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她是一個賣茶妹子。走南闖北推銷湘西的名茶。用的是最原始的推銷方式,每天從遍布各地的茶站拿貨。然后背著茶袋,走鄉(xiāng)串戶上門叫賣。

在外漂泊的日子里。她不怕山高路遠(yuǎn)。不怕受凍挨餓,最怕的是夜晚。在賣茶途中,經(jīng)常錯過投宿的客棧。不得不厚著臉皮就地借宿。對于一個跑江湖的女子來說。在外借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遭人拒絕、被人猜疑、受人欺負(fù)是家常便飯,半夜被人攆出來也不稀奇。

那天黃昏。她來到鄂東一個名叫李家村的地方。做完最后一筆生意,天已經(jīng)黑透了。這是一個偏僻的村莊。離最近的小鎮(zhèn)也還有二十多里地。而且盡是不很熟悉的山路。她又一次面臨就地借宿的難題。想到以前被人侮辱的一幕,她很快打消了在村里借宿的念頭。

她漫無目的地轉(zhuǎn)到村外,已累得沒一絲力氣。恨不得歪在路邊睡下。這時候,在一片魚塘邊,她發(fā)現(xiàn)了一間守夜的小屋。她遲疑了一下,向小屋走去,決定在那歇歇腳再說。

小屋的門虛掩著,里面黑洞洞的。她不敢造次,在門外輕聲喚了幾聲,沒人。這才小心翼翼地鉆進(jìn)小屋。黑暗中,她摸到一張床,床上有被子。在床上坐了一下。馬上又退了出來。怕人撞見。以為她是小偷。決定先躲在塘邊坐一會兒,觀察一下。如果小屋的主人不來住。她今夜就睡這兒了。

月上中天,小屋的主人還沒回來。她已經(jīng)困得昏頭昏腦,全身也冷得一個勁打哆嗦。再也顧不了許多,一頭鉆進(jìn)小屋,掀開床上的被子就睡下了。

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太陽已升起老高。她慌忙爬起來,在門口張望了一下,見四周沒人,便飛快地背起茶袋逃離了小屋。走了老遠(yuǎn),才回頭看了一眼小屋。在初升的陽光下。那小屋丑陋得像一座茅廁。正是這間丑陋的小屋,昨晚卻給了她一夜好睡!回過頭。心里一酸。兩眼很快溢滿了淚水

這天。她并沒有走遠(yuǎn)。李家村一帶生意不錯,人們都喜歡湘西的新茶。特別是上了年紀(jì)的人,拈著香噴噴的茶葉,聞一聞,咂一咂,贊不絕口。忙了一天,當(dāng)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又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回到昨晚住過的那間小屋。

塘邊的小屋依然靜悄悄的,月光下的魚塘也一片寧靜。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在小屋前探了探,屋里還是沒人。就又像昨晚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塘邊等候。等到下半夜。小屋的主人又沒來。她摸進(jìn)小屋。上床摸被子時,忽然摸到一把梳子和一個小圓鏡,還有一件女人的小衣服。她心里禁不住一陣竊喜,繃緊的心頓時放松了。原來小屋的主人是個女人。她白天肯定來過。沒啥好怕的了!既使小屋的主人回來。女人與女人間有啥不好溝通的呢?

她干脆放心地脫了衣服。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第三天夜里。她在附近又賣了一天茶葉。輕車熟路早早地回到小屋。像回到家里一樣。已經(jīng)完全不緊張了,進(jìn)屋就爬在床上。今晚特別高興。帶來的茶葉已賣得所剩無幾。賺了不少錢。明天就要離開這兒。到縣城的站點(diǎn)去取貨。她這夜睡得真香啊。漂泊的人竟然有了夢。

第二天雞叫頭遍。她就起床了。還要走二十幾里山路,到鎮(zhèn)上去趕到縣城的早班車。臨走時。將床鋪收得干干凈凈。又從袋子里掏出三包茶葉。壓在床鋪的枕頭下。

一年后,她再一次北上賣茶。汽車路經(jīng)鄂東時,想起了李家村。進(jìn)村后,老主顧們很快認(rèn)出了她。有個姓趙的大嫂,將她迎進(jìn)屋后,拉著她的手說:“一年前。有個女人在村外塘邊小屋住了幾夜,是你吧?”她的臉頓時紅到耳根,不好意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趙大嫂遲疑片刻。說出了一個令人意外感動的故事。

那塘邊的小屋。是趙大嫂的小叔子的。那次守夜的小屋忽然來了個女人。他以為是竊賊。偷偷跟蹤。后來看明白了。是一個賣茶妹子。夜里沒地方睡,把他的小屋當(dāng)窩住了。他十分同情在外漂泊的人,不但沒趕那女人走,還生怕嚇著她。為了讓妹子安心住下,他還故意放些女人用品在床上……他自己呢。怕那女人一人睡塘邊不安全,每夜揣瓶酒到魚塘邊喝得亂醉如泥后。偷偷睡在屋后頭為她守夜……

選自《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