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夏
幼時的她,曾被蜜蜂蟄傷。
不過是想要拈一朵花的小小貪心,召至蜜蜂的刺,深深扎進指尖的疼。又狠又辣,那不是一個孩子可以忍住不哭的疼。她嚎啕大哭,蜜蜂卻沒有回巢,在空氣里無力地繞了幾繞,硬生生地墜落,落在滿地的花瓣里。
它死了。
抽泣中的她問媽媽,明明疼的是我,它怎么反而死了?媽媽說,蜜蜂的刺連著一部分內(nèi)臟,當它刺人時,內(nèi)臟也會被牽出。所以蜜蜂不輕易刺人。明明會死也要擊退敵人,那一定是為了保護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所以啊,往后你長大了,不要輕易地去恨一個人。竭盡全力去恨誰時,往往傷到的是自己。
那時她只有六歲,深仇大恨也不過是被同桌搶了老師發(fā)的小紅花。直到遇到了他,她才明白,真正的傷害不是讓你死,而是讓你生不如死。真正的悲哀是,當你一次又一次將傷害你的人念及于心,百般怨惱,卻發(fā)現(xiàn)對方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融入了你的生命。你離不開他。
她和他念同所中學(xué),同班,前后桌。從來沒有說過半句話,甚至連一個眼神交流也無。她心氣高,一心練琴,恨不能明天就成為最優(yōu)秀的鋼琴家。而他,是角落的一兜小蘑菇。你把他扔在墻邊上,不澆水不理會,他也能安安心心地長在那兒。一輩子。
他們原本是最不可能有交集的平行線。直到那天,她為校足球隊拍一組活力照片,攝影師為了表現(xiàn)出少年的熱血,特意選在大雨天,她意外摔倒在泥地里,搶球的少年不小心踢在她頭上。釘鞋劃破了她的臉,鮮血泊泊而出,淌滿了大雨傾盆的泥地。
從此,她的右臉留下淡淡傷疤,右耳失聰。
她再不是男生公認的?;?,她再也聽不準琴音,失去了夢寐以求的去維也納比賽的機會。她恨他,她花了十年時間練琴,在觸及到夢想邊緣的這一瞬間,被他的一記鏟球踢滅了。他家承擔(dān)了所有的醫(yī)療費,可那又怎么樣呢,她的夢想補不回來了。
為了報復(fù),她想盡辦法捉弄他,差遣他,當他是條寵物狗,使喚來使喚去。她從不覺得折磨他,會有愧疚,本來就是他欠她的。忿恨最深時,她甚至說再也不想看見他了,讓他去死。
年少時說“永遠”和“死”多么容易,輕而易舉脫口而出,以為根本不會這么快就死,更不會懷疑“永遠”的真實性。她也是。她沒想到自小生活的城市,看似錦年悠長,會遭遇一場舉世矚目的八級地震。地震引發(fā)的十米海嘯,吞沒了學(xué)校三分之一的學(xué)生。生死之刻,他用生命換回了她的安全,自己消失在潮水里。
全市數(shù)萬人喪生于這場海嘯。
昨天還跑過的街道,面目全非。家用車和屋頂被沖得到處都是,氣溫驟降,天空落下悲傷的大雪,濕漉漉的地面倒映救護車燈的紅光。她裹緊毛毯,在廢墟里翻找搜尋。她啞著嗓子,一遍一遍地呼喊,喂,你在哪?回話啊。
始終沒有聲息。
他一直被她嫌棄、瞧不起,她只當他是個小跟班。因為她知道,他總是在那兒的。無論她走得多久,多遠,只要她偶然間想起了他,輕輕回頭,他總在她身后。她以為自己恨他,恨意像蜜蜂的刺扎進了她的手指,她疼得大哭。失去了他,她卻又像失去了刺的蜜蜂,憑空墜落奄奄一息……朝朝夕夕,她早就習(xí)慣了他的跟隨和關(guān)愛,她離不開他。
原來,竭盡全力去恨誰時,傷到的真是自己。她和他的這段故事,歸屬于我正在寫的一本新長篇。這部新長篇由一個大故事,串起了三個小故事。這是第一個小故事,叫“蜜蜂與時光的刺”。劇透的只是故事前半段,她和他的故事,還有前緣,更有后來。劇情也溫暖也悲傷?,F(xiàn)在的你,如果還在恨著誰。那一定是你還在乎他,或是他傷害了你在乎的東西??墒敲CH碎g,我們是兜轉(zhuǎn)其中的小小蜉蝣,哪能一切順意?
所謂成長,無非是慢慢地明白了:再強勢的父母,也有一天會老去;再親密的朋友,也不可能永遠天天陪伴你;再偉大的男朋友,也有小脆弱的瞬間,需要你的關(guān)愛來治愈。沒有人,可以給我們長久的依靠。親愛的女孩,我們終究要學(xué)會憑借一己之力,去面對生命里最本真和直接的孤獨。
人生苦短,哪里還有時間留給怨恨呢。
那根深埋心底的刺,讓它融化在過去里,慢慢地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