史才”為首不同,梁啟超不僅提出了“史德”的說法,更是把“史德”放到了“四長”中的第一位。即寫史要心術端正,忠于歷史,寫歷史人物就更不要摻雜絲毫個人好惡的情感,用真人真事還原人物的本來面目。用什么樣的標準去評價歷史人物?在《李鴻章》傳開篇緒言中,梁啟超就直接提出了自己評判歷史人物的“譽謗觀”:“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腥擞诖?,譽之者千萬,而毀之者亦千萬;譽之者達其極點,毀之者亦達其極點;今之所毀,適足與前之所譽相消,他之所譽,亦足與前之所毀相償:若此者何如人乎?日是可謂非常人矣?!痹谝院蟮摹吨袊鴼v史研究法》中他再次寫道:“實際的政治家,在政治上做了許多事業(yè),是功是罪,后人自有種種不同的批評。我們史家不必問
他的功罪,只須把他活動的經(jīng)歷,設施的實況,很詳細而具體的記載下來,便已是盡了我們的責任?!边@兩段話足以體現(xiàn)梁啟超作人物傳記一貫秉行的科學態(tài)度——不存私見、褒貶分明。
眾所周知,梁啟超和李鴻章在政治上是公敵,私交也泛泛不深,在李鴻章去世之后,梁啟超卻成為給李鴻章樹傳的第一人,并努力“以公正之心行之”,這使我們對梁啟超這種不以個人好惡的史家風范和豁達的胸懷肅然起敬。綜觀《李鴻章》傳全書,一共十二章,梁啟超盡管對李鴻章有批評,但卻以惋惜和肯定居多,高度評價了作為兵家之李鴻章,立身行己,耐勞任怨,堅忍不拔,開誠布公;作為外交家之李鴻章,在主持中國近代外交上既無功也無過,頗有外交手段;作為洋務運動主持者之李鴻章,目光高于常人,但只知有洋務,不知有國務,終致失敗,并發(fā)出“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的感慨。正是擁有這樣鏡子一般的公平之心,粱啟超才敢如此自信地說出,“吾著此書,自信不至為格林威爾所呵。合肥有知,必當微笑于地下曰:孺子知我”。直書實錄、不溢美、不毀謗,這種進步、科學的作傳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五四以后現(xiàn)代傳記理論的構建。
除了公平公正的史家修養(yǎng)之外,與同時期的史家相比,梁啟超在行文過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著一種新的治史方法——史學比較法。梁啟超的“比較研究法”含義比較寬泛,不僅包括考據(jù),還包含“比人”、“比史”、“比事”?!氨热恕焙汀氨仁隆笔橇簡⒊诒容^法中最擅長使用的手法,他往往給立傳人物設定一個大的“世界背景”,我們來看梁啟超為李鴻章描刻的世界背景。“李鴻章之初生也,值法國大革命之風潮已息,絕世英雄拿破侖,竄死于絕域之孤島。西歐大陸之波瀾,既已平復,列國不復自相侵掠,而惟務養(yǎng)精蓄銳,以肆志于東方。于是數(shù)千年一統(tǒng)垂裳之中國。遂日以多事,伊犁界約,與俄人違言于北,鴉片戰(zhàn)役,與英人肇釁于南。當世界多事之秋,正舉國需有之日。加以瓦特氏新明汽機之理。豫艇輪艦,沖濤跋浪,萬里縮地,天涯比鄰……東西相距驟浙,西力東漸。奔騰澎湃點,如怒潮,嚙岸砰崖,黯日蝕月,遏之無可遏,抗之無可抗。蓋自李鴻章有生以來,實為中國與世界始有關系之時代,亦為中國與世界交涉最艱之時代?!?/p>
這段“世界背景”中包含著一對比較:以世界形勢的發(fā)展對比中國人的愚昧無知,故而當粱啟超將李鴻章與十六位名人對比時感慨道:“李鴻章必為數(shù)千年中國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李鴻章必為十九世紀世界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边@是梁啟超的“比人”。同治九年發(fā)生天津教案,曾國藩時任直隸總督,處理方式讓法國人和國人都不滿意,“舉國欲殺”,李鴻章取代曾國藩后,天津教案“遂銷沉于若有若無之間”,當時國人都以為李鴻章的聲望韜略強于曾國藩,事實上誠如粱啟超在書中評論,“普法戰(zhàn)爭頓起,法人倉惶自救不復他及……而此東方小問題,幾莫或措意”。曾、李二人處理同一事件,時局機遇不同,曾國藩被國人稱為“賣國賊”,而李鴻章卻“聲價頓增”。但這畢竟是曾、李二人外交生涯中一個極小的片段,好景不長,此后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及系列條約的簽訂,李鴻章卻成為了世人口中的“賣國賊”,這是梁啟超的“比事”。
“比較研究”的治史方法在梁啟超日后的史學理論著述中有系統(tǒng)說明,在此有必要簡略介紹一下。梁啟超是在史學研究中正式提出“比較研究”概念的第一人,他一方面肯定了中國傳統(tǒng)史家在史著中不自覺運用比較方法的成功,另一方面又指出傳統(tǒng)史家運用比較的方法只是“為了求得史籍史事的真確”,并沒有從治史基本方法的高度來認識和應用它,這種思想在梁啟超的很多著述中都有明確表述。梁啟超得出“比較研究法”結論的時間,要晚于《李鴻章》傳的成書時間,換言之,在寫作這部傳記的過程中,梁啟超只是在不自覺地運用比較研究的方法。或者說是對這一治史方法的嘗試性運用,而后才進行凝練概括形成系統(tǒng)的史學理論。梁啟超比較人、史、事,并不是為了說明這些事物本身有多么一致,而是所比之物必定有某一方面的相似或相異性,而對這個方面進行比較更有助于他闡述自己的觀點。此時梁啟超運用史學比較的方法還不夠嫻熟和縝密,但是基于他深厚的國學底蘊和敏銳的洞察力,使他在接受西方進步史學思想的過程中自發(fā)和自覺地運用著新舊史學的比較、中西史學的比較,這種比較研究的方法在當時極具進步意義和參考價值。
概言之,1901年前后,即《李鴻章》傳成文時期,是梁啟超的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思想從初步形成向日趨成熟的轉型階段,也是他本人從政治救國轉向學術救國的過渡期。作為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的政治家,救國圖強是其不變的政治理想。即使在到達日本后嘗試以學術為媒介探索救國之路的過程中。他也總是自覺地為那些有“非常之業(yè)”的“非常之人”作傳,李鴻章便是其中之一。這部僅六萬余字的著作??梢哉f既因襲了我國傳統(tǒng)史學“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又按照資產(chǎn)階級新史學思想對其進行了革新和改造,通篇體現(xiàn)著梁啟超對自己所提出的“新史學”理論的認真思考和實踐,“以史救國”的政治理想在這部傳記中表露無遺,梁啟超和他的這部《李鴻章》傳,似乎可用丁文江先生為他寫的挽聯(lián)作結:“思想隨時代而變,文章得風氣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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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