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花空
嘗試和無常談一場戀愛?算了吧,還是和無常好好兒過日子吧。
展眉站在閻王殿,舉起鍋鏟,大喊一聲“吃飯啦——”白無常謝必安便面無表情地沖過來了。
什么前塵什么往事,全部都要一筆勾銷。留在地府賴上無常才是正經(jīng)事不是嗎?
1
謝必安說他中午要吃牛舌,原因是上午又和阿傍吵架了。謝必安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氣不好。和人說不到兩三句就要干上一架。整個地府里除了幾個閻王,基本上每個人都和他干過架。
忘了說,謝必安是白無常。就是那個黑白無常中的白無常。不過地府里并不只有他們兩個無常,只不過其他的小黑白無常全都歸于謝必安和黑無常范無救旗下罷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嫁給白無常。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娘一直告誡我說,那些不好好兒睡覺、不好好兒吃飯、不聽爹娘話的孩子會被無常鬼捉走。這就像是恐嚇一般,偏偏我們都堅信不疑。
我見過無常的塑像。每年娘總會帶我去瑞安朝最大的寺廟迦藍寺里求佛。寺里有無常殿,有一次我不小心闖進去,一抬頭便看到里面拖著長舌的黑白無常的塑像,還沒來得及細看便嚇暈了過去,只記得陰森森的大殿里那長長的血紅的舌頭和兩張慘白的臉。那次印象太深,以至于我第一次見到謝必安的時候沒能將眼前這個體格健壯豐神俊朗面無表情的美男和傳說中勾魂奪命的白無常聯(lián)系起來,還傻乎乎地將他當做過路的英雄一把拽住再也沒有松手。
后來我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謝必安聽,謝必安當時只是嘴角一彎,親了親我的耳朵。結(jié)果隔天就去把迦藍寺里的無常殿給砸了。范無救嫌他這事兒做得不地道,居然沒有叫上他,為此還和謝必安打了一架。
謝必安和范無救是一個白天一個黑夜分開公辦的。今天謝必安卯時就出門和范無救交接去了,結(jié)果剛到辰時就有小無常來報告說他和阿傍打起來了。
阿傍就是牛頭,額,牛頭馬面中的牛頭。他的外貌自然不必說,關(guān)鍵那脾氣也倔得和牛一樣,一點就著,腦子也不會轉(zhuǎn)彎,加上謝必安又是那個脾氣,一不小心就吵上了。于是我常常在謝必安的示意下變著法子做各種關(guān)于牛的菜,紅燒牛腩、水煮牛肉、紅油牛筋、麻辣牛肚……以寬慰、應該說是祝賀謝必安又一次站在了牛頭之上。
我仔細想了想,牛舌這種東西委實有些不堪入目,況且被阿傍知道又要鬧得雞飛狗跳,實在不符合我一貫展示的賢妻良母的形象。于是我擅自決定將中午的菜單改成滑蛋牛肉粥,以示對謝必安的小小懲戒,再配上幾個小菜,既健康又營養(yǎng),想想我都覺得開心。
我自己隨便吃了點東西,看看時間還早,便往翠云宮走去。
我常常接連好幾天夢見慕流熵。我一次次地夢見慕流熵站在邊上,冷冷地看著我掉下山崖。他面無表情,甚至連一點哀憐都不給我。無論我怎么撕心裂肺地叫著他的名字。
我從夢中驚醒,轉(zhuǎn)頭看見謝必安安靜靜的睡顏,我輕輕地伸手,慢慢地勾勒他的眉、鼻梁、嘴唇,心里漸漸平靜下來。這是我的丈夫,這是我的謝必安,這是我以后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人。我把頭埋進他的胸膛,再一次沉沉地睡去。
我來地府已經(jīng)五年了。從一開始的懵懂無知擔心害怕到現(xiàn)在的死皮賴臉,是經(jīng)過了良久的磨礪。地藏王說我這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尤其是跟了謝必安之后。我不屑,想著那些把我寵成了現(xiàn)在這么一副德行的人中,地藏王你可是首當其沖和謝必安齊頭并進??!
翠云宮一如既往的安靜。我偷偷摸摸地溜進大殿,果不其然,看到地藏王正趴在桌子上打盹兒。我越發(fā)輕巧地走近,看到他腳下趴著的諦聽,一下子抑制不住地激動,一個熊抱撲上去,狠狠地抱著諦聽。
“菩薩,我這幾天老是做夢。夢到陽間的那些事?!北M管不喜歡他那雙眼睛,但我卻把地藏王當成閨中密友一般,連不曾對謝必安說的話我都會對他說??磥砥兴_這一身份還是有點用的。
“你可知,你本應鎖在枉死城,直到陽壽盡了才能投胎?”
一陣沉默。
“你怨氣太重,若想留下,必得化除怨氣?!?/p>
“你可還記得你死前說過什么話?”地藏王問。
“你當時說了十六個字?!钡夭赝躅D了頓,繼續(xù)說道,“你說,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姬妾,終日不安?!钡夭赝跤执瓜卵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當真是天雷滾滾?。∥揖尤徽f過這么有氣勢的話。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十六個字應該是陽間時我喜歡看的一出戲中的話。當年我總是偷偷看些話本,或偷偷跑去戲臺看戲,看到動情處便哭得稀里嘩啦的,拉著丫鬟的手一訴衷腸。這出戲講的便是俗得不能再俗的書生負心的故事。
地藏王那雙桃花眼忽然變得像汪古潭,他說:“此怨未除,此情不消,即使輪回也斷不開牽絆。”
回到閻王殿的時候謝必安已經(jīng)回來了,正坐在院里一口一口喝著茶。我歡喜地叫了聲“必安”,便沖了過去。謝必安轉(zhuǎn)過頭,唉,果然還是那張千年冰山臉,死面癱。
“今天中午,沒有牛舌?!敝x必安放下茶杯,看著我,慢慢地說道。我就知道,他一生悶氣就喜歡這個鬼樣子說話。
我義正詞嚴地回:“你吃午飯的時候那么多人,被閻王知道了又是一頓罵。而且,沒有牛舌我不是加了牛肉嗎?怎么樣都是阿傍的同類,你應該吃得歡快才是?!?/p>
謝必安沉默,過了良久,又問道:“去翠云宮了?”我點點頭,用手鉤住他的頭,“啪”的一聲,親了一下他的臉又迅速移開。
謝必安的耳朵迅速泛紅,臉上的表情雖然沒有變化,但眼神卻是軟了下來。
“不是不讓你和地藏王多接觸嗎?”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嘆道。
“可是你都不在。你、無救,還有阿傍他們,都不在?!倍艺l都沒有諦聽那樣威武可愛的坐騎啊,我在心里默嘆道。
謝必安沒有說話,只是直直地看著我。我被看得心虛,只好訥訥地說道:“其實,菩薩那人,還是挺不錯的?!?/p>
“我是怕你啊,說話沒大沒小,心思也不見長,被人賣了都不知道。”謝必安像是感慨一樣,又莊嚴地告誡說,“還有,不許被地藏王的皮相迷了去?!?/p>
我點點頭,心里頭早樂開了花,敢情謝必安這是感覺到威脅了?!拔揖筒幌矚g他那桃花眼,還不如諦聽好看?!?/p>
謝必安嘴角向上一扯,這是他笑的表現(xiàn)。我認識謝必安這么久,從沒有見他真正大笑過。最多見的就是這般扯動一下嘴角。偏偏就是這樣的笑把我迷得神魂顛倒。
于是我一個控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再一次撲上去啃了他一口。
“我會想你?!敝x必安突然說道。他的嘴帶著一絲甜味,我像是要醉過去。
“不會太久的。不要害怕。有我在。”
2
瑞安朝三十六年,我十五歲。作為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我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愛好。我那國色無雙的娘說,女人就是要有追求,美色當前的時候,所有矜持都是浮云。我一直奉為信條。縱觀整個瑞安國,在我眼里,除了我爹,也就瑞安帝可以與之相媲美了。瑞安帝時年四十五,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哪怕有著后宮佳麗三千,他的身軀從未顯出疲態(tài)。我從出生到及笄,接觸過的男性十個指頭就可以數(shù)過來。相比而言,那時候就覺得沒有人可以比瑞安帝吸引人。
直到我遇見慕流熵。
娘說,所有的驚嘆都是留給心上人的。以前我不信,因為廚房劉嬸養(yǎng)的那條獒犬就讓我驚嘆過好多回,劉嬸說那是西域來的犬,比一般的犬都大,還特別能吃。我常常跑去廚房看它,它經(jīng)??兄穷^時不時朝我吼上幾聲,劉嬸說這算是打招呼。它果真是與眾不同的狗。后來我喜歡諦聽可以說就是因為它的緣故讓我一見如故再見傾心。
那天,他站在蓬萊相公前,正用手去撥弄花朵。牡丹花里我最愛的就是蓬萊相公,實在是因為這花的名字讓我那顆由于瑞安帝而躁動的心滿是歡喜。
而此刻他站在我的蓬萊相公面前,一身紫衣和花相輝映。他不是哥哥那樣舉止間滿是世家弟子的風流俊朗,更像是騎馬縱橫的武將。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覺得他的嘴角是向上揚起的。娘說,這世間,千嬌百媚弱水三千,卻只有一個人是上天注定的。千萬人中你只看見他一個。注定了的執(zhí)迷不悟和無可奈何。
我看著慕流熵不禁呆了。
我仿佛看見他回頭看向亭中,我好似看盡了天荒地老。
那天之后,我開始變得茶飯不思,每天只想著跟在哥哥后面去見慕流熵一面。等到在他面前混了個臉熟之后,有時候我會跑出府待在將軍府門口偷偷地等著慕流熵出來,然后跟在后頭,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每一個動作。有時候我會扮成翩翩濁世佳公子,搖著一把折扇路過慕流熵所在的酒家、茶鋪、點心齋以及各種路邊小攤,恍如才看他一般同他說:“呀,慕大哥你怎么在這兒?”端的是又驚又喜的口氣。
然后有一天,我看到慕流熵在門口,而他面前的,赫然是當朝蓮華公主。蓮華公主是瑞安帝最寵愛的女兒,時年十六歲,容色艷麗,神采飛揚,常常穿著大紅色的衣裙,縱馬馳騁,是瑞安朝少有的英挺女子。
我看著他們兩人,一個是我所愛慕的雄姿英發(fā)如刀劍般的少年將軍,一個是我遙不可及的紅衣傾城堪勝牡丹的驕傲公主。我看著手中的糕點,一步一步退回原地。
瑞安朝三十六年,瑞安國河清海晏,國泰民安。而對于我而言,這一年,太重太重,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常常在半夜驚醒,那一年走馬觀花般在我夢中翻過,或美好或平淡或欣喜或絕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瑞安朝三十六年,我死了,死在慕流熵的面前。
慕流熵站在崖邊,對我說:“我未曾注意過你?!?/p>
我問:“從未?”
他說:“你莫不知好歹?!?/p>
我問:“我呢,我能怎么辦?”
他說:“你若死了,便清靜了。”
我怒不可遏,又滿心倉皇,一步一步向后:“慕流熵,慕流熵!”身子忽地騰空,我睜大眼睛,大喊:“慕流熵!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3
再一次見到慕流熵是我回到陽間的三個月后。我生前的家——太師府,在端午節(jié)宴請親朋好友,擺上了一桌牡丹宴。我憑著一張和太師府小姐相似的臉,赫然在列。
這也是我會陽間第一次出現(xiàn)在這么多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面前。
這一頓飯可謂是鉤心斗角波瀾曲折高潮迭起。
我忙著應付眾位好奇人士,幾乎是什么都沒有吃,好不容易婉拒了娘的留宿,在太師府依依不舍的送別下,拖著丫鬟爬上了馬車。
哪知馬車才行了一會兒,車外便有人叫道:“謝娘子請慢?!?/p>
我聽到這個聲音便知道是誰,于是默默地在心里翻了幾個白眼,一臉安然地讓紫霄撩起車簾,掛上驚訝的表情,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我的疑問:“慕將軍?”
來人正是慕流熵慕將軍。
我現(xiàn)在回想當時我所謂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戀遇挫,說到底不過是碰上了錯誤的對象而已。
慕流熵騎在馬上,看著我說:“不知道慕某有沒有這個榮幸送謝娘子回家?”
慕某,我還木偶呢。我笑著點點頭:“那就麻煩慕將軍了?!?/p>
心里雖是無力地吐著槽,我面上依舊是不顯山水,話說這可是地藏王的絕門武器,每次他道貌岸然地對著枉死城中各位講經(jīng),談天論生死的時候,我都知道他心底里其實不斷地冒著各種八卦的泡泡,只等著回來和我“一訴衷腸”。
不知道是不是成了親的緣故,慕流熵的表情不再像五年前一樣總是一成不變的冷漠。就像現(xiàn)在他的臉上掛著的笑。我看著這張我曾迷戀的臉,卻沒有一點心跳的感覺。
世事如此捉摸不定,我們被推著向前走,無法回頭。有時候自以為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卻不知上天早就為你安排了路,由不得你走不走。
我與慕流熵便是如此。
像現(xiàn)在這樣簡簡單單說著話,是從前的我從來不曾有過的。那時的我只會跟在他身后仰望他,即使親近也帶著一絲哀求。
我從未把自己放在與他同等的地方。這是我最大的錯誤。
“蓮華這幾年一直有心結(jié)未解,希望謝娘子能幫忙開導開導。”慕流熵突然說道。我看著他,點了點頭。有些事,終于可以了斷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慕流熵御下太嚴的緣故,整個將軍府給我的感覺就和一個大號房屋裝慕流熵一樣。連丫鬟仆人都是和慕流熵一樣的面無表情。
跟著慕流熵走到后院的時候,正看見一個女子坐在花園的石凳上。女子發(fā)鬢有些發(fā)白,臉色暗黃,眼神空洞。只是在見到慕流熵的時候,有一絲光亮。
蓮華公主。
原來她并不開心。就算得到了慕流熵。
她朝我看來,看清我的臉之后卻大驚失色,指著我大叫:“你,你——”
慕流熵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撫道:“這是展夫人的義女謝娘子,蓮華?!?/p>
“胡說,她明明是,明明是——”
來到陽間之后,我發(fā)現(xiàn)被地府眾人培養(yǎng)出來的惡趣味直線上漲,簡直讓賢淑有度的我難以把持。
我一個大跨步,上前朝蓮華公主揚了揚手,道:“沒想到公主還能記得我?!?/p>
慕流熵皺了皺眉,剛想要出聲,我迅速拋了個眼神過去,示意他不要插手。
于是,我就優(yōu)雅地走到石桌旁坐下,拿起上面的糕點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蓮華公主臉色慘白,指著我說不出話來。
我一邊吃著糕點,一邊對蓮華公主說:“我說公主啊,見到我,你也不至于這么驚訝吧!怎么說你也是大大大大戶人家出身,怎么一點儀態(tài)都不講呢?”
蓮華公主被我氣得說不出話,推開一邊的慕流熵便坐到了我對面。
我心里偷著樂,面上卻還是那副表情,學地藏王挑了挑眉,繼續(xù)說:“話說,公主你為什么見到我這么怕???咱倆往日無怨近日無仇?!?/p>
蓮華公主到底是冷靜下來了。她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表情凝重,又是疑惑又是不解。
其實看著蓮華公主和慕流熵,我忽然就覺得我當年的死纏爛打是多么傻。年少的我總以為自己遇上了喜歡的就是最適合自己的,可是這個世上那么多可以喜歡會喜歡的都不一定是自己的。地藏王說,枉死城了那么多鬼,好多都是因為自己總想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求而不得,被人害死也罷,自殺也罷,都是自己的錯。有因必有果,天道公平。
想著想著,我心里就釋然了??粗徣A公主的樣子,想到當年她的恣意何嘗不是我艷羨的。而如今她這般模樣,可以說是我們兩人一起造成的。只不過我在地府里獲得了解脫,而她依舊在塵世間掙扎。
我朝她伸手,她一愣,詫異地看著我,我笑著主動牽上她的手,道:“你摸,我還是活生生的我?!?/p>
她卻紅了眼眶,這下倒是我不解了。
“阿眉。對不起阿眉?!鄙徣A公主哭著說,“我真是怕了。這些年我總是夢見你喊那句話的時候,然后嚇醒過來再也睡不著。只有和流熵在一起的時候心里才會好受些,他一不在我就開始害怕……”
我給她遞上手帕:“其實是我對不起你們。我們就此扯平吧。掉下山崖還真是疼呢?!?/p>
蓮華公主哭著點頭。
見我婉拒了留飯的好意,慕流熵便先把解了心結(jié)的蓮華公主送回了房,然后又回來送我到門口。
“你是真的吧。”
他忽然就這么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抬頭看他。
“我知道的。你是她。”
我向他眨眨眼,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慕流熵認真地低頭看我,道:“當年,是我的不是。那時候我只覺得,功名利祿才是值得追求的。后來我懂了,你卻不在了。”
他頓了頓:“你離開后我過了許久才明白過來。等我明白了,卻不知道上哪里對你說了。再后來,我想著其實,是誰都無所謂了。”
他停下腳步:“現(xiàn)在我們都很好。以后也會繼續(xù)好下去。過去就過去了?!彼穆曇衾镉幸唤z遲疑,但還是說下去,“你是謝娘子,太師府義女謝娘子。我和蓮華,會好好兒的。”
我想著我現(xiàn)在的表情定是格外輕松。
來到這里之后,那些曾經(jīng)困擾我的噩夢已好久沒再出現(xiàn)。我很少會去想五年前的事了。人家說近鄉(xiāng)情怯,我反倒是安靜了下來,反而會時不時地想起地府的生活,想起謝必安、地藏王、范無救,還有地府眾人。所謂的塵緣未了到此時反倒讓人覺得可笑。此時慕流熵這么說,我就已知道,可以結(jié)束了。
于是我低下頭,回道:“我自然是謝娘子,也只能是謝娘子?!?/p>
慕流熵送我到門口,我正琢磨著是不是來一個“溫情”的告別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一個許久不見的身影。
“必安?”
謝必安轉(zhuǎn)過身,天邊的云霞投射到他的身后,他慢慢向我走來,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
慕流熵在我身邊看著,正欲開口相問的時候,我卻反應過來,朝必安飛過去。
沒錯,飛過去。我一激動把鬼的本能給拋出來了。
我死死地掛在謝必安身上,大哭起來?!氨匕脖匕参液孟肽阄蚁牖丶冶匕脖匕病?/p>
謝必安摸著我的頭,笑笑:“我們回家?!?/p>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我一直沒能緩過來。
謝必安看著我呆傻的模樣,無奈只好直接把我?guī)Щ氐馗?/p>
回到地府的時候大鬼小鬼都涌了出來,我靠在謝必安的懷里開心地朝他們揮手致意,差點喊出一聲“同志們辛苦了”。
閻王殿一如既往的安靜,秦廣王定是拉著崔判官出去喝花酒了。我用腳指頭想都知道。
范無救嘛,辦公去了。
我不禁淚流滿面,怎么沒個官大一點的來接我一下?。?/p>
謝必安喝退了眾小鬼,拍拍我的頭,道:“怎么一副呆呆的模樣?!?/p>
我回過頭去給他看我悲痛欲絕的臉,道:“秦廣王、崔判官、范無救他們不來接我……”
謝必安無語,扶額。
我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仔細想了想,問謝必安道:“陽間的那些?”
謝必安回道:“我讓無救去辦了。順便把諦聽帶回來?!?/p>
我一聽才想起我的小聽聽沒回來。來陽間之前謝必安威武雄壯地跑去翠云宮將諦聽帶了出來,帥氣地對地藏王說,菩薩,諦聽就借給阿眉了。地藏王拍案而起,正欲發(fā)發(fā)佛威,卻轉(zhuǎn)頭看到我淚眼汪汪的樣子,一口氣憋在胸口沒能出來,只好揮揮手,一雙桃花眼里滿是水霧,良久之后,我只聽到身后傳來地藏王欲哭無淚般的痛苦呻吟:“你一定要好好兒待他——”
還是謝必安懂我。只好“嘿嘿”諂笑:“地藏王要想死小聽聽了?!?/p>
“比起想諦聽,他更想打死你?!?/p>
我立馬掛到謝必安脖子上,響亮地親了他一下,道:“必安要攔著地藏王啊!”
4
謝必安紀事——
那天天氣很好,謝必安和牛頭阿傍打了一架,出了地府就直直地隨處亂飄蕩。
謝必安長得雖是冷面書生的樣子,辦起事來一絲不茍,但提起他的缺點總是人神共憤的,愛炸毛、愛打架、愛面子、愛護短、小心眼……每一個都讓地府眾人消受不住。
謝必安慢悠悠地飄過瑞安朝的京城上空,又慢悠悠地朝城外郊區(qū)飛去。然后又慢悠悠地沿著一座懸崖飄過。
然后……
謝必安飛著飛著覺得自己好像重了,于是低下頭一看,差點沒能控制住自己掉了下來。
謝必安看到自己雪白的衣袍被一只手扯住。謝必安看過去,結(jié)果看到一個淚流滿面的少女掛在他身下,一眼不眨地看著他。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這種眼神,應該叫,激動?
“少俠,請留步!”少女大叫。
謝必安滿頭黑線地找了個地方停下,盯著少女看了許久,道:“你怎么在這兒?”
少女癱倒在地,一只手依舊沒有放開謝必安的衣袍,一只手抹了把臉,抬頭朝謝必安粲然一笑,謝必安被這笑嚇得差點腳一抖也軟到在地:“少俠,不好意思,剛剛?cè)霊蛱?,沒緩過來。多謝少俠救命之恩!”
謝必安想要跳起來揍人。但一想到自己揍女孩這樣的事要是被地府的人知道了,不知會怎么編排自己,就告訴自己要冷靜要淡定。
“放手?!崩淠樦x必安。
“不放?!贝蠡ㄘ埳倥?。
“不放殺了你?!崩淠樦x必安。
“少俠留命?。 碧m花指大花貓少女。
謝必安抖了抖衣衫,面無表情地朝著地府的方向,飄起來。
少女激動地另一只手也抓住謝必安,謝必安又差點身子一斜倒下。
“少俠!好功夫!”少女兩手抓著謝必安,歡樂地大叫。
謝必安覺得自己遇上不知道幾輩子的冤家了。
回到地府的時候,正好遇上出門的崔判官。崔判官一腳跨在閻王殿的門外,一腳還在閻王殿里,嘴巴大開地看著謝必安和少女從天而降。
“謝謝謝……謝必安!”崔判官立馬把伸在閻王殿門外的腳縮回去,大叫道,“你怎么帶了個女人回來!”
崔判官的嗓子是地府盡“鬼”皆知的大嗓門,尖叫的時候總有種誰抓了奸的錯覺,于是這樣一叫,閻王殿外頭立馬圍上了一群人。
范無救裹著被子就出來了,擠到最前頭,看著一臉“吾命休矣”的崔判官和一臉不耐憤怒的謝必安,范無救覺得千百年來終于有場好戲可看了,立馬披著被子跑到柱子邊探頭探腦一臉興趣的秦廣王(沒錯,就是秦廣王)身邊,問秦廣王要了把瓜子開始嗑。
謝必安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開始抽。
謝必安覺得自己的末日來了。
果不其然,原本已經(jīng)顫巍巍站起來的少女在看到一大幫牛鬼蛇神之后,“撲通”一聲,倒在謝必安懷里。
謝必安當下的反應是將少女拋到血水河里,可抓著少女的手他一抬頭,便看見那幫人一臉八卦。
“哎哎,謝大人是要做什么?”
“天哪,謝大人難不成這么不安好心,將少女糟蹋了就打算毀尸滅跡?”
“哎哎,糟蹋,怎么回事?”
“話說那天,夜黑風高,正是奸淫擄掠的好時候,謝大人……”
謝必安的臉上開始出現(xiàn)冰凌。他狠狠地回過頭去看著罪魁禍首,少女在他懷里一動不動,顯然已經(jīng)暈過去了。
謝必安再看向崔判官,結(jié)果只看到秦廣王、范無救、崔判官三人正蹲在柱子旁一邊嗑瓜子一邊滿臉惡趣味地看著他。
謝必安只覺得自己的頭頂開始冒青煙。
秦廣王聽著八卦嗑完了瓜子,想從范無救手里搶回來些瓜子接著嗑,不料范無救一抖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秦廣王撇撇嘴,暗道自己怎么剛剛那么大方給了范無救這白眼狼一大把瓜子,正欲轉(zhuǎn)頭再讓崔判官拿些瓜子來的時候,聽到了謝必安磨牙的聲音:“閻王,你看這事怎么辦!”
秦廣王的身子不由得一抖,向崔判官身后躲去,一想這樣也太沒氣魄了,便探出頭來看著謝必安,清清嗓子,蹺著蘭花指,唱道:“必安——你怎可如此無情……”
大家已經(jīng)在眾八卦和小道消息中,消化了整個故事,排出了一出“無知少女情腸錯付,冷面無常狠心拋尸”的戲來。
謝必安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
一定是我飄過來的時間不對,一定是我打開的方式不對。
謝必安看著床上一臉無辜的少女,覺得自己這些年的修養(yǎng)在她面前就是個屁,一放就沒了。
這話有點上不了臺面,謝必安管不了這么多了。
“名字?!敝x必安決定以人類的方式進行溝通。
“少俠,我叫展眉!”少女很激動。謝必安很不解。
“干嗎的?!敝x必安繼續(xù)。
“賣菜的?!鄙倥o接著說道,像是反應過來不對勁,又立馬回道,“不是,不是賣菜的?!?/p>
“那你是干嗎的?”謝必安不耐煩起來,這少女怎么有點腦子不對勁,和范無救一個樣。
“我我……我是祖國大好少女。”
謝必安心里默默流淚。然后決定換個方式。
“這里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币贿呎f著一邊拉起少女往屋外走去。
少女一臉驚恐,扒著門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少俠變身魔教妖人啦——”
謝必安的屋子外瞬間出現(xiàn)秦廣王、崔判官、范無救三人。
“故事又有新發(fā)展嗎?”秦廣王悄悄地問崔判官。崔判官剛想回答,就被謝必安一個眼風掃到,立馬蹲下畫圈圈。
少女見有人來了,立馬朝他們道:“三位少俠,救命啊——故事有新發(fā)展,你救我,我就告訴你?!表槺阏A苏Q劬?。
于是三人齊刷刷地看向謝必安。
謝必安覺得自己和這四個人不是一個世界的。
無論如何,少女被留了下來。被留在了謝必安的院子里。
此后一個月,地府中常出現(xiàn)的一幕就是少女歡樂地與大鬼小鬼嬉戲,謝必安在邊上默默地一邊吃著菜,一邊低頭思考人生。
謝必安其實是在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這個問題很嚴重,嚴重到他幾乎吃不下地府分發(fā)的糧食了。謝必安一邊糾結(jié)一邊吃著香辣排骨。這個排骨做得不錯,色香味俱全。昨天那個紅燒牛筋也不錯,有嚼頭。前天那個羊排,嘖嘖。謝必安面無表情地盯著面前的飯菜,手上筷子的動作卻絲毫沒有減速。
少女喘著氣跑到謝必安身邊,臉上是運動過后的紅暈,大大咧咧笑著說:“必安必安,秦廣王說讓我住到他那兒去,你說我……”
“不行?!?/p>
少女還沒有說完,謝必安就怒了。有這么挖人墻腳的嗎?有這么做人頭頭兒的嗎?有這么搶兄弟的女人的嗎?她走了我吃什么啊?我會吃不香睡不著?。≈x必安在心里狠狠地鄙視秦廣王,下筷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
等等,什么叫兄弟的女人?唉?謝必安忽然了悟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要想拴住女人的菜,就要拴住女人的身。是這樣說的吧。是吧。謝必安點點頭。
“可是秦廣王說……”少女還想說什么,只見謝必安扔下筷子,站起來探向少女,在少女額頭上蜻蜓點水般地掠過。
“好了,你是我的了?!闭f完又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謝必安悄悄紅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