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 江建龍
“阿爹”是我對父親的稱呼,可這聲“阿爹”第一次從我這個不是啞巴的嘴里喊出來,競讓父親等了整整15年。
我的阿爹并非繼父,也非養(yǎng)父。父親和母親的結合雖不能說青梅竹馬,但兩人勤儉持家、恩愛如一、直到白頭。從母親跟我講述的往事里和自己童年的記憶中??梢郧宄赜∽C,阿爹確確實實是我的親生父親,而且是個吃苦耐勞、有情有愛、正義耿直的熱心人。
父親原本是大戶人家出身,祖輩屬中醫(yī)世家,但從小失去雙親的他,只能靠著親戚艱難度日。因為家財被外人所貪,在家徒四壁的老家再也無法生存,10幾歲就跟著比他稍大一點的哥哥從安徽歙縣來到昆山千燈一家米行當學徒,后來又被千燈鎮(zhèn)上的一家糖果店老板看中,收為徒弟。老板為了讓自己生意紅火,就給他起了個討口彩的名字,從此那條貫穿古鎮(zhèn)的蜈蚣形石板街上,多了一個叫“江添利”的年輕人足跡。
不久,一件震驚中外的事讓“江添利”這個名字一夜之間消失了。1931年“9·18事變”后,北平學生南下請愿團聯合上海、杭州、蘇州等地青年學生赴南京中央黨部請愿,強烈要求政府抗日,收復失地。上海學生北上南京因當局阻攔乘不上火車,就徒步向石頭城進發(fā)。途徑昆山千燈時受到了當地民眾的支持和聲援,大家匯聚在鎮(zhèn)上的大禮堂內,群情激奮。那次父親也去了。臺上演說的人一邊說一邊哭,臺下聆聽的人一邊聽也一邊哭,大家齊聲高喊:我們不做亡國奴!從那天起,父親就毅然決然地將自己名字改成“江國忠”。他在60歲退休那年,跟我講起當年參加集會的情景時,依然像年輕人那樣血氣方剛、慷慨激昂。
小時候聽母親講,父親后來從昆山來到常熟,在冠生園糖果店謀了個司務之職,但為了養(yǎng)家糊口,跟母親結婚后就不得不在城里方橋頭開了爿小糖果店,有一回一個日本傷兵來到小店,吃了東西不付錢,父親與之論理,可日本傷兵哪里跟你講理,叫來了人竟把父親抓到了憲兵隊。母親急得要命,但父親一點也不怕。我聽了,真佩服父親的勇氣:可想想自己,竟連開口叫一聲“阿爹”的勇氣都沒有?,F在想來,深感愧疚。
阿爹在常人眼里是個熱情好客的人,對膝下的孩子也是寵愛有加、一視同仁。雖然我從小畏懼他,但聽了二阿姐說起過家里發(fā)生的一件事后,讓我覺得父親特別善良和偉大。那年我還未出生,兩歲的小阿姐得了急性肺炎,當初不知道什么病,只是連續(xù)幾天高燒不退,燒得小嘴起了大泡,人也燒成了皮包骨頭,送到和平街上的“王西醫(yī)”診所,醫(yī)生看到已經昏迷的病孩,搖頭說沒藥醫(yī)了。父親含著眼淚把小阿姐抱回家。雖然當時家里已有六張小嘴,但他還是不愿放棄這個可憐的小生命,晝夜24小時陪護在她身邊,不間斷地用井水絞了冷毛巾敷在她身上為其降溫。家人和周圍鄰居都勸他別忙乎了,還是去準備后事吧,可善良倔強的父親仍然不棄不離?;蛟S父親的舉動感動了上蒼,昏迷10多天的小阿姐終于張開眼睛,重新回到了人間。難怪在40多年后父親出殯那天,小阿姐哭得最傷心。
最令我難忘的倒不是父親的離去(我始終認為父親還在我們身邊),而是初二那年暑假第一次獨自一人去上海見父親時的情景。
父親是個開明的小商人,常熟解放后,就卷了鋪蓋只身一人去了上海,脫胎換骨當上了一名“工人階級”。從此父親和母親過上了牛郎織女的生活。那年,母親滿頭大汗生我的時候,父親仍在上海益民食品一廠熱火朝天的車間里做糖果。因此15年來,我與父親見面的次數少得可以用“可憐”這個詞來形容。在我眼里,父親幾乎就是一個偶爾出現的陌生人,至多像個很遙遠的遠方親戚?;蛟S我從小性格內向,膽小怕生,每次父親從百公里之外的上海探親回家,我總是躲在母親的身后,或藏進房間的某個角落里,甚至怕上飯桌與父親一起吃。所以,這次母親像趕鴨子似的要我一個人去上海父親那里過暑假,該是用心良苦。
那天,我一下公共汽車就遠遠望見父親高大的身影,像一棵大樹挺拔在出口處的廣場上,他很投入地朝四周張望著,可目光始終沒有投到我的身上。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的沒看見我,我多么希望他能看到我,并走過來主動與我招呼,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車水馬龍的廣場上人聲鼎沸,但感覺只剩下我孤獨的一個人。我無計可施,只能搬動笨重的雙腳一步一步地往父親那邊移,當我膽怯地移到他身旁時,他居然還沒發(fā)現我。我張了張笨拙的嘴做了一個深呼吸。又咽了一下口水,生生地從唇口輕輕憋出兩個字:“阿爹?!备赣H彈簧似的立即轉過身,看我一眼,驚訝地說:“哦。建龍,你來了?!蔽已鐾赣H,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當天,父親就帶我去了黃浦江邊的外灘。這個舊時冒險家的“樂園”,如今已是老百姓休閑養(yǎng)生的公園?;叵氘敵醯谝淮闻c父親單獨相處,確實也有一番冒險家的滋味在一心頭。我踮著腳趴在外灘的防洪圍墻上,第一次看到寬廣豪氣的黃浦江,心中的不安一下子消失了,我驚喜地回頭瞅了一眼父親。父親也朝我笑了。
外灘長堤宛如一個天然的露天公園,游人如織。父親與我手拉著手,像兩條一大一小的熱帶魚,自由自在地游弋在熱鬧非凡的人群里。突然,一隊穿白襯衫的小朋友蹦蹦跳跳從我身旁走過,頓時令我羨慕不已。我長久而失神地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說實話,我羨慕的不是他們那副快樂的樣子,而是他們身上穿的那件白襯衫。要知道,我是多么企望什么時候也能擁有這樣一件白襯衫啊!想起學校每次舉行重要活動,我都要央求著母親去別人家借白襯衫。眼淚就禁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轉。
離開熱鬧的外灘,父親又帶我去了同樣熱鬧的南京路。在高聳入云的永安公司大廈前,我第一次仰望如此雄偉的高樓,簡直有點頭暈目眩。永安公司真氣派,店堂里的百貨琳瑯滿目,幾乎都是我從沒見過的。我不知道父親帶我來這么大的商場干什么?心想,要去也應該去像西郊公園那樣好玩的地方。但很快我就明白過來,原來他不是帶我來玩的,而是給我買行頭的。父親瞥了一眼我身上那件“繡”著補丁的“花”衣裳,然后很瀟灑地掏出他那只癟夾的咖啡色塑料皮夾,闊綽地給我買下了一件尖領的白襯衫和一條雙線的灰卡其褲子,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這么新的東西,特別是那件令我夢寐以求的白襯衫。我撫摸著心愛的白襯衫,胸口頓然一熱,心一下子濕了。心想,以后再也不用讓母親低著腦袋去街坊鄰居家借白襯衫了。我緊緊地把白襯衫摟在懷里,高興得簡直要瘋了。我想,父親大概也瘋了。他怎么可以對我這般奢侈呢!當父親拉著我的手走出永安大廈時,繁華的南京路已是華燈初上,暮色中的霓虹燈特別璀璨,店牌在閃爍的五彩斑斕中交相輝映,給美麗的夜上海平添了無限景致。也暖暖地照亮了我小小的心房。我拉了拉父親的手,突然對他說:阿爹,我們回家吧。…
其實,父親在上海沒有家,所謂的家就是工廠給他和另外五位師傅安排的一個集體宿舍,我去了就在門口的位置安了一張小床,有一天父親下班回來,揚了揚手中的票,神采飛揚地對我說:“建龍,明天帶你去虹口體育場看足球!”我興奮地蹦跳起來,心想:父親,果真是父親,知我者父親也,他怎么知道我喜歡足球呢?
虹口體育場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我穿上了父親給我買的白襯衫,像過節(jié)一樣跟在父親屁股后面,兩人抄小路、穿弄堂,很快來到了體育場。大城市就是大城市,走進偌大的體育場,爬上高高的看臺,簡直就像誤入了一個封閉的外星球,
那場比賽的球隊是當時上海兩支最著名的勁旅,上海足球一隊和上海足球二隊。比賽很激烈,起初的火藥味也很重。那天我清楚地記得,父親跟著我和球迷們一起高呼吶喊的情景,讓我第一次親身感受到了球場內人們宣泄后的那種酣暢淋漓的氣氛。比賽到一半,我突然發(fā)現父親斜在臺階上睡著了。難道他是累了,還是不喜歡足球而為了我才陪著來的?我伸手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但很快又將手縮了回來。這次,倒不是我不肯叫“阿爹”,而是不忍心叫醒他。
比賽最終以“0比0”握手言和,這樣的結局或許令許多球迷有些失望,但站在看臺上的我卻倍感寬暢。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似乎那些積壓在我內心的“沉重”都釋放了。瘋狂的球場漸漸平靜了,球迷們也開始陸續(xù)退場。父親還在熟睡中,我凝視了他片刻,十分自然地上前搖了他一下說:“阿爹,比賽結束了?!备赣H揉了揉眼睛,不無尷尬地看了我一眼說:“哦?結束了!”
從上?;氐匠J?,我又投進了流水般的生活里,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沒變,但我的內l心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變得比以前開朗了,也不再懼怕陌生人了,而且時常會惦記起上海,惦記起“阿爹”:他一個人孤獨嗎?過得好嗎?我真的想多叫幾聲“阿爹”,把以前的損失補回來。只是父親仍很少回家。我想,不是父親不想回家。不想享受天倫之樂,他是為了全家老小九張嘴而不得不一個人在異域他鄉(xiāng)打拼。
時隔多年,每當我想起父親。想起當初那么長時間不愿開口叫一聲“阿爹”,依然深感內疚。今年11月6日是父親一百周年生日,雖然他老人家已聽不到我的呼喚了,但我仍要深深地喊一聲: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