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達
這里是一片“旱改水”的稻田,縱橫交錯的田埂上,隆起一個小土包,遠遠望去,像圍棋盤上放著一枚棋子。暮春三月,小土包上面盛開著一種叫不出名字的小花,鵝黃色的花瓣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一簇簇一叢叢,向四周蔓延開去,與稻田的油菜花連成一片,給小山崗鋪上金黃色的錦緞。我的母親就長眠在無名花覆蓋的小土包下面,已經(jīng)整整五十個春秋了。
我兩歲多時,母親因病去世,她的生命在三十歲那年戛然而止。由于我太小,記憶里沒有留下母親任何痕跡。一個給了自己生命的人,卻不知道她的音容笑貌,這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長大后,我知道鄰居炳媽是母親生前密友,多次纏住她,讓她給我講講母親。我試圖通過那些回憶的碎片,拼綴起母親的形象。不知是文盲的炳媽語匯貧乏,抑或母親太平凡了,有關母親的故事總是離不開柴米油鹽,說到母親的形象,炳媽更拙于描繪,她用渾濁的雙眼上下打量我一番,說:“你像你媽,特別是個頭,高高的?!睂τ谶@樣的答復我非常失望,母親的形象在我心中反而更加虛幻。后來我又多次問過唯一健在的舅父,當了一輩子語文教師的舅父,在描繪母親形象時,也是一副搜腸刮肚的模樣,頓時,我有一種不可言狀的失落感:這個給了我生命的女人,竟是如此平淡無奇!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把母親葬在家門前這座小山崗上,每當打開大門見到這座墳塋時,父親的內(nèi)心一定承受著巨大的痛楚。沒有再娶的父親,就這樣守望著母親,寒來暑往,年復一年。從父親執(zhí)著的守望中,我感受到母親在他心中沉甸甸的分量。后來,轟轟烈烈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運動開始了,小山崗上的旱地要改為水稻田了,隊上讓我們遷墳,父親沉默良久,長嘆一聲:“算了吧,不要驚擾地下人了?!庇谑?,村里人把母親的墳塋順勢做進田埂里。以后的清明節(jié)里,我都會來到這段田埂上焚紙燃鞭,祭奠我那早逝的母親。然而往往有不明就里的路人,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這目光深深刺痛了我,我決計為母親遷墳造墓,立碑銘文,讓后代永遠記住她。父親又一次明確反對,父親說,一個人就是一滴水,一粒塵埃,一朵小花,再過幾十年,連你的名字也沒人知道了。活著的人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要緊的。父親的話雖很質(zhì)樸,卻深深觸動了我,是啊,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能夠永遠,永遠的只有不老的青山和長流的綠水,在現(xiàn)實生活里,有多少人能說出自己祖父母的名字?除非他們是岳飛那樣流芳百世的英雄,或是秦檜那樣遺臭萬年的奸佞。然而,正是一滴滴水匯成了浩浩江河,一粒粒塵埃聚積成巍巍高山,一朵朵小花點綴了這五彩繽紛的世界,也正是一代又一代平凡而又普通的人,續(xù)寫著人類的漫長歷史!
站在母親的墳前,我不勝唏噓,她在這個世界上只生活了短短三十個春秋,如同這田埂上的無名花,默默綻放,又默默凋謝。然而,這個世界母親畢竟來過,生活過,她的血在我的體內(nèi)流淌,她的生命在我身上延續(xù),母親應該了無遺憾了吧?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田埂上的無名花盛開了,鋪滿了一座又一座山崗,鵝黃色的花瓣散發(fā)出淡淡清香,天地間一片明艷。在花的海洋里,我追逐著母親,母親在我的前面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倏然,我跌入花叢,也化作一朵無名小花,在微風里不停地搖曳……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