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主持:張艷梅
嘉賓主持:房偉 張麗軍 馬兵 趙月斌 肖濤
又一個繁花似錦的春天離我們遠去,小說依然在歷史回聲與日常生活之間穿行,依然在世界想象和現(xiàn)場實錄之間徘徊,依然在個性寫作與大眾喧嘩之間搖擺,春花落盡,小說中的生活碎片滿地,世界正在以我們看到或看不到的方式不斷裂變。今天,我們經(jīng)歷的一切,或許在多年以后,會成為重大歷史,小說,是從時代生活中抽身而出?還是凜然正視?
一、歲月的倒影
馬原《牛鬼蛇神》,《收獲》2012年第2期。
這部長篇在未面世之前,就被炒作得熱鬧非凡,然后是兩種聲音截然對立,一種是王者歸來,另一種是英雄遲暮。近二十年來,對文革的敘事,對歷史的理解,逐漸私人化,個人化敘事有其價值所在,也難免會因為敘事視角的局限,而肢解歷史和生活。馬原的本意并不在文革,而是生命和命運。兩個男孩在那樣一個時間點,那樣一個萬眾歡騰的時代背景,那樣一個道路的原初地點,開始漫長的友情和人生歷程。這是一個象征。在表面熱血沸騰其實荒唐如噩夢的歲月里,埋藏著多少人命運的密碼?那些青春年少的歲月,又有誰會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為歷史悲劇的見證者和參與者?那些曲折纏繞的一再錯過,那些不斷推進的心靈歷險,在看起來很平常的日子里,隱含著生命飛花似雪的動蕩。天,地,人;人,鬼,神,在生死三界,愛意味著什么?死亡意味著什么?行走,尋找,最終能不能完成自我?這是每一個人的使命吧,馬原,以自己的生命重述,再次提問。這篇小說的寓言化色彩與時代亂象的暗合,尤其令人忍不住心驚而浩嘆。
蔣韻《琉璃》,《人民文學(xué)》2012年第4期。
小說也是從文革年代的兩個年輕人寫起。一個名叫海棠的女孩子,16歲那年,因為一個偶然事件(去北京——異己的世界——重塑自我),從原有的生活中游離,她說不著調(diào)的普通話(語言是一種顯著而且明確的文化和身份標志),被周圍人笑(被原有的生活視為異己者),海棠和另外一個世界最初的橋梁是表姐,表姐是胡同長大的女孩子,喜歡西餐,談?wù)撏鈬膶W(xué),喜歡大院里的男孩子,想要一種優(yōu)雅的生活,最終失望自殺(外在的希望原本虛幻,沒有內(nèi)在的力量,信念無從生長)。海棠結(jié)識了大學(xué)教授的兒子劉耘生,落難他鄉(xiāng)的城市公子和心比天高的鄉(xiāng)村少女戀愛,定下了十年之約。文革結(jié)束,恢復(fù)高考,海棠投奔劉耘生所在的小城,結(jié)果人去無蹤。多年以后,海棠嫁給醫(yī)生崔護,某一日突然決定南下,一年后,丈夫崔護追隨而來,平淡而溫和的日子慢慢過去,崔護母親去世,然后崔護車禍身亡,一棵樹追隨一只鳥遷徙了,遠離故土,卻沒有人和自己一起悲傷。后來海棠回鄉(xiāng),偶遇劉耘生, 這個被錢埋起來的地產(chǎn)商,讓海棠青春幻夢徹底破碎。海棠回到墓地追憶崔護……小說講述的故事不新鮮,不同之處是蔣韻的筆墨依然有個性。蔣韻一直在寫一個錯位的人生故事。寫一種嚴肅的生活。寫出走和夢碎。她的語言就像琉璃。光澤度,透明度,整體的藝術(shù)感都無可挑剔,就是有著隱約的涼和幻滅。海棠年輕的時候,那么多夢,那么固執(zhí)地對抗世俗生活,不惜與周圍的環(huán)境為敵。然后,歷經(jīng)滄桑,夢碎。表姐的悲劇,同樣是一個逃離的故事,潛在的,與世界有著內(nèi)心的較量。那種焦慮和困擾,放縱和隱忍,讓生命不安。無處安放的心靈和愛,在小說的文字里此起彼伏。蔣韻不僅寫出走,也寫到追隨,對表姐,對劉耘生,因為追隨,才會出走,京城,小城,南方,逃出原有的鄉(xiāng)村生活,從平淡的婚姻生活中出逃,從劉耘生華麗的飯局再次出逃,逃得出生活的圍困嗎?逃離的方向和動機,還有道路,都不明確,蔣韻對兩難的人生處境,看得清醒透徹。
儲福金《渡過等待》,《上海文學(xué)》2012年第4期。
小說寫兩個人的大半生友情?!拔摇焙吞铺鲜瞧逵?。從象棋到圍棋,下棋伴隨二人漫長歲月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起起落落。文革時期,全國一片熱熱鬧鬧上山下鄉(xiāng),“我”無奈安心勞動,唐滔因病早早回城,“我”拼命表現(xiàn),作為推薦的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上了大學(xué),唐滔連考了三年,才實現(xiàn)大學(xué)夢想,和“我”讀了同一所學(xué)校,此時“我”已經(jīng)畢業(yè)留校。然后二人的生活道路差異漸大。小說在歷時性和共時性中,給我們提供了重現(xiàn)過往和思索人生的新的視角和空間。雖然所有人一生都是在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等待中度過,但是對待等待的態(tài)度卻截然不同?!拔摇笔莻€悲觀主義者,等待對“我”來說是痛苦和焦慮;唐滔是個樂觀主義者,等待則意味著新的開始和新的高度。“我”的生活疲憊而乏味,唐滔則一直在制造傳奇。從下棋,到學(xué)木匠,打造創(chuàng)意家具,從機關(guān)的乏味生活,到詩情洋溢,從跨國之戀,到辭職炒股,從身患絕癥,到行走西藏,最終成為兒 基會的志愿者,經(jīng)由生死考驗,西藏凈化,整個人獲得救贖,這是一段充滿想象與激情的人生。唐滔面對生活是不斷挑戰(zhàn)的姿態(tài),直到有一天,回到虔敬的內(nèi)心,外化為愛的信仰;而“我”面對庸常的生活,是不斷妥協(xié)鈍化的過程,小說提供了世俗人生的不同方案,超越或者淪陷,主動創(chuàng)造或者被動接受,逆流而上還是隨波逐流,作者對生活的思考真誠而嚴肅。
聶鑫森《品蟹圖·饾饤齋》,《長城》2012年第2期。
聶鑫森小說一向有著濃郁的人文情懷,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這兩個短篇一個是知識分子遭遇,一個是民間傳統(tǒng)的沉浮,都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綿延不絕的力量。
品蟹圖:1970年深秋,兩位勞改的知識分子,咸樂是飲食文化人家,聞風(fēng)是文物研究專家。湘鄂交界,水云湖畔勞動改造,深夜品蟹,聞風(fēng)被批斗,為保護明中期的蟹八件,咸樂眼睜睜看著好友受折磨,文革后蟹八件作為文物捐給博物館。小說中捉蟹,蒸蟹,品蟹,一氣呵成,黃酒菊花,紅糖姜茶,菊花茶水,細節(jié)典故,知識趣味,意興盎然,寥寥幾筆,人物躍然,而格調(diào)高古。
饾饤齋:小說從1984年冬天寫起。杜傳丁是杜家糕點的正宗傳人,在糕點鋪做了一輩子糕點。建國前的老作坊聲名遠播,解放后,公私合營,不按老規(guī)矩辦,糕點也就變了味,上海食品科學(xué)研究所專家白云天,因為題寫了“今不如昔”四個大字被打成反革命,致殘。文革后,杜家糕點恢復(fù)自家傳統(tǒng),白云天去世前為之寫下“今已如昔”。兩個短篇均體現(xiàn)了作者綿里藏針、舉重若輕的功夫,小說的內(nèi)核相當(dāng)有力量,不僅僅是文化傳承的立場而已?;奶频臍q月,生活的情趣,傳統(tǒng)文化的失落,民間道義的傳承,體制的反思,知識分子的情懷,等等,信筆勾勒,疏密有致,余味無窮。
秦嶺《摸蛋的男孩》,《北京文學(xué)》2012年第4期。
小說寫的是計劃經(jīng)濟年代,物質(zhì)匱乏,統(tǒng)購統(tǒng)銷,交公糧,生豬雞蛋統(tǒng)一交公,送到市民的餐桌上,大喇叭整天喊著支援城市,鄉(xiāng)村的孩子連一個雞蛋都吃不上。秦嶺在同題隨筆中寫道“聽大人講,摸蛋這門營生,準曉得傳十幾代、幾十代了。指望著土改時不摸了,還摸;指望著人民公社時不摸了,還摸;指望著包產(chǎn)到戶時不摸了,還摸;指望著……”這就是歷史。而且是被隱形的歷史。作者以生活重現(xiàn)歷史,農(nóng)村支援城市,過去是騙,現(xiàn)在還是騙,只不過方式不同。過去是打著崇高的旗號,現(xiàn)在是赤裸裸的誘騙。過去是饑餓,現(xiàn)在是血淚。小說寫一個擅長摸蛋的男孩子,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城里人窮得沒飯吃,要農(nóng)村勒緊褲帶支援和拯救。直到有一天偶然進城,看到生活的真相,突然無法承受這種真實,小說結(jié)尾對母雞鮮血淋漓的傷害,是某種信仰破碎的報復(fù),尤其反諷的是那只母雞的名字叫“英雄”。小說從一個很小的角度,撕開那個口號滿天飛的年代光芒萬丈的陰暗,把歷史的細節(jié)釘在歷史的首頁,以一個小男孩的眼睛,洞穿欺騙的邪惡,以他的單純和善良,映照世界的復(fù)雜和無恥。
畀愚《暗夜》,《人民文學(xué)》2012年第4期。
畀愚很會講故事,故事講得一波三折風(fēng)生水起,這篇小說以一個苦命的女子不甘于命運安排,不斷反抗、不斷成長的經(jīng)歷,再現(xiàn)了上海灘三十年代的歷史煙云和江湖紛爭。小說以妓院,戲臺,公館,江湖為舞臺,以刺袁、抗日為大歷史線索,縱橫交織,行云流水勝似閑庭信步,卻暗藏著生死鋒芒。小說其實講述的是一個舊上海的故事。一個幼年被賣進妓院的小女孩瑞香,慢慢長大,個性倔強, 自我封閉,嫁給金先生,只是為了逃避去做妓女,最終仍舊無可避免地落入青樓。直到后來嫁了唐先生,人生依舊在懸崖邊上經(jīng)受重重考驗。然后是參與抗日,追殺日本間諜,為唐先生復(fù)仇,運籌帷幄,心思縝密,沉著老練,最終接掌大風(fēng)堂,成為真正的江湖中人,與唐家生死與共。這個女子刻畫得很細致,性格的延展,人生的多面,都稱得上是生動鮮活。另外金先生這個人物有復(fù)雜性和探索性。留過學(xué),習(xí)過武,唱過戲,曾經(jīng)出生入死,身懷信念革命過,然后整天賴在妓院里,在女人脂粉堆里混日子,專事風(fēng)月,其間參與密謀行刺袁世凱,暗殺日本間諜原田健一,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疊加在一個人物身上,構(gòu)成了人物內(nèi)在的張力,以及人性的豐富性。小說不僅寫得好看,于人物塑造上尤見功力。
郝煒華《碎骨》,《當(dāng)代小說》2012年第3期。
余有亮為什么對腳感興趣?不是戀物癖,是一段鮮血淋漓的歷史。小說寫外科醫(yī)生余有亮,一心想當(dāng)官,雖然專業(yè)很好,骨外科精英,卻多年來一直在政工崗位苦苦煎熬,后來實在無望,才回到業(yè)務(wù)崗位,成為醫(yī)院一把刀余大拿。然而,在隨后的外科主任職務(wù)面前,再次心理失衡,聽任李嫚嫚的出謀劃策。原來,余有亮父親文革時期被迫害,打斷了腳,最后傷重致死??释袡?quán)有勢,渴望出人頭地,成為余有亮的人生指南。而李嫚嫚的父親就是當(dāng)年害死余有亮父親的革委會頭目。余有亮最終選擇了復(fù)仇。歷史的陰霾轉(zhuǎn)換成心理的陰影。一個有病的民族,注定無法真正走在陽光之下。小說把隱秘的心靈動機藏在日常生活的暗處,藏在院長腐敗,世風(fēng)日下的背后,或許是我們理解當(dāng)下生活的一條精神線索吧。
二、感情的回聲
張惠雯《兩次相遇》,《收獲》2012年第2期。
張惠雯在敘事上日臻成熟,她觀察生活的視角,呈現(xiàn)生活的力量,較之同年代的女性寫作者要來得獨到和深刻。無論是橫截面,還是生活縱深,都具有一種覆蓋性和穿透性。尤其是敘事藝術(shù)上,看不出太多打磨的痕跡,卻常常可見其匠心獨具,沒有刻意化妝自己的寫作身份,也沒有著意突出個人的寫作立場,然而在對生活的思索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有想法、有思想的作者。這對于一個年輕的作家來說是很可貴的品質(zhì)?!秲纱蜗嘤觥吩诹α可喜患啊度好ぁ?,敘事上則更見性情。小說把一個女人的大半生濃縮為兩個畫面,定格的影像構(gòu)成人生斷裂的前后對照,畫面之外是更廣闊的世俗生活。曾經(jīng)畫布上的純真清澈,在生活的磨礪中蕩然無存,理想總是觸手可及卻又無從抵達,生活中的種種無奈是不是必然?因為被辜負,就會放棄自我嗎?開頭的純真是真相,還是結(jié)尾的世俗才更接近真實?小說不想給我們什么結(jié)論,對這個問題的探討也沒有太多意義,小說兩點為一線,橫剖為兩面的結(jié)構(gòu),從容平靜略帶迷茫憂傷的敘事基調(diào),本身就構(gòu)成了一幅頗有意味的生活畫。
肖勤《一截》,《北京文學(xué)》2012年第4期。
這個中篇延續(xù)了肖勤溫和中隱藏犀利的寫作風(fēng)格。她的寫作,初看都是對生活的捕捉和呈現(xiàn),帶有女性特有的細膩和克制,故事背后往往隱含著她對社會問題,對生存困境的熱切關(guān)注。這一點和盛可以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肖勤有對純粹的愛的堅定信仰和巨大悲憫,而盛可以更冷峻犀利,揭穿世事虛妄不留情面?!兑唤亍穼懠o委書記馬駿因為妻子患了絕癥,陷入生活和精神的雙重困境。為給妻子墨墨治病,捉襟見肘,衣食不濟,曾電腦借錢給他,他不想要,曾海在防護欄工程中偷工減料,給他錢封他的口,他還是不想要,在內(nèi)外壓力圍困中,馬駿走投無路,在精神崩潰邊緣,陷入對內(nèi)心的追問,是愛,還是責(zé)任;是放棄,還是堅持?小說中的人物大都是分裂的個體,墨墨對生命的留戀,曾電腦對真情的渴望,馬駿對自我的懷疑……人物心理有著鮮明的層次感,逐層打開,灰暗迷茫,緩緩?fù)七M,直到看到最黑最暗的深處。心理時空與外在時間的對應(yīng)和錯位,讓我們看到了存在主義的哲學(xué)陰影。面對病態(tài)世界,面對妻子的病入膏肓,老師的惟利是圖,同事兼領(lǐng)導(dǎo)的腐敗,他沒有力量,沒有藥方,站在生活的懸崖邊上,他想守住一些東西,很難。這是一個人對抗生與死的故事。充滿了對活著的本質(zhì)的追問,馬駿是焦慮型人格,他滿屋子驅(qū)趕死神,在護欄上彈奏,這些微妙的心理,以及夢中的宣泄,緩釋了內(nèi)心的焦慮。妻子燒了那些錢,替代性地完成了理想化的他,而他殺死了妻子,意味著雙重的自我背叛。作者對人內(nèi)心的打量恒久而專注。
傅愛毛《你是我的眼》,《芒種》2012年第2期。
楊靜云是一個獨守空房的女人,丈夫如日中天,炙手可熱,她當(dāng)然衣食無慮養(yǎng)尊處優(yōu),可惜丈夫王文化的心思都在情人那邊。楊靜云寂寞難耐勾引了小區(qū)按摩師,一個盲人小伙子,和自己兒子一樣大。小伙子清秀溫和, 工作盡職盡責(zé),喜歡吹笛子,楊靜云帶領(lǐng)他走進女人世界,直至其徹底墜入情網(wǎng),甚至賣腎買房,要和楊靜云結(jié)婚一生相守。楊靜云內(nèi)心的負罪感越來越強烈,然后是兒子出了車禍,她終于決定以死來洗刷身上的罪,捐獻角膜給盲人按摩師,讓其重見光明。小說寫出了女人的不幸,面對丈夫和情人,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罪感,她無路可走。對于盲人按摩師來說,楊靜云是他的眼睛,對這兩個人來說,愛是他們看世界的眼睛,然而,這一份由欲而生的感情,不夠純粹,也不可能獲得超越,甚至不如靜夜中的笛聲,更能帶來心靈的安寧,楊靜云內(nèi)外交困只能走向毀滅。誰是我們的眼睛,誰能夠帶我們走出心靈的黑暗?小說充滿了絕望的追問,女人最終選擇以死救贖,其實并不是真正的解決,只是主動放棄了這個世界,換回內(nèi)心的寧靜。小說對女性身心煎熬都有不錯的把握,步步迫近,游刃有余。
李心麗《過去》,《山西文學(xué)》2012年第3期。
對于男女兩性情感和生存狀態(tài)的表現(xiàn),是女作家擅長和喜歡的題材。這篇小說以女性心理為主線,耐心細致地拉開生活的帷幕,把女主人公尷尬的人生處境和心靈困境,一點一滴展示在我們面前。張小衛(wèi)和于曉愉未婚同居,張小衛(wèi)有前妻和孩子,這一點不僅是于曉愉家人反對的理由,漸漸地也成為于曉愉本人的心理陰影。細碎的日常生活,人近中年的太多困惑,沿著于曉愉的曲折心思,次第展開。于曉愉和女友吳娜,兩個女人對于婚姻和生活的理解,有相似之處,又莫名其妙地暗自朝向不同方向。作者對人物心理把握得很準確,作為一個渴望生活有所改變、又缺乏行動力的人, 于曉愉對婚姻有恐懼,對生活有懷疑,卻又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當(dāng)另外一個男人進入她的生活,她并沒有敞開自己,但是也沒有把自己關(guān)在密不透風(fēng)的世界里,她渴望從一成不變的生活中跳出來透透氣,又對未知的一切充滿憂慮和質(zhì)疑。過去,是一種精神的負累,也是一種生命的支撐,小說把一個女子面對生活和愛情的患得患失,表現(xiàn)得耐心細膩,張弛有度。
寒郁《他鄉(xiāng)雨》,《山東文學(xué)》2012年第4期。
以前寫文章也曾說起過,寒郁小說最突出的特點是溫暖。他寫底層,寫貧困,寫掙扎,不放大那種痛苦,也不偽飾那些傷痕,筆調(diào)清新自然,純凈溫暖。這篇小說題材并不新鮮,木頭和安娜,一個保安,一個陪酒的女子,在聲色犬馬的現(xiàn)實,撕心裂肺的掙扎里,相互溫暖和疼惜。兩個年輕人,身處底層的普通人,對生活有著那么單純的守護和向往,雖然身處污泥濁水,卻從未放棄內(nèi)心對一種干凈自由的生活的信賴。建筑工地的斑斑血淚,娛樂場上的強作歡顏,就像牢牢盯緊這個時代的一雙眼睛,作者把這一切放在一場突然而至的大雨之中,心靈的狂風(fēng)暴雨,人生的疾風(fēng)驟雨,壓抑悶熱的時代充斥著醉生夢死,普通人不過是殉葬的棋子,這一切,是如此的習(xí)以為常,又是如此的觸目驚心。寒郁的語言很好,溫暖,干凈,詩意濃郁。批判的冷峻和溫情的呵護,交織成生活和世界,一把大傘能夠給弱者更多護佑嗎?
宗利華《黃金葉》,《山東文學(xué)》2012年第4期。
宗利華的小說有點兒浮世繪的味道。小城小鎮(zhèn)的日子,在他筆下汁液飽滿,活色生香。這一篇,作者把目光和筆墨轉(zhuǎn)向鄉(xiāng)村。炊煙,大地;青草,泥土,汗水,雞鳴犬吠,混合著烤煙的香味,故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講起。葉兒和小滿,兩個年輕人喜歡彼此,卻從未表達。因為曬煙葉,幾個人聚在了一起。葉兒能煙能酒,小滿整日無話,王瘸子風(fēng)流成性,先勤細心爽快,先勤女人熱心厚道,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勞動,踏踏實實的日子,作者的文字質(zhì)樸有韌性,日常生活充滿了真實的色調(diào)和活潑的韻律,葉兒和小滿對生活和愛的方式不同,卻都是認真的人,像一種頑強生長的植物,茂盛的枝葉遮蓋著內(nèi)心的熱烈。人物性格鮮明,有著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
三、城中的圍困
唐穎《喧鬧已遠》,《上海文學(xué)》2012年第4期。
唐穎小說感性,擅長市民生活的柴米油鹽,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息,而且諳熟市民世界的人情世故,一路寫來,大上海小市民一幅幅斑斕畫卷?!缎[已遠》角度獨特,意味深長。五號樓住著兩個聾子,美美爸爸宋先生,嘉嘉阿婆蔣老太。小說主線是;童年——弄堂——喧嘩——與父親對話——與自己說話;隱藏在敘事深處的是成年——異國——寂靜——對自己微笑——為生活傷感。美美陶醉于大聲喧嘩的生活,樓下的嘉嘉則喜歡安靜,喧嘩于她近乎一種缺陷。美美不想讓父親在無聲的世界一個人寂靜,死纏爛打阻止父親去做手術(shù),雖然父親并不喜歡被世界的喧嘩攪擾,不喜歡整天處在暈眩的狀態(tài)之中。小說有疏朗的空間,在暈眩和聽力的選擇中,美美選擇聽力,這是和世界相連的渴望,是敞開的姿態(tài)。唐穎諳熟市民生活的底色和腔調(diào),無論是宋家,還是蔣家,弄堂里的衣食住行柴米油鹽都在她心里,而那些小孩子的心思在她看來,更近乎一種游戲,小說敘事因此色調(diào)繁復(fù),結(jié)構(gòu)錯綜而意識純粹。
范小青《短信飛吧》,《作家》2012年第4期。
范小青擅長寫實和生活白描。這篇小說看似你來我往的職場暗戰(zhàn),其實不過是帶有喜劇色彩的人心探測。黎一平熬了十年熬成了副處,辦公室由大統(tǒng)間變成雙人間,對桌老魏面授機宜,二人由坦蕩到觀察,到猜忌,到試探,再到提防,翻臉,辦公室連續(xù)劇一集接一集上演。短信是事件的核心和導(dǎo)火索,女同事發(fā)錯的短信,給多疑的老魏帶來了麻煩,直至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黎一平惡作劇式的隨意發(fā)出的短信也能收到鄭重其事的回復(fù),這些事件本身就充滿了荒誕色彩,與短信有關(guān)的是后現(xiàn)代的生活,話語過剩的生活,交流障礙的世界,對面而坐各懷心事的生活。
何大草《蟲與狐》,《長城》2012年第2期。
小說寫的是民間生活與人生思索。《蟲與狐》是兩個故事。故事的背景都是鳥鎮(zhèn)的春香面館。不同的是,“蟲”面對春香面館和茶博士有二哥的,是成功商人金剛,他的二奶小唐和女兒金小小。“狐”里則是一個知識分子大學(xué)老師。在鳥鎮(zhèn)生活面前,金錢和知識,似乎都沒有什么意義。小說從一個旅游大巴心血來潮停靠桃花江畔寫起,一場械斗,成就了有二哥,耳朵里的小蟲子,原本就是一個游戲,近乎于魔術(shù),有二哥和春香母女,聊天,飲茶,掏耳朵,曬太陽,看流水,日子過得悠長而平淡。與之相對照的是有錢人處心積慮走火入魔的生活,金剛的女兒金小小,喜歡大自然,夢想長大去西藏做義工,厭倦了父母對其人生指手畫腳。有二哥教會了她掏耳朵的游戲,也把這個孩子從自我幽閉中解救出來。
“狐”也是個小故事。大學(xué)孫老師丈夫出走,小狗是兒子的女友所送,孫老師當(dāng)成命根子,為尋找自己丟失的狗,來到鳥鎮(zhèn),結(jié)果狗被有二哥打死剝皮,在春香面館,孫老師見識到了原生態(tài)的平民日子,與有二哥有了一夜之情。小說寫知識分子面對民間生活的被動認同,從一碗狗肉面吐得死去活來,到大吃特吃,這個轉(zhuǎn)變,不僅僅是飲食口味改變,是生活方式,生活信仰的轉(zhuǎn)變。在粘稠致密熱切的世俗生活面前,知識分子的書齋生活有什么意義?這個追問隱藏在出走的那位老師身上,他留下的那一句孫老師費了好大勁翻譯出來的話,就是小說的主旨:“在人生的中途,我迷失了正路?!笔裁词钦?這個出門尋找正路的男人再也沒有回來。那條名叫克魯斯的小狗取代他給孫老師以溫暖。然后狗也走失。在鳥鎮(zhèn),孫老師找到生命的依托。這算不算她人生的正路?小說是典型的民間敘事,有滋有味,原汁原味,輕松自如,平靜悠長,桃花江畔的日子令人心生向往。
孔亞雷《火山旅館》,《收獲》2012年第2期。
作家K為了寫小說,住進了一家火山旅館。偶遇黑衣女人和一個古怪的侏儒。在夢里,K殺死了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小說轉(zhuǎn)換人稱,一切都是虛構(gòu)。作者為我們營造了一個生死迷宮,我們都生活在小說里,有時候我們意識不到自己在活著,只是周圍的世界是移動和變幻的;而死亡,就潛伏在每一個生命里,隨時都可能出現(xiàn),當(dāng)然,也可以主動尋找和不斷接近。每個人都在面具下生活,直到有一天,面具變成生命本來的一部分。而人,總是分裂的,有時候是脆弱到不敢看鏡子中的自己,有時候借助面具,可以成為一個抽象的人,一個神一樣的人,一個可以為所欲為的人。小說有幾處細節(jié),迷魂草,黑衣女人,鋼筆,麥當(dāng)勞大叔面具貫穿小說始終。女人精神不正常,侏儒身體不正常,旅館里的兩個人是聾啞人,書商一個聽力不好,一個抽羊角風(fēng),沒有一個正常人。作者以變形的世界,虛擬的時空,噩夢的真實,魔幻的敘事,生的路,死的路,面目模糊的人,為我們帶來了面對世界的多種可能?!昂玫男≌f可以幫人抵抗這個世界”,這句話令人感動。正如小說中提到的,書商對作家K的挑剔:“情節(jié)推進緩慢,結(jié)構(gòu)太復(fù)雜,太小眾化?!笨梢钥闯墒亲髡叩姆蜃幼缘馈?/p>
王玉玨《恐高》,《芳草》2012年第2期。
小說標題是恐高,這個恐,有雙重含義,一是身在底層的人們,仰望上流社會的生活,難免頭暈?zāi)垦P纳窇?;二是身處高位的人們,蔑視周圍的人群,所有人都是假想敵,惟恐一不小心動搖了自己生活的高度。作者在小說里借人物之口感慨:高處有高處的活法,低處有低處的活法。小說寫一幫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各自發(fā)展,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鐘良和時雅菲表面上錦衣玉食,其實感情很差,一個專心在官場蠅營狗茍,一個懷念舊時光陰心思落寞;陳娜和王耀漢雖然感情很好,為工作卻求告無門;當(dāng)年的霍山五虎風(fēng)流云散。而鐘良大學(xué)畢業(yè)前嫖娼,冒用別人的論文,考上公務(wù)員,一步步高升,過去的不光彩歷史,最終都成了忘恩負義的理由,用以防備自己的同學(xué)。小說有著對生活的思索和追問,對現(xiàn)實的反觀和嘲諷,以及對復(fù)雜生活的恰當(dāng)處理。
韓思中《討活》,《山西文學(xué)》2012年第3期。
小說寫門衛(wèi)老丁一家的生活,縣工行家屬大院里兩個階層如此分明,因為馬鳴副行長下鄉(xiāng)時認識了老丁一家,老丁一家三口得以蝸居門衛(wèi)室,過起了半城半鄉(xiāng)的生活。揀人家棄用的床,勒索進小區(qū)賣菜的人的一把蔥一塊豆腐,兒子每天上學(xué)匆匆來去,老婆烤紅薯摸爬滾打,一家人為了討生活,給行長送紅薯,送狗,過著低頭彎腰的日子。婆娘翠香在鄉(xiāng)下很厲害,進城之后不自覺地就低矮了,為了生活,被城管打,發(fā)泄到被人遺棄的狐貍?cè)愗惿砩希娴膽?yīng)了魯迅的那句“強者抽刃向更強者,弱者抽刀向更弱者”,小說對弱者有著深切的同情,富人小區(qū)的窮人生活,對照鮮明,對其他賣菜人的態(tài)度,對待流浪狗的態(tài)度,底層生活中的溫情里,同樣有著深不見底的冷漠。這大約是最值得我們深思的。
四、鄉(xiāng)村的靜寂
斯繼東《贊美詩》,《中國作家》2012年第3期。
關(guān)于生活和信仰,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小說貫穿始終的是驚蟄兄妹之間的恩怨。當(dāng)年兄妹情深,妹妹從樹上跌落,大哥拼死相救,甚至不惜放棄老二。為了妹妹,挨罵挨打,老大驚蟄都忍了。后來因為反對妹妹婚事,妹妹割腕自殺。這些是隱藏在生活和夢境背后的寫實。而浮在生活表面的是帶有虛幻色彩的驚蟄老婆瘋癲,小妹給母親托夢,女兒芍藥幻聽幻覺。驚蟄覺得是妹妹的鬼魂報復(fù),砍桃樹,釘桃釘,炸墳?zāi)?,老婆還是死了,自己也整夜被噩夢糾纏。最后在贊美詩的唱誦里,這個迷途的羔羊回到上帝的懷抱,獲得拯救。小說敘事干凈明快,簡潔有力,夢境與現(xiàn)實交錯,真實與靈異纏繞,人物性格立體,其言其行呼之欲出。這個小說有個倫理的悖論和糾結(jié),兄妹的情感曾經(jīng)親密無間,妹妹以死報復(fù),哥哥由愛轉(zhuǎn)怨,二者在上帝面前,都是負罪之人,陰陽之隔,其實是提供了一種對照的鏡像和反思的通道。這篇小說讀過數(shù)遍,總是以為作者是要布道傳教,提供塵世之人救贖之途。作者正面呈現(xiàn)的是驚蟄對老婆女兒的疼愛,對妹妹的怨毒,是驚蟄的無所畏懼,反面寫妹妹對生活的執(zhí)著,一個鐵皮收錄機,一個唱戲的小白臉,一地的鮮血……這是生活和時代的一體兩面,外在的暴力,內(nèi)心的決絕,反抗與自救,都選擇了最殘忍的方式。小說以近乎虛幻的對照探索人生的某種真相,反而有了令人驚悚的震撼。贊美詩,上帝,宗教,是一個出路,但不是萬能的,由惡而善,是頓悟,是懺悔,也是作者留給我們的思考。
季棟梁《潑煩》,《作家》2012年第4期。
還是上莊的故事。消滅窯洞,建設(shè)新農(nóng)村,上莊搬遷,家家戶戶有了對門。日子和以前不一樣,看得見對門的柴米油鹽。二春家對門是大成家,二春每天看大成爹德正老漢蹲在旮旯吃咸菜,心生不安,對大成夫婦不滿,反復(fù)勸說無效,娘娘廟會捆了大成游街,派出所抓走二春,大成講情。德正老漢選擇離家出走,二春內(nèi)心不安決定出門尋找。小說始終沒有正面寫大成為何虐待父親,沒有理由,沒有辯護,大成沉默,德正老漢也是沉默的,幾乎一直是二春一個人的獨角戲,這一出戲里,有太多觀眾。新農(nóng)村不僅僅是住上新房子,還有更重要的倫理道德建設(shè),任重而道遠。
楊遙《猴兒子》,《作品》2012年第4期。
楊遙的目光始終在那些缺少關(guān)懷和溫暖的人身上,作家深廣的憂憤和真摯的情懷令人深為感動。柴奶奶一家非常不幸,被周圍人看成不吉祥。女兒美蓮沒了一只胳膊,嫁得不好,兒子平安叔抽羊角風(fēng),從南方買了一個女人回來,生了個女兒,偶爾;修表,經(jīng)常犯病,日子好歹上了軌道,直到有一天女人帶著孩子跑了,奶奶和平安叔出去尋找很久,回來后生活依舊,直到平安叔迷上賭博,發(fā)瘋,母子二人離開,秋天回來時,帶回一只猴子,猴子會做很多事,衣食住行像一家人—樣。小說以孩子趙小海的眼睛看世界,成年人的冷漠和孩子的同情,彼此對照,那些花草貓狗,其實就是人世間的愛與溫暖,對弱者的呵護和同情,人與猴子的情感,夢境與現(xiàn)實交替出現(xiàn),纏繞在一起,構(gòu)成了真實的生活。
張全友《白光閃》,《延安文學(xué)》2012年第2期。
張全友對生活的理解和呈現(xiàn)不斷拓展,喧嘩的世界表面之下,有著千百年來凝滯不動的陰影。小說寫劉白光一家的家庭矛盾,劉白光曾經(jīng)做過鄉(xiāng)村教師,和真正的農(nóng)民稍有不同,過日子倒是傳統(tǒng)的想法,可惜孩子們各有自己的活法。兒女三人,大兒子那福是個司機,整天不回家,媳婦打麻將,孫女在街上鬼混;老二那貴領(lǐng)著小包工隊在外邊做短工,女人在家種地,傳言老二在外面也不規(guī)矩;女兒開了個美發(fā)屋,嫁了副鎮(zhèn)長的兒子,可惜副鎮(zhèn)長為老不尊,女兒死活要離婚。街坊鄰里各種各樣的傳言,讓劉白光在兒女們的煩惱生活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心煩意亂,為解決這些矛盾,他決定與妻子假離婚,想不到孩子們毫無改變,而他自己也弄假成真,再也不愿回到原有的生活中去。小說結(jié)尾出人意料,每個人都在烏煙瘴氣的日常生活中,尋找和渴望自由的空間,日常生活敘事里有著清醒的質(zhì)疑和追問,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也是對傳統(tǒng)倫理的反思。
王選《葵花》,《黃河文學(xué)》2012年第3期。
鄉(xiāng)村生活無所謂理想,一直以來就是這樣,活著似乎就是全部。從新文學(xué)鄉(xiāng)土小說的禮教批判,到新鄉(xiāng)土小說的鄉(xiāng)村重建,纏繞其中的依舊是生存。喜生四處打工,想讓日子過得像葵花一樣燦爛。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夢想。他哄不來媳婦。娶的媳婦是個騙子,專門嫁人騙錢,不斷的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鬼混,喜生最終忍無可忍,把媳婦吊死,自己也瘋了。其實喜生媳婦母女也是被迫,遭遇過殘忍的折磨,生活無望,才破罐子破摔。一個原本對生活充滿期待,安分守己,想過好日子的普通人,被生活逼成了殺人犯。不幸是那么的尖銳,現(xiàn)實讓人瘋狂,濃縮在一株葵花的生死之中?;ㄅ枥锏目ㄩL不出粗壯的身體,開不出耀眼的花朵,只有在深夜如鬼魂一樣尖叫。小說充滿了濃烈陰郁的詩意、撕裂的痛感和壓抑的張力。
這個世界如此新鮮,又如此陳舊,如此熱鬧,又如此寂靜,每一個人都渴望愛,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太缺少愛的光亮,我們大抵活在虛妄之中,看不到信仰的道路,徘徊在精神的荒原。寫作者探索生存的暗區(qū),揭穿生活的假面,文學(xué)關(guān)懷由現(xiàn)實,而精神,而靈魂;由實存層面,而思想信仰,而終極彼岸,是我們的理想吧。
本欄責(zé)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