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水靜白云閑

馮明

妻常說我，逛商場一刻即累，轉市場經(jīng)久不倦。她是揶揄我陪她在商場購物叫苦叫累，也埋怨我在古玩市場花費太多時間并自得其樂。自然,她陪我一同逛古玩市場的事也是鮮有的。

今年八月的一天，我與妻過江辦事，一早出門路經(jīng)古玩市場，我提出小逛，她沒有反對，也就算是支持配合了。我們進出幾家瓷器店后，在一條小路上慢行。無意間，隔著玻璃門，見一個小門面內(nèi)正前柜架上擺放著一個鮮艷的瓷品，順著走過去，推開門，問聲好，請店家將那件器物拿來看，是一個四系粥罐下裝。作者為光緒淺絳名家胡淦，他將深紅與淺綠兩種對比顏色敷于花葉，一只八哥俏立枝頭，在色彩上一反淺絳彩婉約清雅的“低吟淺唱”，而是濃重亮麗地高調(diào)宣敘。加之用筆老辣、布局巧妙、層次豐富，有晚清海上畫派某些畫家的風韻，與同期淺絳畫師顧海林、熊鈞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同光時期此種畫法當屬少見，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妻也少有的喜愛。一詢價，原來此物已被他人訂購，沒有再談之可能。

帶著一絲難言的遺憾和惆悵，我們繼續(xù)在市場“串門”，可心思卻留連于胡淦的那個“八百千秋”的筆墨，進出幾家店鋪，提不起勁，聚不住神，不自覺間又回到剛才撩人心幕的玻璃門小店。自然不能強索他人訂下的美品，只是再滿足一下意猶未盡的牽掛。再用細致、挑剔的目光在店鋪內(nèi)搜尋一番，再未找到讓目光停留其身的器物，不免有些失落和淡淡的憂怨。

就在這樣近乎絕望地離開小店的一瞬，不意間發(fā)現(xiàn)在左邊柜臺內(nèi)一轉折的角落處，有一只水丞，請店家拿出上手端詳，即刻令人心花怒放：是一只全品、厚胎、大開門、美妙絕倫的山水佳器(見圖)。題款為唐人皮日休詩句“酒德有神多客頌”，干支款壬午（1882年）初冬，作者：廷輝（書法應是蔣玉卿所為），印為“仿八大山人”，底款：朱山瑞品，我腦子即刻出現(xiàn)“方廷輝”三個字，同時冒出了《淺絳百家》書中一方氏四方水盂的畫面。拿在手上不舍放下，又聯(lián)想起曾在資料上見到的方氏器物，件件精美，無一俗品，眼前之物可謂難得一見的淺絳彩瓷上乘之作。

你看，在方寸之間，展現(xiàn)著一幅構圖完整、靈秀淡遠、格調(diào)清新、內(nèi)斂古拙的圖畫，不書詩句也自有詩意，看它：松生石巖上，屋坐林木旁，遠山有色淡，近看水蒼茫，垂柳識春光，可知風和祥，老耄行拄杖，何去見禪房。一幅世外桃源之境在寥寥數(shù)筆間呈現(xiàn)眼前，足見作者功力雄厚，把握筆墨之嫻熟，難怪有資料顯示方氏曾為光緒御窯廠畫師。再看其線條蒼勁，且筆筆相生，烘托適度、皴擦得法，作色清雅、濃淡相宜，簡繁得當、趨簡惜筆，畫中人物設色鮮艷、生動，為山水草木增添了生命的靈動，我以為作者分明在追求倪云林、董其昌和八大、石濤的美學意味，賞之叫人有“芳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關”的超越與灑脫。

認真賞讀后問價，老板顯然內(nèi)行，開了一個讓人取舍兩難的價位，并言沒有下降空間，又加上一句以退為進、令人玩味的話：“這件不能買算了，以后還有適合的東西”，此刻妻也在旁邊吹冷風說，算了，太貴。見商議的條件不佳，我和妻緩緩走出了店家。

說來今天有點“窩憋”，通常逛市場，或是平淡無奇—滿目新仿與普品，叫人厭倦和失望；或者曲高和寡—有幾樣不錯的東西，開一個天價，讓人望塵莫及，東西也就長久地束之高閣。可今天，兩起波瀾，勾人魂魄，卻又難以如愿！

我一邊走，一邊與妻商量，價格不菲，得有個做思想工作的過程，思想工作當然是曉之以理，客觀評說此物的亮點，自然也包含個人的偏愛，終商量了一個底線，我又懷著希望，獨自重返小店。

我推門而入，對方夫妻有些詫異（或許也有所欣喜），與其說收集舊物人們的行為往往有點拖泥帶水，不如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韻味獨特、悠長的魅力所致，令人癡迷。我提出了一個經(jīng)過思量的價格，對方斷然拒絕。此刻，我感到事情有些棘手，看來得有放棄的準備，想想世上可愛之物不計其數(shù)，難道非擁而有之？于是我亮出了我的底線價，老板默不作聲，本以為老板不會同意，就在我的忐忑開始平靜下來之際，老板說：“給你！”

回家的路上，妻開車，我反復玩賞這件愛物，可言百里挑一，無言瑕疵！夜深人靜，空閑下來時，我也常拿出來把玩，每見之，令人豁然開朗而又心氣平順，仿佛步入松青山遠水靜的幽閑，一時間，徘徊于精神向往的境地，忘卻了人世的瑣屑。

前人留下的遺物，為什么讓我們魂牽夢繞？這沒有統(tǒng)一的答案。可我知道，那些浸透著深厚歷史人文觀念與印跡的瓷品會一觸即碎、碎而難全的，想想它們，多么艱難地留存于那些紛亂的年代，多么幸運于那些金貴的擺弄！可見的又有多少殘破、多少傷痛，無論如何都應該在我們的手上、心中被呵護！

（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