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關于法國啟蒙運動,一直爭論不斷。有人視之為一場波瀾壯闊的思想傳播與社會自我覺醒的運動,并由此引發(fā)了法國大革命乃至席卷世界的革命浪潮;有人因為質疑緊隨其后的革命的意義,看到了20世紀諸多“理性的災難”,故而清算這場“激進的運動”,包括盧梭等啟蒙思想家也被視為罪惡的源頭。
避開上述兩種政治化的解讀,還有人索性鉆進18世紀的故紙堆里,“自下而上”研究啟蒙運動。這個人是歷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透過當年納沙泰爾印刷工場保留下來的五萬封書信,達恩頓斷定所謂啟蒙運動不過是一樁樁生意的拼盤。
幾年前讀《啟蒙運動的生意》,雖然我并不十分認同達恩頓,尤其是他關于知識精英的一些觀點,但是書中那位在亂世中左右逢源的龐庫克(1736-1798)倒是給了我十分深刻的印象。
龐庫克是位精明的書商,1768年購買了狄德羅版《百科全書》所有版權,多少有些冒險。在此前后,《百科全書》幾度遭禁,都近乎滅頂之災。1757年,路易十五曾下令任何書寫或印制反教會、反政府的文字,甚至只是涉嫌擾亂思想的人都將被處死?!栋倏迫珪芬虼吮徽榻恢睂Π倏迫珪蓱押拊谛牡慕虝遣煌钊肫群?。在龐庫克接手后的1770年,因被人告發(fā),六千冊《百科全書》像思想犯一樣被巴黎警方關進了巴士底獄。
龐庫克“頂風作案”且能夠有所作為,與以下若干因素不無關系。
首先是他有資本的力量。龐庫克堪稱法國歷史上第一位媒體大王,他先后投資過16種報紙。1786年,在龐庫克買下法國最悠久的報紙《法蘭西報》后,有人嘲笑他準備將全法國的出版業(yè)據(jù)為己有。而投資《百科全書》,只是他眾多生意中的一種。
其次是相對開放的環(huán)境。為了規(guī)避被法國查抄的風險,龐庫克將《百科全書》的印制工作交給了位于法瑞邊境的納沙泰爾印刷工場,因為納沙泰爾受到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二世的保護。這位哲學家國王對知識分子網(wǎng)開一面。18世紀歐洲,各國君主對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略有不同,因此有了某種意義上的市場政治。據(jù)說狄德羅窮到籌不起女兒嫁妝時,葉卡特琳娜二世將他接到莫斯科,奉為座上賓。
1774年,路易十六上臺,法國社會進入歷史的轉型時期。和前任相比,這位國王更能傾聽大臣意見,并且著手包括圖書出版等方面在內的改革。一些思路開放的官員認為圖書生意應當像買賣小麥一樣自由,為此他們對可能沖破舊制度樊籬的龐庫克頗為關照。
正如達恩頓注意到的,路易十五時代出版《百科全書》要冒政治風險,而現(xiàn)在需要面對的更多是商業(yè)風險,比如遭遇盜版。因為在路易十六時代,官方更傾向于從經濟的而非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看待《百科全書》。
如此意味深長的演化,可視為王權式微的表象,即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漸漸失去其統(tǒng)治和動員能力。越來越多路易十六的官員試圖從龐庫克的生意中分一杯羹。巴黎的警察總監(jiān)有權沒收盜版《百科全書》,書報總監(jiān)在他主管圖書交易的政府機構中保護龐庫克的利益;外交大臣為龐庫克想出口圖書時開放邊界,向龐庫克的對手關閉邊界。對于龐庫克來說,他們都是凡爾賽最有權勢的熱心腸。
轉型期總是充斥著這樣似是而非的矛盾。路易十五時代被殘酷打壓的圖書在路易十六時代卻被一些官員重點保護。至于這些官員是否構成“濫用權力”,答案就像龐庫克的形象一樣曖昧。
不必懷疑此時的法國仍是人治社會,然而人治社會有人治社會的自由。當一個社會由封閉漸次開放,社會成員間日益增加的生意與重合的利益必將拓展這個社會的自由(盡管有些生意因無底線而糟糕透頂)。是的,龐庫克破壞市場,也開拓市場;龐庫克迎合權力,也腐蝕舊制度的鐵幕。同樣吊詭的是,人治社會的自由,有時比法治社會少,有時又多。這也是為什么今日有些轉型國家,色情業(yè)雖被明令禁止,但其產業(yè)規(guī)模卻遠高于荷蘭等色情業(yè)合法化的國家。
中國社會曾經千百年滯步不前,與“重農抑商”的政策以及“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的官市、宮市不無關系。當政府壟斷一切,強買強賣,百姓實無生意可做,言何進步?而《百科全書》能夠一紙風行,正是得益于各種生意的聚集。這樁“十八世紀最大的生意”不僅讓官員、思想家、書商、鑄字工、印刷工以及印刷廠老板走到一起,更給讀者帶來好處——愛慕虛榮的人只當是買了個LV包,渴望知識的人則把它當作“人類知識的總解決”。
當有著共同利益的人越來越多,便會形成一場或明或暗的運動。舊制度一夜傾塌之前,必定有無數(shù)個體的利益經年累月穿墻鑿壁。正如《讓子彈飛》里的射滿彈孔的鐵門,只要時間到了,輕輕一推它也就開了,咣當落地,薄如蟬翼。
(作者為南開大學副教授)