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jì)霖
今天的中國,已經(jīng)進入了網(wǎng)絡(luò)時代,對許多人來說,讀書成為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很難想象20世紀(jì)末國人讀書的盛況:那時候的書店永遠是熙熙攘攘的,好書、暢銷書還要托熟人搶購。全民讀書的熱潮,成就了一本《讀書》雜志。《讀書》對讀書人的重要性,可借用當(dāng)年的主編沈昌文先生的一句名言:“可以不讀書,但不可不讀《讀書》!”
《讀書》為何如此傳奇?最近,中華書局出版的揚之水日記《<讀書>十年》,透露了個中些微秘密。揚之水,當(dāng)年我們只叫她的本名趙麗雅,她在《讀書》的十年(1986年-1996年),也是我與《讀書》關(guān)系最密切的歲月,我的不少拙作就是經(jīng)過她的編輯與讀者見面的。記得第一次造訪《讀書》編輯部,他們剛剛臨時搬遷到東四六條,坐下不久,便招呼我一起出去吃飯。
說起吃飯,似乎在日記中占了頗大篇幅,不僅記下了某月某日與何人吃飯,而且還不厭其煩地詳述桌上有幾道菜,味道如何。名餐廳如此,小食堂亦如此,即便到作者家中用便餐,也有同樣記載。難道《讀書》諸君皆為饕餮之徒?沈昌文先生另有一句名言:“要征服作者的心,先要征服他的胃。”《讀書》編輯與作者的見面,通常是在飯桌上;許多重要的約稿、選題,也是在觥籌交錯中靈感迸發(fā),一言為定的。這頗有一點明清江南士大夫的遺風(fēng),享受的不僅是食物,更是一種品味。賓主共飲,半醉半醒,總是那樣的好胃口、好興致。不似如今的文人,男性怕啤酒肚、脂肪肝,女性要纖細小蠻腰,三筷下去,便說飽了,讓旁人看得也興味索然。一個時代,最怕的是精神的萎靡,而精神萎靡的癥候之一,便是缺乏興致。
20世紀(jì)末的知識分子,永遠是那樣興致勃勃?!?讀書>十年》中,記載最詳盡、最出彩的,是游記那部分。她如一位云游四方的僧人,永遠在路上、在旅途中:西安、敦煌、麗江、桂林、華山……古人云,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是很有些道理的。如今的學(xué)院中人,寫出來的文章滿紙工匠氣,呆板生硬。而當(dāng)年的《讀書》,之所以好看、有靈性,是因為作者并非象牙塔中的書呆子,而是有著豐富閱歷、見多識廣的社會之人。他們讀的不僅是書架上那幾本小書,更是山水自然、人文歷史的大書,以先賢之經(jīng)典,接天地之靈氣,徜徉在湖光山色、千年古剎之間,胸懷何其之大,趣味何其之廣。
同一桌酒席,同一片山水,俗人見俗,雅士見雅,讀書人的本領(lǐng),乃是在尋常之中發(fā)現(xiàn)不尋常之物,在世俗中尋得趣味之高雅。世人聚在餐桌,話題永遠只有一個,就是勸酒比拼,談的只是吃喝本身。而雅士的趣味,醉翁之意不在酒矣。我參加過多次《讀書》做東的聚餐,餐桌上的話題,離不開兩個永恒的主題:一個是古今中外之書,另一個是國事天下事學(xué)界之事。讀書人談性之高,無與倫比。我的記憶之中,《讀書》諸君,從不向作者約稿,只是扮演一個耐心的傾聽者,如趙麗雅;或成為積極的插話者,如吳彬。所有的選題,都在不經(jīng)意的談吐之間醞釀而成。一個月之后,作者自然會乖乖地交稿過來。讀書人與《讀書》的關(guān)系,如同魚兒與池塘,魚水之情,難分難離。
20世紀(jì)末,最令人神往的,除了讀書之外,還是人。趙麗雅真是三生有幸,當(dāng)她跨入《讀書》雜志的時候,老一輩讀書人還健在,而且文筆甚健,談興甚濃。在她的筆下,錢鍾書、楊絳、張中行、金克木、趙蘿蕤、徐梵澄、施蟄存、金性堯……這些老先生的音容笑貌、風(fēng)姿神采,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作者見到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大師,卸去了場面中的面具,露出了本來的面相,有真性情,有頑童狀,有人情味,各具風(fēng)采,統(tǒng)領(lǐng)風(fēng)騷。老一代讀書人上接古代之風(fēng)雅,橫貫西方之文明,一個個活脫脫的“民國范兒”。最早的《讀書》風(fēng)范,因為有這些老先生撐在那里,跳過了“文革”的戾氣,盡顯讀書人的風(fēng)雅。這個風(fēng)雅,很難形容,不僅指文字,且是文字背后的人格,從容瀟灑,風(fēng)流倜儻。俱往矣,如此之美文,在今日之俗世,又何處尋覓?
說不盡的20世紀(jì)末,道不完的《讀書》與讀書人,那是一段不再回復(fù)的往事,一曲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傳奇。
(慧子摘自《文匯報》2012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